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落花

閱前須知： 文中人物對話時，有時會講述曾經(jīng)的故事；有時會講述回憶。若直接以說話的方式敘述，或許會使對話過于冗長，抑或是會因視角的主觀性而對整個事件了解不足、細節(jié)缺失。 因此出現(xiàn)上述情況時，往往以上帝視角而非文中的講述者視角進行敘述。人物確實講述了這段故事或進行了這段回憶，但原本的說辭會與文中寫出的內(nèi)容有較大出入。 其標志在于：無雙引號的一定是客觀情況，雙引號中的內(nèi)容可能是人物刻意隱瞞，也可能原話被作者篡改過。 例如一個人物如果在無雙引號的地方從未以全名代稱過，他的名字就是假的或者半真半假。 這并非什么懸疑，只是為了敘事伏筆方便為之。 ——————（這里是分割線）————— （書接上回） 昨日上午，停云峰下。 一少年背負一書箱，獨自踽行在蒼茫的群山間，狹徑上，一重又一重。 艷陽高照，無風，雖是深冬，竟曬得人燥熱起來。少年脫去罩衫，搭在書箱上。在山谷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時手搭涼棚，望著山巒的方向?qū)ひ捴澄铩? 行了半日，總算找到一個絕佳的角度，便駐足停下。卸下書箱，抽出一張竹椅、一臺竹架、一塊木板，于其上鋪開一丈二的宣紙，用黃蠟石鎮(zhèn)住。掏出竹節(jié)制的水筒，倒水硯臺之上，以墨石磨研，直至幽幽墨香飄出。剛用細毫沾了少許墨汁，準備鉤畫，忽然遠處車馬喧天、一陣嘈雜。 少年泰然自若地作著畫，動作嫻熟而風雅，絲毫未受噪音的干擾。但這噪音越來越近，以至地面都震動不已。 呼出一口氣，改執(zhí)粗筆，毫毛上吸飽了墨汁。然而由于震動，墨自毫尖滴落，落在初顯輪廓的山峰上，霎時便洇污一片白紙。 這畫算是廢了。 “怎么這荒山野嶺也有人煩吶！我倒要看看是哪個死孩子！”少年破口大罵，憤然擲筆。 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原是一隊人馬神色張皇，往深山中竄逃。共十余騎，皆似土匪著裝，看上去剛打家劫舍歸來，個個灰頭土臉。其后拉著一輛載貨板車，看上去似乎沒什么收獲——除了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丫頭。 這伙土匪在狹窄的山路上列隊而馳，位列第二者正與為首者大聲密謀： “老大，這月第十次空軍了，回去又吃觀音土罷，‘土匪’的意思就是食土的匪人嗎？” 第三人插進談話：“笨蛋！光吃土多噎啊，山上那么多雪，挖點來食雪不香么？” “你倆蠢蛋給我閉嘴，跟著老子混，能讓手下弟兄們?nèi)祓I九頓？” “就是，”有人應和道，“老大，我們明天干脆別劫商人了，他們又沒吃的。去搶屠戶吧，人家有肉！” 領(lǐng)頭人一抹額，道：“但凡你們有點豬腦，也不至于跑到官道上去劫人，害得我都差點進大牢去！不過嘛……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逃跑時撞見的這小丫頭片子，要是好好利用一下，說不定今后就吃喝不愁了，算你們運氣好，將功補過了?！? “好耶！”眾土匪歡呼道，“不過老大，這小丫頭身上既沒肉也沒錢，這么小一只，抓來還得養(yǎng)著，我們哪來的吃喝??？” 首領(lǐng)似乎心情不錯，給手下人解釋道：“傻小子，你看她滿身綾羅綢緞，穿金戴玉的，家里肯定非富即貴，像是沒錢的主嗎？明天到城里打聽打聽哪個大戶人家丟了孩子的，暗中告訴他們?nèi)嗽谖覀冞@，叫他帶個幾十箱金子來贖人。人家拔根寒毛都能撐死我們了，后半輩子還愁吃不上飯？這就叫專業(yè)，瞧你們那蠢樣，多學著點！” “原來如此，老大威武！”有人喊道。后面一片附和：“老大萬歲！老大天下無敵！” 那首領(lǐng)仰天長笑，嘴角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少年在樹叢后面聽了半天，額上垮下三條黑線。不是，現(xiàn)在當土匪的就這水平，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呀？ “喂喂！我說你們，”少年從樹蔭底下走出，嘴里叼著根狗尾草，斜倚在樹下，叫住這伙人，“拐賣兒童就拐賣兒童吧，不要影響別人，有沒有點職業(yè)素養(yǎng)？我作畫最忌被打攪，小爺我今天就順便替天行道一下，讓你們知道知道：這年頭，土匪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當?shù)?！? 首領(lǐng)先是一驚，而后注意到一名隱士裝束、面如冠玉的少年，大笑：“哪里來的毛頭小子，教我做事？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禁得住一頓打嗎，也敢擋我財路？” “嘖，”少年不屑道，“可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老大，他嘴好欠啊，我想揍他一頓?！币煌练四θ?。 “去吧，把他嘴剁下來，今晚下酒，”轉(zhuǎn)而看向那少年，奸笑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一土匪沖出隊伍，從身后抽出一把環(huán)首刀，奔向少年，喝道：“納命來！” 少年不緊不慢地從地上拾起一根修長的樹枝，丈余，腕般粗細。見土匪持刀當頭劈來，眨眼間閃至一旁，未及土匪回身，輒肘擊其后頸，當場昏厥。其動作疾如迅雷，竟無人看清。一勾手指：“噫，就這，還來嗎？” 首領(lǐng)見勢不妙，根本沒明白這少年是如何行動的，大怖，卒令余下的土匪一擁而上。其中有持斧的，有持匕首的，有持彎刀的……十八般兵器，舞得跟雜耍似的。 少年心中一沉，決定暫避鋒芒，跟他們迂回作戰(zhàn)。剛欲后撤，首領(lǐng)身下那匹盯了少年好一會的棗紅馬，卻忽然激動起來。 首領(lǐng)呵叱道：“你這牲口怎么又不聽話了，真是養(yǎng)不熟，別亂動！”接著揚起鞭子。還沒等鞭落下，那馬暴生蠻力，把首領(lǐng)掀了下去，直接飛出三四丈遠。 棗紅馬在人群之中橫沖直撞，而眾土匪對此毫無準備，平均一人吃了三蹄子。 下一刻，土匪們有抱頭的，有捂腹的，有癱倒的……十多種姿勢，像進了外科醫(yī)館似的。 少年望著棗紅馬躍起的矯健身姿，眸中似有歷歷畫面閃過。 我和它，認識？ 暫且顧不上這些，少年追上幾個漏網(wǎng)之魚，先把他們制服在地，而后向土匪首領(lǐng)步步走逼近。 首領(lǐng)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動彈不得，面部也抽搐不止，口中直嚷著：“鬼、鬼啊！” 嚇傻了嗎這是？就這心理素質(zhì)，怎么敢當土匪的？算了，先不管他，還是先看看那孩子吧。 小丫頭呆呆地望著少年，還沒弄清發(fā)生了什么。少年緩緩走向她：“沒事吧，小家伙？” “沒、我沒事?！? “閉上眼睛，不許偷看哦。” “嗯?！毙⊙绢^乖巧地應了一聲，用小手捂住雙眼。 少年回頭望向首領(lǐng)，見其屁滾尿流還欲逃走，于是眼中兇光流露，揪住衣領(lǐng)一通胖揍。一面提拳暴打，一面說道：“叫你打擾我作畫！叫你拐賣兒童！叫你當土匪！” 首領(lǐng)登時鼻青臉腫，雙手抱頭，口齒不清地討?zhàn)埖溃骸坝⑿?！好漢！饒命哇！小的也是有眼不識泰山，無意沖撞了大哥。要不是生活所迫，誰會想當土匪啊，實是無以為繼才干這亡命的勾當。您看我們一幫慫包，哪干過什么壞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 “交代完了？”少年面色冷峻，拋過一捆繩子，“該干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首領(lǐng)大概是誤會了，撲通一聲便跪下了：“爺爺饒命哇！我還年輕，不想就這么沒了呀！我、我山溝寨子里還有幾文錢，隨便拿去；還有這小丫頭，爺爺帶走便是了；若還不行的話，我愿給您做牛做馬……但上吊什么的，實在為難啊！” 把我當什么人了？少年心里嘀咕。指指地上癱著的一坨人：“自己綁上?！? 不多時，首領(lǐng)麻利地將手下綁好：“爺爺還有何吩咐？” “呆在這別動?！? “是是是！爺爺慢走！” 少年縛好土匪首領(lǐng)，讓他老實呆在原地等官府的人來。隨后收拾書箱，放在載貨板車上，告訴小丫頭她可以睜眼了。 向棗紅馬招招手，它便順從地跟過來，沖他嘶鳴，又低下頭，把前額貼在他手心下。少年見它身形高大，腹間卻有些嶙峋，想是有段時間沒東西吃了，帶回去給它弄些草料。 “這次多虧你了，我們從前認識嗎？” 棗紅馬眼中光華流轉(zhuǎn)，沒有回應。 四目相對，少年仿佛想起什么，待他仔細回憶時，那些記憶卻又煙消云散，就像腦海中一團可望而不可及的迷霧。 “是啦，你也沒法告訴我?！? 順其自然吧…… 他搖了搖頭，把板車繩套在轡頭上，一驀而上，慢騰騰地離開了。 板車上的小丫頭驚魂未定，四下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土匪們都已被制服，車也行出半里了，才放下心。隨之而至的，是驚嚇過度后揮之不去的困意。她晃晃小腦袋，端詳著那騎在高頭大馬上少年的背影，沒有一絲懼怕，反倒有種親近的想法。 “多、多謝公子救下我，小女子感激不盡……哎呀，娘教的話好奇怪啊，還是叫你大哥哥好了，可以嗎？”小丫頭試探著問道。 少年語調(diào)淡然，好像剛才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樣：“無所謂，順便而已?！? 小丫頭感到更困了，迷糊中喃道：“大哥哥，嗯……叫什么名字呢？” 毫無波瀾的語氣中似乎多了一絲變化：“名字嗎？我不知道……隨便怎么叫我都行，如何？” 馬蹄聲嘚噠嘚噠地響著，回蕩在群峰之間。 一刻鐘后…… “怎么不說話呢？”少年回頭，卻見這小人兒安靜地靠在書箱上，睫毛低垂，紅唇半閉，均勻地呼吸著。這么顛簸也能睡著嗎？興許是被嚇壞或哭累了吧。 少年放緩了馬的速度，但還是擔心：“萬一墜下去可就危險了。” 于是少年暫且下馬，把小丫頭抱到馬上，繼續(xù)行路。 她就倚在他的懷中，輕飄飄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錯覺，卻能感受到她小腦袋貼在他胸膛上的溫度，像一片暖融融的雪花，自高天降下，一松手，便會消融，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抬頭看看天色，日頭偏西，大概一個時辰后便無法在山路上駕馬了。 他改了主意，“明日再去尋王縣令好了，那群土匪餓上一天也沒問題，就當讓他們長長教訓。” “至于這小丫頭，”他低頭看了看，小丫頭抓著他的衣角，十分安心的樣子，“就先帶回去吧，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到時候一道帶去縣衙。” 馬蹄聲響著，無話。 …… 萬物漸次染上金黃的色彩，待到這金黃變作薔薇粉，蹄聲也戛然而止。 少年把馬系在院子里。馬嘶鳴，少年瞪它一眼，尋來些干草和水，朝它比出個噤聲的手勢。這馬倒也通人性，立刻便安靜下來。 一手輕輕把小丫頭抱起，一手推開門扉。他的房間旁有間空臥，簡單收拾了一下，將小頭緩緩放在床上。轉(zhuǎn)身，卻感覺衣袍沉甸甸的；回頭一看，一只纖手仍抓著他的衣角，春蔥般的手指緊攥不放，夢中還囈語道：“唔，別走……” 少年在床前蹲下，想扳開她的小手，又于心不忍?？粗⊙绢^惹人憐愛的樣子，他解下被抓住的外衫，蓋在她身上，把被子拉好，掩門而去。趁著還有暉光，他整理好畫具，出門侍弄一番菜地和花草，暮鼓響后，便回房休息了。 “嗯，這便是昨日發(fā)生的所有。都交代完了?！鄙倌甏致缘刂v了一遍昨日之事。 和尚聽著，表情時不時精彩萬分：“好故事，但你覺得我這么容易糊弄嗎？” 小丫頭剛吃完餅，打開門，探出個小腦袋：“大哥哥說的都是真的，他沒有騙人……” 她叉著腰站到了少年身旁。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和尚剛說完，就看見小丫頭委屈巴巴的樣子，頓時嘴軟下來，“呃，我當然相信你了，只是想跟他找碴斗嘴而已，畢竟跟他關(guān)系很好嘛?！? “哼！大叔，壞！”小丫頭躲在少年身后，沖和尚吐了吐舌頭。 少年摸摸她的小腦袋，抬頭問和尚：“原來是故意找碴，行，還有什么問題嗎？” “就你那破綻百出的說辭，要說問題，我能講上半天。嗯，讓我想想……哦對！那伙土匪你說有十來個人，就算，就算他們都不怎么聰明，那也是亡命之徒，你一個文弱生，細胳膊細腿的，說制伏就制伏了，這說出去有誰信吶？” 少年攤開雙手：“我又不像你這么萎，爬個山都氣喘吁吁，對付那幾個餓得手腳發(fā)軟的家伙還是綽綽有余的。反正您愛信不信，我說的都是實話?！?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