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葡萄酒(1949.9.25)
文/索夫羅諾夫(蘇聯(lián))
翻譯/杜黎均
伊利亞·沙格達珂的一生都消磨在達曼的葡萄園中,他是一個灰頭發(fā)第聶伯河哥薩克的后裔,一個發(fā)育和成長都象他父親一樣的葡萄園管理人;他愛他的工作,永遠不曾想過放棄它而另換別的。在年輕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快活而狂暴的人。他的老婆,斯特潘妮達,簡直和他是天生的一對:一個有著紅褐色眼睛的、永遠不會安靜的長舌婦。收獲葡萄時,她工作得又快又熟練,好象她的年紀永不會變老一樣。他們養(yǎng)育著他們的孩子尼古拉,痛痛快快地過著日子。
二十二年以前,伊利亞·沙格達珂坐在斯特潘妮達的床邊,輕輕地,拍著她的大手說:“謝謝你,斯托雅(斯特潘妮達的愛稱——譯者),謝謝你……我已經(jīng)等待好幾天啦……生了個兒子………呵,這不是咱們的好運氣嗎………謝謝你……?!?/p>
然后,伊利亞就決定去裝滿一桶葡萄酒,埋在地下儲藏著。不多時,他就在籬笆下面掘了一個坑,把一桶酒埋進去了。他向他的老婆說:
“把它埋在那里,將來到尼古拉結(jié)婚的那一天再扒出來,那時酒就變好了——酒味兒又香,又甜,又濃——簡直一切酒都比不上它……?!?/p>
二十年過去了,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很多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這村莊成立集體農(nóng)場也已經(jīng)有很長的時間了。伊利亞·沙格達珂已經(jīng)成為葡萄栽種隊的隊長,一九四○年,他參加了全蘇農(nóng)業(yè)展覽會,并且和斯特潘妮達一起游歷了一次莫斯科。
在家里,在農(nóng)場上,他很高興地注意著尼古拉和任雅間愛情的發(fā)生與增長。任雅是鄰近的農(nóng)夫羅曼·米羅席克的女兒。這個莊稼佬是煙草栽種隊的隊長,一位有名的自力更生的人。事情就這樣的決定了:一九四一年秋收以后,舉行結(jié)婚禮。
這位老葡萄園管理人感覺到非??旎?,開始喜洋洋地把那桶葡萄酒的秘密告訴他的兒子。他說:這桶酒已經(jīng)在后花園的籬笆下面埋了整整二十年了;那里的櫻桃樹就是尼古拉出生的那一年栽的,現(xiàn)在,每年夏天,都要結(jié)許多又大又紅的櫻桃呢。
可是,老葡萄酒終于沒有用在結(jié)婚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尼古拉參加了軍隊。老沙格達珂本打算把那桶酒扒出來,向他的兒子作一個正式的餞行,但是尼古拉卻堅決反對:“等我將來回家后再和任雅結(jié)婚吧……那才是喝老葡萄酒的時候呢!現(xiàn)在,就仍然按照爸爸的計劃,讓它在那里埋下去吧……?!?/p>
一種深重的悲哀降臨在沙格達珂的頭上了——斯特潘妮達被德國炸彈的碎片炸死在她的住室門前。沙格達珂變得可怕而孤獨了,他把他的老伴侶埋在葡萄園上面的鄉(xiāng)村公墓里,在她的墳頭上灑了一些凄涼的眼淚,又回到他那變得空洞的屋子里去。
第二個不幸又接踵而來,德國人闖進了村莊,開始了他們的暴行,殺雞宰牛,并且還奸淫村里的姑娘。
老沙格達珂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了,他的頭發(fā)愈發(fā)灰白,簡直就象這剛剛降臨的冬天將那不能融化的雪花涂抹在他的頭上一樣。他親眼見到德國人摧毀鄉(xiāng)村建筑,殺害村民,他真不能再忍心看下去,于是,他就離開他的屋子,搬到葡萄園里住………。
很久,很久,聽不到大炮聲,戰(zhàn)線已經(jīng)轉(zhuǎn)移相當遠了。有一天,忽然又傳來了熟悉的大炮的隆隆聲。伊利亞不大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他推測著這一定是從馬凱提山脊吹來的風聲。他仔細聽了聽。不是,那不是風聲,確確實實的是大炮。他不能再留在葡萄園里了,就一直向村中走去,在路上,他順便到羅曼·米羅席克的家里。
“出了什么事情啦,羅曼?”
“他們把我的任雅搶走了……,還帶走我的兒子普特爾?!?/p>
“往那里去了?”
“往克里米亞……。”
沙格達珂明白了,德國人正在退卻。
夜里,村莊被德國人放了幾處火,沙格達珂站在門口眺望著。從火焰閃耀的地方看來,他知道起火的是乳酪制造所、牛奶廠、煙草焙制房,以及幾家村民的住宅;最使他吃驚的是,一片血紅的火光散布在葡萄園蘋果園和櫻桃園的地方。
“他們該不會燒掉果樹園吧!他們會嗎?”
天亮的時候,十個德國人,由一個隊長率領(lǐng)著,走近他的屋子。一個人留在門外站崗,其余的德國人滿身都是煤煙,到屋里后,就立刻展開四肢胡亂躺在地上睡著了。
到了中午,德國隊長對沙格達珂說:
“我們,想要喝點酒的,我們昨夜在你的這里的,老頭子,我們放了一點火,立刻就要滾滾蛋的!老頭子,你的知道嗎?俄國土匪明天就要來了來了的……?!保ㄟ@是不純熟的俄國語——譯者)
大炮聲越響越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清楚的聽到了。沙格達珂很想把這些德國人弄死——但,他怎么能呢?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對于這十個粗壯的全副武裝的大兵?他靈機一動:不錯,在籬笆下面埋的那桶葡萄酒不是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嗎?酒的勁兒正大得很,喝了一定極容易使這些家伙們爛醉的……也許,也許我……這就是沙格達珂最后決定的辦法。
“我給你們一些酒,我在后花園的地底下埋了一大桶呢,來吧!”
他拿了一把鐵鏟子,大踏步地走到后花園,十個人都跟隨著他。
當他開始挖掘,把一大塊一大塊的泥土翻上來的時候,德國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一口氣也不出地瞪著兩眼等待著。最后,他的鏟子敲到一些堅硬的東西,不久那里就現(xiàn)出來那滿粘著黑泥的凸出了的桶背。
“呵,好老頭子!”當這桶酒搬進屋里的時候,隊長這樣喊著。
他們擦光了酒桶,把它放在一只小凳上;木塞被打開了,一根細橡皮管插桶口進,十個人都取出了他們的水壺,酒慢慢地向外流著。這老葡萄酒已經(jīng)變成很濃厚的液體,一股醉人的蜜一樣的香氣從里面蒸發(fā)出來,他們的水壺一個個都裝滿了。他們貪婪地望著水壺,流著口沫。隊長呢,卻一點也不慌,他用銳利的眼光向老頭子盯了一個很長的時間,突然,把他自己的水壺遞給他,命令道:
“喝,老頭子,喝!”
“害怕有毒藥呢!”沙格達珂想。他笑了,接過那壺酒,一飲而盡。
“好,好老頭子!”隊長確信地咕噥著說。他把自己的水壺親自又灌滿了酒。
十個德國人喝干他們水壺中的酒,又擁在大桶周圍裝酒了,并且吵鬧著,狂叫著。
沙格達珂出去站在門口。他有些頭暈,于是脫掉帽子,露出了他那曾被亞速海刺骨的風所吹打過的光禿禿的頭頂,他倚著房子的墻壁站立著,嘴角又爬上了微笑,他真高興。是的,那是不折不扣的老葡萄酒,假若他們把那桶酒喝完,他們就不要打算走啦。
從屋里傳來唿唿咚咚的聲音,有東西在叮當?shù)捻懼R巫颖淮蛩榱?,接著屋門忽然被推開,隊長跳出來,但當他還沒有走過門檻的時候,就一頭栽到地上睡著了。沙格達珂拉著他的臂膀把他抱了起來,從槍匣里抽出他的手槍,一直把他拉到馬房里。他用繩子把他綁住,把他臉朝上擲在稻草堆上。還沒喘過氣來,他又回到房門,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聽著,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嘿嚕嚕的有力的打鼾聲。
沙格達珂推開了門,把散在屋里的步槍、手榴彈、子彈袋,都收拾了起來,搬運到后花園的墻角里。接著,他就躺在草地上守候著這屋子。夜里,兩輛載重汽車由村中疾馳而過,一群德國兵不停的跑著。后來,一切都歸于平靜,只有稀疏的機關(guān)槍聲,嗒嗒嗒地在果樹園附近響著。
破曉的時候,開來三輛裝甲汽車,在村里的廣場上停下了。沙格達珂似乎聽到有人在說俄國話,車上大約有二十多個士兵。在灰暗的晨光里,沙格達珂瞧見了那些機器的甲板上的星,立刻,他從草地上跳了起來,向他們那一群走去。一位青年軍官看見他,向他打招呼:
“這里沒有德國人嗎,老爹爹?”
“嘿嘿,怎么沒有?嗨,有一些,你來看看吧!”
“他們在那里呀?”
“他們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昨天夜里還在這里宴會的………你跟我來,同志!”沙格達珂拉著青年軍官的袖子。
兵士們包圍了這所屋子。中尉,老頭子,及另外兩個士兵,走進去了。鼾聲仍然嘿嚕嚕的響著。
“你把他們關(guān)在這所小屋里了嗎?呵,老爹爹,他們喝了一大桶呢……搜查他們……?!彼虮總兠钪?/p>
“……我在馬房里還弄住一個隊長呢……。”
“這是誰請客呀?”
“我請的,也是老葡萄酒請的。這酒本來是準備著為了結(jié)婚才保存下來的?!?/p>
“為了結(jié)婚?”中尉不大相信地望著他。
“為了我兒子結(jié)婚……但現(xiàn)在——我不能再保存它了,我已經(jīng)把它埋了二十二年了?!?/p>
當駐扎在這村莊里的團長聽說沙格達珂所干的事情的時候,他握著這老頭子的手說:
“你是一個真正的俄國人呢!伊利亞·伊凡諾維奇……?!?/p>
風,從黑海,從亞速海,吹過來,象矯健的戰(zhàn)斗的行列。風,吹過達曼,吹過劫后的村莊,吹過果樹園和葡萄園。在冬天,在南方的草原上,可以見到沙格達珂工作在葡萄園里,可以見到他那封得好好的一桶一桶的葡萄酒。葡萄園恢復(fù)了,一束一束的葡萄仍然象戰(zhàn)前那樣碩大而沉重。我們的土地是不可征服的!
尼古拉來了一封信——這已經(jīng)是第三封了——是從靠近哲德瑪?shù)囊粋€地方寫來的。尼古拉已經(jīng)從他父親的信中知道任雅被德國人抓走了,他的媽媽被德國人炸死了,所有這些都是令人非常難以忍受的?,F(xiàn)在,他寫了這封信來,這是一封悲傷的信,但其中也包含著快樂。那孩子寫道:他將繼續(xù)用一切方法去尋找任雅,無論如何非把她找到不可,他說他要為媽媽報仇。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坦克軍隊的隊長,謙虛、熱情,并且已得到三次勛章。
孩子也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希望他的爸爸趕緊整頓葡萄園,這樣,新的葡萄園就可以準備著去慶祝勝利了。他很滿意于他爸爸把那桶葡萄酒用在最適當?shù)牡胤健?br/>
譯自國際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