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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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曹磊相信,一本書會在未來的某個人生路口等他,他們會像老朋友一樣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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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像廳,是一代中國人的特殊記憶。對于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人而言,在他們的少年時期,“三大件”之一的彩電可謂一件難求,若想盡早觀看新潮港片,他們必須第一時間占領錄像廳的熒幕“高地”。
曹磊就是在西北小城的錄像廳里,接觸到香港武俠片的。
以《楚留香傳奇》為例,錄像廳的告示里會寫明當天放映的集數,“一二三四集,今兒個就這四集循環(huán)播放,一塊錢進去就把這四集看了”。
對看得正在興頭上的少年來說,一塊錢四集顯然不是樁劃算的買賣。他想,不如到書店去租書,“壓十塊錢你就隨便看,一天才幾毛錢”。
租書店坐落在曹磊家鄉(xiāng)小城東街的影劇院內,進了大門往左一拐,那里是少年曹磊的“天堂”。他每天搬好幾本武俠小說回家,晚上躲在被窩里看得滿臉是汗。
比起武俠小說的文學性,作者構建的武俠世界更令當時的曹磊癡迷。
“對荷爾蒙旺盛的一個青春期少年來講,那個世界簡直太神奇了,我特別期待自己就是里面的男主人公?!?/p>
曹磊基本上把書店里金庸、古龍、梁羽生的武俠小說看了個遍,三人里他尤愛古龍。在那個不懂文學、不識愛情的年紀,他只是醉心于古龍筆下的朦朧情愫,也嘆服于那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招式描寫:“像金庸或梁羽生先生的小說,我覺得甚至可以衍生出一本武功秘笈,一招怎么打的、從哪使勁兒,他們都得跟你說清楚。但古龍寫,兩個高手先死死盯著對方,然后突然一下就結束了。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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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而讀,為誰而讀?
成為演員后,曹磊曾在異鄉(xiāng)的咖啡館里偶然翻開一本武俠小說。
當熟悉的段落演化成片場的景象,他意識到不對了。
“那種假定性會特別強,你知道嗎?就是腦海里有演員的狀態(tài),知道飛是吊威亞,瞬間把你記憶中很美好的東西削弱了?!?/p>
曹磊立即合上書,“我想保護它。”
事實上,曹磊想保護的不僅有年少時的感動和夢想,也有他對豁達人生觀的本能渴望。最近兩年,他將這種渴望寄托在蘇軾身上。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里塑造了一個秉性難改的樂觀主義者,將蘇軾新潮、想象力豐富、叛逆、嘴硬心軟、熱愛美食、浪漫而詼諧的面相娓娓道來。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這個人物形象都給了曹磊極大的啟發(fā)。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p>
林語堂認為,蘇軾對弟弟蘇轍說的這番話也能用來描寫他自己。曹磊深以為然:“我覺得這是審視蘇東坡這一生的一個黃金視角?!?/p>
林語堂用他富有生活情趣的筆觸,描摹出蘇軾不拘形跡的人格魅力。
那些妙趣橫生的細節(jié)像一撮撮調料,撒在他八珍玉食、五味雜陳的人生筵席上,給人留下無窮無盡的回味。
蘇軾和武俠小說里的人物有一個共性:飄逸不羈,灑脫睿智。曹磊不否認,他的文學取向受到了一些心理暗示,“我覺得可能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反觀自己,曹磊覺得他的生活框架感太重,缺乏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總是擺脫不了“放下”與“想太多”這對矛盾。
就拿最近這次閉關來說,曹磊計劃補一補之前落下的書和影片,包括別人閑談間提及的一些作品。
可準備看的時候,他卻陷入了反思:“你在干嗎?你是為了跟大伙聊天時有談資,還是真的能夠靜下心來?
或者你只是想去翻開一本書,享受片刻的安靜?”
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曹磊也用這些反思重新衡量他為自己定立的規(guī)則,比如堅持每天早起練功、練琴,堅持把平時看到的動人文字抄下來,以備日后重溫。
“這些事情我都在做,但是我又不停地想——你為什么而做?”
從事業(yè)出發(fā),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確,他希望當自己站在任何一位優(yōu)秀導演的鏡頭前,大家能看到曹磊這名演員的進步,看到他在保持一個非常好的狀態(tài)。
從內心出發(fā),他卻看不懂自己了:“你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你如果真的愿意每天去練功,一下子待四五個小時才從排練場出來,那你為什么去之前會跟它斗爭半天?”
想不通的時候,曹磊會羨慕蘇軾——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依然活得風生水起,好人緣延續(xù)千年,仿佛所有坎都能過去,什么事都是小事。
我問他,不是有“你必須很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這句話嗎?
那些特別瀟灑的歷史人物可能比我們現在還掙扎,只是我們看不到而已。
曹磊激動起來:“我跟你說,我就是這么說服自己的!這句話非常對,不然先生怎么能寫出《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現在,他不再強求解答那些問題,他只是不停地問自己:“你既然清楚一個人不可能什么角色都能演,但是你愛戴的、敬仰的這些人,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能用表演這種方式去靠近的話,你打算怎么做?可以勝任嗎?”
如果有一天能接近林語堂寫蘇軾時那種“只是以此為樂而已”的境界,曹磊或許會找到屬于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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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看不懂的書,會在人生的另一個路口等你
《三國演義》是另一部對曹磊影響至深的著作,羅貫中對忠、義、仁的詮釋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三觀。
后來,他研讀了一些三國時期的史書,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小說中的人和事并非完全符合史實。譬如曹操,文藝作品大多傾向于將其設定成奸佞小人,導致很多人不了解他的才華和韜略。
曹磊覺得,中國人還是得有幾本作為人生底色的書,這也是讀《論語》《資治通鑒》等典籍的意義之一。
他也對古典文學的輕快內容感興趣,像《世說新語》寫晉文王調侃口吃的鄧艾,二人“卿云‘艾艾’,定是幾艾”“‘鳳兮鳳兮’,故是一鳳”的對話就可愛極了。
在中央戲劇學院,曹磊因課業(yè)需要讀了很多現當代文學作品。
如今,他不提倡這種目的性太強的讀書方式,正如莎士比亞所言,生活里沒有書籍就好像沒有陽光。
“你說陽光有目的嗎?我出去曬太陽的時候它才有意義嗎?”他覺得讀書不該如此。
“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無意間讀到的文字也會在讀者腦海里留下印記。
有朝一日,它們會突然從生活場景里跳出來,或在劇本的某個應用情景里冒出來,那種瞬間被點亮的感覺就像上帝之手撥動心弦。
然而,演員們有時必須為了戲而讀書,因此而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作品的案例也不在少數,譬如曹磊在《覺醒年代》中的表演。
他以魯迅為例,分享了自己在為戲而讀書時的傾向性。
“我會第一時間把他的日記全部找來,從字里行間去看他整個生活的這根線到底是怎么連貫的;我還會看他的《兩地書》,看他是用什么方式來呈現情感的。我可能更關注他生活中的這些瑣碎?!?/p>
等點連成線、線連成面,再慢慢成為一個立體的形象,曹磊才能弄清自己跟人物的關系能靠近多少,又能融入多少。
曹磊也遇到過因戲而生的讀書瓶頸,接受《新周刊》采訪的當下,他正為即將到來的新戲閱讀兩部“難啃”的著作——總計五冊、近兩千頁,他得給自己很大的勇氣才能翻開,但他必須迎難而上,并勉勵自己“你今年要是能啃下來,就給自己一個大獎”。
在一些讀者眼中,這第一部書也許只是在講一段戰(zhàn)爭史,可曹磊一旦給了自己“努力把它做成一部好作品”的暗示,便很難再尋回平常心了。
外界因素確實給了曹磊一些壓力,但他覺得,更多的壓力來自內心。
他是一個心事重的人,同時又是A型血。這個血型的人容易把自己框起來,他們一生都要重復一件事情——打碎這些框架。
“可能會重新再構建一個新的框架,但是要不停地去打碎它,才有可能成長?!辈芾谡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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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可沒有電,不能沒有書
拋開工作,曹磊的讀書取向會隨心境變化。
心情愉悅、思維活躍的時候,他會乘興看一些比較“費腦”的書,比如探險類和懸疑類小說;感到疲勞、精力不夠的時候,他更愿意看一些心學智慧類的書,以緩解低落的情緒,讓自己平靜下來。
有時候,曹磊也會“拿錯書”,遭遇確實看不懂、讀不進去的情況,例如王陽明的作品。
這時他會收到來自自己的一個信號——“小曹同學,人家是寫心學智慧的一本書,你看不進去是不對的?!?/p>
自責感促使他把書留下來,他相信這本書會在未來的某個人生路口等他,他們會像老朋友一樣重逢,“然后你會慢慢看懂它的眼神”,就像長大后重讀魯迅,“你甚至能看懂他的胡子”。
在書籍面前,曹磊始終謙遜而開放,沒有什么一定要看或一定不看的書籍類型。這樣的心態(tài)使他常常在偶得之書里收獲驚喜。
去年夏天,史航在某次活動中朗讀了劉按小說集《為什么要把小說寫得那么好》里的一篇文章。曹磊聽到后馬上把書找來,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
“看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你像在一個絢爛的古城里走走停停,在這兒弄個糖葫蘆嘗一下,在那兒拿本書翻一翻,或者坐一會兒看看這塊磚。”
劉按的小說則完全不同。
“你打開一看,它會像一個個小煙花在眼前一亮,然后就黯淡下去。它也許給不了你那么深厚的東西,但煙花閃亮的時刻,能讓你瞬間滿足。”曹磊說。
曹磊有時會隨身帶一些紙張到排練場。
那是他拍照后打印出來的書籍章節(jié),或是復印下來的書頁。
曹磊笑言,這是一種“偷懶”的摘抄,可對于確實無暇兼顧工作和閱讀的人而言,這又是一種極其自律、自覺的做法。
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曹磊會把書上的文字誦讀出來。
文字被口腔外化,再傳回耳朵里所形成的景象,與只用眼睛閱覽的感受是不同的。在那幅嶄新的景象里,他會看到自己與這段文字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無論是穿衣還是讀書,曹磊都不太會跟趨勢。
即使電子書風潮正勁,他也依然固守著紙質書的傳統(tǒng),“我覺得沒有什么可以替代它,因為這是人類文化傳承的一個最基礎的樣子”。
他特別享受拆書封、翻書頁的過程,“打開書那撲面而來的紙的味道,還有油墨的味道,都是電子產品給不了我的”。
讀書是一生的事情。人們不會“擺脫”書,世界也不能沒有書?!斑€是留著書,寧可沒有電?!辈芾诤V定地說,“書籍是上帝給我們的光,沒有書的話我們就真的全瞎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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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洞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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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609期
《別想擺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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