【劍網(wǎng)三/丐傘】承情(上)
(一)
尹迄初遇方皙那年,方皙似乎還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個子不大,樣貌不出眾,但是長得還算干凈,臉上帶著些嬰兒肥,笑起來有些可愛。
瞧出方皙的衣著禮儀都非是出自中原人家,尹迄一手烤著魚一手喝著酒,身邊的男子隨口問了句他的來歷。
“我從東海來,打算到河朔去。”方皙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我迷路了……”而且話還沒說幾句肚子先咕咕叫了起來,他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了臉,“大哥哥,你們知道這附近哪有客棧嗎?我來此地是有要事,尋到人之前得先找一個地方落腳。”
聽人問話態(tài)度誠懇,尹迄也不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直言:“你往西走能看見一顆死槐樹,然后右拐,再走會兒能看見間破廟,對付一夜還是可行的?!彼坪跏且娙擞行┘m結(jié),身邊的同伴補(bǔ)充道:“最近的客棧離這起碼得有一二十里,要價還高;最近又不太平,等你到了那兒定也早早關(guān)門歇業(yè)了?!?/p>
“也行……謝謝哥哥們?!狈金苡卸Y貌地向人道了謝,而后抬頭看向天空吹了一聲口哨。可一連吹了好幾聲都不見回應(yīng),他顯然有些焦慮,“剛剛叫翎歌去探路,不知道會不會是遇到了什么危險,怎么還不見他回來……”
尹迄聲音低沉:“翎歌是誰?我們二人在此地逗留許久,除你之外并未見過旁人?!?/p>
“翎歌他不是人!”方皙揮舞雙臂比劃起來,“他、他是從小跟著我的海雕,是白色的,張開翅膀大概那么大,還有……唉總之我再在附近找找看好了!”
尹迄本也沒多在意,直至這人微笑著在他二人掌心各放了一枚圓潤的珍珠:“還是得謝謝兩位哥哥!”
“……”
他再回神,便見那人已持傘而去,月白衣袖翻飛如羽,恍若灑落一地月輝。
唯有掌中濂珠,潔白晶瑩。
身邊的男子似是惋惜:“出手這樣闊綽,倒是位有錢的主兒,長得也還可以,又知禮,就是看起來不大機(jī)靈……”
尹迄卻是默默喝了口酒,意味深長地笑了。
?
方皙在半路尋回了翎歌,這只白海雕尤通人性,幫忙撿了柴火不說,還貼心地為他找了不少野果用以充饑。
方皙跨步進(jìn)廟,雙手合十對著廟中神像行禮,呢喃道:“雖然不知道這座廟供著什么神,但還是要拜一拜的,畢竟冒犯了人家……”
翎歌雖不虔誠,但也學(xué)著自家主人的樣子在地上啄了幾下。
方皙警惕心不高,對于周遭情況的觀察總是不夠仔細(xì),是而壓根沒怎么去留意此刻藏在破廟的其他人——他若長在中原,就該知道老一輩口中“寧睡荒墳,不宿古廟”的道理。
角落凌亂的茅草堆里零碎地傳出幾聲交談:
“誒新來了個小子,你們誰去跟他打個‘招呼’?”
“看起來是個好欺負(fù)的,那樣就沒啥意思了?!?/p>
“我看他怕是還沒跟在后頭的那只鳥厲害吧?哈哈哈哈……”
而后火星啪啦,方皙已是生起一個小火堆來。
就著火光,他溫柔愛撫著身邊的白海雕,臉上浮現(xiàn)起明媚的笑容:“翎歌,你找來的果子好甜?。∧阋惨黄鸪?!”
翎歌本是在方皙掌下溫順輕吟的,卻忽而抖擻了身子,奓起毛,一副備戰(zhàn)的模樣。
“你們……有事么?”察覺了有人接近,知道翎歌不會小題大做,唯恐真是來者不善,火光映照得方皙面色緋紅,可他的眼神卻依舊平靜而清澈,“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我這有些果子,不嫌棄的話一起吃點(diǎn)?”
“吃果子就免了?!睘槭椎哪凶营熜Φ?,“良夜苦短,想找點(diǎn)樂子……不知道小兄弟愿不愿意陪哥幾個玩玩?”
“要玩什么?”方皙極為從容地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已有數(shù)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翎歌不喜夜戰(zhàn),又尚不知對方深淺,他須得謹(jǐn)慎為上。
“你這小鳥兒生得討喜,不若將它給我們把玩把玩?”
男子言語輕佻,正欲伸手摸方皙衣帶,卻是被他添柴的動作不刻意地躲過了:“不好意思,翎歌他不喜歡生人。”
方皙不情不愿地往邊上挪,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卻引得男子更為得意,說著就要伸手來勾他下巴:“誒話不能這么說,多親近親近就熟了嘛!放心,哥哥們會溫柔的……啊啊??!”
“我不想說第二遍?!狈金穆曇艉翢o威懾可言,他默默收回手,也不去關(guān)心這人受了他一掌后傷勢如何,只是靜靜凝視著翎歌,過了好久才呢喃道,“而且我也不喜歡翎歌被別人碰?!?/p>
余下幾人幾乎是蜂擁而上,可方皙并未有用傘的打算。他一瞬起身,腳下步伐靈動,一連對上數(shù)人,又是幾掌推出;可中原功法路數(shù)多樣,且對面數(shù)量占優(yōu),之后幾次交手都堪堪擦過他的身體。
方皙不善久戰(zhàn),實(shí)在有些招架不住,直喊:“翎歌!”
一聲令下,眼前閃過潔白身影帶著高亢雕鳴瞬移穿梭,火光撲閃間,攻勢更為凌厲。
很快,求饒的哀嚎聲此起彼伏。
?
清晨,方皙推開木門,見有人守在門口,正是尹迄。
方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后淡淡問道:“你是來幫著收尸的?”
尹迄極為誠懇地向他一拱手:“我這是感謝小公子為民除害來了?!?/p>
瞧著不大像好人。方皙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后招呼著翎歌跟上:“走啦?!?/p>
尹迄小跑上前同他并肩而行,仰頭喝了口酒后將酒壺遞了過來。
方皙凝眸一看:“你……我不喝酒?!?/p>
“也對,你年紀(jì)還小,喝酒是不大好?!币鶎⒕茐胤夂弥匦聮旎匮g,又提了提腰帶,嘿嘿笑了,“在下‘尹迄’,不知小公子如何稱呼?”
“方皙。”
尹迄又彎了彎嘴角:“相逢便是有緣,不若你我二人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何如?”
“隨你吧?!?/p>
“那先叫聲‘大哥’來聽聽?”
“……”
一旁的翎歌困惑得搖頭晃腦著咕咕直叫:他并未感受到尹迄的敵意,而且方皙也是不置可否地任這人跟著——真不知道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叫雕雕為難哦!
?
(二)
尹迄這人吧,似乎是個叫花子,平常總拄著根竹竿當(dāng)拐,但是穿著打扮也不算邋遢,也不以乞討為生;可要是不給他喝酒,那他就會像個地痞一樣鬧,還滿口胡話。
“誒小白,你會釀酒么?”尹迄很隨意地問。
“你找錯人了?!狈金X得這人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的:自己出東海前就是滴酒不沾,喝的都是茶水和椰汁,誰會知道怎么釀酒?。?/p>
至于“小白”這個諢號……隨他叫去吧,不順著他怕是又要發(fā)酒瘋找人打架。
“尹迄,你看見白鳳了嗎?”他問的是尹迄養(yǎng)的那只白翼的隼。
尹迄伸伸懶腰,又打了個哈欠:“那蠢鳥勤快得很,抓魚去了?!?/p>
方皙擰起眉道:“白鳳傷著呢,你怎么還這樣使喚他!”
“是那蠢鳥自愿的?!币裆寥唬瑝膲囊恍??!斑€不是他自己皮,不知好歹,非得跟你那小白雕玩?你本就犯不上負(fù)責(zé)……”
原是前幾日白鳳興起要跟翎歌“切磋”,海雕塊頭大,他自然容易吃虧,玩鬧時一個不穩(wěn)就撞山石上了,萬幸的是沒給整骨折。
都說“寵隨主性”,翎歌瞧著白鳳也是喜歡,自打他受了傷可沒少幫著找吃食和草藥,到了晚上兩團(tuán)白花花還依偎在一起取暖來著。
“他出去多久了?”方皙正欲動身,就見一道白影遙遙飛來。白鳳因?yàn)槌岚蛴袀w不大利索,險些就要砸在地上,還是被方皙一個凌空接進(jìn)懷里的。
“好大一條鯽魚啊,辛苦了?!?/p>
暖暖的陽光灑落在方皙的面龐上,連他的輪廓都勾勒得格外溫柔。
白鳳似乎是有些害羞地別過臉去,松了爪子將魚給了他,頭上的呆毛一顫一顫的,喜不自禁地鳴叫起來,還不停拿臉蹭方皙的手。
“蠢鳥。”尹迄則是上前抓住白鳳的腿一把將他倒著提溜起來,笑得多少有點(diǎn)不懷好意的意思,“怎么跟小姑娘犯花癡似的?別忘了小白是男的,你是公的?!?/p>
白鳳叫得愈發(fā)起勁,倒像是在抗議似的。
?
說起來,在遇見尹迄之前,方皙壓根不知道怎么烤魚,第一次剖魚的時候還把苦膽給弄破了,做出來的東西難吃得要命!然后他就老是追著尹迄問把魚烤好的訣竅。
到底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子啊。尹迄當(dāng)時笑得有些心不在焉,還不忘貧嘴:“小白,你可想好,我這手藝一教,以后這魚可就都得歸你烤了?!?/p>
什么以后不以后的?等白鳳養(yǎng)好了傷他們自然就分道揚(yáng)鑣了啊。方皙短暫猶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道:“不過……我比較笨,學(xué)什么都比較慢……”
尹迄若有所思,便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狈金凰舷麓蛄康哪抗鈹_得有些不悅,撇撇嘴道,“怎么了嗎?”
尹迄鎮(zhèn)定自若地摸著下巴:“你這不是笨,分明是不肯努力……我看小白骨骼清奇,分明是個練武奇才!”
這人怎么一副招搖撞騙的德行!
尹迄又是咕嘟咕嘟幾口酒下肚,走到方皙身邊看他把魚剖開,用撿來的樹枝很隨意地幫著挑去內(nèi)臟,“之前聽你說要去河朔一帶,結(jié)果你卻一路西行……實(shí)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認(rèn)路???”見方皙默不作聲,他便逗趣道,“需不需要一個向?qū)О??哥哥帶你過去?!?/p>
“你既然知道我走的路是錯的,為什么不早點(diǎn)提醒?”方皙抬頭看他,眼神分明帶著些嗔怨,“我一直以為這么走是對的!”
尹迄沉聲一笑,倒先委屈上了:“你也沒問我啊。”
“我……”方皙垂下頭去,也不知道生的什么悶氣。
?
(三)
尹迄開始對方皙手里那把傘有了興趣。
這么說吧,平時也不見這人打傘遮太陽,手上卻總拿著把傘;這幾日天氣日漸轉(zhuǎn)涼,偶有霏霏秋雨,方皙放著它不撐,反而新買了把桐油傘。
那傘單看花樣紋飾其實(shí)蠻好看的,難不成中看不中用,就是件擺設(shè)?
尹迄很困惑,但他不問,自己在那琢磨。
方皙微微一笑:“這把傘名為【海月骨】,我爹爹說這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人一見便知?!?/p>
?
“你是問霸刀山莊?”尹迄正替方皙整理著裘衣上的褶皺,聽了這話略有疑惑,“我沒記錯的話,小白你是姓‘方’?那怎么會跟柳家扯上關(guān)系?”
方皙呢喃道:“我是無意中從我爹爹那里知道的,說是霸刀山莊有一位他的舊相識……祖父說爹爹得的是心病,我想說不定由他的那位朋友出面,爹爹的病就會有所好轉(zhuǎn)……”
這怕是得的相思病哦!尹迄的臉沒來由地紅了,輕咳一聲緩解尷尬:“不好意思,你這是家事……我不該多嘴的?!?/p>
“說來我這一趟門出來得也夠久了,也不知道爹爹身體現(xiàn)下如何……”方皙呼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逐漸干癟下去的荷包,中原的物價一天一個樣,方購置過冬衣和特色小食,里頭的珍珠已經(jīng)少得可憐,他哀哀嘆道,“剛剛聽一個管事的說他們山莊需要拜帖才能進(jìn),也不知道這些夠不夠……”
方皙因嘴里塞滿火燒而臉頰微鼓,這模樣跟頭正在嚼草的獐子似的……
尹迄怕方皙噎著正要遞酒壺過去,遭到拒絕后突發(fā)奇想掐他一把,可就快摸到方皙臉的時候卻改用手指戳了戳,笑道:“這就信了?那人明擺著是個騙子,你怎么傻乎乎的就信了?”
“唔啊?他是騙我的嗎?那也太過分了!”
尹迄險些扶額:還當(dāng)這人跟了自己一陣子該學(xué)精了,怎么還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耳朵軟?
哦,不止是耳朵,這小臉也挺軟的……
尹迄遲遲不肯把手拿開,方皙不解地扭頭過去沖他眨了眨眼:“怎么了?是我把汁水弄臉上了嗎?”
“啊?啊對,瞧你這吃沒吃相,跟只花貓似的?!币琶Φ厥栈亓耸郑湎聽钊魺o意地狠掐了自己一把,心中無法冷靜,還有些氣血翻涌之勢——竟是不受控制似的在回味那柔軟的觸感……
自己怕是完了。
?
(四)
“山莊沒有叫‘柳應(yīng)’的人?!倍藖淼桨缘渡角f的門前,沒等方皙拿出信物,聽到的便是守衛(wèi)斬釘截鐵的回答。
方皙愣怔在了原地:“怎么可能?我爹爹說了——”
尹迄歪頭湊到他耳邊小心翼翼地問:“小白,有沒有可能是你當(dāng)時聽岔了聲調(diào)?說不定你爹爹朋友是叫‘柳穎’‘柳盈’什么的?”
方皙似是沮喪,低聲說道:“這名字我曾見爹爹在紙上寫過無數(shù)次,絕不可能記錯……”
“依我看吶……”尹迄輕嘆,“要么是你爹爹的這個朋友身份尊貴,一般人不敢隨意談?wù)?;要么就是犯了什么大錯,上頭礙于面子已將人逐出門派;又或者……已經(jīng)不在世了。”他冰冷的目光冷不丁地跟那個答話的守衛(wèi)對上,等方皙抬頭看他,尹迄的眼中又是一片溫潤笑意,“人霸刀山莊家大業(yè)大,犯不上隱瞞什么;總不能是覺得逗你好玩,特意叫這個守衛(wèi)小哥來騙你吧?”
“你說得也有點(diǎn)道理……”方皙隱約皺眉,而后極有禮貌地向那守衛(wèi)抱拳致歉,“對不起,叨擾了?!?/p>
“那走吧?”尹迄拍了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我送你回家?!?/p>
?
“我們?yōu)槭裁床蛔咛?,按原路返回?”行至碼頭邊,方皙一頭霧水地被尹迄推著登上了出海的船。
“那頭在打仗,太危險了……”尹迄動了動唇,直言道,“而且你家不是在東海?走水路也能便利些?!?/p>
方皙探出個聲:“我不怕危險啊。其實(shí)我們那一帶深受??芩鶖_,我雖然算不上厲害,但也是能參戰(zhàn)的——”
“小白,聽話?!币焓秩嗔巳嗨哪X袋,不慎被珠貝裝飾硌了手,還嘴角微揚(yáng)著,“既是家中有人記掛,更得早些回去……莫忘了你爹爹還等著你呢?!?/p>
“哦……”見到翎歌同白鳳正在互蹭身子依依惜別,方皙似乎也是躊躇良久才撲上前以雙臂擁住了尹迄,“謝謝你,尹……大哥,后會有期。”
這個懷抱來得猝不及防,清新的味道縈繞身邊,尹迄就像是一只受了驚的兔子似的僵在原地,等回過神來想回抱住人,方皙已經(jīng)松開手與他揮手作別。
尹迄也朝他揮手,直到船只駛到視野之外,他才莫名地眼中發(fā)澀,取下腰間酒壺一口飲盡,卻覺頭腦迷蒙更甚:“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