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太陽總會走得很急。商隊的大家聚在一起吃過晚飯，天空中已是烏云密布。沉悶的氣氛讓人無心在意云層后的太陽是否已經(jīng)落山，只是在陰影中緩慢地，游蕩回各自臨時的住所。

　　七世落雨也在這時回到五人同住的老屋。下午時，他在村中轉(zhuǎn)幾個來回，都沒能見到孟紫怡。

　　他在村中看見商人坐于屋頂，吐息出煙草燒成的白霧融進延榮村的霉味，渾然一體。他也見村民透過窗望向村外衛(wèi)兵的眼神，靜謐而炙烈。衛(wèi)兵守在村外，看不清表情，也叫人看不見動作。用血肉支起的鐵甲連成一道環(huán)山鎖，將商人的焦慮、村民的渴求困在翠鵑山的股掌中。

　　他看見的這些，只讓他越發(fā)對心中的疑問搖擺不定。

　　“兄弟，今天晚上就這么湊合著吧。”

　　與七世落雨同屋住的還有一個中年人。他抱來捆柴丟進爐灶，又摸出兩塊圣石點火熱炕，搶先坐上去，一個翻身轱轆到炕頭，樂呵呵地看著七世落雨：“老哥我先占著這塊暖和地方了，冬天夜長，你也快點兒睡吧。”

　　“前幾天趕路的時候，夜里還是有些冷，睡不踏實。這里環(huán)境雖然差點兒，也難得睡得暖和?！?/p>

　　七世落雨也坐上土炕，不過他不急著入睡，夜晚雖長，要想清的事與要做的決斷還有很多。

　　他的眼神穿過窗，投向村頂?shù)囊箍铡?/p>

　　幼年時他也常像這樣抬頭看布滿星星的天空?？纱蟾攀菚r代所趨，之后多年的時間里，無數(shù)次抬頭帶來的失望消磨了他的興致，也讓他再無看星星的習(xí)慣。

　　只是沒想到，在魔王入侵地球之后，“抬頭便能毫無成本地看見星星”又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到的事。這片幻覺締造的天空下，人們還有多少美好的虛假未被戳破？

　　七世落雨不禁看向土炕對側(cè)的中年人。他并不討厭這位老哥，他與商隊中的其他人一樣，對七世落雨而言，只需互相展現(xiàn)對陌生人維持禮貌的善意，就足夠雙方舒服和氣地相處。

　　直垂的青發(fā)與棕色呢絨衣在下一刻擠占了七世落雨腦中的畫面。年輕的領(lǐng)頭商人有著親和的氣質(zhì)，擔(dān)起責(zé)任時也能以足夠嚴(yán)肅的態(tài)度面對商隊眾人。她對貨物保密性的上心可以理解為職業(yè)修養(yǎng)，偶爾展現(xiàn)出大大咧咧的樣子也顯得自然。只是七世落雨最近每次想起她時，都愈發(fā)覺得不對勁，仿佛在那一層溫和與一層莊重之下，還藏著更深的秘密。

　　“呃、哎？”炕對側(cè)的中年人翻過身，忽然叫了一聲，“這兒什么東西？”

　　半爬起身，他揭開身下的炕席。七世落雨也湊過去看，發(fā)現(xiàn)那片炕席下，竟多出一塊突出些高度的木頭。

　　“就是這玩意剛才硌著我腰了！”中年人說著，要動手把那塊木頭拿走。

　　七世落雨幫他拉住炕席：“不是說這房子早就沒人住了嗎？興許是原主人需要在這兒墊著?！?/p>

　　中年人沒回話，八根手指用力摳著木頭兩側(cè)，硬將嵌下炕中半寸的木板提起。在那木板搬開之后，炕下的一片隱蔽空間也出現(xiàn)在二人眼前。

　　黑色的陷坑里，一桿長槍斜立其中。槍身有不少摩擦過的痕跡，與其擺放在一起的，還有幾顆打磨成彈丸型的圣石。

　　“火槍？”七世落雨皺起眉頭。

　　“這是幾十年前流行的圣石槍，這兒怎么還有人藏了一支？”中年人將那桿槍從陷坑中拿出，手在槍身上撫摸著，“這兒的原主人膽子挺大，要是在自己家藏支獵槍也就算了，這種四十年前就被統(tǒng)一回收的東西他也敢藏著?！?/p>

　　七世落雨不解：“這把槍，有什么來頭嗎？”

　　中年人得意一笑：“這槍雖然看著能量不大，不過三連發(fā)時的威力，足以毀掉溪骨城的任何一道城門。當(dāng)初圣石被大量開采時，王國就已經(jīng)研究出了將圣石應(yīng)用于武器——尤其火槍方面的辦法。在那之后，也有民間能人自行將圣石改裝進獵槍，不過由于威力太大，最終引起了王國的注意?！?/p>

　　隨后他從陷坑中用食指和中指掐出一枚彈丸，精細打磨后的圣石在月光下耀著冰冷的光：“不過，其威力大的原因還是因為這類子彈……”

　　“你先等等?！逼呤缆溆甏驍嗟?，“照這么說，這支槍算得上是高危武器吧？”

　　中年人愣神片刻，隨后點點頭。

　　“既然發(fā)現(xiàn)了，就不好再在這里放著?！逼呤缆溆陱闹心耆耸掷锝舆^槍，四下看了一圈，視線又回到中年人的臉上，“你打算怎么處理？”

　　中年人釋然地笑笑；“有什么不好的，就在這兒放著，你不說，我也不是說。咱們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進城之后，這桿槍何去何從都與我們無關(guān)了。只要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可以這么做，不過既然咱們已經(jīng)見到過這桿槍，今晚只怕睡不安心了?！?/p>

　　“你要真在意這個，現(xiàn)在把它交給孟紫怡不就行了？等進城了，它該交給誰咱就把它交給誰，有什么擔(dān)心的？”中年人見七世落雨還在考慮著什么，索性從他手里拿過槍，抱在懷里向屋外走去。

　　你交給她，她又能放哪？

　　七世落雨心中爭辯著，又想：這桿槍放在哪都是個禍害，或許讓它在枕頭底下壓著確實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呢？

　　可中年人已經(jīng)推開客廳大門，走進房前平坦荒涼的小院里。

　　從炕頭取下掛劍，翻身下床。七世落雨正打算跟去一同送槍，卻忽然聽見村莊口傳來一陣騷亂聲。而后，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延榮村的街道中回響。

　　那抱著槍出門的中年人又急忙重回屋里，懷里的圣石槍往黑黢黢的陷坑里一丟，又用手掌胡亂將彈丸歸攏入坑。搬回木板，直到那塊木頭穩(wěn)穩(wěn)地嵌進炕中，他才翻回炕席，長出一口氣。

　　“外面的來人是誰？”

　　七世落雨透過炕頭窗戶看向延榮村頭，村頭正行來一隊衛(wèi)兵。為首的人是個年輕小姑娘，身穿鱗甲，頭扎束帶，耳側(cè)兩縷金發(fā)從肩前垂落，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威嚴(yán)壓制著自身閱歷不足帶來的稚氣。在她身后，跟著一支二十多個身穿溪骨城鐵甲的衛(wèi)兵隊伍。

　　這支隊伍自進村后，只帶著緘默的高傲在村路上行進。

　　“溪骨城城主家的大小姐，凱蒂薩·銀柳?！敝心耆藴惖狡呤缆溆甓叄拔以谙浅巧盍硕?，她小的時候，我還參加過她的滿月宴呢。”

　　七世落雨望向馬背上的銀柳，她的氣質(zhì)與這座村莊格格不入。

　　“城主的女兒？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不是說城主要確認我們的安全才能放行嘛，我估計呀，這就是所謂‘確認安全’的環(huán)節(jié)?！敝心耆嗽俣确潘上聛?，雙臂于腦后交叉，靠在墻上，“不然也沒辦法解釋她是來這兒做什么的嘛?！?/p>

　　七世落雨又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那隊人只是無聲地在街道上徘徊著。于是他也放松下來，倚在窗邊：“這么大的人物咱商隊可招待不起，她最好什么都不做，或者就在這溜達整夜?！?/p>

　　話音未落，他就聽靠在墻上的中年人倒吸一口涼氣。七世落雨循聲看去，才發(fā)現(xiàn)中年人臉色苦悶，眉頭緊皺。他對七世落雨說道：“不對，我好像想起來了，這群人可能不是來確認我們安全的?！?/p>

　　“那是為什么？你總不會想說，他們和我們一樣被溪骨城拒之門外了吧？”

　　“……”

　　中年人沉默半響，嘆了口氣：“一周前，我還沒離開溪骨城的時候，就曾聽到過城主女兒行商歷練的傳聞?！?/p>

　　“如果傳聞是真的，那么眼下的情況，就是行商歸來的大小姐被她父親的衛(wèi)兵阻擋在城外，甚至趕到了這么一個破村子?！逼呤缆溆暄刂乃悸防^續(xù)道。

　　“不對，這怎么可能？哪有父親會和自己親生女兒過不去的？更何況他還是溪骨城城主，要是我，我也得給自己女兒開一條小道放進城。”中年人連連搖頭，“這不對，這不對?！?/p>

　　“所以你沒人家那么大公無私，做不上城主?！逼呤缆溆晷χ聪蛩安贿^你看，如果事實真如我們剛剛所推測的，這群人進村之后就要……”

　　他的聲音漸低，最終掐斷了未說完的話。

　　這群人入村之后要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沒有過夜的住所。

　　以中年人口中這位大小姐的傲氣，她會帶領(lǐng)衛(wèi)兵們作出在村里莊嚴(yán)巡查的樣子也說得過去。不過，一旦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的真實原因被村中住客所知，事情就陷入了任何一方都無法妥協(xié)的尷尬境界。

　　已是深夜，銀柳的隊伍入村時，街道上便已經(jīng)空無一人?？扇绻y柳要找人交談，便要放下一身傲氣，主動請求別人為自己的隊伍讓出房間，再住進這老舊骯臟的屋子里。

　　凱蒂薩·銀柳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

　　而村中住民同樣無法出門，無論是原村民還是商隊中的商人，除了孟紫怡，他們中任何一人都無法代表其余所有人的與這位貴客交流。

　　更重要的是，即便孟紫怡站出來，也依然無法解決村中住屋不夠的問題。

　　因此，屋外的銀柳只可于街道上巡查，屋內(nèi)的商人與村民也只可維持狀態(tài)“安然入睡”。

　　就在七世落雨倚在窗邊，思緒飄走時，窗外卻兀地多出一張兇惡黝黑的臉！

　　坐在炕頭的中年人被嚇一跳，忙翻過身去。七世落雨卻微微縮緊眉，與窗外人對視著。

　　那人在窗前停留了近十秒，才收回視線，轉(zhuǎn)頭離開了這屋窗前?？伤泶┐鞯南浅侵剖借F甲卻讓七世落雨再度陷入了懷疑。

　　這些衛(wèi)兵在觀察屋里的住客，莫非他們的確是城主派確認進城者安全的？

　　又或者，是凱蒂薩·銀柳做戲做全套？

　　他再次看向窗外，此時，街道上的衛(wèi)兵們已經(jīng)不滿足于徘徊巡查。幾乎每間房屋的窗前都有流動的衛(wèi)兵在監(jiān)視著屋內(nèi)的情況。

　　“這還怎么睡覺……”炕頭傳來中年商人微弱的抱怨聲。

　　“他們有精力折騰就隨他們?nèi)グ??！逼呤缆溆暌膊怀上?，能在這破村里收獲坐牢的體驗。

　　“年輕人身體素質(zhì)就是好……”那頭輕聲嘟囔著，過一會兒也沒了動靜。

　　屋里重歸寂靜，街道上傳來衛(wèi)兵巡視的踏步聲，時遠時近。

　　七世落雨側(cè)臥在炕上，仰頭正好能透過窗看到夜空。他原以為今夜會在這樣的寂靜中度過，卻在睡意朦朧時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倏地支起手臂，看向窗外。

　　有道壯實的背影穿過小院，直奔向院西北角的茅房。

　　主屋坐北朝南，茅房建在西北角，正是因為不易被院外人看到。七世落雨所住的房間，即使透過窗，也只能從側(cè)面看見茅房外的動靜。

　　可正是因此設(shè)計，在街道上游蕩的衛(wèi)兵便看見穿過院落的一道身影走進視野盲區(qū)。于是兩個衛(wèi)兵前后走進小院，在茅房前站定后，其中一人猛地拉開門……

　　“我超！你們干什么？！”

　　男人驚魂未定的聲音回蕩在安靜的村莊中。

　　相隔幾十米，屋內(nèi)的七世落雨依舊看得清楚。提著半邊褲子出來的是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男人，他從兩衛(wèi)兵的身側(cè)走過，神情滿是迷惑與憤怒。

　　“為了確保安全，例行巡查，先生?！?/p>

　　拉開門的衛(wèi)兵平靜地回答。

　　“你們到廁所例行巡查來了？”絡(luò)腮胡男人滿臉難以置信，他分明看見了，開門瞬間這兩人嘴角浮現(xiàn)出的笑意。

　 衛(wèi)兵話語中多了絲輕蔑：“這是為了確保安全?！狈路鹗撬銖娮约簲D出這句話似的，一個字也不愿多說。

　　衛(wèi)兵看得到絡(luò)腮胡男人全身在顫抖著。那人攥緊了拳頭，憋紅了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站在原地瞪視著衛(wèi)兵。

　　只是在肅殺寂靜的夜里，面對折射著月光的盔甲，因自尊心受辱而情緒激動的他如同無理取鬧的幼崽，行徑荒謬卻淡漠的衛(wèi)兵們倒更像平靜的常人。

　　兩個衛(wèi)兵沒再說話，轉(zhuǎn)身欲走。

　　在他們身后，絡(luò)腮胡男人的表情從錯愕到咬牙切齒，終于受不住自尊被壓垮的挫敗感。屈辱感包裹著憤怒順脊背沖上頭腦，又化作悲痛的苦辣流入四肢百骸。

　　只見他撲上其中一人背后，緊貼衛(wèi)兵背甲，單手將他勒倒在地，另一只手便作拳要向臉上打去。

　　可衛(wèi)兵畢竟有兩人，訓(xùn)練有素又身著鐵甲。男人擂下兩三拳，就被第二個衛(wèi)兵一腳踢在臉上。硬鐵撞擊著男人的腮幫，他頭一歪，噴出一口血，手便松了勁兒。被他勒住的衛(wèi)兵這下也起身，又向他肚子上踢了一腳。

　　這場發(fā)生在茅房門前的戰(zhàn)斗，拳腳間樸實得不如街頭斗毆。

　　七世落雨探出窗向外望去，月光下的街道尤顯冷清，看來還沒有走近這附近的衛(wèi)兵，又看看倒在地上的絡(luò)腮胡男人，他蜷成一團，連呻吟都變得微弱。

　　這群衛(wèi)兵在想什么？

　　兩衛(wèi)兵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沒有扶起的行為，也沒有離開的預(yù)兆。

　　他們只是看著，就如他們在街上行走時，就如他們打開茅房門后。

　　他們只在看著這個成年人的一舉一動。

　　

　　“二位請離開吧，這里很安全，不必再巡察了。”

　　清冽男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衛(wèi)兵們抬頭，才見青年身穿黑色長襖從屋北面走來。他身后，敞開的窗吱呀作響。

　　“幾分鐘前您還和被小魔王蠱惑的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毙l(wèi)兵語調(diào)上揚，以優(yōu)雅的用詞修飾他的高傲，“先生，不要用您的常識理解關(guān)于魔王的一切?！?/p>

　　七世落雨看著他們的雙眼，如同炬火，緩緩燒焦絡(luò)腮胡男人已被踏爛的自尊。

　　“可我只看見一個被‘正義’逼到絕路的普通人?！逼呤缆溆昱c其中一人四目相對，“而且我猜，你們并沒有巡察延榮村的權(quán)力。”

　　“如今你們所做的一切，只是以溪骨城衛(wèi)兵之名，因無處過夜的現(xiàn)狀對住戶進行報復(fù)而已。”

　　七世落雨在衛(wèi)兵五米以外止步，那兩衛(wèi)兵面色不善，注意力也徹底從絡(luò)腮胡男人身上移走。

　　“真沒想到啊，凱蒂薩·銀柳的心胸竟不過如此?！?/p>

　　話音未落，兩衛(wèi)兵緩緩走向七世落雨。后者的雙臂隨即浮現(xiàn)出點點星光，流轉(zhuǎn)之下，竟如手臂纏繞著流動的銀河！

　　隨著呼吸，那片銀河星光更盛。衛(wèi)兵上前兩步，鐵拳將打來時，被七世落雨單手接住，腕一抖，大片星光順其手臂纏繞而上，那人頓時被一股怪力掀翻在地。

　　相距不遠的另一衛(wèi)兵也沖上來，卻見七世落雨右拳猛探出黑襖袖子，遠遠將拳打出，便被凌空一片星光擊中腹間，倒飛進茅房里。連驚愕的表情也來不及做出。

　　電光火石間，兩衛(wèi)兵已各自癱倒，止不住地呻吟。

　　七世落雨扶起昏在地上的絡(luò)腮胡男，手臂上的星光也在一招一式之后逐漸黯淡，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