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浦郎雖然冒名“牛布衣”騙得了知縣董瑛的信任，卻得罪了兩個妻舅，在蕪湖存身不住，便決定安東縣投奔董瑛。在路上船中，他結(jié)識了很有派頭的牛玉圃，在牛玉圃的建議下，二人以祖孫相稱。

于是，牛玉圃有了一個小跟班，牛浦郎得以混吃混喝，二人各得所需，一時間相處融洽。船到儀征，見多識廣的牛玉圃提議下船去吃飯，說，

“這里有個大觀樓，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飯吧?！?/span>

牛浦郎初走江湖，懵懂無知，自是沒有絲毫異議，亦步亦趨地跟著牛玉圃上了大觀樓。二人上得樓來，便看到一個戴方巾的人坐在那里，這人和牛玉圃竟是舊相識。牛玉圃向牛浦郎介紹說，這人是王義安老先生，跟自己是“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讓“侄孫”牛浦郎前來見禮。

隨即三人坐在一桌上吃飯，“一碗炒面筋，一碗膾豆腐”，真是素飯，簡單清淡。然而飯菜雖然清素，牛玉圃和王義安卻是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十分熱絡(luò)。

便在這時，又來客人了?！皹翘萆嫌肿呱蟻韮蓚€戴方巾的秀才來”，這倆秀才看起來十分潦倒落魄，

“前面一個穿一件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后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span>

然而，便是看起來如此窮困的秀才，一眼看到和牛玉圃他們一桌吃飯的王義安，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他們說，這不是開妓院的烏龜王義安嗎？他怎么竟然戴了方巾？

隨即不由分說，一人上來就扯掉了王義安的方巾，另一人劈臉打了王義安一個大嘴巴。王義安沒成想這兩個斯文秀才如此兇猛，當即“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fā)威風?！?/span>

原來，在明清時代，不同身份的人穿衣戴帽都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這“方巾”只有考上秀才以上功名的讀書人才可以戴，其他人戴了就算是“僭越”。周進初到薛家集教書，村民們設(shè)宴給他接風，他這時還不是秀才，只能“頭戴一頂舊氈帽”，而作為陪客的梅玖，剛剛考上秀才，便得意地“戴著新方巾”。周進當了廣東學道主持秀才考試時，老童生范進上來交卷，頭上也是“戴著一頂破氈帽”……

所以，這“方巾”不是“方巾”，是一種身份、體面和文化的象征。當然了，“秀才”的臉上也沒標志，走在街頭巷尾，不是熟人也不知道誰是不是秀才。

牛玉圃也戴著方巾，他是不是秀才存疑。但不久，牛玉圃帶著牛浦郎去拜訪萬雪齋，特意拿出了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綢直裰，讓牛浦郎穿戴上——這牛浦郎我們知道，就是個讀了幾首詩的市井小混混，根本就不是秀才。鹽商萬雪齋也不是秀才，也照樣戴著方巾。

所以，戴著方巾不一定就是秀才，不是秀才也弄個方巾戴，就是裝裝斯文體面而已。這位王義安是開妓院的，雖然有點錢，職業(yè)卻最是卑微下賤。他戴著方巾招搖過市，一般人看到或者心中鄙夷，但也不愿多事，但被這兩位秀才落魄秀才看到，他們堅決不答應(yīng)！

牛玉圃看兩位秀才跟王義安過不去，便過去相勸。這倆秀才看王義安戴方巾，覺得有辱斯文，胸中正是無比憤怒，見這位跟王義安同桌吃飯的、帶著方巾的人竟然來勸，當即啐了他一口，惡狠狠地說，你竟然跟著一個烏龜吃飯，還來勸架，真是太丟臉了，你趕緊走吧！

牛玉圃一看這倆秀才真的發(fā)了急，當即拉了牛浦郎下樓埋單，然后“急急走回去了”，這頓素飯還沒吃完，吃了一肚子郁悶。

牛玉圃走了，這倆秀才越發(fā)威風。他們你一拳我一腳，將王義安打了個半死。飯店老板怕鬧大，趕忙過來勸說兩位秀才，也讓王義安給他們道歉——別打了。無奈這兩秀才說什么也不肯，還要給他送去官府治罪。

最后，王義安拿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他們這才接過銀子，放了這個戴方巾裝體面的王義安……看來真是，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是《儒林外史》中的一個小插曲，發(fā)生在儀征一家小酒樓的鬧劇，又有趣又心酸。

“烏龜”王義安帶著方巾招搖過市，假裝斯文體面，結(jié)果挨了一頓暴打，又賠了三兩多的銀子，實在是得不償失，可悲可笑。而這兩位秀才也不遑多讓，竟然不顧斯文體面，親自拳打腳踢地動武，一度氣勢洶洶，最后被“三兩七錢碎銀子”擺平，亦是可嘆可悲。

他們原本可以更加體面地指責王義安，然而窮困的生活讓他們內(nèi)心失衡，對于維護代表文化的身份的“方巾”有了執(zhí)念——這也是他們僅有的優(yōu)越感了，怎容一個“烏龜”僭越踐踏？所以他們才不惜拳打腳踢，發(fā)泄胸中的憤懣和怒氣。

這兩個秀才之一的“胸前油了一塊”的秀才不久還有出場。牛玉圃到揚州見到大鹽商萬雪齋后，被牛浦郎設(shè)套蒙騙，得罪了萬雪齋。萬雪齋一封書信將他支回儀征，讓他給自己的下屬鹽商王漢策辦事。在王漢策家，牛玉圃看到這位秀才正在他家寫字——他也沒有多高貴，也在鹽商家中混飯吃。作者沒有描述王漢策是否也帶著方巾，但他老板萬雪齋是戴方巾的。相信這位秀才見到萬雪齋的方巾，便是知道他不是秀才，也必定不敢如此多說什么。人窮志短，他們也就敢欺負一下低賤的“烏龜”而已……

滿口高貴正義，內(nèi)心深處也是欺軟怕硬，骨子里也是唯利是圖，這是窮秀才的心酸，也是天下讀書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