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新章房子前往“救助會”事務(wù)局之后的那個星期六，門脇陪著她一起來到江藤雪乃所在的醫(yī)院。路上，她說：“我買了這個，要不要緊呀？”說著，從手中拎著的紙袋里拿出一只蛋糕盒來，里面是奶油餡點心。

“還是別讓小雪看見比較好?！遍T脇說，“她的飲食在水分和鹽分等方面都有很嚴格的限制。天天吃些沒有味道的東西，她也很郁悶?zāi)亍！?/p>

“這樣啊。好可憐……那就不讓她看到了。”

“在回去的時候，避開她，交給她母親吧?！?/p>

“好的。早知道就不買了。”新章房子似乎打心底里后悔，“不過，這個或許可以吧？”她把盒子放回紙袋里，又拿出一只兔兔玩偶來。

“這個應(yīng)該沒事?！遍T脅瞇起眼睛，“不過，為什么是小兔子呢？”

“在‘救助會’的網(wǎng)站上，有一個頁面是匯報小雪近況的，對吧。上面介紹了小雪畫的幾幅畫，其中大多都畫著兔子，我想她應(yīng)該很喜歡兔子吧?！?/p>

“啊，原來是這樣?！?/p>

不愧是當(dāng)老師的，關(guān)注點都和旁人不同，門脇由衷地感到欽佩。

江藤雪乃住在一間雙人病房里。不過上星期，另一位患者出院了，現(xiàn)在她可以住得寬敞一點兒。

敲敲門，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請進?！遍T脇推開門，穿著polo衫的江藤正站在一張兒童床邊。對面坐著身穿t恤衫和牛仔褲的由香里。

“哎呀，你們好?！遍T脇向兩人打完招呼，目光轉(zhuǎn)向床上的雪乃，“早上好啊?！?/p>

雪乃穿著藍色睡衣，身后靠著一個大大的靠墊，坐在床上。小嘴輕輕動了動，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應(yīng)該是在問好吧。

“情況怎么樣？”門脇問江藤。

“還行吧。前兩天感冒來著?！苯僬f著，看看妻子。

“感冒？這可不大妙。好了沒有？”門脇又問由香里。

她笑著點點頭。

“稍微有點發(fā)燒，挺讓人擔(dān)心的，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謝謝。”

“那就好。大家都在給你加油呢，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哦?！边@是對雪乃說的。不過，四歲的小女孩見一個不怎么熟悉的大叔這么親密地和自己說話，似乎有點緊張。

門脇回過頭來。

“我在電話里和江藤說，今天想帶個人來介紹給你們認識。這位是參加募捐活動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上前，低頭行禮：“我是新章。請多關(guān)照?！?/p>

由香里也站起來，低頭還禮：“感謝您的協(xié)助。”

“您快請坐?？醋o已經(jīng)夠累的了?！?/p>

“哪里哪里……”由香里搖著手。

“其實，”新章房子說著，從紙袋里拿出剛才的小兔子，“我給小雪帶了點禮物?！?/p>

由香里臉上煥發(fā)著光彩，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哇，是小兔兔呢。真棒，對不對，小雪？”

新章房子走到床邊，把小兔子遞到雪乃身前。雪乃望著母親，有點猶豫，又有點迷惑，不知道該不該拿。

“拿著吧。別人給你東西的時候，你該說什么呀？”

雪乃的嘴巴又輕輕動了動。這次，新章房子聽見了微弱的“謝謝”。她接過兔兔，緊緊摟在懷里，蒼白的小臉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身上帶著一個小挎包似的東西，那是小兒用的人工心臟輔助泵。泵通過管子和床邊的驅(qū)動裝置相連。

人工心臟有兩種類型：體內(nèi)植入型和體外設(shè)置型。不過，兒童用的輔助人工心臟只有體外設(shè)置型。因為兒童的身體太小，體內(nèi)沒有植入空間。

不過，日本也是在最近才允許使用這種小兒人工輔助心臟的。此前都是把成人用的泵降低功率給小孩子用，很容易導(dǎo)致血栓等危險，現(xiàn)在小兒用的總算是得到許可了。

不過，就算使用小兒人工心臟，產(chǎn)生血栓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只能作為心臟移植之前的過渡手段，如果長期使用，還可能引發(fā)腦梗。

病情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反復(fù)了啊，門脇望著雪乃的小泵，想。

“新章小姐呢，”他對江藤說，“對日本的心臟移植現(xiàn)狀有一些意見?！?/p>

“??？”江藤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稱不上什么意見啦?！毙抡路孔影杨^低了一低，又抬起頭道，“不過，和歐美相比，我覺得日本的步伐太慢了。所以江藤先生才會那么辛苦呀?！?/p>

“您指的是志愿者數(shù)量太少嗎？”由香里問。

新章房子點點頭。

“是的。就算修訂了器官移植法，事態(tài)也沒有得到改善。國家也沒有采取什么積極的對策。照這樣下去，還會出現(xiàn)像小雪一樣的孩子。我們是不是得做點什么？”

“這一點，我們也深有同感?！苯僬f，“當(dāng)醫(yī)生告訴我們，雪乃只有做移植才能獲救的時候，我們非常震驚。但更令我們灰心喪氣的是，他還說，如果在這個國家等下去，接受移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p>

“是呀。所以我才說日本的步伐太慢了?！?/p>

“可是，”由香里低聲說，“我理解那些不愿讓孩子捐獻器官的父母的心情。要是雪乃不是因為這個病，而是出了事故，腦死亡了，醫(yī)院如果問我們要不要捐獻器官，我們也會迷茫的?！?/p>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連連點頭。

“那是法律不行。”新章房子斬釘截鐵地說，“現(xiàn)在說的是腦死亡的時候，對吧。但嚴格來說，如果不同意提供器官，就不知道患者是不是腦死亡，因為不會去進行判定。既然沒有判定，醫(yī)生就只能用‘可能’這種表述：‘可能’腦死亡。可是這種表述是無法讓父母下定決心的。孩子的心臟還在跳動，氣色也還好。身為父母，當(dāng)然不愿意承認孩子已經(jīng)死亡。所以，法律應(yīng)該修訂一下?！?dāng)醫(yī)生判斷患者腦死亡可能性極大時，應(yīng)盡快進行判定。如斷定腦死亡，則將斷定時刻作為死亡時間，停止一切治療，如有器官捐獻意愿，可采取延命措施?！@樣不就好了嗎？這樣的話，父母就會放棄，提供器官的人一定會增加的?！?/p>

新章房子淡淡說完之后，問江藤夫婦：“您不這么想嗎？”

由香里夫婦對視了一眼，思考著。

“這個問題真難啊。您剛才說的是很對，不過法律上沒這么寫，應(yīng)該有什么原因吧……”

“這是因為政治家和公務(wù)員們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他們沒有勇氣去決定腦死亡的人算不算死，只能含糊其辭，結(jié)果就有了現(xiàn)在的法律。他們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正為此痛苦著?！毙抡路孔拥囊暰€移到斜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氣，“您知道有孩子長期處于腦死亡狀態(tài)嗎？”

江藤夫婦似乎很迷惑，沒有說話?；蛟S他們沒怎么聽過類似的話。

“醫(yī)生說孩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腦死亡了，可父母不承認，一直看護著孩子，盡管孩子沒有任何康復(fù)的跡象。您對這件事怎么想？您不覺得這是做無用功嗎？”

由香里皺眉道：“我……理解他們的心情?！?/p>

“但如果這孩子肯捐獻器官的話，或許能救別人的命啊?！?/p>

“就算是這樣，可——”

“新章小姐，”江藤說，“請不要誤會，我們從來沒有一星半點這樣的念頭，盼著誰家孩子趕緊腦死亡。我也和妻子談過，雖然已經(jīng)決定籌集資金，渡航移植，不過我們心里仍然盼著有志愿捐獻者出現(xiàn)，不過，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罷了。至少我們絕對不會把這想法說出來。因為，如果出現(xiàn)了捐獻者，就意味著某處有個孩子去世了，一定會有許多人為此悲傷。移植手術(shù)是善意的施與，我們不會去要求，也不會去期待。同樣，對那些不接受孩子死亡，持續(xù)護理孩子的父母，我們也不會在背后說三道四。因為在他們看來，孩子還活著，對不對？所以，那仍然是一條寶貴的生命啊。我就是這么想的?！?/p>

這位其實內(nèi)心期盼著移植手術(shù)的父親的話，不知在新章房子心中激起了怎樣的回響。不過，她那雙在鏡片后面不安地閃動著的黑眼睛，似乎流露出了內(nèi)心的想法。

“我明白了?！彼f，“您的話對我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我衷心希望您的女兒能盡快恢復(fù)健康?！闭f完，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謝謝?！苯賾?yīng)道。

門脇目送新章房子離去之后，便與江藤一起去喝酒。因為由香里說江藤好久沒能放松一下了。

兩人在常去的定食屋相對而坐，先端起啤酒，為籌款順利干了一杯。

“那個人有點怪怪的?！苯儆檬直巢寥プ旖堑钠【婆菽?。

“你說新章小姐？”

“對。突然那么問，讓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紹給你們了?！?/p>

江藤苦笑著搖搖頭。

“別這么說。就算沒有她，社會也不會有什么變化。我們是當(dāng)事人，只顧著努力解決面前的問題，沒工夫去考慮法律如何如何?！?/p>

“的確，那個人思考的層次比較高，我也被她給鎮(zhèn)住了?！?/p>

“她究竟是什么人?。俊?/p>

“似乎是當(dāng)老師的。我瞅著她似乎在從事和器官移植相關(guān)的什么運動，詳細的就不知道了。不過，她對于我們，的確是寶貴的戰(zhàn)斗力。雖然只在周日才參加活動，不過確實非常熱心?！?/p>

“那太好了。多虧了像她這樣的人，才能實現(xiàn)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兩億六千萬，一開始聽到的時候，我真覺得這是個天文數(shù)字啊……”

“照現(xiàn)在的進展，應(yīng)該能達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p>

江藤放下酒杯，認真地把雙手放在桌面上。

“這都多虧了你。要是沒有你當(dāng)‘救助會’的代表，就沒有現(xiàn)在。我打心底里感謝你?！?/p>

門脇皺著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這種時候，你鬧什么虛禮。而且，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哪。甚至連開始都還沒開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術(shù)，健健康康地回國之后，你再謝我不遲。到時候，就別來這種便宜小店啦，去高級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給門脇滿上了：“好，一定！”

然后，兩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許是心里的負擔(dān)輕了幾分，江藤難得地饒舌起來，一個勁地要門脇趕緊結(jié)婚，還說結(jié)了婚，要生個兒子，然后教兒子打棒球。

“我們家是不打算要第二個啦。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說著，用手里捏著的柳葉魚指著門脇。

“怎么，難道我結(jié)婚是要討你開心？”

“對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選手，我就把雪乃嫁給他?！?/p>

“喔，這倒不錯?！?/p>

“對吧？所以你趕緊結(jié)婚吧。原本嘛，你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獨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戲謔的神色，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苯侔咽謾C放到耳邊，站了起來。大概是周圍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門脇也想起一件事來，從外套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這是新章房子在離開時交給他的，并說：

“我對身邊的人也說了‘救助會’的事，大家都幫著捐款。我又加了點兒，湊成了整數(shù)，在銀行兌換好了。請務(wù)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礙于江藤夫妻在場，門脇不好當(dāng)場確認里面的數(shù)目，不過想必不少。

門脇打開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點掉出來。里面是一迭萬元大鈔。都是新錢，用帶子束著，看來是一百萬。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這么一大筆錢啊？

和剛才江藤同樣的疑問浮上心頭。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來了。門脇一邊把信封放回懷中，一邊瞅著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朋友臉色蒼白，面容僵硬，剛才的輕松完全消失不見。

“出什么事了？”門脇問。

江藤從錢包里掏出一張萬元紙幣，放在桌上。

“抱歉，你幫我結(jié)一下賬吧。我得趕緊去醫(yī)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說頭痛，然后就開始痙攣，被送到集中治療室去了?！苯俾曇羿硢?。

門脇伸手抓起桌上的萬元紙幣，往江藤面前一搡。

“還顧什么錢啊，快去！”

江藤接過錢，又說了聲“抱歉”，匆匆轉(zhuǎn)身離去。門脇望著他走遠，拿起了賬單。

6

“小雪救助會”的解散儀式在市公民館舉行。說是儀式，其實并不隆重。江藤說，想對迄今為止伸出過援手的人說聲謝謝，所以，包括“救助會”成員在內(nèi)，協(xié)助過募捐活動的人都被請到了現(xiàn)場。

那天，雪乃的狀況急轉(zhuǎn)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在昏迷了四天后，她離開了人世。死因是腦梗。人工心臟出現(xiàn)了血栓。一直擔(dān)心的事情變成了現(xiàn)實。

門脇一邊安慰悲傷的江藤夫婦，一邊幫著安排守靈和葬禮。葬禮很簡單，因為江藤說，要是把錢花在這上頭，會很對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頭七過后，便舉行了解散儀式。

首先由門脇致辭。在上百人面前，他對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時也對大家的幫助表示感謝。心中涌動著無盡的空虛和遺憾，在掌聲中鞠躬致謝的時候，門脇心中現(xiàn)出一個念頭：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許已經(jīng)做完了吧？

接著，江藤夫婦站了起來。江藤身穿西服，與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氣，開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際聚到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謝意。無論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謝，所以才安排了這么一個地方?！彼麡O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三個月前，為了滿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臟移植的愿望，門脇代表成立了‘救助會’。一開始，我心里還有不安，不知道會不會一切順利，但在大家的幫助下，還是募集到了數(shù)額驚人的善款。我沒想到，善意居然會有這么巨大的力量。雖然很遺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國之前就熄滅了，可大家對她的愛，對她的支持，一定會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當(dāng)然，我和內(nèi)人這一輩子，也永遠不會忘記大家的恩德。盡管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但我們一定會努力回報大家?！?/p>

人群中隱隱傳來啜泣聲，不少女人都用手絹捂住了眼睛。

“我還想告訴大家一件事。”江藤環(huán)顧會場，聲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腦梗。但是，腦梗并不會馬上導(dǎo)致心臟停止，首先要診斷是否腦死亡。院方問我們愿不愿意捐獻器官。我女兒的心臟雖然不好，別的器官卻是健康的。我和內(nèi)人商量了一下，一致決定，現(xiàn)在應(yīng)該輪到女兒來拯救別人的生命了。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就進行了第一次腦死亡判定。我和內(nèi)人都在場。二十四小時之后，又進行了第二次判定，結(jié)果相同。確定腦死亡的時刻，就成了我女兒的死亡時刻。從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臟，還有兩個腎臟。它們將捐獻給四個孩子。我們相信，雪乃的靈魂一定還生活在某個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虧了大家，我們才能毫不猶豫地做出這個決定。謝謝大家，真的，謝謝大家?！?/p>

江藤夫婦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臺下掌聲雷動。

儀式結(jié)束后，人們排成一列，依次與江藤夫婦、門脇寒暄。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遺憾，氣氛卻是安詳?shù)??；蛟S是漫長戰(zhàn)役結(jié)束之后的充實感吧。

眾人散去之后，門脇看了看臺下那片空蕩蕩的椅子，忽然一驚。角落里還坐著一個女人。他認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個身子都伏在膝上。

門脇有點擔(dān)心，走了過去。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過，他在中途停了下來。

他發(fā)現(xiàn)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偶爾漏出幾聲嗚咽。淚水啪嗒啪嗒地落下來，打濕了腳邊的地板。

不知為什么，門脇沒有去打擾她。

7

桂花香飄，薰子正給院子里的盆栽澆水，忽然發(fā)現(xiàn)圍墻的墻根處，開了一片野紺菊。那是一種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這個時期開放。

頭頂響起敲玻璃窗的聲音。薰子抬起頭，見窗里的千鶴子正指著大門的方向。

轉(zhuǎn)頭一看，身穿白襯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緩緩走來。她和薰子打了個招呼。

薰子站起來，摘下防曬帽，也向她微微點頭致意，然后走到玄關(guān)，打開門，等著新章房子過來。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別支援教育老師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嘴唇都不怎么動。

“是呀，”薰子應(yīng)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請您多多關(guān)照?！毙抡路孔诱f著，走進玄關(guān)。

千鶴子從瑞穗的房間走出來，施了一禮，便沿著走廊走開了。生人還在幼兒園。

新章房子走到門邊，照例敲了敲門：“小穗，我進來了哦?！?/p>

她推門走了進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經(jīng)坐在輪椅上了。她穿著紅色風(fēng)衣，梳的當(dāng)然還是馬尾辮。新章房子對她說了聲“早上好”，便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擺好了一把椅子。

“已經(jīng)是秋天了呢。就算從車站一路走過來，也完全不會出汗啦。風(fēng)兒吹著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沒有出去呀？”

“很久沒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鞭棺诱f，“有個老太太還跟我們打招呼，說瑞穗很可愛呢?！?/p>

“真棒呀。連老太太都來打招呼了?？磥硇∷胍欢馍芎??！?/p>

“那天她穿著最喜歡的一條連衣裙，很開心。”

“嗯，應(yīng)該很襯她吧?！?/p>

兩人都看著瑞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這是上課前的慣例。

“那么，我們還是照樣開始講故事吧?！毙抡路孔訌陌锬贸鲆槐緯?，“今天要講的，是小丑魚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魚每天都覺得很無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為海里有可怕的鯊魚和章魚，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魚正在悠閑地游著，忽然頭頂‘唰’地一下，一個東西扎進了水里。它還沒緩過神來，那東西又猛地從水里鉆了出去。小丑魚心里納悶，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嚇了一跳。一個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在沒有水的地方飛來飛去?！闶钦l呀？你在做什么？’小丑魚問。對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誰呀？明明是魚，卻那么美麗。’”

故事里，小丑魚和海燕通過交談，都很羨慕彼此的生活，于是請求神仙讓它們交換一天身體。

薰子在旁邊聽著，覺得這好像是《王子與貧兒》的變體。都是對自己所處的位置不滿，羨慕別人的生活。等到真處在別人的立場了，才明白別人的辛苦和困擾?？隙ㄊ沁@種模式。

果然，小丑魚和海燕的故事也沒有脫離這個框架。海燕明白了海里的天敵比天空多，小丑魚覺得為了覓食持續(xù)飛翔實在很累。結(jié)果，它們都認同了自己的幸福，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講完啦?！毙抡路孔雍仙蠒仡^說，“您覺得怎么樣？”

“是個很傳統(tǒng)的故事嘛?！鞭棺诱f，“身在事外，不會明白別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隨隨便便羨慕別人——是這個意思吧。”

新章房子點點頭。

“是的。不過，或許偶爾互換一下身份也不錯。就像小丑魚和海燕一樣?！?/p>

這話說得奇怪，薰子看著女老師。

“老師想和誰互換呢？”

“我不想和誰換?！毙抡路孔悠^，“不過這世上，有著奇怪想法的人卻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視了薰子半晌，又轉(zhuǎn)過頭看著瑞穗。

“對不起，小穗。讓我和你媽媽說會兒話吧?！比缓螅D(zhuǎn)身面向薰子。

“怎么了？”薰子問。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兩天前，我們學(xué)校來了一位男士，他叫門脇?！毙抡路孔娱_始講述，“門脇先生的本職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長，不過從兩個月之前開始，他為了替某個孩子籌集渡航移植的資金，擔(dān)任起了募捐活動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氣，望著對方?！澳莻€人怎么了？”

“有個自稱新章房子的女人說自己對募捐活動很有興趣，就加入了進去。當(dāng)然，那個女人并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卻并沒有移開目光，也沒有說話。

新章房子繼續(xù)說：“門脇先生一直在尋找那個女人。他說，因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會’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資金還在，他們要把資金捐給進行著同樣活動的組織，不過，對于那些捐款金額特別大的個人，需要先得到他們的許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筆錢。門脇先生想聯(lián)系她，卻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手機解約了，打不通，發(fā)郵件也不回?！?/p>

“然后呢？”薰子問。

“那個女人說自己的職業(yè)是教師。知道這個其實跟一無所知沒什么區(qū)別，不過至少還有一條線索：她對和器官移植有關(guān)的種種問題非常熟悉，意識也很強。門脇先生猜測，是不是她的學(xué)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卻很遺憾地沒能等到呢？如果這樣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采取院內(nèi)學(xué)級形式了。就這樣，門脇先生找到了特別支援學(xué)校，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有個叫新章房子的老師?！?/p>

薰子放在膝頭的雙手攥緊了：“可門脇先生找錯了人。他也很吃驚對吧。”

“嗯。不過，這應(yīng)該不是簡單的同名同姓。一則新章這個姓氏比較少見，二則那個女人似乎見過我。”

“這話怎么說？”

“門脇先生說，那位自稱新章房子的女士雖然長得和我一點兒都不像，卻也在腦后挽了個發(fā)髻，戴著眼鏡，連服飾和整體氣質(zhì)都跟我一模一樣。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問我，是不是我周圍的人假扮的，對此我有沒有什么想法?！?/p>

“老師您是怎么說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聽門脇先生詳細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那個自稱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等等。然后，我說，”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調(diào)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圍究竟有沒有這么一個人。但如果您愿意的話，請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我不想驚動那位女性。至于那筆善款，無論門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會有意見的。就這樣。”

薰子緩緩松開了握緊的拳頭?！伴T脇先生接受了嗎？”

“他說，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覺了什么?！?/p>

“哦?！鞭棺拥谝换卮瓜骂^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喚她，“如果您不想說什么，就不用說了，也不用解釋。但如果說出來能讓您舒服一點兒，那我洗耳恭聽。我想，除了我，應(yīng)該沒有人能聽您說這些了吧?！?/p>

這番話說得體貼入微，讓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對她刮目相看，覺得她不是尋常人。

“事情的開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鞭棺诱f著，抬起頭來。

新章房子鏡片后面的眼睛睜大了?！澳悼戳宋业陌?？”

“是您來給瑞穗念書之后沒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無意中發(fā)現(xiàn)您停止了朗讀?？粗谋秤埃移鹆艘尚?。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當(dāng)作一個活著的學(xué)生嗎？是不是覺得已經(jīng)腦死亡了，再上課也沒有意義？”

新章房子的視線有些渙散，似乎是在記憶中搜尋著。接著，她好像終于想了起來，慢慢地搖了搖頭。

“是那時候啊。對，我記得。原來您在后面看見了呀？”

“從那以后，我就變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時，您結(jié)束了朗讀，起身去洗手間。我看見椅子上的包因為書的重量搖搖欲墜，就伸手扶了扶，發(fā)現(xiàn)包里有一張傳單。我一邊對自己說不能這么做，一邊卻把傳單拿了出來，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移植’兩個字。沒錯，那張傳單就是‘小雪救助會’在募捐活動中散發(fā)的。讀完傳單，我深受震動，越發(fā)不能相信您。我開始覺得，您是不是一邊在瑞穗面前讀書，一邊在心里蔑視我們？是不是在想，居然花這么多錢讓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別的生命啊?！?/p>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嗎，原來您曾經(jīng)這樣懷疑過我？那么，您又為什么想要參加募捐活動呢？”

薰子轉(zhuǎn)頭看向瑞穗。身穿紅色風(fēng)衣的愛女閉著細長的雙眼。她的眼睛或許永遠不會再睜開，她的耳朵或許永遠不能再聽見。即便如此，薰子還是有些猶豫，不知道下面的話該不該讓女兒聽見。不過，這番話還是應(yīng)該在這里講。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后來，每當(dāng)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便嘗試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邊幫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邊給瑞穗念書，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呢？我去學(xué)習(xí)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識，知道得越多，就越震驚。我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無知。有那么多的孩子無法在國內(nèi)進行器官移植，正在為此苦惱……我逐漸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這樣真的好嗎？瑞穗這樣真的幸福嗎？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兒，去了募捐活動的現(xiàn)場?！?/p>

“您想設(shè)身處地地去思考，對吧。就像小丑魚和海燕一樣。”

這話讓薰子屏住了呼吸?？磥硇抡路孔右呀?jīng)看穿了一切。

“可我還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隱藏身份，可為什么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變裝不自然就麻煩了，所以必須得以某人為參考。我并不是想不起別人了，只不過還得準(zhǔn)備個假名字，一時之間……剛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想，糟糕，說了個少見的姓氏。對不起?！?/p>

“您不用道歉。又沒給我添什么麻煩。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觸到那個世界之后，您有什么感想？看到什么了嗎？”

“看到……其實是拯救了我?！?/p>

薰子講述了與江藤夫婦的會面，對于不接受孩子腦死亡，一直看護孩子的父母，他們沒有任何非議，反而說，既然父母認為孩子還活著，那么，那也是一條寶貴的生命啊。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幫小雪一把……”薰子濕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淚水，接著說，“對于江藤夫婦同意捐獻器官的舉動，我不想多說什么。只是，命運實在太殘酷了?！?/p>

新章房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么，關(guān)于我呢？您還懷疑我嗎？”

薰子慢慢地搖搖頭。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要說打心眼里相信，恐怕是假話?！?/p>

“是嗎。嗯，也是?！毙抡路孔狱c了好幾次頭，似乎自己也接受了這種說法，她凝視著薰子，“您還記得那個故事嗎？風(fēng)吹草和小狐貍的故事。”

薰子一驚，點頭道：“嗯，我記得很清楚?！?/p>

“為了幫助公主，小狐貍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風(fēng)吹草。結(jié)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見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經(jīng)說它很傻?！?/p>

“是的?？墒悄f，它的選擇是正確的?！?/p>

“如果小狐貍什么都不做，公主會死去，風(fēng)吹草總有一天會枯萎，魔法效果也會消失。那么，豈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邏輯上是這樣?！?/p>

“我聽了之后，以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總歸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價值的時候，把生的希望讓給別人，也就是瑞穗應(yīng)該把器官捐獻出去……”薰子見新章房子微微皺眉，便問，“我理解錯了嗎？”

“看來我真應(yīng)當(dāng)進一步說明一下。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貍的行為，或許在邏輯上是正確的。可是您卻說它傻。我第一次讀的時候也這么覺得。不，豈止是我們，就連這本書的作者，一定也是這么想的。為什么邏輯上正確的行為，卻讓人覺得傻呢？因為人類不是光憑邏輯生活的動物啊?！毙抡路孔愚D(zhuǎn)頭看著瑞穗，“護理成了這樣的女兒，想必也會被人議論。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問心無愧。人類就算不按邏輯生活也很好啊。我講那個故事，就是想告訴您這一點。”

“是這樣啊。看來我的確完全理解反了?！?/p>

或許是因為自己對新章房子有成見在先吧，薰子想。另一個原因，或許是在學(xué)習(xí)了器官移植的知識之后，她對自己的行為逐漸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覺得，”新章房子仍然望著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誠一點兒就好了?！?/p>

這個意想之外的名字讓薰子很迷惑?！懊状ɡ蠋煘槭裁础?/p>

新章房子轉(zhuǎn)過頭來。

“我們是特別支援教育老師，偶爾會遇見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應(yīng)該也見過幾個?！?/p>

“嗯，我聽她說過。她還說，雖然現(xiàn)在是沒有意識的，但對名為‘無意識’的意識說話仍然很重要?！?/p>

新章房子點點頭。

“有很多接觸這類孩子的方法。比如觸碰他們的身體，給他們聽樂器發(fā)出的聲音，聽音樂，和他們說話。我們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樣才能讓孩子有所反應(yīng)?！?/p>

“米川老師做得很好?！?/p>

“我也這么想。但這卻導(dǎo)致她的心臟出了問題。醫(yī)生診斷她身體不適是心因性的?！?/p>

薰子心中一痛?！笆遣皇墙o瑞穗上課，讓她承受了太大壓力？”

“單看結(jié)果是這樣。但我覺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么回事？”

“交接的時候，米川小姐和我認認真真地談了一次。她是這么說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見過的孩子完全不同?！?/p>

“怎么個不同法？”

難道她想說，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腦死亡？

“沒有虛弱的感覺——這是她說的?！被卮饏s出乎她的意料。

“虛弱……”

“米川小姐說，通常，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的孩子，手腳肌肉要么退化萎縮，要么浮腫。還有不少孩子因為長期臥床，生了褥瘡。可是小穗?yún)s不是那樣，她肌肉結(jié)實，膚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個健康的孩子，只是閉著眼睛罷了。雖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這已經(jīng)足夠稱得上奇跡了。我頭一次見到小穗的時候，也這么想?！?/p>

“這有什么問題嗎？”

新章房子搖頭。

“有問題的是米川小姐。她一邊采用著和植物人孩子同樣的教育方式，一邊感到自己似乎完全沒有命中靶心。盡管給她聽聲音，觸碰她的時候，她的生命體征數(shù)據(jù)會有一點點變化，可那又怎么樣呢？這個女孩需求的，是不是更加神秘的什么東西，而不是現(xiàn)在這種有形有質(zhì)的物體？這種想法讓她煩惱起來?！?/p>

這些話薰子從來沒有想到過，也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磥硭钦`會米川老師了。米川老師一直在勉強著自己。

“我來到這兒之后沒多久，也逐漸明白了米川小姐話中的意思?！毙抡路孔诱f，“我所追求的，不是誘導(dǎo)小穗呈現(xiàn)出醫(yī)學(xué)上的什么反應(yīng)。那么，我每星期到這兒來一次，究竟該做些什么才好呢？我拼命思考，終于得到了答案：把自己當(dāng)成小穗，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想到了朗讀。如果小穗能聽到這些故事，一定會感到很幸福。就算聽不到，在讀書的時候，我的心也是寧靜安詳?shù)?。要是我的心情能以某種形式傳達給小穗就好了。而如果您能在旁邊一起聽，在我回家之后，或許這能成為您和小穗交流的話題?！?/p>

新章房子的聲音仍然沒有什么抑揚頓挫，卻讓薰子心里一陣溫暖。和小穗交流的話題——沒錯，就是這樣。盡管懷疑新章房子，在她回去之后，薰子仍然會與瑞穗“交流”剛才朗讀的那本書的內(nèi)容。這隱秘的樂趣，就是從今年四月開始的。

“可是那時，您為什么……”

“為什么中斷了朗讀？”

“是的?！鞭棺哟鸬?。

新章房子翻開膝頭的書本。

“我剛才也說了，其中重要的一點，是我讀書時的心境。如果我心里很亂，一定也對小穗有影響。所以，在朗讀中稍微休息一會兒，能夠確保自己心境的平和。招致了您的誤解，非常抱歉?！?/p>

“這樣啊。那么……您的心境平和下來了嗎？”

“再平和不過了?！毙抡路孔由陨酝α送π?，“因為我確信，在這里讀書是最適合的?！?/p>

“適合……啊，是那個?！?/p>

薰子想起，在剛開始朗讀的時候，新章房子曾經(jīng)說過，不知道這對瑞穗是不是最適合的，但這是最合適的。

“如果您沒有異議，今后我想繼續(xù)朗讀下去，可以嗎？”新章房子平靜地問道。

薰子低下頭：“當(dāng)然可以。拜托您了?！?/p>

新章房子轉(zhuǎn)身面向輪椅：“太好了，小穗?！?/p>

薰子也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女兒，然后與女老師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