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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贊失蹤【上】

2023-03-19 12:03 作者:柴郡有人  | 我要投稿

首先我得道歉,我是故意折磨各位好心、樂意看下去的讀者們的眼睛的,無論是累贅的大段長句,還是意義不明且仿佛咒語的描述,亦或者說漫天飛舞的、連我本人都不知所云的私貨,同時披上了些許探案的羊皮,用拙劣且不高明的手法講了個小故事。我所鄙夷的傲慢反而在這個過程暴露得一覽無余,以及無法查詢的精神狀態(tài)。

如果看完寫在開頭的提示,您還肯讀完上半部的故事,說實話,我也無法真正給予您有關物質(zhì)上感謝,所以,請讓我與你暫時體驗下*世界上最可憐的警探*,來吧!來吧!就把這當是個沒有意義的游戲。


一.一鍵已讀

那是好幾個鐘頭之前,面生的同事將我們辦公室的厚門敲得哐哐作響,坐在一起吹牛皮的大家以為發(fā)生了天塌般的緊急事件需要出警,摔下手中沾上咸汗又皺巴的撲克,神經(jīng)緊張,趕忙抻直胳膊把隊服穿好,但隨后去開門招呼的伙計很快便放聲大笑起來。他高喊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同時又示意其他人冷靜。

“頭兒吩咐叫你去找她?!蹦莻€伙計捧著保溫杯,因空閑時光失而復得吹起口哨來,“沒說什么事,也沒說急不急,只是叫你去樓上找她?!?/p>

“年底到了,老大說不定是找人談話確定超巨星警探的最終名額!”

“拉倒吧。人情世故的玩具,才不稀罕,繼續(xù)打牌?!?/p>

“嘴上這么說,你這家伙,你就是最在意的那個吧?!?/p>

我埋頭于找東西,沒有顧得上搭理,但等反應過來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了回答的最佳時機,不由得更加懊悔了:那個本子被隨手丟哪里去了?幾天前趁著開會偷寫的小說不見了蹤影,是黑色的筆記本,很薄,昨晚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依舊是一無所獲。

煩躁感忽地從心底燒起來。

“嘿!頭兒叫你上樓去找她,聽見沒!”

“你們瞧見我寫東西的筆記本了么,黑色的,薄款的那種?!蔽叶自谧老聠柕?,面前守著一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囤積了許多舊報紙與雜志,以及前年失蹤的工作總結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了。胸膛里仿佛什么器官打結在一起,想找的玩意找不到,真令人抓狂,我現(xiàn)在有種沖動,凝視著桌角和墻面,恨不得一頭撞上去。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我又擔心這樣做僅僅是徒生事端,所以只能將拇指抵在犬齒上用力地咬著。

“沒有見過。”

“是不是你落在哪里啦?”

“鬼曉得嘞,等等,一周前,統(tǒng)一收材料入庫檔案的時候,你不會一塊交上去了吧。不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可就不好拿回來了啊?!眲偛拍侨说脑捥嵝蚜宋?,見我不再搭腔,這個話題很快便結束了。

我必須想辦法把筆記本盡快拿回來,而且要趕在其他人翻閱之前。經(jīng)過上級批準的任何人都有機會進檔案室查找里面大部分資料,而與筆記本一起上交的文件也配不上權限的防護??墒?,現(xiàn)在我的根本進不去,也想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去打報告做申請。

得等一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筆記本拿回來!我下定決心,目光落在因為找東西而堆了滿桌的雜物上,頓時便泄氣了,現(xiàn)在又多項整理東西的任務。

很快,他們就重新聚在寬板凳旁,收攏了那些散落的牌堆,一邊講自己追捕逃犯時的奇聞異事,一邊罵罵咧咧地繼續(xù)玩起來,剛才輸了錢的人說現(xiàn)在他才時來運轉(zhuǎn)并發(fā)誓要讓其他人的錢包狠狠地出血。而我則癱坐在辦公椅上,與同事們的吵鬧愈來愈遙遠,腳尖點地,身體仿佛天花板的風扇那樣,以類似的慢速度旋轉(zhuǎn)著,不是扇葉動,是身動,意識則是仿佛搖滾在洗衣機的瘋狂甩頭模式中,此外,雙腿正抗議著——抗議大腦還沒有充足的勇氣去支配它們站起來。

如果說做計劃有助于行動力的恢復,那么我開始設想離開座椅后每一件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我該怎么做才能悄無聲息地從狹窄的過道上穿過那些專注于開玩笑的伙計們呢,我又以什么樣的姿勢打開門比較妥當,比如說角度,該死,對面這個人的椅背似乎正擋在門把手上!即便有驚無險地離開了這里,萬一走廊上遇見了其他不想碰面的同級或者領導,我躲在辦公室恰恰就是試圖在降低這種減壽的風險。這段路太長了,而且要老命的是,同一層的其他科室又特別缺人,還有樓梯,這更不敢想象了,等等,忘了扶手了,扶手,我應不應該搭扶手,假設記恨我的人借此說風涼話認為我很懶散?……頭兒的辦公室是幾幾幾來著,她不在辦公室的話,若我過去的時候辦公室還有其他人該怎么辦,尷尬的氣氛自己并不擅長,而傻憨的舉動會直接要了我的命,以及,進屋前敲門敲幾下又比較合適。最可怕的情況,但凡倒霉撞上她心情不好的幾天,我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好借口臨陣脫逃,也就是說,不對,是不是現(xiàn)在準備點有的沒的文件一塊帶過去更妥當,我該拿什么出辦公室呢,拿著東西的話,應該怎么走出辦公室呢……

可這不就又是繞回到開頭了么!

“想好了嗎?”

這熟悉的聲音將我強行抓回現(xiàn)實,并成功制服了虛空中那頭負隅頑抗的思想野獸。面前的人見我沒有回答,雖然我也不知道眼下說些什么是不失禮貌的,因為之前的對話內(nèi)容根本就是一個字都沒能入耳。甚至更狼狽的是,我連自己怎么來上司的辦公室也已經(jīng)沒有丁點印象了,不過好歹還有一雙正偷偷發(fā)抖的手和胳膊正躲在背后,所以我唯一可以確信的則是,自己開始愈發(fā)令人可笑且害怕了起來。

“想好了嗎?”她非常慢地重復了一遍,很有耐心,態(tài)度也還算得上很尊重我,“你要接手這個任務嗎?”

我想拒絕,話哽在喉間,忽而打算先觀察下上司的態(tài)度,即使我討厭被麻煩事纏上身,可又非常不擅長拒絕別人,這是一項艱巨挑戰(zhàn),腦袋頓時以種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而炸開了鍋。

看看上司,她俯視著手中那只單位統(tǒng)一配備的中性筆,將其旋轉(zhuǎn),不過多半以失敗告終。燙染的暗紅卷發(fā)發(fā)根略泛黑,毫無光澤,且不經(jīng)細致梳理,細想來,她只是年長我?guī)讱q,卻常常倦懶得宛如即將退休的老婦人,沒有結婚,單位緋聞的對象也從來輪不到她,各種狂歡派對的邀請入場券更不會想到向她分發(fā)。我的目光四處亂飛,忽而掠過文件夾下被蓋住一半的書本封面的標題上,不,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視線對上,可就麻煩了。

窗外飛過去一只紅色的破塑料袋,伴著風在空中翻騰,沒多久,便掛在了枝頭,就仿佛盞散架的燈籠。它提醒了我,我以前從未去過辦公樓的后面,也從未想要前往那里一探究竟。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再如此下去,再廢話下去,就太浪費他人生命了。

只是這樣嗎?我想道,肯定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但已經(jīng)懶得去深入挖掘了。

“這個任務的目標,是幾年前經(jīng)你之手才成功抓捕的逃犯。沒記錯的話,那時候你入職沒多久便立了功,做得很好?!?/p>

聽到這里,我很驚訝,因為自己對此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即使確有此事,可我同樣確信有關此事的記憶不知什么時候失蹤了個徹底,就仿佛醉宿的人次日醒來也不容易回想起昨夜究竟對瓶吹了多少。上司稍稍一瞥,繼續(xù)說下去。

“三個月前,那位了不起的犯人在自己的社會服務期間擅自離開了規(guī)定住所,并把我們的監(jiān)控設備從自己身上拆卸了下來,然后就失蹤了,看起來舊的評估系統(tǒng)該更新了。隨后,部門派遣了幾隊前去抓捕,很糟糕,他們都失敗了?!?/p>

“啊……哦,啊抱歉!我是說,抱歉,我懂了?!钡拇_是個苦差事,我想。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對于許多人來說是極其荒唐的,沒有童話般那般美好,倒也遠不如替魔鬼打工此種落魄不堪。同事們口中頻頻出現(xiàn)的“犯人”一詞,其實都是指那些故事的角色們,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誰才是人們真正的敵人。那些角色們脫離自己原本寄宿的故事載體,來到了不明所以的市民身邊,無論這些角色有意與否,沉默、活脫、嚴肅、邪惡、慈善、無厘頭的,都極其有可能造成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的摩擦與沖突。因此,我們的職責便是將那些逃出控制的角色安置在一個合適的區(qū)間內(nèi)。前提是……順利的話,我頓時感覺,肯定有什么富有預兆但錯綜復雜的麻煩正駕駛著卡車、踩死油門朝我撞來。

“我這邊能調(diào)用的資源,大部分都可以聽你差遣。”上司說,“因為大家都想過個好節(jié),舒舒服服地跨完年,不知道你怎么計劃的,我只期待今年的最后一天可以待在家里吃著過期的巧克力順便把攢的幾篇小說看完,然后美美地睡到天亮?!?/p>

我們對視良久,完了,再這樣下去,剛剛醞釀完畢的拒絕的話馬上就要胎死腹中了,不僅僅是拒絕的勇氣。不要去看她的眼睛,不要對視,搖晃,漩渦肆無忌憚地飛轉(zhuǎn),窗外寒風呼嘯,冷氣彌漫的房間一瞬間變得讓人熱得透不過氣起來,拖拉機蜿蜒行駛在夏日漸落的昏黃公路上,檔把子和座椅間的縫隙被很烈的酒的玻璃瓶塞得滿當當,儀表盤上積落一層煙灰。郊外晚上的星辰羅布,醉酒,拖拉機,迷宮,反物質(zhì),應如我誕生時所懷揣的名字,司機的名字叫斯基,斯基趕著一架破破爛爛的牛車,草木燃燒的味道從開闊的莊稼地盡頭飄蕩過來,被焚毀的不是天空便是荒原,火光如夢,幻覺和現(xiàn)實總有一個失蹤已久,或者慘遭謀害,兇手早就消隱于犯罪現(xiàn)場,可我卻無動于衷,或根本沒有發(fā)覺。

“絕對錯不了。你可以勝任這個工作,不必因為過去的種種有壓力,那些不代表什么。趁逃犯還沒給我們鼓搗出什么重大事故之前,還有時間,還有機會?!?/p>

“我……”

“試一試怎么樣?!彼f,“抬頭,挺胸,站正,對,精神一些了,這樣多好。完不成也不存在什么追責,如果你干得漂亮,我會獎勵你的?!?/p>

如果我干得漂亮,她會獎勵我……

仔細一想,這難道不是一個可以得到檔案室鑰匙的好機會嗎?簡直就是天才啊我。名正言順地走進檔案室,抱一小山般的文件大搖大擺的走出來,見不得人的筆記本和故事又都回到掌控之中了。至于那個什么該死的抓捕工作,過去的我能夠辦成的事情,或許現(xiàn)在依舊不是什么問題,哪怕我盡力了,最后還是失敗了,沒有巨大的懲罰。

“所以,我不是想給你強行布置什么額外的工作,但情況就是這樣。調(diào)查需要進行,檔案上負責人的名字不能空著,犯人也不能縱容,也許你還有點遲疑和顧慮,可在我眼中,你有這個實力?!?/p>

“是,是的?!蔽颐銖娀剡^神來,最后那句不知是否真情的夸贊突破了拒絕念頭的防線,而我知道的則是,接下來的回答比此前結結巴巴的寒暄將有用一百倍,“是的,我接受?!?/p>

話畢,我們倆之間的空隙被沉默與后悔所填滿,有種錯覺:我后悔于答應這個任務,她也后悔把這個責任托付于我。要不然,大家為什么都不說話呢?

“謝謝,我欠你的。我又欠了你一次,找機會兩次人情一塊還上吧?!彼蜷_抽屜,取出檔案室的鑰匙丟給我,“有進展就匯報給我,打電話,發(fā)短信,都可以,如果你執(zhí)意偏愛寫報告,我也不介意?!?/p>

對!就是它!檔案室的鑰匙!太棒了。我死死盯著鑰匙,根本顧及不到上司的調(diào)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口袋里。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但其實內(nèi)心早已開始了歡呼雀躍,無數(shù)個“我”的小人打開房門沖上街頭,敲鑼打鼓,進行盛大的慶祝游行。哎呀,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個小插曲而已,有什么值得去胡思亂想的!

“祝你好運?!?/p>

“謝謝您,謝謝?!蔽夜首髌届o地說,然后就好像電腦死機了般,默不作聲地杵在原地,垂下眼睛,等待一個命令。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情了,對吧?”

“對,哦!抱歉,對。就這些。打擾您了。告辭,告辭?!?/p>

渾渾噩噩地離開上司的辦公室后,我駐足于門外約有十分鐘,非常確信自己在那無數(shù)次的對視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很有價值的信息。最終,我一拍腦袋,明白了,她今天化妝的時候肯定是把眉毛描歪了點。

想到這里,我暢快地長舒一口氣,攥緊了口袋里的鑰匙,大步邁向檔案室。




二.二手生命

在未經(jīng)開發(fā)的原始叢林里閃現(xiàn)而過一道靈動的獸影,去他娘的,又是次失敗的狩獵,這種柔弱令自己感覺羞恥,擎著長樹枝的小毛人羨慕族群里那些被層層圍擁的同類——他們強壯,聰慧,團結,而且異常勇敢。原始叢林有的樹較矮粗而多分枝,有的則長細且更光滑,它們接受著不同的刺激,時時刻刻傳遞信息,伸延成樹海,樹海蕩漾著焦糖色的浪濤與玫紅泡沫,每個泡沫里都溶著這種柔弱小毛人未來成長的無數(shù)可能性:柔弱小毛人或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其他方面的閃光點,不再刻意追求狩獵所帶來的光環(huán);沒有驚天動地的長處,亦無傷害其他小毛人的缺點,不乏許多柔弱小毛人簡單地病死在窩里,身邊是它的伴侶和孩子們;有的發(fā)展則是受到了柔弱小毛人后來努力的影響,它克服萬難,不僅可以在狩獵這種事情上得心應手,更是憑借實力成為了首領;信息的分支上還存在一類幸運的走向,它在某天狩獵失敗后碰見了棵神奇的樹,吃下樹上腐爛的果實,小毛人暫時興奮起來,感覺渾身充滿力氣,正巧族群中其他狩獵的團隊趕著一頭受傷又虛弱的獸經(jīng)過此地,小毛人歪打正著拔得頭籌,也獲得了族群的認可,但隨后它很快便自我膨脹起來,樹海邊緣那難以名狀的區(qū)域的浮冰則凝固了不同開始相同結果的可能性——小毛人打小其實就有狩獵方面的靈性,是的,這是成功小毛人獨占的起點,不過它依舊很柔弱,也可能其實所有的小毛人都曾柔弱過,對于這一點信息,樹海通常都將其沉入深深的底端。但就是因如此,有些曲折的山野小徑于終點處居然匯合相融。也有糟糕的情況出現(xiàn),據(jù)說,有的柔弱小毛人在無視老人們的警告前往危險的沼澤后,意外被一種可以染色的毒漿果糊了滿面的汁水,族群中一些同樣和柔弱小毛人相似性子的毛人被它那夸張的圖騰般的面部圖案的虛張聲勢而恫嚇住了,受到它的吸引,小毛人以另一種方式也獲得了部分毛人的關注,不知道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其他的無數(shù)種展開,叢林已開始拒絕思考,考古學家們發(fā)現(xiàn)——考古學家不在乎小毛人們,這片樹海似乎進化出了自己獨特的思考偏好。很好,經(jīng)過反復確認,我可以斷定我的大腦運轉(zhuǎn)正常,這個器官與那片原始叢林無二,不具備觀賞價值,蕪雜、凌亂、邋遢,很久都未被開發(fā)了。

我慢吞吞地咀嚼著芋泥三明治和油膩的烤腸,陷入沉思,甚至錯過了旁聽同事們切磋誰的笑話更冷、抱怨天氣的糟糕與兩條街外車禍的時機,辦公室里彌漫著韭菜、外賣螺螄粉、牛雜、悶在開水里的泡面與什么隔夜腐敗食物泄露酸餿的味道。除了與案子相關的事情,無論什么我都會去想一想,小毛人就是這種狀態(tài)下的不良產(chǎn)物。

“噢,我去過那兒。”坐在帶我對面的同事A和他身旁站著的同事B說,“你真應該去這家餐廳試一試他們廚子的手藝,燉鱈魚,炸土豆塊,怪味漢堡,以及只對老顧客提供的奶油辛沙拉?!?/p>

“好啊,為什么不呢?今晚怎么樣,我正好下班后還沒有休閑的安排。”

“但上司不是臨時丟給你個麻煩嗎,要求你調(diào)查什么槍械室失蹤什么東西的活兒,不會耽誤你忙正事吧?!?/p>

這倒是稀奇,最近流行的竟然主打失蹤風格,槍械室能失蹤什么,槍么,和我手頭這個案子有關聯(lián)嗎……我看著自己面前摞得高高的文件,提不起興趣,也找不到任何干勁,只希望可以平平安安混完今天的班,然后把萬事毫無愧疚地拜托給明天乃至未來某天的我。

同事B問:“那是什么意思?”

“剛才我去她辦公室送文件,頭兒讓我順便問問你進展如何了?!蓖翧干咳兩聲,像是被剛才吃的冷蛋糕卷的碎屑嗆到了,“沒有別的意思,我們是朋友對吧,朋友之間相互幫襯著,都應該的?!?/p>

“總能對付過去。我花了好多精力梳理出了一條線索,不過需要你的幫忙,如何妥善向上匯報這次成果的確很成問題,有個別地方的措辭我拿不準。真可惜,既然頭兒催得緊了,那我今晚還是加把勁——”說罷,同事B轉(zhuǎn)身要回到工位上。我與他們倆雖說是同事關系,卻只有幾面之交,即便搞不清楚這兩位在賣什么關子,但傻乎乎如我的人也能觀察出同事B揣仿佛菜市場攤前與小販講價的氣勢,她在等待對方的讓步,然后殺個回馬槍。

“唉!你知道嗎!”同事A說出這句時顯得不免有些閃爍其詞,“我想清楚了,上周團購的那個三人套餐果然單獨享用還是太浪費了,之前這么問也是怕耽誤你競選超巨星警探,關心你,是吧,休息休息也好,誰喜歡總緊繃著神經(jīng)呢?”

“滾蛋?!?/p>

“這頓飯,你給句準話吧,別吊人胃口?!?/p>

來了。我用手托住下巴,想躲在文件堆后偷偷打量著他們,想道。盡管正關注這段小插曲,可這并不意味著我喜歡,我僅僅想猜測這兩個同事的關系發(fā)展的趨勢與將來會不會產(chǎn)生更多的樂子。

“好。下班后在餐館細聊?!蓖翨從衣架上取下那件二手過時花呢大衣,推門出去執(zhí)勤了,那外套廉價得平易近人,在我看來,每處褶皺的縫隙里肯定藏積著許許多多的故事粉屑。

我的目光又移動到斜掛在墻壁的鐘表上,雙腳與指針同時走動,一樓大廳值班的前臺的接待員小姐和我打招呼,她的笑容幾乎具有魔法,傍晚的濃霧都變得浪漫起來。距離下班還有些時間。我索性靠過去,想和她聊聊,雖然目前為止還拿不出亮眼的話題就是了。

我依靠在前臺的桌面上,用胳膊把雜物掃到一旁,“嘿,咨詢你個傻問題?!?/p>

真是起了個災難性的開頭。

她撩了下耳旁的散發(fā),高聲道:“真好啊,你這么有空閑。如果我能有你一半的輕松,就可以多陪你聊會了?!闭f罷,她又微笑起來,捏起臺簽的頂端把它標有“受理中”的那面轉(zhuǎn)向外來,緊接著,“來吧,什么傻問題。”

“最近發(fā)現(xiàn)什么好吃的餐廳了嗎?”

“這對你來說是個問題嗎?”她捉弄道。

“我……我果然不擅長沒話找話啊,哈哈?!蔽覍擂蔚匦陕?,“前些天,上頭給我安排了個工作,那個工作,在之前的時候我似乎將它圓滿完成了,但與其相關的所有事情,我絲毫回憶不起來,就仿佛記憶斷片了。你有什么辦法么,咱們很久聊過,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咒語,啊,祖?zhèn)髂Х〞??我可以求救于你那顯靈的巫……土著老藥方嗎?”

“不太好辦,里面有個愚蠢的原料很昂貴,因為那些愚蠢的市民們愚蠢地不認同愚蠢的迷信,所以短期內(nèi)買不來。再說,你辦公室的桌子上不正堆著一本又一本記錄材料么。”

“你說得對,但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會來找你談談了。”我臉上的表情痛苦起來,激動地懇求她再想辦法幫幫我,順便壓低了嗓音,“好消息,有記錄。壞消息,不詳細。上面僅僅寫了是由我完成了逃犯的抓捕,沒有造成額外的重大事故,用了三個專員,公款花費七百六十三塊九毛五,耗時兩天。這一點也不好!寫得這么簡略,過去的我是個什么干練又傲慢的瘋子?過去的我在隱藏什么真相?抱歉,我快要抓狂了,恨不得穿越回過去哐哐扇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查到這些后,我根本沒有心情去翻新的卷宗了,也沒有什么心思坐在辦公室里?!?/p>

“我的小傻妞,照你的情形,豈不是永遠也完不成了。真相總是容易失蹤,真相就仿佛一個真心愛單身著的你的情人,她不會輕易現(xiàn)身。所以說,情人總是失蹤,真正愛我們的人總是失蹤,然后就真的不見了?!彼参空f,撫摸著我低垂的腦袋,“你總是被其他分散注意力,還是以前的你更惹人喜歡?!?/p>

“饒了我吧。”

“聽我一句忠告,專注些,用現(xiàn)在的你會想的辦法去解決問題,去想些符合你現(xiàn)在能力的辦法?!彼樦业念^發(fā),揪下幾根,不顧我還在嚷痛,“愚蠢的占卜術愚蠢地認為,你將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p>

“嘿,這個我知道。而且,我們倆相處的時候,就別自嘲了吧?!?/p>

“我可不認為你知道,你甚至忘了我的占卜需要你忘卻事情表象才能顯靈?!?/p>

“要記的東西太多了?!蔽艺f,“不過,你的建議很有用,等你有空,我請你嘗嘗附近新開的那家鋪子的咸點心?!?/p>

“咸點心。哦,親愛的,我會很高興去試一試,雖然你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還記得我的口味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這太令人開心了?!?/p>

“是的,所以說,要記的東西太多了?!蔽倚α?,“如果哪天記茬了,也請不要放在心上。問題又繞回起點了,最近記性不太好?!?/p>

“嗯?你將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這位小姐饒有風趣地挑了下眉,我不得不承認,是我輸了,“你應該去占卜占卜下期彩票頭獎的號碼。”

“給你個忠告,小傻妞,你不可能把每件事都解釋得漂亮且清楚。所以,剛剛的幽默恰到好處。它使你沒有變得無聊。”

“無聊。是嗎,哈哈?!?/p>

她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把臺簽再一次旋轉(zhuǎn),將標注著“空閑”的那一面對準排隊的人們,“你若在這兒再待久些,明天我就向上打報告,申請由你來替我處理剛剛收到的那些投訴了?!?/p>

我抓撓著被扯掉頭發(fā)的地方,裝作沒聽見她的話,借助大廳昏暗的光線終于看清了座鐘上的時間,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打著寒顫走進濃霧中。城市的輪廓被夜色浸泡得發(fā)黑,宛若一艘斑駁的沉船。

次日,我拎著油餅和咸菜絲,作為最后一個人來到辦公室,如釋重負地癱坐入椅子。手掌在塞滿文件散頁的抽屜里爬來爬去,另一只手捧起杯剛剛沖好的速溶豆?jié){,眼睛也不使閑,看樣子昨晚同事A與同事B的相處很是愉快。我也終于找了要查閱的案件歷史文件,下個瞬間,豆?jié){在顫抖,乳白色的液體濺到了很多東西上。

是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簡直無法想象。

“不見了!”

驚詫過后,突然有些悔恨。如果昨天,我再多看幾頁,說不定好歹能知道逃犯的名字和長相,可惡,昨天這個時候,那些資料明明還是正常的樣子。

不——

“怎么會不見了!”我失控地咆哮道,同事A的眼鏡片上倒映出我那大驚失色的臉,這個舉動把其他人嚇了一跳,不過他們習慣性地恢復了平靜。

“什么,你的筆記本嗎?”同事B冷淡地問道。

“又丟東西啦?”還有人說,他們都是屢見不鮮的模樣。這也怪不得。

“兄弟們,何必大驚小怪呢?!蓖翧笑著說,“這樣的場面我們每天都會經(jīng)歷一次。”

“有時候也會不止一次的經(jīng)歷。”其他人接著打趣。

不!

等等,它們?nèi)ツ睦铮咳绱烁蓛舻暮圹E,絕對不存在修正液這種惡劣的惡作劇。自然的黑與詭譎的白,這里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

那些規(guī)整的文字富有邏輯地排列在這里。過去排列在這里,白紙黑字。曾經(jīng)。對于我這種職業(yè)來說,整個事件并無奇特之處,我們將抓故事里逃跑出來的角色捉拿歸案,不管失蹤了什么,犯人,寫滿了荒謬故事的筆記本,魅力四射的前情人,搭檔多年的老伙計,沒良心的狐朋狗友,橡皮擦,茉莉花茶的茶包,眼鏡布,榮譽獎牌,朝夕相處了四年的貓咪,我都不會奇怪,總有一個自我會為它們的失蹤裝飾好恰當?shù)睦碛?。但,但是,不——!這些東西本不應該失蹤的!我做了什么。

回憶不起來什么有用的信息,什么也沒有。

失憶了嗎?是記憶錯亂了嗎?

卷宗上的那些文字,只要是我需要的信息,它們都變成了空白,無關緊要的詞句則乖乖待在原地,仿佛該死的試卷上該死的填空題,而該死的我不知道任何的答案,只能認定自己的確該死了。如果所有字都消失,我姑且會認為拿錯了,然而這些空白是我胸口上窟窿的最佳寫照,誰開的槍。

誰是真正的殺人兇手,而什么又是名副其實的逃犯?

同事B陰著臉走過來,她看上去憂心忡忡的,啪地一聲翻開文件夾,嚴厲得好像是我做錯了什么事情。我跟隨著她的手部動作而瞪起了眼,頭隱隱作痛。

接下來,即便我使勁瞪大眼睛,也找不到那些答案,就連現(xiàn)存的文字都逐漸虛無縹緲起來,反而是同事B,她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拍拍我的肩膀,說,“那可能得多花些工夫,的確前所未聞,新奇的麻煩我天天見。不過。對于曾經(jīng)的新人英雄來說,不成問題,祝你好運?!?/p>

我不明白同事B為什么這么說,也搞不明白她態(tài)度極速轉(zhuǎn)變的原因,甚至打心底里開始懷疑是不是她在搞鬼,同時又極度反感于她的輕蔑。一連串問號暫且存入了心底。我不痛快地嘟囔了句,“感謝你貢獻你的感想?!?/p>

剛剛的語境,讓我產(chǎn)生了種恍若隔世的錯覺,我被變態(tài)的殺人犯逼到墻角,他用手巾擦拭著捅傷我的刀,柔聲說著,沒關系,沒事,只是玩玩。它確實傷害到了我,可它同時又勸我鼓起勇氣將會刺激它興奮的一面袒露出來,然后繼續(xù)說,沒關系,沒事。開玩笑的工夫,我便被它肢解又分尸。

先把糟心事擱一旁,懶洋洋的后勁兒又沖上腦門,或許下次去前臺打發(fā)時間,我應該問問那位靈媒小姐有關治療懶病方面該如何對癥下藥。只要還未到大難臨頭的險境,就不著急,是不是?

原始的恐懼在古老樹海的意識荒原里經(jīng)歷著漫長的發(fā)酵過程,這般開頭,我熟悉無比,一次又一次地面臨過,但永遠不知道結局。永遠。發(fā)霉的木舟被推離港岸,長楫撩撥著寧靜的水面,然后迷失在過程發(fā)濃霧中,窮盡一切也永遠無法抵達終極的終極。最后,回到開頭,一次又一次,重復,模糊,不知所蹤。

很難說究竟時間過了多久,正午的陽光照耀在金屬窗框上,其他人都去了食堂吃飯,辦公室里只剩我一個人。平伸兩條腿,忽而躺著,忽而坐著,一種有關蹊蹺的感覺變成了把刀子從背后攮進了我的腰間,很虛弱,令我不斷調(diào)整著坐姿,午覺睡得并不舒服,哪怕靜下來好好想想都做變得異常困難。我仰起臉,閉上眼睛,隱約聽到門鎖窸窸窣窣的旋轉(zhuǎn)聲音。

“找誰?請問您哪位?”

是個陌生面孔。我坐起身。她沒有直接看我,而是穩(wěn)健地走進來張望了一番,某種類似于薰衣草般的香水味跟隨她的腳步忽得闖入我的嗅覺世界。估摸這人二十出頭。

“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幫您辦理。”我又機械地復述出句新的職場用語,這種場面我應付不來,得找個機會快點溜走。

女孩說她是來實習的,擔任某個人的辦案助手。聽后,我覺得稀奇又好笑,但出于禮貌,還是詢問她歸屬于哪個同事的管理。很快,女孩便回答了個名字,吐字清晰,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的名字。

“這不太可能?!蔽伊⒖谭裾J道,舊的麻煩還沒解決,新的麻煩乘著火箭就攆上來了?!?/p>

“這是事實?!彼?,我望向她,那鈷藍色的眼睛,就仿佛從電影熒幕上走下來的般。很不湊巧,在我這里,沒有事實可言。

“對不起,最近我忙得很。沒有精力去帶實習生。你重新申請個案子當作業(yè),另請高明吧?!?/p>

怎會如此!想象力高度發(fā)達的夢,現(xiàn)在一定是午休時間吧,我一定是在做夢,緊接著窗戶會破碎,然后房間里撞進一頭大象。

然而大象并不領情,也用不出念力。

不是夢。

我不需要什么助手!不需要!

“也許你還是讓我留下來比較好?!彼^續(xù)說。

“我好像覺得……你會為這個決定后悔的。先聲明!到時候,我不僅不會安慰你,還要將你一腳踹開、去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哦!”

“不后悔?!?/p>

“你真這么想?”我當即駁論道。

我討厭她的態(tài)度!不過,馬上,理智的聲音告訴我,這種是非常錯誤的遷就,很不禮貌,我得擺脫那樣的惡棍情緒。其實,這個女孩的性格并不糟糕,甚至可以說,剛才她的語氣很卑微。媽的,我好邪惡,負罪感涌了上來,指指點點與不想別人好的重病是從哪個同事那里傳染上來的,這種人該死啊。我們都該死,死上百千萬遍,褪卻羔羊與狼的皮,返還圣人的胚子,最后重新被恩允回到昔日坍塌的伊甸樂園。正是因為她這樣堅定不移、憧憬理想又認真的模樣,深深地刺痛到了我——虛偽、懶散而可憐巴巴的我,太陽穴上猶如鐵錘在發(fā)瘋似的敲擊。這面干凈的鏡啊,由她折射的陽光將我照耀得無地自容,化成灰了。

現(xiàn)在的困境就仿佛前女友或者前男友的惡靈附在連環(huán)殺手身上,隨時可能沖上來給我?guī)讉€耳光,撕心裂肺地怒罵我是“賤人”或者“混蛋”。我發(fā)誓我以后再也不在背后說接待員·靈媒小姐的壞話,絕不。這下可好,現(xiàn)在報應來了。這個姑娘給我造成的壓迫感驅(qū)使我下意識地回憶起自己打出生以來有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別人的事情,諸如趕擁擠的早班車時踩到陌生人的腳尖這種小事也必須畢恭畢敬地在心里祈禱又道歉。

漸漸地,我終于冷靜下來,揉揉干澀的眼睛,認真地打量起她來。白襯衫,打紅蝴蝶結,黑長裙,皮鞋和裙子一樣,也是黑色的。黑長發(fā)就仿佛在自然地發(fā)光,興許抹了發(fā)油,或者用了其他精致的打扮方法。以及那雙顏色特殊的眼睛,我要對著老天爺收回之前的發(fā)言。她不像從電影熒幕上走下來的,而是如同來自于漫畫或者青春奇幻小說那般。辦公室的門口擺了個木架和洗手盆,墻上則是面鏡子,她正好精神煥發(fā)地站在那附近,透過圓鏡,我被迫也審視了下自己:頭發(fā)如同鳳頭鸚鵡的冠毛,不受打理的翹起,額頭油亮,若隱若現(xiàn)的黑眼圈。一只單眼皮,一只雙眼皮,右眼浮腫泛紅,像是直面挨了暴徒的重拳,也可能比看上去更糟。過期且變形的微笑,不合身的墨綠色大風衣與毫無審美可言的印花長衫,我聽見衣服上紐扣在尖叫,它們用尖銳的語調(diào)唱著自己將要窒息的圣歌。太怪了。

到此為止吧,現(xiàn)在還不是談論自己的時候,遲早會輪到機會。雖然每個人都想要談論自己,或者下班后我應該離開去街頭櫥窗前買一條色彩鮮艷而混亂的領帶,就像故事里那樣,姑且叫它,*恐怖領帶*吧。

“我真的這么想?!彼诤苷J真地回答我的問題。

“很好。不過,如果的話,你不介意一個壞脾氣的同事?”

“我不介意。”她說。

“嗯,太好了,不過,我剛剛只是做假設。只是假設。我不是那樣的人?!蔽疫M行著無力辯護,在現(xiàn)實和虛假的美好兩者里進行抉擇:如果身邊跟著個漂亮的實習生聽我差遣,一定會相當威風吧。我看見窗外對面街道邊的冬青樹叢和掛上彩綢的路燈,它們在寒風里沖我瘋狂點頭,它們給予了這個念頭十分有力的肯定,嗯……

“我不確定你的能力……”我遲疑地凝視著她那漂亮的蝴蝶結,就仿佛發(fā)神經(jīng)了般,沉默了半分鐘,話語回歸正題,“我怕……我不能更好地教給你什么知識,比起其他人來說,我不算優(yōu)秀?!睂?,這才是我真正想要說的。

“沒關系?!彼晃依仟N的模樣逗笑了,我反而因此倍感輕松起來。隨后她鄭重其事道,生怕我再懷疑似的,“我知道一點你那個案子里逃犯的線索,請問能讓我參與進來嗎?”

“你知道我這個案子里逃犯的線索。”我照著說了一遍,雖然顯得我更加傻乎乎,但這有助于我思考。之前我究竟干了什么損害記憶的蠢事?酗酒,腦部手術,時間穿越,外星人改造……完全沒有道理。

她知道線索。哪怕一點,那么我肯定能通過套話,不露破綻地問出那個逃犯的面容,名字,代號,或者故事的出處。管她知道的線索內(nèi)容是什么,這比我這只無頭蒼蠅亂轉(zhuǎn)要好上幾十倍。

“希望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大家能夠相處得愉快。”我算是同意了。

“謝謝。在工作中,我該怎么稱呼您?”

“你想怎么稱呼呢?!?/p>

“老師。怎么樣?”

“哦……這倒挺新鮮的?!蔽页粤艘惑@,這樣的稱呼,我常憧憬于那些德高望重的作家、教師被如此的方法尊敬,然而當下的情景中,我與兩者都相差十萬八千里。方言并不算在內(nèi),我有幸見過,不得不說,的確挺有趣的。也有可能,她只是在開我的玩笑,她認為這種頭銜很適合荒誕不經(jīng)的我。好吧,好吧,我滿足了虛榮,她也在語言魅力的層面上大獲全勝,重新定義的雙贏。我補充道,皮囊慢慢膨脹成了氫氣球,“隨你說吧。那么,我要叫你實習生。”

“樂意效勞?!?/p>

“干得漂亮啊,實習生。你很上道?!蔽視灪鹾醯卣f,估計她會在有關我的印象標簽一欄補貼上個酒鬼,濫用禁藥的癮君子,在職精神病,超科學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腸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賽博浪人,僥幸逃過滅絕的史前原始單細胞生物,什么之類的惡性定義??墒撬苌屏?,興許不會這么做。至少目前看上去是這樣。

“所以……請問我可以明天再開始工作嗎?”她說,“我的住處,因為剛來沒有多久,找不到合適的出租屋,這幾天一直在搬家,所以……所以……”

她問到點子上了。很顯然,在聊天這種事情上,她比我還要專業(yè)。而且,她擁有的友善也遠遠多于我,實情實意地和我分享,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種,我一眼就能識破,再怎么說,我好歹也是個警探,是吧。

“啊,這就解釋了今天我們的見面是那么倉促的原因?!痹拕偝隹?,我突然愧疚于自己開了個很尷尬又不合時宜的玩笑。

不會說話,還要硬說的話,是犯罪。不過,樂觀地來看,我還有零星的自知之明——警官大人,請逮捕我吧,請懲罰我吧,對,我要去自首!

“對不起?!蔽覔屜纫徊嚼^續(xù)說,“最近我混得也有些糟亂。對不起,這是我的錯。希望你能找到個好房東,需要的話,我也可以搭把手?!?/p>

“哦,謝謝,借你吉言,飛錨大道28號公寓的房東太太似乎很喜歡我,我也想先去試試。當然,多個人幫忙的話,我感到自己真是太幸運了。嘿——沒關系的,不用去責怪誰,如果你這么想,我很高興自己的新老師是位善解人意的好警官?!?/p>

她是個好孩子。我在心里長篇大論著,接下來的日子里,若被我發(fā)現(xiàn)有人欺負她,那么有人要倒大霉了。這樣難得一見的好孩子,我理應當去敬畏,去呵護。畢竟,這是個酒鬼,濫用禁藥的癮君子,在職精神病,超科學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腸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賽博浪人,僥幸逃過滅絕的史前原始單細胞生物都被允許遍地開花的城市。說不定酒鬼是其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我會因為自己做錯的事情和完成不了的事情而難過到借酒消愁,而那些為了維護自己而瘋狂、無意識、追求極致精神快感地去對他人開槍的暴徒……等等,我的工作內(nèi)容究竟是什么。我該去批判暴徒嗎?我有權力逮捕他們嗎?也許,我無意間參悟到了烈酒的原料之一,嘿,便是暴徒。這是消化系統(tǒng)與神經(jīng)中樞的真相嗎?忽然間,有那么一個短暫空歇,我有些好奇市長是何許人也,主宰了這一切發(fā)展的造物主肚子里咕嘟咕嘟冒泡又是什么鬼主意。

“那么……老師,所以……?”實習生悄聲提醒我道。

哦,造物主,瞧瞧,我又把正事忘了。似乎造物主也忘了件正事,它忘記給我像正常人那樣在腦袋里安裝一顆正常且健康的大腦,而是在空洞里安排了個偏愛脫口秀的弱智小人兒住進去!

“可以,完全可以!”

我給予她一個正向回答,硬幣投進販賣機,哐當,她歸還于我燦爛、暖心、無價的笑容。超值的說!

似乎這次,我又被牽著走了,該死。我現(xiàn)在腦袋里每個細胞都不聽使喚,它們還在尋找那些該死的小毛人以及并不存在的樹海。




三.傷心黃昏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一次!”胖警官站在路邊和我抱怨道,“我還見過更恐怖的案發(fā)現(xiàn)場,就仿佛世界末日那樣!驚悚萬分!哪怕是個硬漢,我敢打賭,親眼目睹后,晚上躺在被窩里依舊逃不過做噩夢的悲慘命運?!?/p>

“這么說,你也做噩夢了咯?”我同他打趣。他點點頭,隨即又使勁地搖晃著腦袋表示否定,好像個提線小木偶。

“你們倆是哪個部門的,我們之間認識嗎?”胖警官問,并且撐著腰氣勢洶洶地驅(qū)趕起來逐漸圍上來看熱鬧的人群,“安靜!沒錯,像這樣后退!離得遠遠地,聽到?jīng)]有!市民們,服從長官的命令!”

“很有男子氣概啊,老兄。帥呆了。”我心不在焉地敷衍回答,從大衣內(nèi)側(cè)胸口處掏出自己的證件,亮給他看,“來自駑馬大街71分局的愚人船分部,我,和她,恰巧路過這里,本來計劃是去隔壁公寓走訪調(diào)查一下。你好,長官?!?/p>

我一邊說著,一邊瞟了眼實習生,她正在注視我,迎著這熱切的目光,我不禁下意識挺直了腰板。

與此同時,我又自愧難耐地發(fā)現(xiàn)了證件白頁上那一大片黃褐色的污漬正摧殘著我的剛?cè)肼殨r拍攝的正裝照,這是怎么回事?那股悄然彌散出來的氣味,讓人有些頭暈,思緒紛亂,難以平靜。

“是的,我早就看出來了。很好,如果你們是囂張的嫌犯想要返回作案現(xiàn)場找點樂子或者存在感,我不會手下留情的。人人都有嫌疑,誰都逃不過我的眼睛?!迸志俚?。

“果斷給他們一個直鉤拳吧,長官,我相信您的力量。”

我不想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也不喜歡這種話題多談下去,所以我選擇試著去贊同胖警官的觀點。當然,面對囂張的嫌犯想要返回作案現(xiàn)場找點樂子或者存在感,狠狠地迎擊就對了,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們:這里是我們的地盤!臭蟲,滾出去!滾回你們的宇宙中心去!回歸正題,我開始覺得,自己與胖警官搭話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正聊著,瘦警官遞給胖警官兩條塑料袋,里面兜滿了又大又白、熱氣騰騰的蒸包,他們似乎是某種搭檔關系,或者下級與上級。瘦的那位打量了幾秒我和我的實習生,面不改色,保持著沉默,鉆過警戒線下,把背影留給我們仨,自己則開始工作了。

飛錨大道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樣子,它的繁忙總是風雨無阻,這里每天都會有幾輛警車停下來處理麻煩,因此,市里出租屋的最低價記錄往往被此地的中介公司所打破。常有人走,但慕名而來的人也源源不斷,留下的規(guī)則只有一條:這里不歡迎無事可干的那類。我和實習生則是為了那條保質(zhì)期即將到頭的線索而來,她說,從房東太太那兒了解到,她新租房間的那棟公寓曾經(jīng)住過一個模范犯人,但后來犯人很多天出門未歸,由于機關部門沒有停止支付房租,房間便暫時原模原樣保存了下來。

實習生曾問過,老師,這條線索是遺漏在檔案里了嗎?難道不應該早就……

然后我曾搪塞她說,一部分檔案被同事借走就賴著沒還之類的阿巴巴,總不能告訴實習生關于檔案變成填空題的真相吧!更壞的是,她可能理解為了,我照顧她的面子假裝不知道。

我感到好罪惡。

抵達公寓后,房東太太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出面接待,根據(jù)門衛(wèi)的說法,今天湊巧房東去隔壁城市看親戚了,慶幸的是她記得我們今天來,所以留好了鑰匙。

好巧的不在。我差點以為她也失蹤了,很不禮貌,但有錢人的失蹤在這座城市里也是常有的事情。其次,排在失蹤案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單第二行的,是藝術家,諸如編劇、小說家、畫家一類,偶爾會有演員,但不多;第三行,是餐飲業(yè)員工;第四行,寫著警員??傊?,我必須行事小心,我可不希望后天的早報頭條便是人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一浮尸,經(jīng)她的實習生指認,確認是名難成大事又無家可歸的警員。

“你還好吧,老師?”她問道。

“開門吧?!蔽铱嘈φf,“是時候查清不朽的真相了?!?/p>

光芒照亮陰濕的長廊,冷風涌出,房間里的一切物品被定格在某個美麗且匆忙的清晨。這房間是個實體的解密玩具,精巧絕倫,我們走了進去。

“不,老師,我不認為真相是不朽的?!睂嵙暽驹谖冶澈笳f,她打開燈。

“為什么不呢?我上大學的時候旁聽了一節(jié)叫做‘讓我們開始破案吧’的選修課,那個教授就是這么即興發(fā)揮的,真相是不朽的,和面包是小麥的差不多道理。”

“順其自然吧?!彼f。

“很好。”

風格簡約的居住環(huán)境,一張床,一套桌椅,兩幅市面上常見的風景圖掛畫,衣柜是公寓裝修附帶的,租客出門前把房屋打掃得很干凈。窗戶留了縫,屋內(nèi)的空氣循環(huán)很好。我環(huán)顧四周感慨著。就目前而言,沒有引人注目的物品表明租客存在詭異形式的信仰,可能這條線索的意義僅僅是提前告訴我本案終將以虛無結束。虛無,還有悲劇,似乎我有權斷定,我的職業(yè)是由此二者組合而成,即便將理清了犯罪過程,即便將兇手和逃犯捉拿歸案,死者不會復生,用外力將恩怨和扭曲掰到一個接近平衡的脆弱的臨界點。在我們這個世界,似乎能從事藝術相關工作的人,每位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纏結癥——精神疾病的一種,近來也有學者深入研究,得出這是某些群體后天病變的心理缺陷的結論。至今為止,沒有藥物或技術能夠?qū)⒋思膊⊥耆斡???傊?,病人們的共同大概總結為,矛盾或不幸福。愛會殺死他們,不愛也會殺死他們,自己覺得許許多多人不順眼或者自以為被許許多多人看不順眼,所以這就是為什么藝術家在本城市死亡統(tǒng)計表格上名列前茅。而我,在上個月體檢的時候,有幸被醫(yī)生診斷為本地第一個患上纏結癥的警員。

不排除失憶是從那時開始的。

“啊不妙不妙,又犯病了,得把脫韁的思緒拽回來才行。”

“嗯?”

我沒敢回應實習生輕悄悄發(fā)出的疑問,看餐桌上躺了本未拆封的書,于是走過去拿起來,《轉(zhuǎn)生異世界,除了螃蟹沒有人能橫著走》。曾經(jīng)路過街頭拐角的書店櫥窗事,我也對它感興趣過,這個逃犯的品味與我相近——用心險惡地加以揣測,還能得出一條更驚人的結論,我就是那個逃犯,對,我有雙重人格!或者,我有一個雙胞胎!失憶的節(jié)點恰巧吻合,檔案被篡改一事也緊密相關。不過相較于此,矛盾之處不計其數(shù),所以歸根結底,剛才的推斷僅僅是我從其他游戲、影視作品那里鸚鵡學舌般來賣弄。

窗戶附近有一把扶手椅,它應該是房間里為數(shù)不多值錢的物件,我開始幻想有個輪廓模糊的女子臥坐在椅中,陽光明媚,她在安靜地看書、喝茶。為什么要逃走?真讓人想不通,之前由于沒有掌握逃犯的信息,我無法去揣測,但通過今天所接觸的一切,我不禁懷疑起她那必須去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難道有誰在追殺她嗎?可是我們機構能夠提供完善的保護,會不會我們內(nèi)部有什么她在害怕的東西?

不耐煩地推拉著抽屜和柜門,找不到與她身份有關的證件,被帶走了,或者被銷毀了。我們城市沒有批準監(jiān)控攝像頭的使用,聽說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系列的恐怖襲擊,來自某個組織的報復,他們叫“黃昏永生”,將“殺死違背創(chuàng)作理念的藝術家”奉為行動準則。二者間的聯(lián)系我不清楚,但當恐怖襲擊發(fā)生后,這座城市里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一個亮晶晶的監(jiān)控攝像頭了,因此我也沒辦法使用這種途徑來查找與逃犯有關的信息。

“你那邊有收獲嗎?”我問。

“抱歉,暫時還沒有。陳設都很尋常,我只能看出來我們的捉拿目標的私人生活很有條理,清新,簡單,小細節(jié)上會比較隨意。”

“不拮據(jù),但也不鋪張。我想不明白這種人怎么會成逃犯呢,模范犯人可以外出,想見什么人打報告就行,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老老實實在故事里待著?!?/p>

“可能……是有什么必須去做的事情吧?!?/p>

“行動力很強。我得向她學習。”柜子里的衣服幫助我鎖定了逃犯的性別,短裙,小白襯衫,大概吧,新聞上報道的那些蹊蹺故事讓我對于結論有所保留。

“對了,剛才注意到你好像不太舒服,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休息?”

“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我靠著窗邊,撩開簾子俯視灰色的城市,行人們都走得飛快,而只有我在休息,“我討厭下雨,小時候格外喜歡?!?/p>

“我也是?!?/p>

“但是淋雨卻很有意思?!?/p>

“是的,很酷欸?!彼胶停@種用心的回答雖然簡短,卻是我最想聽到的?,F(xiàn)在外面正在下雨,而我和她都沒有帶傘。

重新打量這間屋子,我在雨滴敲擊玻璃聲與樓下的鳴笛聲中,已然沒有了繼續(xù)調(diào)查的心情和干勁,就仿佛燃料消耗殆盡。心不在焉地用腦袋撞向窗框,一次又一次,實習生向我投來擔心的目光,于是我開口了:“我感覺最近我遭報應了?!?/p>

“遭報應?怎么說?!?/p>

“就是,很多糟糕事,都是我之前犯錯埋下的禍端,而現(xiàn)如今,到了它們迅速生長成荊棘叢林的日子?!?/p>

“犯錯……方便聊聊嗎?”

她站在不遠處,端起另一本書名詭異的小說翻閱著,她與我對話,但又沒過度盯著我。剎那間,我那可憐的靈魂拋離了當下落魄的軀殼,靈魂飄到她的身旁,來到我的對面,它高高在上的樣子,手中攥著把長刀,毫不留情地凝視著我每一寸皮膚和每一秒鐘的思考,宛如要將我就地審判。

“不,對于成熟的人們來說,那算什么。對于我來說,比天塌下來還難過,還碰上了陰雨,沒有比這樣再令人難過的了??偸沁@樣,明天吧,明天吧,然后等那些沒做的事情再次出現(xiàn)時,我甚至都忘記了敷衍了事的那些天究竟做了什么,也記不清準備了什么?;蛟S,再次去面對不會產(chǎn)生什么大麻煩,不需要我花費太恐怖的代價,身邊有很多好心人會幫助我,拖下去會讓問題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但是,可是,是恐懼……對,混沌,害怕任何事情,然而又深知害怕本身也是無意義的。想到未來就仿佛頭龐然怪物,我下意識里就不愿去和另一個自己對決,不敢去照鏡子,常常自言自語,小時候在父母的管教下大概曾優(yōu)秀過幾天,然后中學則在老師們的管教下于上游與中游之間的夾層浮動,大學多虧了親戚的幫助進了個說出去不丟人的地方,事實上,現(xiàn)在的生活都是依靠著別人的推舉才勉強進行下去的,從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最后變成了最大的麻煩。虛偽,懶惰,膽小,貪婪地索取,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又自命不凡,頻繁陶醉在極端理性的思考與極端感性的悲傷中……”

“不能變成那樣。”她說,“你是這樣看待自己的,然而通常則是,不愉快的障礙總扎堆出現(xiàn),對吧。慢慢來,深呼吸,先平靜下來嘛,困難不難,但你需要個親近的人來鼓勵,我很能理解。帶著情緒,往往不容易去處理事情。雖然我們才剛剛相處,在我眼中,你沒有那么糟糕哦,甚至比很多人要有趣得多?!?/p>

我變成了頭眼神無助、嗚嗚咽咽的小狗崽,戰(zhàn)栗著搖晃皮毛上的水珠,俯身低下頭,用前爪刨坑,把腦袋埋進土里試圖憋死這個丟人的自己。有人在哭嗎,是誰好像一條落水狗,說話的對象是誰?自己的靈魂,她,我,這個房間,失蹤的租客,還是那本名字詭異的小說?

而她沒有被我的模樣嚇住,說實話,正常人應該早就逃跑或者大喊變態(tài)或者神經(jīng)病了,稍微好點也會選擇對我敬而遠之。再次回味她的話,那種語氣,那樣的眼神和肢體動作,都在向我表達著,以上的稱贊與認可,關于有趣的青睞,皆是由于我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而不是因為需要討好我或者敷衍我進行如此發(fā)言,也更不是因為愛上我。就仿佛面前有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她便會說,這是塊石頭啊,假若看到展示柜里的玉石,她亦會直截了當?shù)亻_口,這是塊玉石啊,而沒有說它是塊漂亮的石頭。

“別給自己那么大壓力嘛,有機會的話,下次我們一起去吃東西吧,我聽說一家館子的飯菜不錯。你看,我們的工作就是處理麻煩呀,同樣的,處理麻煩也是別人工作的一部分,我們尊敬他們,禮貌對待,并及時表示感激,你做的已經(jīng)很好了?!?/p>

“嗯……”

我的呼吸逐漸恢復了平靜,嘆口氣,靈魂也回到了它原本被羈押的腐爛牢籠里,今天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天,也是我最幸運且感激的一天。

“人無完人,你不用讓每個人都滿意,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也不會格外把你造成的麻煩放在心上啦。而且我們周邊還有這么多友善的人兒?;蛟S未來的某天,你可以找到一位連你的缺點都會喜歡人哦,那個人的存在會幫助你不再對任何陌生或虛假的敵意感到恐懼。嘿,需要我抱抱你嗎?”她繼續(xù)關切問。

我很久沒有主動向外求救了,她的態(tài)度,我相信如果我真的點頭說需要,她真的會這么做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的確需要,可我說不出口,至少理性告訴我,現(xiàn)在不應該這么做。

“開工之前喝了點酒,是我失態(tài)了。”

“沒關系,今天的天氣的確很糟糕,不是嗎?都是下雨的錯?!?/p>

“都是下雨的錯,你說得對。抱歉。”

“明天我們可以做的更好,對嗎?”她抬高音調(diào),合上書,悄聲走過來,估計在鼓勵我。

“我剛剛充分休息過了,謝謝……明天必須得有所收獲了,不,不,下樓后就得開始。我會去好好做的?!?/p>

“那本小說寫得很好看,就是名字古怪了些,我剛才看完了劇情的開頭,直覺很重要,但同時直覺也騙了很多人,直覺討厭這本書名字的人,要錯過美好的故事咯。我看得很專心,你也在專心休息,我們是要走了嗎?”實習生笑道,我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擠出了一絲笑容。

這次調(diào)查獲得的結果,不會比現(xiàn)實太好,但也不會和預想的差很多。

——思緒錄像帶飛轉(zhuǎn)回現(xiàn)實,咔哧咔哧,我的目光重新落到胖警官身上,幾秒鐘前,我們與他的搭檔打了個照面。再倒帶的話,我剛剛恭維胖警官說“果斷給他們一個直鉤拳吧,長官,我相信您的力量”沒過多久。

“我也想,可我做不到?!彼宰魍nD,我剛開始以為他在調(diào)侃自己的身材。

等他喝水的工夫,我的鞋底不自覺地摩擦著水泥地面消磨尷尬,實習生則躲在我背后悄摸地扣手指甲。接下來胖警官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壓低了聲音,說,“那是故事里的逃犯干的,槍殺。你們駑馬大街71分局的不就專門負責調(diào)查這個的么,沒幾天,這燙手山芋就會被慈祥的郵遞員叔叔轉(zhuǎn)交你們之手了?!?/p>

“你確定?”

“嗯哼?!彼切”强装l(fā)出的聲音并不好聽,我還需要更精確的回答。

“長官,消息可靠嗎?”我模仿著他神秘兮兮的樣子也壓低嗓音。

“那可不!等等,我剛才是不是說得太大聲啦?噓,鑒證科的人還沒走多遠呢,復合激發(fā)劑溶液用過了,的確是那些人?!?/p>

復合激發(fā)劑溶液,很好,這才是我想聽的。這種藥物能夠與那些從故事里逃出來的犯人身上的某種元素發(fā)生反應,學名記不清了,就仿佛魯米諾試劑與血液中的鐵元素發(fā)生反應之后會顯現(xiàn)成藍色熒光類似。腦殼里的租客小人告訴我,這個殺人事件可能會有我手頭的案子之間有潛在的關聯(lián)。

至少,兩個地點于空間上挨得很近。小人很快就將沒頭腦的我說服。

“被害者的身份方便透露嗎?”

“怎么,想插手?”他道。

“沒沒沒,只是剛才聽隔壁公寓的保安說,傳聞里大家都認為死了好多人,是個極其惡劣的事件?!蔽胰鲋e。

“胡扯,被害者只有一個便利店的雇員。究竟是哪些吃飽了撐的混蛋玩意在散播和自己沒有屁關系的謠言?!?/p>

“你說的對。卷入這種意外糾紛,我感到抱歉,誰都不想遇上倒霉事?!?/p>

“事事如意,多好啊。我媽用小鍋燉的蘿卜羊肉粉絲湯很好吃。比飯店里做的還要棒?!彼湴恋卣f。鬼知道他是怎么拓展思維到說年夜飯的,再不打斷他,我估計聊天氛圍不會比幾米開外的兇殺事件更令人感到自在。

“那個......那個案發(fā)現(xiàn)場,請問能讓我們進去看看嗎?”我問,突然想到有個法子能進一步催熟成功開花結果。

“可以嗎,長官?”

“只要不亂動證物,隨意。允許你們待二十分鐘。聽明白沒?!?/p>

“懂,長官,懂了,遵命。代表駑馬大街71分局愚人船分部的好弟兄們向您的許可致以衷心的感謝?!蔽覐目诖锾统霭脽熛脒f給他,結果發(fā)現(xiàn)他與他的好胃口專心于那兩大袋肉包,于是只能客客氣氣地把煙塞進他上身制服胸前的衣兜里。

說實話,這個過程異常艱辛,無意冒犯那些贅肉,我其實挺喜歡這類肉乎乎的體型,令人安全感倍增,前提是性格和健康不出問題。

“還有個提醒,作案工具不見了,致命傷口是槍傷,但我們還沒找到那把槍?!?/p>

“也許犯人作案之后便帶走了?”

“也許吧。”他又吃完了個包子,“好意提個醒而已,萬一你們在哪里找到了也是好事,我的搭檔,他,愣頭青一個,實不相瞞,我的搭檔辦案能力并不算優(yōu)秀哈哈哈?!?/p>

“啊哈哈……我們會去嘗試的。”我想帶著實習生趕快脫身,忽而胖警官叫住了我。

“即便搭檔不優(yōu)秀,但我依舊喜歡他的做事風格,正義的愣頭青,嘿,聽聽,多帶勁,我就是喜歡和他搭伙工作——總之,經(jīng)驗之談,我認為這起命案不簡單,多個熟人路好走。我的聯(lián)系方式,能夠在這種情況碰上,也是我的幸運?!彼诒咀由蠈懴伦煮w歪扭的聯(lián)系方式與住址,把那張紙撕掉,遞給我,我滿懷敬意地望向他。他只是擺擺手,轉(zhuǎn)身回到了警戒線外,一邊吃著包子,一邊驅(qū)逐圍觀的人群。

剛進門,我嗅到一絲青蘋果的味道。

“你聞到了嗎?”

“什么,血腥味還是泥水的氣息?”

“不。當我沒說吧,抱歉,這是個唐突的怪問題。讓我們專注眼下的試煉吧。”

出于習慣,我先觀察了下門口,因為天在下雨,所以地磚上留了許多凌亂的泥水腳印。這是家很小的便利店,不知道犯人是不是在搶劫過程中與店員發(fā)生了爭執(zhí),還是說一切皆為場蓄意報復的懸疑劇。

新店開業(yè)的活動廣告紙摞在收銀臺上,我抓了一張粗略地網(wǎng)羅有效信息,便利店是連鎖的,試營業(yè)沒幾天,或許可以打電話問問這個地區(qū)的主管部門,但案子不歸我管,也就是想想的工夫。

“沒有貴重物品丟失,事實上,殺人犯連收銀機、保險柜、錢包等值錢家伙碰都沒碰,瞧不上眼。對兇手來說,受害者的性命才是無價的目標?!笔菥賹ξ艺f,他遲疑地打量著形象邋遢、渾身濕漉漉的我,隨后補充道,“我的搭檔吩咐我告訴你的。”

“謝謝。你的搭檔判斷的不錯,這的確是塊燙手山芋。”我說。搭檔真是個令人羨慕的關系啊。

“要檢查下尸體嗎?再過一小會,我們就會把他帶走了?!?/p>

“走吧,去看看。”

我和實習生跟在瘦警官身后,三人來到便利店一側(cè)的儲物間,各種存放著商品的紙箱有序地堆滿貨架,比其他我見識過的商店倉庫要好太多了,看起來死者生前是個喜歡收拾和整理的人。

“我們推斷,殺人犯與死者應該有什么過節(jié),可能殺人犯拿槍威脅死者來到儲物間然后殺害了他,也可能殺人犯找借口將死者支到這里再開槍的?!笔菥僬f。

某種經(jīng)由發(fā)酵過的糜爛糊狀物在我的體內(nèi)上下激蕩,喉嚨酸痛且灼燒起來,苦澀感從舌尖刺激起我的精神。不行,全部器官聽我指令,你們必須忍住,沒有解決的災難太多了,我們不需要平白無故再增添一個,我不想拖累別人——可惜往往事與愿違。

“是仇殺。死者生前被折磨了一段時間,有很多傷口。報警的也是殺人犯,他在電話里說了自己所在的地點,開槍,我們的通信員小姐被他嚇得不清,你看死者額頭位置,最后才掛斷電話逃離了現(xiàn)場?!?/p>

“殺人犯是個……男性,對嗎?”我勉強振作起來。

“對。電話里用的男聲,不排除殺人犯使用了變聲器,但通過那些傷口的深度和角度可以推斷,殺人犯是個強壯的男性。同伙的情況還在調(diào)查?!?/p>

“是嗎?!蔽业男某料聛?,想著,表面上來看,這和我要找的逃犯沒有什么關聯(lián)。他們都是從故事里越獄的暴徒而已。我嗅到了血的味道,又聽見那具尸體喊我靠近些。我看看實習生,再看看瘦警官,他們站在儲物間外小聲交談著,因為房間很狹窄也不通風透氣。若有若無的青蘋果氣味,它又出現(xiàn)了,是哪里散發(fā)出來的?不行……太難判斷了……這個味道令我頭疼。

靠我近一些!尸體大聲對我叫道。

仿佛我不存在一樣,不,要更嚴重,就好像我、實習生、胖警官、瘦搭檔、其他忙碌的警員、圍觀的人群、車水馬龍、城市,乃至整個世界都不存在般。這具冰冷的尸體試圖激怒一切拒絕信仰虛無的旁觀者,它低聲吟唱著哀歌,它說,它生前的名字叫銀河黃昏。

我以搖頭回答,大概是纏結癥發(fā)作了,下班后去開些藥吧。

靠近些,你越是逃避,距離真相也就愈來愈遙遠……遙遠到你即將老去,至死你都將活在混沌的血瘀下,腐爛到臭氣熏天的創(chuàng)傷喲??拷?,寶貝兒,外面很冷,在下雨,稀稀拉拉的多好聽,靠近些,靠近些!這里有令你著迷到發(fā)昏的溫暖。

黑洞在說話,位于死者腦殼的黑洞開口了。

我有些詫異地問:你是超能力嗎,還是幻覺之類的惡性腫瘤,亦或者說,夢?

那個正冒著血光的黑洞在對我說話:不是。都不是。

我追問:那你是什么?

它說,別介意甜心,我已經(jīng)習慣了濕漉漉的走來走去的執(zhí)法人員們提及我的存在,我的存在讓他們憂心忡忡,我就是這不夜城當中最受男孩女孩們追捧的、無比閃亮的超超超超級DJ!奪走一切,搖擺起來,要動感,寶貝兒,多看我兩眼,說不定那天我就突然出現(xiàn)到你身邊,突然出現(xiàn)在你身上,給予你前所未有的痛苦與快感——帶你向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抽象世界發(fā)送叛逆的離家出走邀請。你是我精心挑選的獵物,你是我的致幻狂熱粉絲,再靠近點,你這一頭魯莽而暈乎乎的快樂小狗……

誰?你在說我嗎?我問黑洞。

黑洞反問我,快樂小狗,你知道這座城市的歷史嗎?

你究竟想表達什么,我不快樂,我也不是小狗。我說。我喜歡貓。

我是個有背景的黑洞,試著來了解我吧,快樂小狗,我藏在任何一處經(jīng)典的肥皂劇的結尾,抓不住把柄的躲藏,任何地方,只是每次思考都讓我們擦肩而過?;ハ嗖焕聿?,會活得更好,然而大家并不接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這也太可怕了。我想。它答非所問,又滿嘴跑火車,如果是另一個我假借黑洞在說話,那估計我離纏結癥晚期不遠了。

便利店外,灰色的建筑群仿佛一匹匹被韁繩與鞍所震撼住的野馬,狂躁的雨水摔打在遮雨棚上發(fā)出巨響,用力壓制馬群們頸側(cè)的鬃毛。而我則作為這些馬匹走獸身上的跳蚤時不時提醒它們停下來的可怕之處。線條粗狂且冷峻的馬兒們亦猶如流動、旋轉(zhuǎn)、深沉的星空,跳蚤從它們身上所吸食的血液都是源于腳下這個球體的塵埃。

我:你為什么和我說話,而不是和實習生,和瘦警官或者胖警官他們?要知道,與他們聊天遠比同我講有趣許多,他們也比我優(yōu)秀萬分。

黑洞:只有你在回應我。

我:哦……不……

黑洞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怪笑聲,我頓感頭皮發(fā)麻,可望向其他人,他們沒有任何多余的反應。就仿佛黑洞不存在,我也不存在。

我:那股青蘋果的香味,你有什么頭緒嗎?

黑洞:沒有頭緒。你這個破案的門外漢,但犯人也沒你想的那樣擁有卓越的智商去重解犯罪現(xiàn)場。他很憤怒,而憤怒會蒙蔽思考,只由得狡猾的粉色火焰燒死自己殘存的理智。他預借了別人的憤怒來不分對象地噴射自己的無知,說好聽點是氣血方剛,但理智地評判,他就是個漂浮無所依、時常沮喪、不相信自我存在的二愣子。把玩笑當嚴肅,把嚴肅當玩笑,顛倒!跳舞!他不擅長與陌生人眼神交流,他認為會說話的黑洞不存在,充滿欲望的普通人啊!利欲熏心的白癡啊!你與他之間的界限非常不明晰,也許你,就是他;也許你同情而可憐他,乃至蔑視。

我:那又……怎么樣?你想借此罵我,指責我,諷刺我,還是說……暗示我什么?

黑洞:去逮捕他。

我:喂,等等,開什么玩笑!這種不著邊際的囈語難道能當成什么真知灼見去尋找線索嗎?你當我是什么,小丑,狗熊,夜店饒舌歌手,我是靈媒嗎!

黑洞:去逮捕他。

我環(huán)顧四周,確信真的沒有實實在在的人與我講話,事實上,這里安靜極了,雨停了,講話的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等我檢查完尸體,我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那粗魯且失去節(jié)奏的呼吸聲,是時候妥協(xié)了!我向黑洞求救道,我怎么做……?

黑洞冷笑一聲:你是天才!你就是他,你說他會怎么做。再怎樣周密的犯罪不在場證明,瘦警官和胖警官無從下手,實習生給予不了建議,可唯獨欺騙不了你,你是小狗,貼在地上嗅一嗅。去,逮,捕,它。

我怒視它:閉嘴吧!讓能言善道的末日黑洞見鬼去吧!滾出我的腦袋??!

真是一次沒有幽默感的告別。黑洞如是說,隨后悻悻然地不再發(fā)言。驅(qū)趕走幽靈,我很高興能夠重新掌握案發(fā)現(xiàn)場的控制權,雖然身心俱疲。一只蚊子,兩只蚊子,三只蚊子,攤開手掌,我細數(shù)手上那些玲瓏的自然造物,在細微而連綿的惱人嗡鳴聲中,搗一搗大腦失蹤前留下的余渣,留下的液體都是我殘存的理智與知識。

我忘了聽誰這樣講過,說不定接待員小姐,初次見面時,打量女人要從上往下看,而打量男人則是至下而上。因此,首要目標是鞋子,而且,我目前非常抵觸去注視那些匪夷所思的洞,生怕它們會再次尖叫,或者教唆我去干壞事。

一雙做工精致的馬丁靴,45碼,穿上去肯定會非常舒適吧,設計上整合了些許我叫不上名來的皮鞋元素。系帶處都擁有獨特的印花,有紋理質(zhì)感的黑色,鞋頭進行了擦色處理,防滑耐磨,廣告詞通常都這么說,我只不過是激發(fā)了本能、在復讀而已。鞋底是橡膠和EVA的混合外底。多年前,人們喜歡在鞋幫里藏私房錢,看起來這種有趣的習慣依舊保存了下來,以另一種方式,用錢去裝飾和愛護自己的腳。

“這個牌子很貴的。是個外國的奢侈品名牌。”實習生站在我身后補充說,嘿,我走丟的大腦終于找到了,就是她!算了,這種不看場合的玩笑以后還是別開了,過分了,對死者太不尊重了。青蘋果味,薰衣草味,血水味,肉體正腐爛的化學反應味,我的鼻子快要爆炸了。

“很可疑,如果他是個新開張的便利店的店員,薪水怎么夠用,除非他還是個誰家的富小伙出來體驗生活。”

“哪怕他是店長,都買不起,嚴格意義上,市長也不行,只要是這個城市里的守法的正常人?!?/p>

“為什么?”我不解。

“因為發(fā)生過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這個牌子被禁止上架在我們城市的櫥窗展示里,不能賣。當然……”

“當然……?”

“當然,違規(guī)的地下渠道除外。”

“哇,你還真是——”

“博學多聞?”

“你總能找到撬起我話題的支點。對,對對,我我失失失憶了?!蔽乙越Y巴來為這一話題收尾,再聊下去,我必定又會墜落到松懈而遲鈍的懸崖之下。

上衣與褲子都是標準的店員工作服,受害者可能預料到站在收銀柜臺后,人們通常不會在意他的鞋子吧。目光刻意避開這些虛張聲勢窟窿,我才不怕你們呢,我郁悶而惶惑地在內(nèi)心世界吼道,興許誰是最虛張聲勢的冠軍還說不定。還有一點我格外注意,“警官大人,你看死者腰側(cè)部、腕部以及腋下的紋身,數(shù)據(jù)庫里有此類樣式的先例記錄嗎?”

“其實是四個,您漏看了大腿內(nèi)側(cè)的。不過沒關系,起初我們的人也忽略了。這四個紋身,屬于三個截然不同的幫派,腋下的屬于黃昏永生,腰部的是可頌雞尾酒,大腿內(nèi)側(cè)的大概為玫瑰色立方體那邊的分支。手腕附近的那個,目前還不太清楚。正在調(diào)查。”

“大腿內(nèi)側(cè)……是嗎……怎么都是位置如此刁鉆的地方……”我苦笑著,神色慌張地瘋狂擺手,“失誤也難免,我目前沒有想法和動力去拉開這個各處混得開的男人的褲拉鏈一探究竟。稀奇古怪的東西夠多了,今天就饒了我吧?!?/p>

“這些幫派的名字可都真文藝,老師,你覺得那個不明的紋身屬于哪個幫派?!?/p>

白熊堅果,迪克西蘭,酸巧蘇打,金色香檳,多汁西柚,好運周一……都有可能吧?!?/p>

“也有可能是,黑白世界,大蘋果城,亨利福特,或者香濃楓茶?”

“原來你聽過那首歌?。 ?/p>

“那可不?,F(xiàn)在我們?nèi)ジ浇艺襾G失的兇器如何?”實習生提議道,與我交換一下眼神。我火速點點頭,新鮮空氣,我需要新鮮空氣。哪有什么非證明不可的結論,多外出活動活動才算得上為數(shù)不多的真理。

青蘋果的味道冷不防地沖進鼻腔,這種味道十分不自然,屬于很典型的化學添加劑合成出來的,仿佛黏糊糊的鼻涕掛在臉上,阻塞思維的通路,然而接觸久了,我相信很難會有人不會對它上癮。愈發(fā)渴求新鮮空氣,我就愈來愈能感知到這股惡心的氣味來自何處,嗅一嗅,蹲伏身子,我真是個白癡!

微微抬起左腳,我才發(fā)覺鞋底粘了根煙蒂,它已經(jīng)被我踩得黢黑、變形,懷著復雜的心情,終于將它扣了下來,“警官大人,這里還有剩下的復合激發(fā)劑溶液嗎?不用太多,一點點就夠了?!?/p>

瘦警官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手指頭拈著的濕煙蒂,戴上手套,取走了它。沒過多久,他帶來了消息:“試劑產(chǎn)生了反應,意外的收獲,很大的幫助。我們已經(jīng)做好記錄,并把它收了起來?!?/p>

“哈哈......”我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沒有我的搗亂,你們應該能更早一些發(fā)現(xiàn)它?!比绻f青蘋果味是屬于犯人的,那么這座城市里時運不濟的壞家伙名單要再增加一個名額了,就把他的名字寫在我的旁邊吧。

“怎么,有思路了?”實習生饒有趣味地推了我下,力道恰到好處。新鮮空氣!我被她推出便利店的后門,雨停云散后的陽光照耀在臉上,身體輕飄飄地,仿佛背部插上了幾雙翅膀。

我感動無比快樂,此類充滿了巧合的意外驚喜時常令我大喜過望,同時,樹海里有個身影慢慢從水中走上小島沙灘的岸邊。他很高大,將近兩米,赤身裸體,手臂上的肌肉輪廓分明,眉毛、頭發(fā)和胡子則打理得仿佛只大貓,眼窩深陷,目光警覺而游離。四處張望著,好似在為狩獵使命尋覓目標,他有力地向島嶼深處走去,掰得手指吭阬作響,留下一連串潮濕的腳印。他是誰?我不清楚,我躲在茂密的樹叢后遠遠地觀察他,只嗅得綿長的青蘋果味,也許下一秒他就會跳到我身上,掐死我,咬下我胸口或者腿部的脂肪與肉;也許我正尋找他,用手中原始的長矛刺穿他的喉嚨,我是小毛人嗎?這里又是哪。耳邊傳來模糊的聲音,聲音的主角仿佛被困在另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里,它嘶啞地低語著,小狗,這下你快樂了嗎?你傷心了嗎?媽的,怎么又出現(xiàn)了。這混蛋就不會死亡的嗎?為什么它總能跟個沒事東西似的,頻頻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或者耳邊,咕嚕著自認為無害的話語,迫使整個島嶼都陷入相互指責的惡性循環(huán)——不多詮釋地放塊不新鮮又不腐壞的小獸肉在這里,是與同伴分享囫圇的快樂,還是沒頭腦辦壞事而布下的陷阱?很好,然后進入下一個階段,筋疲力竭,第二天,太陽、月亮都照常升起,幽靈也會再一次籠罩新的一日,日復一日。不會改變。令人揪心。那個聲音,驕傲自豪得就仿佛頭巨大無比的無性別豪豬,殖民地,怪獸,先哲,骨頭,沼澤,汪洋,暴力,群島,鮭魚,黑色的星星,毫不相干的詞匯一股腦地涌入我這狹窄而脆弱的大腦,很想吐。好了,好了,還是把目光放回到青蘋果氣味與魁梧男人身上吧,現(xiàn)在我只適合此類機械的體力活。雨滴從泥土墜落到天空,陰暗的樹海島嶼深處漏出宛若珍珠粒兒大的光點,順著明亮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前行,撥開灌木叢,震耳欲聾的瀑布流水傾瀉而下,那個軀體堅實的男人正背對著我站在瀑布水潭旁,他沒有猶豫,直截了當?shù)靥诉M去。一分鐘,一刻鐘,一小時,一個半小時,十個小時乃至更久,男人依舊沒有上岸,我擔心他是不是投河把自己溺死了,亦或者借此躲避我的注視、從其他我看不見的地方浮上來。總之,不用等下去了,這些與時間有關的數(shù)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就仿佛年齡之于我的上司,我相信無論在生命的什么時刻,她永遠都是優(yōu)雅且慵懶的模樣,充滿智慧,偉大,楚楚動人,然后趁著午夜的燭光顫抖的瞬間掏出把小手槍干翻餐桌對面的危險分子。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那具人形造物從水里脫了上來,不知為何,撈出的居然是套盔甲。我抱有戒心,懷疑地戳一戳。

青蘋果味兒在這兒就中斷了,被陳年的惡臭所取代,吱呀吱呀,我將鐵皮盔甲掀開。面前就仿佛破碎記憶的停尸間,擠壓于此,等著火化與下葬。

“找到了……”

“找到了!”實習生與我先后發(fā)出感嘆,顧不上垃圾箱不斷涌來異味和怪液體,用鑰匙扣上的小刀劃破一層又一層的防水膜——許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依舊不禁后怕起來,為當年的魯莽而憂心忡忡,是啊,萬一那是個障眼法,比如炸彈之類的,又該怎么辦呢?然而,走運的是,殺人犯與我一樣!我們都沒有腦子!

冰冷的閃著寒光的金屬武器躺在我臭烘烘的手上,它的質(zhì)感給予了我一種被雷劈了般的沖擊,太順手了,這久違的熟悉曲線設計,扳機、槍管、握把座的具體位置閉上眼我都可以說出來??赡埽嫦嗟馁|(zhì)量和質(zhì)感與這把槍毫無差異。瞬間,惡寒撲暈了我。說時遲,那時快,實習生從背后扶住我,支持著我癱軟了一半的軀殼。

在三條街開外的公用垃圾箱里,我們找到了它——那個失蹤的兇器。

“你還好嗎?”她的目光流露出豐富的關切之情,我相信,如果我不在短時間內(nèi)回答她,她會立即為我做現(xiàn)場急救的。忽然間有個邪惡的念頭一閃而過嗎,我想看看她為我做急救的樣子。用生命去看這種美麗的畫面,應該很值得吧,至少對我來說,非常好。

“幫我檢查下槍柄上的標志,好嗎?”我擔心剛才看到的東西都是幻覺作祟,但又非常期盼以上草率的判斷皆為幻覺。晚上多喝兩瓶酒,忘記憂愁。

實習生認真湊頭觀察著我指尖所按壓的位置,她那別在耳后的長發(fā)滑下一縷,恰巧擋住了她此時的表情——震驚,微笑,贊嘆,悲傷還是疑慮?興許壓根沒有表情,我這樣安慰自己,總感覺因此損失了至高無上的財富,可細細回想,其實現(xiàn)在就是最有意義的。

“是我們分局的標志,編號的開頭數(shù)字也證實了這點。這把配槍具體歸屬于誰,那個同事究竟是誰,得等回去查一下記錄才能知道了?!?/p>

“該死!”

“要向上級匯報嗎?”

“嗯……”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上司那趴在桌上的溫婉而倦怠的身姿,是的,我會暗中幫她擺平一切糟心事,什么丟槍的笨蛋,什么偷槍的殺人魔,什么系統(tǒng)漏洞,最后,她定要感激涕零地為我在胸前別上勛章,鋪天蓋地的祝賀也會從其他分局發(fā)來。乖乖,現(xiàn)在我找到兇器,我辦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里程碑!接下來我可以干得更漂亮!爺就是超巨星警探,廢物們通通讓道避行!叫之前的自卑心理見鬼去吧,后輩、老家伙、就業(yè)的單位,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一坨屎!理應如此。我開始理解為什么很久之前同事B在得知自己被分局錄取后,當天晚上便和自己談了四年的女朋友分手??傊?,我肯定是無意間推開了一座與世間所有寧靜、淡然從容且悠游自在掛不上勾的錫紙殿堂,聽我口令,雙腿立正,昂首挺胸,后退一步,關門,后退兩步,后退三步,然后轉(zhuǎn)身,快跑!

“所以……我們是要匯報的,對嗎?”實習生欲言又止,通過她的反應不難判斷,我的意識在幾秒鐘前完成了一次失控且失蹤的表演。

“不。先等等再匯報。當務之急是回去?!彪m然判斷和剛才沒有區(qū)別,但我的目的和心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仿佛打撲克或者麻將,總得留個后手吧?先完成當下的任務,不歸我管的事情,不要多操心。將兇器交給胖瘦雙人組,回單位把有關于槍的主人的小問題作答,其余的由他們?nèi)泳秃昧?。如果這個麻煩事最后又跑回到了我這里,等上面的大領導安排的時候,再去做,對,棒極了,如同過去的狀態(tài)一樣,服從指揮,絕對沒有主動的傾向,朝著多余的一切大小事端說不。

無情的事實與無聊至極的人,完美搭配。

到達分局的一樓大廳時,我看見接待員小姐剛剛與她的同事完成了換崗交接工作,她披上小外套緩緩走出柜臺所占據(jù)的領地,仿佛變了氣質(zhì),露臍的背心和從里到外的野性美讓整座城市的廣告女郎都甘拜下風。我飛奔向她,全然忘了身后跟著的實習生,她也看見了我,俏皮地伸手打招呼:

“你好啊,從另一個星球穿越來的拾荒者?!?/p>

“等等,拾荒者?”

“是啊,親愛的,你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沐浴,這是最好的建議,沒有之一?!?/p>

我這才反應過來,莽撞地抬起胳膊,狠命地捕捉那些跳躍在衣服與廉價布料下皮膚上的腐敗味小鬼,陰雨天使得我的靈魂都起皺、發(fā)了霉。緊接著,小鬼們對著我面部的脆弱器官拳腳相加,為數(shù)不多的理智因此變得更加分崩離析起來,立體的人被小鬼們拆分成抽象的單面,都是符號,又瞧不起信仰,連高樓大廈亦蛻了層殼、化成雙翅通天的飛蛾匍匐于地面之上,更不用提由鮮花幻影懷胎而生下的馬駒,其實也那么糟糕啦,只因我是悲觀的,除我以外的,皆沒有錯。

“我想你是對的?!?/p>

“拿好了,這是張黃金會員卡,那家洗浴按摩中心的服務是咱們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水平,放心去用吧,親愛的,不著急還我,也別計較多少錢。”

“不行,不——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對我太好了,太慷慨了,我都,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了?!?/p>

“報答?嘿,又在說什么蠢話呢,什么時候這么俗氣啦?咱倆之間可談不上報答一詞,享受下生活吧,親愛的,只要你別像之前那些薄情郎似的傷我的心就好?!?/p>

“可是,我本來還想拜托你幫個忙的,這下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我一邊說,一邊在心里咒罵自己,我可真他媽偽善!拐彎抹角做什么,為一個自我為中心的小話題鋪墊這么久,做什么,作秀嗎?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講講。是工作上的事情嗎?”

“對?!?/p>

“大事,還是小事?”她朝我走來,手輕輕按在我的胸口處,示意我放低聲音回答問題。

“大事?!?/p>

“有多大?!?/p>

“關乎咱們整個局里的每個人能不能在新年假期里的人身自由。還有我們的上司,我不想她被辭退。”

接待員小姐愣了一下。

“不太妙。哪怕沒有使用占卜,我都能感受到這件事情背后的危險氣息。你知道你沒必要去做到這種地步,對吧,你知道的,對吧?”

“嗯。我也不享受這種游走在死亡邊緣的感覺,但……總之,如果你覺得幫助我會對你自己造成傷害的話,請拒絕我,我會想別的辦法的。”

“算我一個?!?/p>

“哈?”

“我加入。上司曾經(jīng)幫過我欸,我才不想違背自己的信條去做一個薄情寡義的家伙。再說了,假若真的有危險分子在制造試圖破壞這一切的災難,那我們就會守護得愈發(fā)有力,還猶豫什么呢?行動起來,身體動起來,敵人都打入內(nèi)部了,失去原本信念的壞蛋都不再掩飾而吹響號角了,我們怎么還在相互傷害、不團結起來呢?”

“你說的太他媽對了!”我揚起頭,詫異又興奮,內(nèi)心中多了幾分堅定——這份堅定是接待員小姐給予我的,我知道此種激動的情緒的分量無法支撐我攀峰到真相面前,但能前進幾步,就拼了老命掙扎著撲棱幾下吧!

“能幫我用后臺查下這個編號是屬于哪個同事的嗎?”我從口袋里掏出張小字條,遞給她。

“可以哦,不過你下周周末要陪我兩天才行?!?/p>

“?。渴裁词虑?,這么久?!蔽覞q紅了臉。

“算是幫你查編號的報酬,要你兩天的時間,不過分吧?你可是個大忙人喏,從早到晚也不見你來說幾句話......”

“行行行,行!隨叫隨到,尊聽悉便!哈——哪里忙了,只是沒心情罷了,面對喜歡的人,什么時候都有空閑,我才不是什么忙起來就不說話的人。”

“怎么,原來是不喜歡我吶?”

“沒沒!絕不!我......”

接待員小姐接過字條,她的美甲可真漂亮,“別緊張,借你這個好心勞動力去逛街買東西而已。給我點時間。很快回來?!钡却臅r間里,我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翻看架子上的舊報紙與期刊,實習生找準時機也來到我身邊。

“想念一個人是什么樣的感覺?”我冷不丁開口道。

“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想聊會兒天嗎?”實習生道。

“抱歉,我想還是算了吧。現(xiàn)在還不可以,我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心神不寧的糟糕感覺?!?/p>

接下來,我們倆都沉默不語,直到接待員小姐拍了拍我的肩頭。

“好消息和壞消息各一個,你想先聽哪個?”

“那就好消息吧,拜托了,辛苦了?!?/p>

“那個編號是把槍,主人是你們隔壁辦公室代號叫做‘信紙’的同事。沒有出借記錄和其他申請。但既然你讓我去調(diào)查,我留了個心眼,找熟人要了張ID卡,自己單獨進器械庫里確認了下,留在柜子里的是個模型,真貨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道其他武器怎么樣,我不像你們那么專業(yè)可以快速分辨,時間差不多了,我就離開了。”

“太——糟糕了。和我想的一樣糟。總之,謝謝了,沒你幫忙的話,我得兜很長的圈子才能辦到。等等——如果這就算好消息的話,那壞消息又得壞到什么地步了?”

“親愛的,你還有印象嗎?”

壞了,既然如此發(fā)問,那么這個壞消息百分百和我脫不了干系,心臟咯噔一下仿佛停了幾秒的跳動,我搖搖頭,然后焦躁不安地乞求她繼續(xù)說下去。

“你的配槍,不在槍械庫里?!?/p>

“啊……?它,它,它也失蹤了?”

“不,也不都是那個意思,疑點就在這里。親愛的,你仔細想想,看你的反應,你是全然沒有了與之相關的記憶?!?/p>

“啊啊啊啊??!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都市末日要來——”

“冷靜?!睂嵙暽贿呎f,一邊掐了掐我的下掖,劇烈的痛感令我不再亂吼亂叫。

“抱歉。抱歉。很抱歉……”

“你的配槍有出借記錄的,親愛的,數(shù)據(jù)庫所登記的信息顯示45天前你親自取出了那把槍,然后再也沒有歸還,事實上,你逾期了,你得趕快把槍還回去?!?/p>

“可是,我不知道槍去哪里了啊,我沒有印象了……”

“一點信息也回憶不起來了嗎?”

“完蛋了,肯定是過去的我把它弄丟了……”

局里的同事早已離開得差不多,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重要部門的人提著外賣往樓上走,他們要加班。是的,我很沮喪,亢奮都是暫時的,這種美妙的情緒從來不屬于我,肉體越是浮現(xiàn),越是加速了精神的腐爛。我需要一個人難過會兒,不能浪費別人的時間了,處于印象模糊的混沌狀態(tài)下,腸胃因為饑餓與緊張而發(fā)狂尖叫。記不清說了什么,接待員小姐離開了,實習生則留下來陪我。

挺過來,挺過來,不為了什么,歌廳上空的光球的色彩迷亂,濃烈紫色的絲網(wǎng)襪褲勒緊口鼻,貓一樣的同性從我面前抽離自己的肢體,思念著,思念著。錐形體瓶里的水燒開了。綠色的小花與綠色的眼球從其中紛紛噴出來。魔術師說演出到此為止。可他又知道我會留下來。離了魂兒的眼睛瞇著,昨晚煮泡面的鍋碗瓢盆定是忘了清洗,馬桶也沒有沖,大概,不確定。下雨了?遠處那是吊著的是長得像牦牛的褲子還是長得像褲子的牦牛?有水珠吸附在我的脖頸上,哦,原來是建筑工地,看吶,如同龜殼般斑駁的橙綠色墻壁——我們都睡在一只驚天大王八的身體里,原來是建筑工地圍擋上的噴霧與五彩斑斕的旋轉(zhuǎn)木馬。

“陪我找家餐廳解決掉晚餐,可以嗎?”她問。

我和實習生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我慢騰騰地小步挪著,很快便與她拉開了距離。見狀,她徑直往回走,重新來到我的側(cè)面。

“我不餓?!蔽艺f。

“那就少吃點,意思意思。我請客?!?/p>

炒菜的香味夾在風里從前方襲來。

“好吧。”沉默的時間足夠我們倆漫步到公交車站,“謝謝你……添麻煩了。”

“去哪吃?要不你點一家吧,我剛來,人生地不熟的,摸不清哪些店口味烹飪得地道?!?/p>

我剛想說,她之前提到自己知道有一家不錯的館子,她到底是不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還是說只是記差了,但這無意義的矛盾的話語拋出來,太針鋒相對了,我受的傷已經(jīng)夠多了——雖然大多數(shù)都是我把自己搞傷的,這算不算另一種層面的精神自殘——就不要再去暗戳戳地裹挾他人一起遭受折磨了,這是我自己的信條。忘掉吧,這毫無意義的記憶碎片。

“那就……”夜晚城市燈光亮起,我看見前方有條氣勢凌人的影子正朝我逼近,碩大的腦袋,瘦長的身體,驀然轉(zhuǎn)身,只是個迎賓充氣氣球拖著條幅在空中亂飛,為路人們清掃昏昏欲睡的負面效果。嚇人一跳。很快,它的腦袋的陰影落在公交車站牌的終點,終點有什么?我想起那天早上同事A和B的對話,燉什么魚,什么土豆塊,怪味什么,以及只對老什么提供的奶油什么沙拉,太對了!氣球伙計!你真是個模范市民,救世主大人!我就是需要這個呢!不過聯(lián)想到他們倆的談話,總感覺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我徹底遺忘了,陰謀論時間——興許都是故意的遺忘與別有用心的失蹤——結束,該死,為什么休閑娛樂的事情總記得那么清晰呢……

“我們一路坐到終點站去,那里有家新開的餐廳,同事們說風味不錯?!?/p>

“好呀好呀,就這么決定了?!?/p>

公交到站了,我們上車,我?guī)退Ц读似卞X。實習生挑了個挨窗戶的位置,我坐在她身邊。汽車發(fā)動了,尾氣淹沒思緒,仿佛樹海受到引力的作用開始漲潮,自然力量與超自然力量的共舞——灰色的野馬群在地平線上釋放自己的天性,它們身上的跳蚤于咸澀的海水中溺死又重生,這些事情在萬分之一秒鐘內(nèi)周而復始。沒人參悟它們究竟想干什么,本地居民都一副神志不清地啞著嗓子哈哈大笑的樣子,我是本地居民嗎?

首先,實習生不是——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我有些討厭“實習生”這種叫法了,顯得我故作高深老態(tài),又無比排外。有這樣嗎?反正此時此刻,我作為當事人產(chǎn)生了如此感受——有關于這個女孩的親切感,原因則是,我們那么相似,我愛的不是她,而是投射在她身上的我的影子,是高傲而怠慢的自戀。其次,除了首先所囊括的邏輯與信息,其次都是即興發(fā)揮了,就仿佛從筷子頭上抖落到手機表面的辣椒油。我放下目前依然蕪雜的思緒,好似擱置寫滿舊債的賬本,將頭偷偷轉(zhuǎn)向靠窗坐著的女孩。

紛繁的街景光影從她的側(cè)臉上流動,我想起首名字翻譯過來是“精神失常的二人”的外國語歌。“我們漫步于昏暗的燈光下,在寂靜深夜里的火車站臺,你是如此著急,急著帶我從包羅萬象的苦難挫折中逃離”。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是個沒錢的窮光蛋,也是個精神失常的沒家流浪漢——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通往郊區(qū)的列車軌道壞掉了,我胸無大志,沒有什么好學歷與好家境,常常不由分說地開始叛逆,頻頻聽由本能用意念去攻擊旁人,就算這樣我也值得被愛嗎?為什么我會被投以深情注視的目光?如果哪天,天上的神派遣下來的天使為我遞來可以進步與進化的工具,我會接受嗎?還是說,依舊自顧自地用玩泥巴的手摳著嘴巴。

“要復盤下今天的工作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生怕打攪了實習生欣賞街景時的思緒。

“好呀,為什么不呢?我很久之前就特別憧憬這樣的環(huán)節(jié)了。”

“超酷的。哈……”

無力感,該死的無力感,有時我曾想,我沒有能力幫助身邊人做更好地自己,幫助同事B去做超巨星警探,幫助同事A改改總是冒犯別人卻不自知的習慣,幫助部長收拾辦公室的雜物重災區(qū),幫助上司把71分局打造成全城市最酷的單位,最后,相同的事情從一個人身上又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身上,當每件事頻頻失敗后——那些結果不為我的意志所改變,因此我改變了想法,將以上的愿望歸結于自己那宛如陰溝般狹隘而腐臭的控制欲,是剝削。那就放下吧。放下吧。跳下吧。墜下。撲通。

“怎么,沒有頭緒嗎?要不聊點別的……嗯……我想想,今天在逃犯的住所里我瞧你對現(xiàn)場的書都特別感興趣,你喜歡寫東西嗎?”

“喜、喜歡、喜歡!以前的我特別喜歡寫東西,天馬行空的,現(xiàn)實的,會不會寫的,寫沒寫完的,都是先試試再說。”

“哇,你在哪里寫那些故事,我很好奇,也很期待,非常想看看,方便讓我閱讀嗎?”

“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賬號的用戶名和密碼啦,興許看到文章內(nèi)容后還能回憶起來是自己寫的,但那個平臺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登陸回去看了。粉絲也是寥寥無幾,有,不多,十幾個吧,還有好幾位是關注別人后的回關?!?/p>

“看到文章內(nèi)容后,你還能回憶起來……”她一副自言自語的樣子,又慢慢扭頭去看流光溢彩的街景了,“你手機還有電嗎?”

“只剩下百分之三十多了,沒帶充電相關的東西。你呢?”

“咱們倆的差不多吧,百分之十五,也沒有會和我聯(lián)系,隨它,要是工作上的事來了,先借用你的救救急吧?!?/p>

“我的話,惹你不開心……是嗎?”

“沒有。只是累了而已?!彼兄樰p聲笑笑,“今天我們倆可是在外面跑了一天呢,你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休息,到站了,我叫你?!?/p>

她在說謊。

我腦殼里的小人開始尖叫了,就仿佛防空警報般。曾經(jīng)前男友百般惹得我不開心——我不知道他的觀點錯沒錯,但我知道我和他每次看到的事物的兩面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我不開心,他沒頭腦,在他發(fā)覺我不開心之前,我悄然離開了,就讓喜歡他的人去喜歡他吧,我實在做不到虛情假意地去迎合那些并不好笑的點子,即使我裝出樣子來,也并不會讓他更加興奮。

然而現(xiàn)在,我正在做一樣的事情,過去我所厭惡的影子籠罩在我身上,好消息是我興許發(fā)覺了什么,壞消息則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彌補,我該怎么做?動起來,該死的小人,快去思考啊!睜開眼睛!睜開!

思考的過程中,我逐漸失去了意識,睡意朦朧間,我感覺自己倚靠著實習生的肩膀,薰衣草般沁香的洗發(fā)水味道迷幻神經(jīng)。很熟悉,好像從哪里見過,她就仿佛蜷在暗不見天日的出租屋硬床板上我那反復死去的周末時光,宛我臨近大學畢業(yè)前佇立在展示柜前我用最后剩余的全部生活費買下的紅方框樹脂眼鏡。可假若問她是誰——這位背對著濤濤樹海與黃昏、赤足白紗裙停留在長灘上的女子,她一定會笑著念出我的名字。

但她絕對不是我。

這一點,我非??隙ā?/p>

每每靠近她,我都感覺自己正遭受著刺目的滾燙的昔日理想的質(zhì)問,那么她還會相信誰?相信迪斯科可以帶她脫離苦海還是一瓶啤酒更來得實在,紙牌游戲時她又能夠瞬間化成比藍色野馬還要憂郁而灑脫的因子。媽媽,我再也觸碰不到那小小的亮光了!另一個腐朽的我要吃掉我的腦子了!請你不要再熟視無睹了,媽媽!我再也吃不到您做的輔食了!讓我退化回受精卵的樣子,去阻止那場小黑暗時代發(fā)生的偉大創(chuàng)新吧!

聽起來陌生。

別再問她的名字了。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職責,全部都是找尋。

“怎么可能會忘掉......”

不是我在哭,我才不會哭。有人在啜泣。

“怎么可能會忘掉啊......”

有人在不甘心地啜泣。這是末班車,車廂里除了司機和我們,沒有其他人,司機是位帥朗的蓄須大叔。那么,是誰在哭?

眼前的事情都與你無關!腦殼小人又開始尖叫了,這次它顯得格外著急,就仿佛自己的租期到時間了似的。啊啊啊??!停下來!不要再去在意是誰哭了,這里沒有人傷心,聽到了嗎?沒有!不——別——!這個細胞種子開始發(fā)芽了!求求你了......千萬別去記掛這沒意義的事情了,好不好......?

我覺得這不是沒有意義的事。我與接待員小姐約定過,不做負心漢。

媽的!媽的!我命令你停下來!我命令你!你會失去我的!知不知道!小人先是拿出鑿子敲打我的腦殼,見不起效后,又找來電鉆狠命地反擊著,最后,它坐在挖掘機的駕駛座上對我豎起中指。不知什么時候起,房間角落破土而出一棵小樹苗,這小家伙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起自己的枝丫來,交錯縱橫。你不許思考!你不許評判我!那堵墻,把你的臭枝丫從那堵墻上拿開!你也不能夠扼殺我!小人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去死吧!它操作起仿佛巨爪般的鏟斗,對小樹苗發(fā)起沖鋒。

最后,粗壯的枝干刺破了前擋風玻璃,小人的胸膛血淋淋的,至此,我的腦殼換了一位嶄新的啞巴租客,它會光合作用,它還會說,超酷的!去擦干女孩兒的眼淚,超有意義的!這才不是動漫里才存在的橋段。

是的,我要去搞明白那句話背后的含義。發(fā)自內(nèi)心地,從自由意志所出發(fā),而不是像完成小學作業(yè)那樣,不是為了老師的夸獎,也不是為了向家長炫耀,更不是為了完成作業(yè)而完成,我要去做。做完。做好。

此刻,我如同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陽光所照耀。任何異樣的雜質(zhì)都被這陽光所消滅殆盡了。等等,有人在搖晃我——

“嘿,到站了?!?/strong>

“嗯......”扶著略感昏沉的腦袋,我很快清醒過來,“嗯,我們走吧,去好好享受美食與休息時間吧!”實習生起先是驚訝于我的狀態(tài)改變之快,這次我觀察得異常清楚,她吃驚的表情也非常好看——不是因為她外表出眾,而是由于我的心終于為她打開了。

“走!”她蹦蹦跳跳地下了車,我緊隨其后。距離目的地還有段路程,步行過去,大約需要十五六分鐘,抓住這個絕妙的機會好好聊會吧。

“說起來,你有什么喜歡吃的嗎?下次,我?guī)闳L嘗當?shù)仄渌暮灭^子好廚子的手藝,到時候隨便點,我請你?!?/p>

“那就——”她抬臂輕托起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就點你親手做的菜,怎樣?”

“啊?”

“不行吶......”

“當然可以!當然!嘿,那就等這次案子結了,可別小瞧,我大展身手給你秀一把!”

“太期待了?!彼晃业哪佣盒α?,我也因為逗笑她的目的達到了而笑起來,隨后她慢慢向我這個方面平移來,小臂攬上我的腰,問道,“新年計劃做了嗎?”

若有若無的薰衣草香水的誘惑。

“估計我只會提前一天做計劃吧,大概率是宅在屋子里吃吃外賣、看看電影、打打游戲之類的。你呢?”

“我也還沒呢。暫時還沒想得那么長遠......”她低下頭,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印象中她一直是個做事走在別人前頭的風格,雖然我們認識也沒幾天就是了。

“如果沒有別人約你的話——啊,我的意思是,感覺你很受歡迎的哈哈,假若其他人還沒行動,那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搶占先機咯!”我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勇氣說出了這樣的詞匯,明明是大冷天,手汗卻止不住地向外滲,但是當下的氛圍我總得出來緩和緩和,而且這樣做的確也沒有什么壞處,總之,把重點表達出來吧,不要害怕,不要憂心于被拒絕,我的腦袋里可是長著棵樹呢。大概吧。

“現(xiàn)在咱倆一起計劃計劃?”我問。

她沒有說話,是在思考嗎?這么想來,她和我打交道以來,說的話最多又最長的人都是我,給她點思考的時間,我信任她,我相信她不回答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說出幾句真心的肉麻情話,而不是往常尖酸刻薄的陰陽怪氣,我眼里的每一扇櫥窗都只剩下你的倒影?!?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lor-default">那首外語歌繼續(xù)唱了下去,城市的另一端沒有野馬,也容不下它們。這里是長在牛的身體上的,一頭沒有了尸首的牛的身體上的諾言鴿子,鴿子脖子上系著一條綠色絲巾,它高唱春天的氣息,跳著芭蕾,向我問候早安,可現(xiàn)在分明是傍晚。

“跨年那晚去放煙花。我想看煙花,你要來嗎?”

說實話,我從小就害怕這種會噼里啪啦蹦蹦跳跳的紅色小東西,就仿佛我就是年獸本身般。不過這樣難得的邀請,誰會拒絕呢。

“要的,那肯定,我可以喜歡煙花了?!?/p>

胡扯!你在睜著眼說瞎話!不過,管它呢,誰規(guī)定的謊言不是真心話呢,比陰陽怪氣的面具好太多了,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會刺傷他人的面具戴到臉上更可怕。

“真的嗎?”

“當然……不是。不過我不介意抓住一次喜歡上它們的機會?!蔽业纳囝^、嘴唇、喉嚨自己動起來,自然而然地凝成一句又一句俏皮話,神清氣爽!

“我也是?!彼χ卮?,“我看到煙花,就總聯(lián)想到自己?!?/p>

聊著的工夫,我們走進那家外裝宛若鐵銹色的餐廳?;璋档臒艄猓o謐的環(huán)境,小而圓的餐桌,桌布垂下長度可以遮住很多東西,體型高大的服務員走上來問我和實習生想干什么。說實話,眼下的氛圍太奇怪了,我沒有歧視大塊頭的人不能做服務員,但是一個五大三粗、滿臉兇相的人問顧客的第一句不是有關用餐的話題而是開門見山問想干什么,他胸口的白領子上似乎還沾上了幾粒類似小番茄籽兒的異物。那的確得下意識警惕起來。然而當時我們倆根本沒有多想,只是覺得走進了一家喜歡cosplay的黑幫主題餐廳——不愧是我們倆!要知道,處于過了界限的快樂時,很多感官會變得異常遲鈍。

“請問還有空桌嗎,兩個人,安靜一點的位置?!睂嵙暽鷨?,我有些畏畏縮縮地躲閃在她身后。

我忘了我不擅長這種場合的事情了,接受別人的服務對我來說有些折磨,尤其是陌生人的服務,我倒是很愿意去服務他人,很奇怪,但確實如此,眼下的情景,我恨不得角色互換我去當服務生、帶我的女伴去找張桌子坐下。

服務員打量了下我和實習生,點點頭,帶我們先走進去,他給我們找了間離出口很遠的位置。一路上,我看到的食客并不多,倒是有個精瘦的矮子在洗手間外打電話。就坐后,服務生有些木訥地堵在必經(jīng)之路上,我有些后悔選這家餐廳了,就餐體驗太差。

“請問有菜單嗎?”實習生問道。

我實在憋不住了,沒頭腦地吐出句,“先來兩份奶油辛沙拉墊墊肚子當開胃菜吧。”服務生聽罷,緊皺的眉頭放松開來,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則跟在他的身后,中途去洗手間。

一面又一面高大鏡子立在水龍頭后的墻壁上,閃閃反光,里面有無數(shù)個自己暗暗浮動。夜晚就在那里,它不會朝我走來,依舊很傷心,仍然那么引人注目,低聲絮語著流轉(zhuǎn)不息的天體那浩瀚且意義不明的命運,但我也始終無法抵達星辰的終點。擰開水龍頭,捧起水撲到臉上。一切盡在不言中。在分崩離析的大廈中,我與它一齊傾倒,破碎,飛灰湮滅,新的一年里,大廈的廢墟上新的高樓林立,而我曾與之同時死去的自己則升入太空,構成新的青澀的純色天體。

未知的寒冷席卷而來,我慢慢豎起衣領。

夜晚幾度降臨,將末日的沙漏一次又一次重置,銜著死去的蘆葦與夜鶯的鬣狗奔走于人間,四騎士的鐘聲響徹天際,造物主從世界樹上摘下我這顆日漸腐爛的果子,吩咐我去尋找自己的“核”,他說,碰上喜歡的東西然后萌生模仿的沖動無可厚非,但絕對不能丟失自己的“核”,丟失自己“核”而任憑沖動去融合它物的果子最后都變成了太多的臃腫畸形怪獸,同時,還要求我去尋找死去的蘆葦與夜鶯,去救城市于水火。這個城市與我因造物主的無端之舉而一同戰(zhàn)栗不已,至此,我們都明白,我無法拯救,城市也無法被救,完蛋啦!誰也無法阻止這一切!黑洞將成為新的神靈!最終大家一致妥協(xié),是時候服下藥丸了。

旋擰開町美芬哈金藥瓶白色的蓋子,一粒,兩粒,三粒,吞下去,它們在里喉嚨蹦跳著祝我長命百歲。

我無言以對。

惡心感從腹部沖上來,黃褐色帶著粘液的稀水裹挾著藥丸一股腦傾瀉在水池里。該死的纏結癥。水流嘩啦啦地沖刷著,黑洞吞噬了全部、包容了全部,只拿走我身體和精神的這一點代謝物遠遠不能滿足它的貪婪,它還想要更多,而且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我們還能怎么辦呢。嗯?快樂小狗。

是它。它又出現(xiàn)了。如果不是實習生還在等我,說不定我干脆就一頭撞死在陌生餐廳的洗手間了。黑洞難道就不能做個正常人嗎?

你說正常人?小狗,正常人都被酒鬼,濫用禁藥的癮君子,在職精神病,超科學存在的猴子,宇宙中心的腸道填充物,不要良心的賽博浪人,僥幸逃過滅絕的史前原始單細胞生物,什么什么的,都被逼瘋啦。沒被逼瘋的,也因為沒看到它們的黑洞而閉上了雙眼,黑洞越來越大咯,你只要活在這個城市,就沒有正常人啦。安全感!嗚呼大家緊緊擁抱在一起!一個全員都是正確的偉大烏托邦即將建成!讓我們開派對慶祝吧!香檳塔,DJ開始工作嘍!

這,這個城市到底是什么……我瞬間變得驚恐萬分起來,掏出手機,砸向黑洞,明天就買離開的車票,必須買。等等,我在做什么?手機......

誰知道呢,蜘蛛網(wǎng),愚人船,牛棚豬圈,下水道,后花園,人類文明最后的諾亞方舟,你的常識也失蹤了嗎。啊……我忘了,你也忘了,你不是在追捕一個連你自己都不記得長相的舊相識了嗎。任何有關悄無聲息的失蹤的默許,都是一種對過去朝夕相處的否定,也許潛意識里,你確實不曾在意。黑洞說。你和你的逃犯,注定錯過,注定遺憾終身。

也許她變了。我扭過頭去,不再看黑洞。

黑洞勃然大怒道:你昧著良心說話,你知道的對吧!既然你了解她勝過我了解你,收回你的話——收不回來了,我命令你去彌補。如果連你都開始這么講,這個城市是真的沒救了。我曾站在城市之巔,看過無數(shù)殺人兇手站在曾救助過自己的受害者的墳前說,你是個好人。這只是個比喻。但事實的可怖遠遠超過比喻。

都這個時候,就放過我吧。

夠了。到此為止。你令我惡心。這次是黑洞主動結束了談話。我關掉水龍頭,洗手池已經(jīng)沖干凈了。又吃了一遍藥,這次沒有吐。

有個更加緊急的問題被提上日程,我的手機剛剛在與幻覺的搏斗中,報廢了。

出來時,那個瘦子還在弓著背打電話,因為講的是方言,我聽不懂,他大發(fā)脾氣,臉漲得紅宛如豬肝。很快,他又笑起來,讓人搞不懂邏輯,就仿佛上演了一場心血來潮的表演。嘆口氣,想著什么時候去修手機更加合適。

收回目光的瞬間,我卻瞄到一個令人頓時緊張萬分的東西。

——槍。

有理由懷疑是我看錯了,畢竟光線昏暗,加上我確實視力不太好,這么想,肯定是我神經(jīng)太緊張,出現(xiàn)了幻覺。也許只是個金屬掛件,或者鑰匙,對講機之類的。

電燈發(fā)出滋滋的呻吟聲,隔壁包間門的夾縫泄出某種熱烈的、快節(jié)奏的動感旋律,嘶啞的咆哮與爭吵就仿佛在用叉子奮力地劃拉空罐子的底端,揚起一陣又一陣不可思議的水霧。紫色頭發(fā)的女人,藍色頭發(fā)的男人,釋放出色彩斑斕的能量,芥末一般辛辣的刺激性氣體飄滿走廊,他們?nèi)恳积R扭過頭來,微笑著對上我的視線,這些人的眼睛都是乳白色的。

正專心偷看著,忽然間,有人從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壯漢服務生,他正瞇起眼,從背后鉗制住我的一只胳膊,“回去,別?;ㄕ?。”

鑰匙打開反鎖的房門,我看見實習生正一臉凝重地坐在小圓桌旁,估計有不法之徒已經(jīng)和她聊過了??赡苁呛趲?,但是如果他們是黑幫,那么我的那倆好同事又在干什么,玩無間道角色扮演嗎?服務員壯漢把我往里一推,實習生扶了我一下,就座,拉上門。

“你不反鎖下房門嗎?!鞭D(zhuǎn)念一想,我不應該嘴賤去吐槽提醒他的。

“用不著。我一個人,可以和你們這倆小畜生消遣一下時間?!?/p>

啊哈!這個傲慢的笨蛋把我的話當成挑釁了。突然諷刺意味占據(jù)了上風,但我不敢笑。剛才服用的町美芬哈金開始發(fā)揮藥效,在接下來一段時間里,我會與暫時興奮的副作用相依為命。

壯漢服務員從懷里稀里嘩啦地摸索著,我緊緊盯住那個位置,揣測會有什么東西被掏出來,刀子,槍,手銬,麻醉針,藥粉。

沉默,以及一個火星就能點燃的氛圍。

“別亂動,我警告了,流血就沒意思了。我們要和平相處,我們要避免頻繁的流血事件?!彼K于把目標物品掏出來了,是一支筆和一張紙。坦白而言,他說出來的話和所擺出來的物品,這些事應該由我來做——用法律去審判他。

“要干什么?!睂嵙暽浔貑枺瓉磉@就是她工作時的狀態(tài)嗎。太酷了。比我還要警探氣勢一百倍,一千倍。

“你們來為我們賣命。我們付錢。能拿到超過薪水十倍的錢,干沒有生命危險的活兒。我們知道你們是駑馬大街71分局的人。”

“沒門。”實習生拒絕得很果斷。

“不問你?!狈丈鷮τ谒姆磻椭员牵拔以趩柫硪粋€。”

“什么活兒?你不說,我怎么答應?!?/p>

“如果你要聽,那么不管同意與否,一只腳就踏進鬼門關了。我沒有開玩笑?!?/p>

“你說,我來聽。我不怕死,我是認真的,我更相信我會在殺手到來之前,自己先把自己搞垮……所以,到底什么活?”

他忍住自己想評論我剛才那幾句妄語的沖動,“幫我們從局里搞東西。說的好聽點,分享情報和物質(zhì)。說得難聽點,就仿佛從數(shù)據(jù)庫還是圖書館里剽竊其他人文章畫作那般,或者游走在灰色產(chǎn)業(yè)鏈,你拿那些東西撈錢,不寒磣,又不違現(xiàn)在的法,良心那種東西是欲望的死對頭?!?/p>

“這比喻,確實挺難聽的?!蔽一顒踊顒咏┯驳萌缤F板一樣的脖子,實習生鉗住我大腿上的肉狠狠旋擰著,我盡力維持著笑容,直到冷笑變成苦笑,最后快疼哭了的時候,那邊終于肯放我一馬了。

“說話。”他催促道。

“我在思考?!蔽野琢怂谎?,“你不是說消遣時間嗎,怎么開始耗不起了?”

“別拖時間。按照約定,我們本來應該是做掉你?!彼钢肝遥瑢嵙暽榱宋乙谎?,似乎想問我是不是在精神混亂地時候惹了什么大麻煩,比如說,把冰淇淋丟到黑幫老大的光頭上、喝醉了就后把黑幫的車當成垃圾桶狂吐之類的詭事。

這還真不好說。

“但是瘦狼哥最后還是決定放你們一馬,如果你們愿意為我們工作的話。我和我兄弟們?nèi)ジ纱笫碌臅r候,你們可想象不出來有多酷?!?/p>

他指的應該是打電話的那位。瘦狼,土到老掉牙的稱呼。還有,你們的事,又關我屁事,邀請就邀請,別說有的沒的。有話好好說,哪怕無心之舉,也足夠傷人了,尤其是對面還坐著個精神極其不穩(wěn)定的定時炸彈時。

“你們的槍,肯定是從局里拐出來的吧?!?/p>

他聳聳肩,岔開了話題,“膝蓋是金子做的,跪一下吧,價錢出乎你的意料。為什么不呢,周圍人都這么干,這是個很不錯的借口?!庇w彌彰這一套,我比他還懂,比他還熟練千百倍,這漢子一看就是不會說話、負責多干活的那種。我只是不明白,以他們的渠道來說,搞到槍支根本不是問題——雖然這本身就是個問題,那么為什么又要大費周章賄賂內(nèi)部人士偷警探的配槍?

“這么說吧。我這人關于欲望和刺激有種怪癖……”

“你更喜歡肉體上的?”壯漢服務員皺起眉來,該死,他在想什么怪異的畫面,要鄙夷就鄙夷吧,要歧視就歧視吧,他看到的永遠都是浮萍。但是無所謂了,我的目的達到了,他開始走神。

“不不不不?!蔽矣圃盏亟忉屩咽峙驳阶烂娴倪吘壧?,抓緊這個位置,“你沒考慮過精神方面的嗎?比如說,一片葉子,一行螞蟻,一團樹根,一條樹枝,我能開心好幾周呢?!?/p>

“你他媽就是個純純傻x變態(tài)吧。”

我沒理他,扭頭看向?qū)嵙暽坪跄茏x懂我的眼神,至少我希望她能讀懂,但愿不要錯意。這種危急關頭千萬不要錯意??!

“你想干什么?!眽褲h服務員準備起身,他攥緊拳頭,估計一下就能把我揍進急診室吧。

想干什么?你說我想干什么。

“開戰(zhàn)吧!”我吼道,嫌不過癮,后面又補上了句。

“爺就是末日?。?!”

我掀起桌子朝著壯漢服務員的方向壓去,起初是有那么一點費勁,不過實習生馬上搭把手幫助了我,她又朝著服務員最要命的部位補踹了一腳。趁壯漢哀嚎之際,我們倆破門而出。

然而,瘦子擋住通向出口的道路,吹起尖銳刺耳的口哨,舉起那把明晃晃的槍,慢慢朝我們走來。他的臉上存在著種病態(tài)的光,就仿佛在說此路不通,過路費小命一條。坦白而言,真的有那么幾秒鐘,我被他吸引住了,生死攸關下的窒息感與腎上腺素的狂飆,剛才所提到的精神方面的怪癖暴露無遺。

實習生用手刀敲醒了我,“找個可以堵門的、沒有窗戶的房間,往里走,先躲起來!”

“好……好的!”

落魄又饑腸轆轆的二人轉(zhuǎn)身就逃,誰也意想不到今晚會以這種荒唐的情節(jié)而展開,永遠無法預測的下一秒種。心臟快要爆炸了,汗水流進眼睛中的沙疼感令人痛不欲生。這時,我開始懷疑那天所聽到的談話都是別有用心的暗示,亦或者說我是只笨頭笨腦、可以無差別地徑直走進陷阱中去,就仿佛故事里的俗套搭配,笨蛋往往能夠?qū)④娔切╇U惡用心的計劃。

“快點,再跑快點,實習生!”我感覺她故意落在我身后,與我保持一種微妙的距離。

他們不會在這里開槍。我確信這一點。

但下一刻,又眼睜睜地看到身后的實習生中彈的事實,她發(fā)出痛苦嗚咽,不受控制地前傾、幾近摔倒,但幾乎是同時刻,她以那強大的意志振作起來,不想拖累我。而且前一秒還在保護我。我的大腦嗡地一聲巨響,就仿佛某種關閉良久的自我保護機制重啟成功,僅憑本能開始行動,令我都吃驚的本能,沖上去檢查她中槍的部位——左肩膀,確定不是非常影響行動后,另一個冷酷的我主導身體,攙扶起她,聽憑第六感打開一個通往地下的房間帶著實習生走進去,讓她靠墻坐下休息,反鎖、用雜物堵住房門,檢查是否有其他通道,確認暫時安全后,脫下自己的外套、腰帶等大小松緊合適的布料用來做急救處理。

該死,我怎么這么粗心,天殺的!消音器,還有填滿降噪材料的墻壁,這就是天然的獵場。

門把手的用力轉(zhuǎn)動聲剛剛停止,撞擊聲又開始響起,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我起身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是個酒窖,有很多高度酒,這是決戰(zhàn)時同歸于盡的法子,使不得,但足以威懾。于是我抄起酒瓶,狠狠地朝有棱角的地方咂去,稀里嘩啦,門外的撞擊聲戛然而止。

外面有聲響傳來。

“鑰匙打不開,里面用插銷反鎖住了?!?/p>

“還有很多好酒。這樣被敗壞了怪可惜。她們無路可走的。早晚會出來的?!?/p>

“得了。餓死在里面。你們幾個,守在這里?!?/p>

我必須發(fā)消息給上司,或者接待員小姐,不敢直接撥打警局的公共號碼,因為局里很有可能存在內(nèi)鬼,而且不止一名,忽然間,兩名同事的面容浮現(xiàn)在眼前。

現(xiàn)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不喜歡用背叛一詞,向來會自責自己對于他們了解不深。但這筆賬,我記下了。

跪在實習生身邊查看她的傷勢,血暫時止住了,趁她還有體力與意識,我爭分奪秒要來她的手機。我支支吾吾說自己手機壞了時,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種溫柔而信任的感情,令我不再饑餓,不再慌張,也不再恐懼。

信號很弱。

緊接著,新的危機出現(xiàn),他們從外面關掉了這間屋子的電力系統(tǒng),光線從這個世間失蹤,不再眷顧倒霉之徒,連排氣扇都拒絕了我的求救。我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的手機馬上也要沒電了,而且同事的電話我沒記住幾個,上司的與接待員小姐的,我選擇接待員小姐,雖然這樣對她來說很不公平。這段時間以來,我都是索求的一方,不自覺地綁架她,我不能因為自己悲慘的遭遇與不穩(wěn)定的精神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幫助,吮吸她的善良,這會毀掉她的。我也從來不是什么英雄,只不過是每次都恰恰成了大難臨頭的那只鳥——不會飛的那只鳥。

美麗的世界啊,弱肉強食的社會啊,冷酷無情的城市啊,假若我手中有那么一個可以許愿的機會,我能不能用這小小的閃光祈禱他人得到幸福?我不喜歡自己,我又是自我狂熱的信徒,我只乞求那些善良的人們可以得到屬于自己的安寧,獨一無二的平靜,哪怕只有短短的幾分鐘。求求您了。不要折磨他們了。我望向?qū)嵙暽?,銀色月光灑在她那失去血色的面龐上,五秒鐘過去了,一道電流從腦海中閃過,劈裂了腦中那棵樹,我意識到了什么。

順著月光的方向,我找到了個窄小的布滿青苔、泥巴、頭發(fā)等垃圾的用鐵桿攔住的通風口,拖拉來柜子墊在腳下,攀扶著墻壁,高點,再高點,先把求救短信發(fā)出去,堵上我下輩子的全部運氣吧!想要什么都通通拿走吧!哪怕明天中彈身亡我也心甘情愿,實習生必須活下去,她是我們當中無辜的,她才是最倒霉的那個,她不應該遭受這種無端折磨,一切都是我的錯……

那晚的月色很美,美得凄涼,就仿佛在暗示什么。發(fā)出去了嗎?說實話,我已經(jīng)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待了,呼喚萬物,萬物將近垂死。風也不會伸出援手,通風口的位置太偏,根本不臨街,不可能有人能聽到無助的呼聲。風問我,你愿成為他們其中之一嗎?他們,指的是誰,黑幫,同事A與B,上司與接待員小姐,黃昏永生,還是黑洞?我能聽到我的耐心發(fā)出垂死的尖叫,以及我的搭檔虛弱無力的呻吟。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下去了,我得另尋別的辦法,我需要工具,需要武器,我的槍......去哪里了?

嗡。

什么——

屏幕亮起,右上角紅色的馬上到頭的電量是我們風中殘燭般生命的計時沙漏。料事如神的她會對我的私人悲劇有第六感的反應么,假如說我和搭檔今晚就喪命于此......我只希望被卷入其中的善良的人們不要因此而自責萬分。

嗡嗡。

我的手舉累了,不知過去多久,不抱希望,很難過,后半夜誰還會醒著呢?無聊的人,思考著的人,痛不欲生的人,美麗而孤寂的人,跳舞的人。風歇了。

“支援正在路上?!?/p>

還有回復消息的人,接待員小姐。以及被迫加班的同事們。


【持續(xù)失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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