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單元?|《紅樓夢》的神話操演及其意涵

?? ? 作者不是只運用神話中人物/情節(jié)來點染，而是干脆把整個神話的架構(gòu)挪借過來構(gòu)成全書的敘事根基。

? ?? 把傳統(tǒng)的、被用到爛熟的神話精準全面地使其有機構(gòu)成融入整部作品中，不但運用更加以深意?！諅鹘y(tǒng)神話又豐富深化

構(gòu)成《紅樓夢》神話系統(tǒng)的兩大支：

? ? ? 1.賈寶玉——敘事中心 石頭神話? 女媧補天

?一、石頭神話

（賈寶玉）?同時包含自宋玉、司馬遷、董仲舒、東方朔等以來「士不遇」題材，與蘇軾、辛棄疾等以「補天石被棄」自喻的歷史悲憤? （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紅樓夢》心理新詮》 ）

? ? ? 《紅樓夢》突破單個作品的界限，與整個過去的傳統(tǒng)文化連結(jié)，擴大其意涵。

? ? ? ??宋玉《九辯》開創(chuàng)悲秋傳統(tǒng)與士不遇題材? ? （陶淵明《感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

? ? ? ??根據(jù)需要賦予神話象征意涵，對神話中敘事內(nèi)容的相關(guān)情節(jié)加以變動，去符合自我表達需要。

? ? ? ? eg蘇軾、辛棄疾就以“補天石被棄”與士不遇連結(jié)。

? ? ? ? “補天”：神話對于地球變遷的若干解釋；

? ? ? ? ? ? ? ? ? ? ? 進入人文世界后，為了人文的需要賦予象征

? ? ? ? ? ? ? ? ? ?? ?——與儒家的濟世事業(yè)連結(jié)，被賦予儒家的人文價值

? ? ? ? ? ? ? ? ? ? ? 寄托知識分子的最高期望：經(jīng)世濟民

? ? ? ? ?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 ? ? ? 并不是每塊石頭用于補天? ? ? 被煉造的石頭是《紅樓夢》性靈思想的初步重要體現(xiàn)

? ? ? ? 通靈石：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里 價值能否實現(xiàn)??

? ? ? ? 通靈石被棄—懷才不遇者? 增補神話情節(jié)來隱喻、雙關(guān)

? ? ? ? 曹雪芹為通靈石設(shè)計的畸零處境有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士不遇的寫作題材與神話增補的情節(jié)連結(jié)在一起——“以「補天石被棄」自喻的歷史悲憤”? ?曹雪芹對自己無法完成濟世理想深以為慚愧? ?不要用現(xiàn)代價值觀理解古人——焦慮、最劇烈的疼痛：宦途受挫是最大的隱痛

? ? ? ? ?古代單一而徹底的價值觀支撐 一旦崩潰便是人生徹底的自我否定——

? ? ? ? ?曹雪芹開篇運用補天石被棄的、源遠流長的歷史悲憤加諸賈寶玉的前生，《紅樓夢》乃是自愧而成

（一）遠古神話：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

《淮南子·覽冥訓》：

?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 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 」?

《列子·湯問篇》：

? ?「然則天地亦物與。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

? ? ? 一般認為，通靈石是天然、本真的，成為幻形入世后賈寶玉的重要人格特征，甚至被抬高為整部小說所要彰顯的最高人格價值，相對地貶低薛的“虛偽”。

? ? ? 女媧煉造過的石頭不再是原始素樸的狀態(tài)（悲號慚愧：人文的反應）

? ? ? 石：內(nèi)在層面——通靈? ? ? ? ? ?

? ? ? ? ? ? ?外在層面——五色

? ? ?＝玉石? ?? ?

? ?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龍》）??

? ? ? 內(nèi)：女媧煉石補天根本上是給了石頭一顆心：喜怒哀樂的情緒 對世界的反應??

? ? ? 外：五色之美? ?美麗在自然界本身不是價值，社會中美麗之物才產(chǎn)生價值成為追逐的對象

? ? ? （王國維：玉→欲? ?？x）

? ? ? ? 賈寶玉從前生到幻形入世的當下，本質(zhì)都不變：玉石。

? ? ? 玉：靈性，石之美者，是天然的。前生在神界（無欲無求的大自然界）萬物平等——與充滿貨利的人世不同——自由自在，灌溉絳珠仙草，逍遙；進入人間后，是非爭奪欲望和利益驅(qū)使，玉是追逐對象。（變的是環(huán)境）

煉成高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 ? 曹雪芹賦予女媧補天神話新增細節(jié)

——補充：12?被視為天之大數(shù)?先秦時代，諸子的天文學與人文學賦予12豐富的象征意涵

? ? 古人觀察世界運行規(guī)律：12個月 12時辰；很多對世界運行的理解都奠基在12之上：24節(jié)氣?

? ? 脂批：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金釵? ??? （太虛幻境 十二金釵簿冊 命運預告：描寫形形色色的女性，把不同的女性悲劇充分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女性悲劇交響曲） ——

? ?“零一塊”：畸零處境? 孤獨悲慘? 把寶玉的處境極端化 加深慚愧感 獨自承擔失敗的命運

? ?三萬六千五百是365的一百倍——百年——終結(jié)（家族與個人的末世挽歌）

? ?古人認為每個存在體都有其局限，百年是家族的命運底限，也是人壽的極限——寶玉所處賈家末世的局面

? ? 遠古神話的原初被文人根據(jù)需要賦予士不遇的題材來自喻，《紅樓夢》又將其擴大到他所關(guān)心、眷戀與悲惋的眾多美好女性（十二金釵）——不斷擴張的過程

? ? 除了遠古神話、歷代文人對神話的改寫及增添的人文意涵之外，對于女媧補天的神話運用也不能忽略曹雪芹的家學淵源。

（二）祖父曹寅：?

曹寅飽學多聞??共同主持《全唐詩》的刊刻工作，曹家收藏許多唐代詩集刻本—雍正五年被查抄時，詩集未被充公→曹雪芹?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散文式敘事描述??滲透到筆端的高抒情性

曹寅對女媧補天的運用與《紅樓夢》的相似之處（朱淡文《紅樓夢研究》 ）

曹寅《楝亭集·詩鈔》卷一〈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 ：

? ?「我有千里游，愛此一片石。 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夕。浮光自容馬，天風鼓空碧。露坐聞遙鐘，冥心寄飛翮。 」

愛石成癖——祖孫的共同愛好

曹寅《楝亭集·詩鈔》卷八〈巫峽石歌〉 ：

? ?「巫峽石，黝且斕，周老囊中攜一片，狀如猛士剖余肝。 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礱用不得。或疑白帝前、黃帝后，漓堆倒絕玉壘傾。風煦日暴幾千載，旋渦聚沫之所成。胡乃不生口竅納靈氣，崚嶒骨相搖光晶。嗟哉石，頑而礦，礪刃不發(fā)硎，系舂不舉踵。砑光何堪日一番，抱山泣亦徒湩湩。 」

從石頭看出與命運共同呼應的地方：《紅樓夢》與曹寅映射出的士不遇圖景互通款曲

（一）（二）都與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有關(guān)，但不等于創(chuàng)作內(nèi)容?；貧w文本——

（三）石頭神話的意義

女媧 用石頭 補天 ：三個層次完善地交織在敘事架構(gòu)及人物性格中，融為一體

1.女媧 母神崇拜：?

(1)「蛇」與 「腸」「有神十人， 名曰女媧之腸， 化為神， 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 」《山 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大母神是所有生命（包括形而上的天神）的來源，又稱太初之母、大地之母

? ? 別稱從兩個不同范疇表現(xiàn)大母神的偉大：

? ??1.primordial 時間演化的最初起源 揭開時間演化的序幕? 沒有時間范疇，生命就不可理解。

? ? 2.空間性，負載一切，具有最偉大的承載力量

? ??功能：創(chuàng)造 繁衍 溫暖 保護

郭璞注：「女媧，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其腹化為此神。」

? ? 女媧是早期的母系社會神話產(chǎn)物（對于兩性生殖沒有概念，神化女性的創(chuàng)造力）

? ?首出御世?

? ?腸——腹部——胎兒

女媧「一日而七十化」 、「摶土造人」《淮南子 ·說林訓》

? ??最原始的狀態(tài)? ?女媧對于人類的貢獻

?為什么用土？（《圣經(jīng)》上帝造人：塵與土? ?東西方對于生命觀念的一致性）

?土原型?

? ? （補充? ?摶土：手工業(yè)? ? 到漢代，女媧神話發(fā)展為甩泥點master production—平民??摶土人—貴族?階級觀?）

? ? 造神—和女媧有世系關(guān)系的對象? 用本身體內(nèi)的器官產(chǎn)生? 人與神的區(qū)別

? ??一日而七十化：變化出各式生物

?·為什么這樣極具創(chuàng)造性和繁衍能力的大母神是人面蛇身的造型？

? 1.打破人與動物的界限、異類結(jié)合的造型

? ? ? 怪誕風格：人，動物，植物，不同的肢體，局部相融合所形成的一種題材或造型。?

? ? ??巴赫金：這種怪誕風格大膽打破生命的靜止感。生命不是一以貫之，是流動的，是無限變化的，當然可以就可以無限輪回，所以，死就不再是死，死是另外生命的開始，它只是換了另外一個造型。于是整個自然界在怪誕風格中看到的就是無窮無盡可以綿延不斷的生命力。因為這些形體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仿佛彼此產(chǎn)生，所以你可以看到異類之間流動生發(fā)的過程。這個世界是在不斷變化，往前推進，生生不息的。??

? 2.蛇身

? ? ? 蛇（神話學）?

? ? ? 1.蛻皮—重生再生（先秦 玉蟬隨葬 寄托超越死亡的期望——對古人來說都是跳躍性的連結(jié)

? ? ? 2.水—生命意涵? ? ?羊水

? ? ? 和水有關(guān)的其他生命體在神話思維中也被賦予高度的生命創(chuàng)造功能

? ? ? ? ?eg.魚? 蛙 考古紋飾最多的是魚紋和蛙紋??（聞一多考證? 遺我雙鯉魚 ）?

? ? ? 魚：生殖崇拜的產(chǎn)物（物質(zhì)）→愛情 情侶配偶的象征（精神）→祈福 幸福的化身（從愛情解放）

? ? ? ?和大母神的創(chuàng)造力息息相關(guān)，是傳統(tǒng)的形象思維產(chǎn)生連結(jié)的結(jié)果?

? ?3.多產(chǎn)

? ?4.腸狀? ? ??女媧之腸：? 腸被視為生殖器官? ??

? ? ? ?1.位置上的相關(guān)?? ? ? ??戰(zhàn)爭肚破腸流:腸—腹—胎兒的聯(lián)動式推理

? ? ? ?2.形狀上與蛇最接近? ? 蛇的神話意涵通過各種形象的聯(lián)想，強化腸的生殖象征

? ? ???3. 功能上 ???便化出入 傳導運送???與女性陰道有關(guān)?與胎兒的產(chǎn)能過程異曲同工《黃帝內(nèi)經(jīng)》??

? ?《紅樓夢》中，腸作為生殖器官內(nèi)的直接內(nèi)證：第六十回? ?神話思維潛伏在民間? ???

?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這屋里越發(fā)有個活頭兒了！”

※梅新林抉發(fā)女媧之為 「孤雌純坤」?的性別意義， 以及在書中神俗二界分化而成的母神遞接與循環(huán)的完整系統(tǒng)，可謂最具洞見。?

茲將其說簡化列表如下：?

神界俗界 女媧→（警幻仙子）＝＝＊＝＝賈母→劉姥姥 （救世之神） （命運之神） （命運之神） （救世之神）?

(2)「女蛙」—「女媧」之源

? ? ? 馬麗加·金巴塔斯 ：魚跟蛙對于再生象征的重要意義來源于他們的水棲環(huán)境。蛙也同樣有再生的相生 蛙有三個變態(tài)，這個都跟水棲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們的棲息地類似于子宮羊膜一體，這就使再生得以發(fā)生，蛙和蟾蜍再每年春天定期出現(xiàn)，以及它們與人類胎兒的極度相似。

? ? →蛙女神的信仰可以分析出三個原因?

? ? ? 1.水棲環(huán)境 跟羊水的孕育相關(guān)，

? ? ? ?2.?春天出現(xiàn)，具有再生想象

? ? ? ?3.和人類的胎兒長得像? ? ?呱呱墜地? ?

? ? ? ? ??青蛙/魚—女陰—人類分娩姿勢的近似? 形成主管生殖與再生的蛙女神崇拜（與女媧內(nèi)涵相通）

(3)「亂倫」母題的導入——

? ? ?人類文明有禮教觀念進入后，神話產(chǎn)生變異，并被《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所吸收。

? ? ?本來女媧的孤雌純坤的女性神的地位，至晚到漢代，女媧的造型開始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

? ? ?求子神廟?伏羲女媧交尾圖?：人類的文明知識開始把兩性生殖的概念介入到神話內(nèi)涵中，于是女媧生殖的全部權(quán)利就被削減，讓渡一半出去，大母神的地位降低。當這樣的神話出現(xiàn)，?女媧大母神的地位就開始被降解，成為配偶神，喪失掉了完全的主導能力。（父系社會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

? ? ?在出土的文物畫像上也出現(xiàn)了男尊女卑的觀念，女媧在方位上也被降格為屈尊于男性之下的女性神，伏羲往往居左捧日，女媧居右捧月。方位上左勝于右，日的陽性原則凌駕于月的陰性原則。在這些畫像中往往還伴隨著結(jié)草為扇、障面遮羞——羞恥于亂倫關(guān)系，所以遮自己的臉，無臉見人。

? ? ? ?神話變異產(chǎn)生的亂倫主題也被《紅樓夢》吸收。普安迪先生認為《紅樓夢》和《金瓶梅》一樣，從開始到最后都籠罩在亂倫的陰影當中。?

? ? ? 「末世」的表徵之一 漢代石刻畫像與磚畫中常見人面蛇身的女媧、 伏羲交尾圖，「 伏羲居左捧日，女媧居右捧月」，并伴隨結(jié)草為扇、障面遮羞的故事與圖像。

版本常識：

一?? 脂評本? ?1.批語? 2.手抄本? 3.殘本

? ?? ? 甲戌本（僅十六回? 并不是甲戌年抄錄的版本，而是過錄本—根據(jù)甲戌年版本再抄錄）學術(shù)研究用

? ? ? ?庚辰本（七十八回 ）

二? ?程高本???1.無批語? 2.排印本? 3.全本

? ? ? ?程甲本? 程乙本（修改前八十回以契合后四十回）

參考資料：

《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p>

朱南銑?周紹良《紅樓夢資料匯編》

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

《紅樓夢藝術(shù)論》

《曹雪芹與紅樓夢》

蔣和森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紅樓夢的哲學精神》?

林以亮

? ??與《西游記》等長篇章回小說的引述詩詞不同（基本與文本敘述脫離，類似史家突然插入作為評論，甚至干擾文本的整體藝術(shù)構(gòu)成），《紅樓夢》中的詩詞有機地與情節(jié)、人物互相融合為一體，如何正確理解《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是個重要的問題（以上為參考書）。

從小說切入研究《紅樓夢》：

福斯特《小說面面觀》? 構(gòu)成小說的七個面向：人物 故事 情節(jié)……

? ? 一 故事? ?按照時間序列的順序把事情交代清楚

? ? 二 情節(jié)? ?順著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即人物的行動）之間必須有因果關(guān)系

? ??（國王死了，王后也死了—國王死了，王后傷心而死）

? ? 故事要讓讀者不斷追問后續(xù)，訴諸讀者的好奇心?

? ? 情節(jié)是深刻 掌握人情事理的某些運作法則后的結(jié)果

? ? 好的讀者研讀到達情節(jié)層次的小說，要有記憶和智慧

? ? 三 人物? 扁平（flat character）?

? ? ? ? ? ? ? ? ? 圓型（round）

? ?《紅樓夢》中闡述性靈觀最完整甚至給予價值觀明確支持的是賈政（性靈說最佳代言人）

? ? ?一部小說全是圓型人物就沒有穩(wěn)定的主軸；好的小說需要扁平人物作為穩(wěn)定的參照系襯托圓型人物；圓型人物塑造的成敗直接關(guān)連小說的好壞。

? ? 《紅樓夢》扁平人物：焦大 夏金桂 趙姨娘……

普安迪《中國敘事學》

?歐麗娟：〈《紅樓夢》?中的神話破譯—兼含女性主義的再詮釋〉?，《成大中文報》?第?30?期（臺南：成功大學中文系，?2010?年?10?月），頁?101-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