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23)
第三部分 颯然成衰蓬I(lǐng)I
一道凌厲劍風(fēng)倏地擦過符義耳邊。他愕然回首,見硝子趁眾人分神,已經(jīng)向帝旭心口送去了電光石火的一劍。帝旭不閃不避,長身而立,揚起傲慢的笑。劍身深深沒入帝旭胸口,一直從后心穿透出來。
人群嘩亂。硝子睜大了失神的雙眼,猶如親眼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的夢魘。
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抽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沖破了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胸口緩緩沁出血來。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jīng)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于抬頭向帝旭露出一個笑容,唇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著罔罔如流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并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卷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
殿門外的人墻登時退卻數(shù)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zhuǎn)入近畿營的黃泉關(guān)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nèi)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
? ? ? ?“不會錯,是靖翼王!”
? ? ? ?“太監(jiān)……”
? ? ? ?“不,清海公……”
? ? ? ?“清海公早就死了不是嗎?”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叭岬掳?曰靖,剛克為伐曰翼”……他實在早就是一個死人,一枚烏漆靈位,在廟堂內(nèi)占據(jù)不見日光的一角,金粉寫著謚號——靖翼王。
“鑒明?!鼻遒鲀舻穆曇舸┢坪诎?,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么,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干凈,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方鑒明亦微笑著,什么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zhuǎn)頭掃視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逼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自己胸前的劍柄,好讓胸膛里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腰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一句流言,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最終由無數(shù)喏喏私語匯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日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
? ? ? ?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愈發(fā)地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畾儆嗳?,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fā)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仿佛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抽枝生葉,從黃泉里向自己攀附上來。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云海,澎湃萬狀。
厲痛穿透胸口,如同一支向時間深處射出的箭,帶他溯流而上。千萬張血污破碎的面孔上傷口愈合,皺紋抹平,飛了霜的蒼蒼鬢角上,霜花漸次融化——歲月奔流倒轉(zhuǎn)。
燈花搖曳。
十九歲的少年雙手攏住燈盞,跳躍的火苗漸漸靜了下來。少年看著指縫間透出艷艷的紅,那是燈火照亮了他身體內(nèi)奔流著的新鮮血液。
他轉(zhuǎn)頭看著病榻上的年輕男子。曾是飛揚桀驁,叱咤萬軍的光復(fù)之王,此時只像是一尊沒有呼吸的石像——除了胸口上那仍頑強滲出血跡的箭傷。
少年取出纖巧的薄刀,不緊不慢地將鋒刃湊在燈上灼了一灼。一旁紅泥爐上,藥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著魚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擱下,起身將藥汁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烏黑混沌的湯水,蒸蒸裊繞著白氣。專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開刃的劍,寒光凜凜照人。
少年將藥碗擱下,又取過薄刀,比著手腕稍稍使力,便將自己腕上劃開。他將手臂抬高,著迷似地看著那赤紅的靈藥滴落,暗弱燈火下,鮮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紅,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于不見影跡。碗中的濃稠液體,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發(fā)明亮,逐漸不可逼視。
從完成秘術(shù)的那日起,他與仲旭的命,盤根錯節(jié),血肉共生,再不可分。
猶如兩顆塵埃般的種子,一同執(zhí)著地拱出細芽,展開子葉,在每一次死生邊緣、每一場搏命廝殺中漸漸長成參天巨樹。然后,眼看著從根須開始潰爛,無能為力?;蛟S是錯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頭。自始至終,不愿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運的鎖鏈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處,走到人生終結(jié),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日終于到了盡頭,再無什么可以牽系。
那自由奔馳于草原的蠻族少年,是從他雙臂中放出的鷹隼,亦將會是君臨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于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胸膛。那英姿颯爽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jié)婚生子,在平凡日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射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愿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里。
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
何嘗不是呢。倘若只是生于市井人家的兄弟,或許孽緣便不會這樣沉重;倘若只是亂世中的尋常男女,彼此的背棄與辜負,大約也不至于深到如此鮮血淋漓地步。
死亡的鬼手一道一道糾纏上來,遮蔽他的視線,束縛他的呼吸。明澈眼神漸漸渙散,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量將翡翠棋盤推落地下,黑白棋子嘩然散落滿地。
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平安脫險了罷?視野逐漸黯淡,帝旭手中游龍般的劍光漸漸再不能穿透黑暗。土崩瓦解之前的那一瞬,他終于凝聚起一個灰白的微笑。
海水的顏色愈加深郁,像是要凝成一面幽藍的鏡,寶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平穩(wěn)地向東北駛?cè)?,在鏡面上破開雪白的浪。
涼潤的海風(fēng)自窗戶灌入裝飾華麗的艙中,澄碧冷藍的鮫紗裙裾翻飛起來,輕盈得只像是染上了異彩的清風(fēng)。湛青長發(fā)中散落著星砂般的鮫淚珠,鋪了滿膝,一只尖細秀麗的耳朵微微翕動。在潮聲中,瑯?gòu)譂u漸蘇醒,向著海市露出笑容,神色依然是虛弱,那眼神卻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纖長的手指撫過瑯?gòu)值陌l(fā),瑯?gòu)趾鋈货酒鹆嗣?,輕輕握住海市的手。
海市淡笑道:“瑯?gòu)?,我現(xiàn)在也只有這十只手指還聽使喚了。好在現(xiàn)下到了海上,你若要走,已是極容易的了?!?/p>
? ? ? ?不知何時佇立于艙門口的朱衣青年含笑地望著她,悠然說道:“如何?筋骨麻軟,再也不覺得痛癢了罷?再過半個時辰,雙眼便會漸漸不能視物,然后聾啞隨之而來,最終就連思索也不能了。這吐火魯特產(chǎn)的蔓陀羅花粉芳香甜美,只須在胭脂里羼上一點,總要讓人假死三天效力才能消退。但是,這三天的時間,你是用不著的。他們兩人此時大約已經(jīng)死了,你一個人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p>
? ? ? ?海市昂起頭,向著走近的索蘭與波南那揭冷冷笑道:“一面誓約永不派軍進入東陸,一面背地里扶助叛亂,你們對龍尾神,也不過是如此陽奉陰違?!?/p>
? ? ? ?索蘭一手握住瑯?gòu)值碾p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后,語氣里不乏譏嘲:“夫人,帝旭雖然褻瀆神明,為我等所不齒,然而攻打禁城的可是你們東陸人的近畿營啊?!?/p>
? ? ? ?海市轉(zhuǎn)眼看看窗外天色,低聲道:“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了啊。禁城里殺聲驚天,又有謠傳說昶王遭遇颶風(fēng)葬身大海。這會兒,帝都民心大約已經(jīng)動蕩不堪了罷。”
? ? ? ?“什么?”昶王心頭不由得一凜。
“謠言散播起來,比瘟疫還快。你的屬下們,若不是正在為了國璽互相撕咬,就是已經(jīng)軍心渙散,被張承謙一口口吃掉?!焙J猩斐鲱澏兜氖郑С种鵁o力的身體,緩緩站立起來,為了祭典而穿著的奢華玄色翚雉袆衣在海風(fēng)中烈烈翻動。
“張承謙?那個不過二十萬兩白銀就能收買的殺豬人家的兒子?”昶王笑了起來。
“不錯,殺豬人家的兒子,也是鑒明當年在戰(zhàn)場上救護過的幾十名小卒之一?!焙J衅D難地一步步走向昶王,忽然笑了出來。季昶這含笑的神色,與帝旭是多么相似,恐怕他自己都從來不曾意識到罷?
? ? ? ?昶王冷笑:“即便他能守住禁城,也支持不了多久。湯乾自不會坐視帝都變亂不理——就算不是為了我,帝都中亦有他非保護不可的人。”
? ? ? ?“湯乾自他絕不會離開黃泉關(guān)。關(guān)外鵠庫左右菩敦二部已經(jīng)結(jié)盟,不再內(nèi)耗,只要黃泉關(guān)一有異動,鵠庫人就會蜂擁而來,湯乾自還有良心,這就是我的勝算。張承謙會把緹蘭好好留著,那也會是拖住湯乾自的一顆好砝碼。”面前這女子笑得那樣愉悅,令昶王心中隱約起了不祥之感。
“若是王姐她有什么好歹,父王絕不會放過你們!”索蘭又驚又怒。
話音未落,劍光劃然閃過,削落了昶王的一綹烏發(fā)。
此時本該是孱弱無力的女子,卻疾如閃電地探手拔了昶王腰間所佩長劍,斜斜向他胸口送來,敏捷得令人心驚。可是,蔓陀羅的毒畢竟是麻痹了她的肢體,這凝注她全副心神氣力的如虹一刺,在半路上已然失去了準頭,遭季昶攔腰大力一掌,她已經(jīng)支持不住,就勢自樓艙三層窗口跌出,滾落甲板。季昶緩步下到甲板上之時,海市才剛剛背靠著船沿艱難地站起身來,長發(fā)散亂,舉止委頓艱難。
季昶丟開手中長劍,向海市進逼一步,她卻無力再閃避,只得眼看著他的手探了過來,一點一點地揪緊了她的領(lǐng)口。
“看這狼一樣不服輸?shù)难凵?,倘若是個男子,亂世中怕也是個梟雄?!笨諝鉂u漸稀薄,她失去最后的抵抗,而季昶的低語,卻在耳邊縈回不去,“可是,女人畢竟只是女人。是方鑒明親手將你逼上絕路,你又何苦為了這樣一個人賠上性命?”他殘忍而緩慢地加重手上的氣力,海市的腰身漸漸被仰面拗了下去,上半身自船沿上倒掛向海面,華麗厚重的錦衣飛揚有如舞蹈。
海市睜開眼,世界急速顛倒,無垠的碧海如天空一般懸于頭頂,那樣洶涌,像是隨時支持不住便要傾倒下來。自她慘白的唇畔,勾起了桀驁而淺淡的笑意,低聲說道:“你不會明白?!彼ё×讼麓健?/p>
一股濃艷的血自唇邊沿著面頰,蜿蜒向下。她以一種近乎溫柔的神色合上了眼睛,讓細小的血流劃過緊閉的眼睫,滲入長發(fā),在發(fā)梢凝聚成珠,懸垂,滴墜,旋即如一朵小小的殷紅煙云消散無痕。潮聲中,似乎激起了清澈的回響。
“鮫海里究竟有些什么,你們這些天潢貴胄是從來不會知道的。”海市再度睜開雙眼,面孔上的痕跡如同濃赤的淚痕,妖異艷麗,“帝都中流傳著的并不是謠言——它們就要來了?!北趟{廣漠的海洋下,有什么正被血腥喚醒。
甲板上一陣瑟瑟聲響,船身起伏之間,有滾散的珍珠撞擊著船沿。那是瑯?gòu)值臏I。鮫人那湛青的瞳心如同盛有浩瀚汪洋,默默映出這烽煙四起的人間圖卷。
而她聽見了那深處的暗涌之聲,自平靜碧波之下漸漸接近。
人海潮汐,節(jié)令更替。八荒四極,流年循環(huán)。惟有狂暴的死亡降臨之前這一刻,咸的風(fēng)吹拂傷口,引動細微麻酥的痛癢,仿佛穿破僵死繭殼,令海市空前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是活著的。
一瞬間,她笑得如同一個無憂無懼的孩子?;蛟S已經(jīng)來不及挽回這將傾的大廈,又或許,他已經(jīng)先她一步下了黃泉。
可是,至少她做了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然后她將闔閉雙眼,放棄所有堅執(zhí)與掙扎,永遠沉眠于深海之下——她已經(jīng)疲倦至極。他是她胸中一道長年不能愈合的傷,非死亡不能治愈。
遠雷般的巨響起自天際線,滾沸浪潮自四面包圍過來,雪山一般的浪頭中,有鋼青的龐然身軀破水躍出。
十八丈長的寶船龍骨軋軋斷裂為前后兩半,桅桿如蒿草般輕易被浪壓斷,無數(shù)蔭天蔽日的背鰭撕裂水面,白的水沫下翻騰出暗紅的亂流。人類的細小悲鳴,終于淹沒于狂濤之中。
她像一片樹葉被高高拋向天空,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墜入海洋。
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斷裂船板與人類殘肢在海流中狂亂旋轉(zhuǎn)。巨大的影子穿梭縱橫,她幾乎要被水流撕碎。
瓔珞。
佩玉。
鋪陳的霜還錦。
虬龍紋的七寶金杯,河絡(luò)的刀劍。
萬般錦繡繁華,皆向著無窮無盡的碧水深處沉落。海市微笑起來,咳出一串小小氣泡。她自己何嘗不是這場繁華戲碼里,一個蹩腳的角色?不如,都沉了罷。從此長眠海底,永世不見天日,附生著蠣與貝,海藻珊瑚纏繞。
她合上雙目,朝那死寂的墳場沉沒下去。
混亂中,有一雙纖細的手臂堅定地纏住了她。海市睜開眼睛,在逐漸模糊的視野里,她看見了瑯?gòu)旨鼻械哪槨?/p>
瑯?gòu)郑屛易甙?。海市開啟了死白的唇,隔著繚亂水流,向鮫人無聲說道?,?gòu)纸辜睋u頭,將手覆在她的小腹。她的手心中白光漲起,包圍了海市的身體。光的溫柔的核心內(nèi),有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胚胎,嬌弱得如同一尾透明的魚苗。
溫?zé)岬臏I逸出眼眶,消散在冰冷的海水中。那濁綠的天空,她漸漸看不見了。
那一天,在海岸上等待著的八千禁軍都發(fā)誓他們看見了龍尾神。龍尾神有著妖嬈美麗的湛青鬈發(fā),晶藍如紗的蹼膜,眼中有七彩珠光,猶如海中最深處莫測的旋渦。她乘著巨鮫破浪而來,將斛珠夫人送還人間。
十多日后,海浪將少許寶船殘骸推上了沙灘。
那年十月,帝旭遺腹之子褚惟允降生,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后,攝政二十二年。
景衡元年,鵠庫左右菩敦二部侵吞婆多那部、其朵里部,四部歸一,額爾濟即鵠庫王位。同年額爾濟暴斃,奪罕即位。
景衡三年,離瀾郡亂起,半月蕩平。
景衡四年,鵠庫并吞迦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