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山莊
? ? 是夜,雪虐風(fēng)饕。
? ? 雪莊主家的長公子不幸夭折。在發(fā)喪的路上,他偶然撿到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 ? 小孩肌膚晶瑩剔透,朱唇輕啟,見到莊主不哭不鬧,反倒是嘰嘰喳喳地笑了起來。
? ? 從此,這孩子便作為雪莊主家的二公子,在白雪山莊安了家。
? ? 白雪山莊隱于曠野,常人難覓蹤跡。除了每季派出一隊仆從到附近的村落布施藥貼藥膏外,幾乎不和向陽城有任何交集。
? ? 這秘藥,說來也真是神奇,當(dāng)年肆虐全城,讓國手名醫(yī)都束手無策的瘟疫,正是被雪莊主的一劑秘方到病除,再無復(fù)發(fā)。白雪山莊自此也被人們頌為“流雪回春,滋潤萬物”的圣地。
? ? 雪莊主不僅醫(yī)術(shù)了得,還修得一身不世功法。“誰道淺芽不知雪,且看陽春飛玉蝶”,“東海第一劍”李沉云在領(lǐng)略了雪莊主的獨門身法“蝶舞”后,如此感嘆。他稱這種身法“踏雪無痕,難覓行蹤”,又似“融雪細(xì)流,變化萬千”,欲以自己的獨門絕技“云劍”交換,卻被雪莊主婉言拒絕,抱憾而去。
? ? 有人說,雪莊主的武功師承嶺北輕功大家“梢上燕”,是尾燕門輕功的旁支。不過這種傳言在尾燕門的“三飛燕”拜訪白雪山莊后,便銷聲匿跡了。
? ? 說回二公子。
? ? 用常人的話來說,二公子在習(xí)武方面,實在是天縱英才。兩歲學(xué)步,五歲練拳,十歲步法飄逸如蜻蜓點水,十五歲便能使出大半部“蝶舞”。待到弱冠之年,不僅習(xí)得整部功法,舉手投足間更似有寒氣纏繞,施展身法時整個人宛若翩然于落雪之上。
? ? 但二公子的醫(yī)術(shù)被莊主批評為一塌糊涂。倒也不是因為治不了病,也沒有罵什么太重的話,只是要求二公子不要僅憑感覺治病,凡病都講究對癥下藥,否則即使給人家治好了,萬一再碰到相同的病灶也不一定能保證治好。
? ? 二公子性情溫潤,喜好游山玩水,對料理家業(yè)不甚關(guān)心,但也絕不馬虎,把一切都打點得井井有條。他親自組織白雪山莊上下飲食作息,親身到向陽城和附近的村落義診售藥,拉進(jìn)了白雪山莊和外界的距離,讓大家越發(fā)對這個隱于曠野的神秘莊園充滿了感激和向往。
? ? 彼時震維五境群雄割裂,北方馬國騎兵彪悍,橫掃北疆全域,統(tǒng)一了震維北邊的土地。馬國國主北玨登基稱帝,改國號為“昇”,厲兵秣馬,籌集糧草,準(zhǔn)備順勢南下,一統(tǒng)震維。
? ? 昇的騎兵兇猛殘暴,南下軍隊勢如破竹,僅數(shù)月就攻到了向陽城下。好在向陽城有前人留下的神機炮,能利用向陽城地脈的力量降下火雨,將敵人悉數(shù)焚燒殆盡。哪怕是昇最快的騎兵隊“天鷹”,在神機炮的面前也不過是爬得稍快一些的蝸牛罷了,根本無法靠近城池半步。于是,馬國將軍北濤讓十萬大軍緊靠向陽城四方城門扎營,欲將向陽城徹底封鎖,逼城主交出城印。
? ? 這一圍就是四年。
? ? 平海七年,也就是昇玉四年,天大旱,歲無收,糧倉盡空。為救濟(jì)城中百姓,雪莊主用隱帖將白雪山莊的位置告訴給了向陽城主封弈,二公子親自到城主府中共商度過難關(guān)的辦法,決定用白雪山莊在江湖上六十載的名聲,為向陽城的百姓們開一條生路。
? ? 未曾想,時至夏末,一種奇怪的瘟疫在向陽城中蔓延開來。這種疾病并非侵蝕人的體肉,而是侵蝕人的氣血,將一個人的生命力榨干,變成一具行尸走肉。輕者精神頹痞,四肢無力,重者神志混沌,不能自理,更有甚者,染病不出半天,便從精壯青年變得瘦如枯槁,沒過午夜就咽了氣。
? ? 常人不知,但雪莊主很清楚,這是有術(shù)士對向陽城的地脈動了手腳。被破壞的地脈會索求地表上的生命,以生生造物的靈氣填補地脈的空虛。這不是疾病,而是大自然的法則,無法通過尋常手段阻止。人立于天地之間,為萬靈之長,自誕生起便是天地萬物靈氣循環(huán)的媒介。如今地脈一方塌陷,平衡被打破,除了天氣大旱外,甚至連人體內(nèi)的靈氣都被過分?jǐn)z取,絕非某位術(shù)士一朝一夕可以實現(xiàn)。這一看便是地脈連續(xù)三年遭到侵蝕的結(jié)果。
? ? 而且施術(shù)者的術(shù)法修為說不定還在雪莊主之上。甚至有許多這般強大術(shù)士一同施法也不為奇。
? ?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大興工程修復(fù)地脈,而是找到辦法遏制住靈氣流逝對向陽城百姓造成的傷害。前者需要消耗大量的時間,沒有三年五載無法完成;后者可能會將整個白雪山莊完全暴露出來,乃至山莊內(nèi)最大的秘密都會公之于眾。白雪山莊恐怕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獨善其身,遠(yuǎn)離江湖紛擾,作為完全中立的勢力存在。
? ? 只是有這個可能性而已。畢竟,哪怕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如果沒有專門研習(xí)過術(shù)法知識,對靈氣和地脈的敏感程度基本與常人無異。所以雪莊主沒有猶豫,果斷通知山莊上下備好床鋪,準(zhǔn)備接受從向陽城那邊輸送過來的病人。
? ? 一隊又一隊的病人被抬上馬車?yán)籽┥角f,向陽城內(nèi)也漸漸恢復(fù)了生氣。
?
? ? 這夜,雪莊主安頓好新來的病人后準(zhǔn)備回后院歇息,剛走到庭院里,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虛弱的呼喚:“莊,莊主,救,救救我……”
? ? 莊主回頭,見那是一位瘦的只剩皮包骨頭的纖細(xì)青年。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皮膚褶皺,布滿龜裂,在月光下隱約泛著銅黑色的光。從他的身板來看,染病前一定是村里下力的好手,稱得上村子里的中流砥柱。
? ? 他蹣跚著腳步向雪莊主走來,行至半途“撲通”一聲趴倒在了地上,一抬頭,滿臉都是暗紅色的血,五官也因為痛苦扭曲成了一團(tuán)。
? ? 雪莊主連忙將他攙扶起來,把他扶到了庭院正中的石凳上。
? ? “小伙子,別著急,你先回去躺兩三天,只要按時按量吃藥,一定能恢復(fù)正常的?!鼻f主一邊用手巾拭去青年臉上的血,一邊運氣為他補充靈氣。像這種失去氣力四肢癱瘓的病人,這段時間他見過太多了,需要先給予一點靈氣讓其恢復(fù)行動能力,搭配后續(xù)的治療和復(fù)健,正常人應(yīng)該能在兩周之內(nèi)復(fù)歸健康。
? ? “莊主,你的氣,好涼啊……”青年的臉上漸漸恢復(fù)了血色,喘著粗氣緩緩地說。
? ? “……!”
? ? 只遲疑了一瞬,莊主大驚。
? ? ……是錯覺嗎?
? ? 氣,這個人剛才提到了氣!
? ? 普通人別說感覺到?jīng)隽耍瓦B渾身籠罩在靈氣之中也察覺不到。而面前這個衣著襤褸的農(nóng)家青年不僅知道“氣”的存在,還能清晰地辨識出氣的性質(zhì),這只能說明,他是一個術(shù)士,或者說,是一個對術(shù)法頗為了解的人。
? ? 前者話音未落,莊主立刻抽身向后躍去,但這枯瘦的青年瞬間暴起,一把抓住了莊主的腳踝。
? ? 他抓得不用力,卻格外牢固,像一個金鎖套在了腳踝上一樣。隨后,青年用力往下一蹲,胳膊一拽,竟然將施展身法的莊主猛地拖向了地面。
? ? 莊主眉頭一皺,被抓住的腳踝突然迸發(fā)出白色的光芒,一下子將整個庭院照的通亮。
? ? 那其實不是光,而是一道寒氣,一道將月光折射向整個庭院的寒氣。
? ? 如此,純粹的寒氣。
? ? 換作一般高手,根本無法逼迫雪莊主施展寒氣。這種寒氣與一般靈氣不同,是用特殊的術(shù)法從天地靈氣之中萃取出來的,蘊含著龐大的自然力量,象征著自然界的冰期與雪藏,是封存萬物靈氣,開啟下一個天道輪回的鑰匙,非極高修為不可駕馭。
? ? 換言之,生靈觸之,無不凍結(jié)。
? ? 然而,術(shù)士這類不入輪回的人,不在這些生靈之中。
? ? 在寒氣迸發(fā)的一瞬,幾乎是同一時間——又或者,先于莊主幾念,莊主感到腳上的束縛突然松開了。他再次施展身法向后躍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诹送ピ豪锏墓鹬ι?。定睛一看,那青年果然完好無損地站在霜霧中,神色冷靜與剛才判若兩人。
? ? 他很快,這是莊主腦海里最深刻的印象。
? ? 那不是輕功的快,不是拳法的快,而是一種思緒上的快。他站在那兒,仿佛整個庭院的風(fēng)吹草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在他眼里,莊主不過是只稍微狡猾的蝴蝶而已,而他正是那個拿著網(wǎng)捉蝶的人。
? ? 仔細(xì)看向他剛才站的地方,那里因為他的沉身一蹲,已經(jīng)凹陷了下去,白巖磚塊盡數(shù)裂開,裂痕幾乎要覆蓋整個院子。毫無疑問,這個瘦削的青年,不僅是名術(shù)士,還是一個戰(zhàn)斗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戰(zhàn)士,而那殘破的身形,不過是用來隱藏實力的偽裝罷了。
? ? “莊主,這寒氣,可不長眼睛啊。看來您是真想直接置我于死地啊?!鼻嗄瓴[縫著雙眼,向莊主投去一道比寒氣更冰冷刺骨的視線。
? ? 莊主不為所動,沉默地與他對望著。
? ? 來者不善。
? ? 青年沒有動手,挺直了身板,信步向前。他冷漠的目光掃過庭院里結(jié)霜的花草,淡淡地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我不過是想拜托莊主您救救我,何故急著下殺手呢?”
? ? 他撩起袖子,兩條古銅色的胳膊上布滿鼓起的烏黑血管。
? ? “沒想到中土的地脈竟然如此噬人,一不小心就沾上了這種氣。我聽你們的大夫說過,叫什么,‘濁氣’對吧,一種平常挺常見的氣,沒想到在地脈中沉積后竟然能直接侵入經(jīng)絡(luò)血管,一時半會還找不出阻止它干擾行氣的辦法。我估計還剩下,五天……哦不,四天的時間吧,這氣就會將我體內(nèi)的氣全部污染。我會功力散盡淪為廢人,甚至?xí)苯颖?,沒有預(yù)兆。這可真是計劃之外的麻煩啊。”
? ? 話雖如此,莊主仍能感受到他周身環(huán)繞著一圈輕薄的氣,像流動的鎧甲一樣將四周的寒氣統(tǒng)統(tǒng)阻隔在體外。
? ? “在下北砅,北昇帝之子,馬國親王,封號,‘雪’。莊主,久仰大名了。”
?
? ? 北砅輕抬右臂,掌心閃過一道紅光,一股暖流瞬間破開地面的冰霧徐徐上升。
? ? “莊主一定識得這術(shù)吧?!北背P緩緩轉(zhuǎn)動手腕,升起的暖流開始吞沒四散的冰霧,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朵朵白里透紅的蓮花。
? ? 北砅一邊吸收著化作蓮花狀的寒氣,一邊在庭院里踱步。
? ? 寒氣自雙臂進(jìn)入,沿經(jīng)絡(luò)蔓延至全身每一個角落,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朦朧中,卻仍不見那些膨脹的黑色血管有絲毫減退的跡象。直至整個庭院重新展露生機,北砅緩緩睜眼,凝視著桂枝上的莊主。
? ? “沒想到吸收了天地間最純凈的寒氣,也沒有辦法蕩滌這附著于血管之中的濁氣嗎?”北砅長嘆一聲,搖了搖頭,“看來這就是所謂的命吧?!?/p>
? ? “……你不該對不了解的東西下手,術(shù)士?!?/p>
? ? 莊主右手食指微動,寒霜突然又覆蓋了整個庭院,只一眨眼,便化為根根棘刺猛地扎了出來。
? ? 不過這次突襲依舊沒有成功,尖銳的棘刺在觸碰到北砅身體的一瞬間,便被他周圍的氣鎧消化掉了。
? ? “不了解?我不是那么有探索精神的術(shù)士,莊主。”北砅操控氣鎧,吸收著四周的寒氣,“實踐和理論總會有偏差,只不過這次的偏差大了一些罷了?!?/p>
? ? 莊主從桂枝上躍下,款款落地。
? ? “離開向陽城,我能治好你?!?/p>
? ? 北砅右眉一挑,饒有興趣似的笑了笑,摸了摸下巴:“您竟然不要求我先幫你們修復(fù)地脈?如果只是撤兵的話,這買賣也太好做了吧?”
? ? 莊主冷哼一聲,嘴角微微上揚:“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可以要求你先把地脈修復(fù)好。不過憑你現(xiàn)在這具身體,倘若再接觸到地脈之氣,頃刻間就會化為一灘血水吧?!?/p>
? ? “那不正合您的心意嘛?除掉我這個摧毀向陽地脈的幕后黑手,不是你們最終的目的嘛?”北砅雙眼瞇成了一條線,冷冷地看著莊主,“而且憑白雪山莊的實力,修復(fù)地脈也不用花太大功夫吧?”
? ? “你還說你沒有探索精神,這么愛刨根問底,怪不得會染上濁氣?!?/p>
? ? 話音未落,北砅哈哈大笑起來,想得了糖吃的孩子一樣。
? ? “哈哈哈哈,莊主教訓(xùn)的是,我不該多嘴的,您自有安排,哈哈哈,我絕對相信您?!?/p>
? ? 北砅解除氣鎧,一股龐大的氣頓時從他身體涌出,將整個庭院的寒氣盡數(shù)崩開。
? ? “不過我也有一言敬告莊主,倘若三天之內(nèi)莊主治不好在下的身體,這白雪山莊到時候只怕會和向陽城一樣,靈氣盡失,生靈涂炭。”
?
? ? 二公子趕回家的時候,白雪山莊已經(jīng)變?yōu)榱艘黄瑥U墟。
? ? 一片被冰封的廢墟,仿佛一座冰山憑空拔地而起。
? ? 臻冰之內(nèi)的殘骸碎屑仿佛還在隨飄零的霜雪擺動。
? ? 山莊周圍用來隱匿蹤跡的迷陣全被破局,地上縱橫著寬數(shù)尺,來回交錯的漆黑痕跡,像是一道道被灼燒殆盡的地脈。
? ? 曠野之上盡是狂風(fēng)怒號,似有千軍萬馬將山莊團(tuán)團(tuán)包圍。
? ? 良久,一個隨從的哭喊聲刮破沉寂。
? ? 越來越多的哭喊聲漸漸撕開了肆虐的風(fēng)雪。從霧靄深處,幾束白色的陽光投射了下來。
? ? 恍惚間,二公子望向天上掛著的,白色的太陽。
? ? 在那里,似乎有一個懸浮著的人影。
? ? 他看見,那人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 ? 白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整座白雪山莊最后的模樣??
? ? ……
“所以說現(xiàn)在的白雪山莊是二公子復(fù)興的?”
“正是。但這不意味著白雪山莊的舊址就毫無意義了。那里才是最難闖的地方?!?/p>
“如果那真是萬年臻冰,我們溜進(jìn)去了只怕也沒法撈到什么好處?!?/p>
“我相信主人要找的靈脈之一,就在白雪山莊的舊址?!?/p>
“嚯?這么有把握?耗子都打聽不到的消息,你倒是挺能啊。”
“我不是不相信耗子的消息?!?/p>
“北兄,你可得想好,這一去如果什么都沒撈著,不光老大臉上掛不住,惹惱了耗子,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相信我吧——”
相信我作為一個術(shù)士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