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租我家西屋的時候我爸不在家，每年夏天我爸幾乎都在外地的工地干活。他跟我媽說自己以前是個驢馬爛子，年輕時蹲過監(jiān)獄，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當(dāng)時唯一的澡堂子給人搓澡。我媽年長他一些，哪怕當(dāng)年他在街上混的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也沒咋聽說過他。她像是很理解他人到中年從頭來過的境遇，沒像他前幾次嘗試的幾個房東那樣拒絕他，月租五十，一月一付，不留押金。鄰居們私下里跟我媽說他以前的事，替我媽害怕，“那有啥害怕的”，我在旁邊目睹過幾次她和鄰居們的對話，她也從未囑咐過我什么，看來她是真的不擔(dān)心。

和班里校外那些一提刀手都抖的年輕小混子不同，他這種真正心狠手黑的正牌黑社會我是完全沒接觸過的，但既已從良到去澡堂給人搓澡，我對他也就沒啥好奇和害怕的了，除了他的刺青。他也是偶爾天很熱穿背心在自己屋開門躺著的時候我能瞥見一點，伏天里滿大街都是光膀子的，他總是至少一件背心。

我忘了在沒在澡堂里見過他了，小時候我去澡堂的頻率很低，夏天基本不去，要么我媽在院子里曬一大盆水，要么臨黃昏換上拖鞋短褲去大河?，F(xiàn)在想想，好像挺多澡堂搓澡的都有紋身。搓澡并不像街邊擺攤一樣，為了給街上平日里那些臨近擺攤搶地方的、街溜子臭流氓買東西不給錢的、一身官服亂收費后中飽私囊的等各路牛鬼蛇神施壓，不得不在身上描龍畫虎掛滿護(hù)身符。搓澡師傅和澡客之間基本沒啥沖突，澡堂里也沒啥競爭，他們的紋身基本上都是過去的故事。像白鎮(zhèn)現(xiàn)在各家快遞都被當(dāng)年比他年輕一代的黑社會或小混子從良后包攬，形成一種“驢馬爛子干物流”的現(xiàn)象一樣，當(dāng)年快遞還沒興起，他們也只好去搓澡。

白鎮(zhèn)就這么大點兒地方，就這么兩個人，他在這唯一一家澡堂里怎么也會遇到舊相識吧。自己砍過的，砍過自己的，曾經(jīng)的老大，后來的獄友，大家歸于日常，赤裸相見，客人看著他身上褪色的刺青，他搓著客人身上他砍下的刀疤。我好奇了很久鎮(zhèn)上這些刀劍恩仇里的人們多年后怎么相見。

“那有啥咋碰面的，碰著了該打招呼打招呼唄……你知道那個誰不，就板兒廠門口糧店那個老小子……不知道??？啊你不能知道，他比你們大不少，哎，砍他那個你知道不，張濤……對，就頭幾年來跟你小姨學(xué)包餃子那個……啊你倆一屆的啊，對就是他。就他嘛，逮廣場把人老小子手筋腳筋挑了。跟那個誰，跟那個宏強(qiáng)他倆挑的……對，就你姥兒家道北平房對門那個，他就比你大一歲啊？前兩天他還來這兒吃飯來著……內(nèi)小姑娘，他領(lǐng)的內(nèi)一胳膊紋身內(nèi)小姑娘就宏強(qiáng)老大家姑娘，那可是正了八經(jīng)黑社會……那前陣子不還見著了在廣場，人老小子還跟張濤，張濤還是宏強(qiáng)，還跟人打招呼呢還……砍啥回來了那還，老小子四十好幾土埋半截子了都……這玩意兒（筋）斷了就是斷了，不耽誤啥，就是沒勁兒，干不了重活，老小子現(xiàn)，這都多少年了，他現(xiàn)在走道兒（手腳）還滴里當(dāng)啷的呢。”

張濤是除我班同學(xué)外，我們同屆里我最熟悉的人之一。他表妹一家也曾租過我家西屋，后來她家搬到村里，我弟說她后來成了他們村小學(xué)新的扛把子。四五年級的時候我班王海龍沖到一班當(dāng)著他們?nèi)嗳嗣嫣叩哪莻€人就是張濤，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張濤這個人，我對這種不是朋友的熟人的第一印象總是很難改觀，后來聽說他在白鎮(zhèn)竄起來了之后，我們班同學(xué)聚會上所有人都唏噓不已。我對這人沒什么感覺，不會單列一篇來回憶他的事情，盡管他的素材很多，且很有代表性。那天在飯館小姨夫跟我說完他和老小子的事后，我想起自己一個跟他混過一段時間的小學(xué)同學(xué)說過他另外一件事情，也是在廣場，也是挑人腳筋。不是和宏強(qiáng)，好像是和一個叫什么胡羅漢的人一起，沒說挑的誰，只說當(dāng)時二人尚年幼，挑了半天也沒挑折，廣場上人來人往的，連被他們打得爬不起來、趴那兒只等著被挑筋的那個人都有點尷尬。最后他倆放棄了，站起身喝酒去了。我又想起來小姨夫還說過，老小子還跟宏強(qiáng)還是張濤喝酒來著。不知道他們一起看著老小子端著的那直晃蕩、恨不得往外灑的酒杯是啥心情，應(yīng)該和我家租客看著澡客身上刀口時的心情是有差別的，畢竟一個已從良，一個入了黑社會的贅。

我和他僅接觸過一次，那之前我就注意到他有個游戲機(jī)，還有個小到好像是專門為了連游戲機(jī)打游戲的小電視，那是個簡陋粗糙的年代，糙到他的游戲機(jī)和電視只能論“個”，不能論“臺”。他在東西屋共用的外屋地拿給我一張游戲卡，黃色塑料外殼，幾十還是一百多合一（一張卡里包含幾十或一百多款游戲的意思），這種卡里大多數(shù)游戲都是重復(fù)的，而且多是魂斗羅、超級瑪麗這種最常見的游戲，這種卡差不多是所有卡里最便宜的，我忘了大概幾塊錢了，但能確定是最便宜的。

他說這卡他都玩了有年頭了，實在是玩夠了，讓我?guī)退車従蛹倚『夯蛘甙嗬锿瑢W(xué)誰的換卡玩。換卡是當(dāng)年游戲圈的常規(guī)操作，很多鎮(zhèn)上本無交集的幾個人換著換著就成了很相熟的朋友。我接下他的卡，他說到一半的時候我就猜到了他想換卡，也猜到了自己會接下他的卡，并在一兩天后假裝聯(lián)系同學(xué)換卡無果，把卡還給他。有時我的同理心會缺失到近乎病態(tài)，至今仍是這樣。當(dāng)年我本可以輕輕松松就幫他換到四合一、特別好玩的精品卡，但我想都沒想就把這事擱置了，還在他面前貌似靠譜地接過卡攬下事，并讓人家白等兩三天后，把一直和我所有玩具一起放在縫紉機(jī)下的鞋盒里的那張卡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他，應(yīng)該還裝出了一副自己問過很多人、忙了一大圈兒的樣子。

我隱約記得他接卡時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他屋里幾乎沒啥布置，衣柜和單人硬板床都是我家的。床板中間的小炕桌上平時放著小電視和游戲機(jī)；飯點兒擺著饅頭、糖餅、和白色塑料袋里散裝的朝族咸菜。我在窗外瞥見過他身穿背心靠在床尾的樣子，他和滿屋空曠一起湊成東北鄉(xiāng)下九十年代的一幅簡筆，和我還卡時他臉上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失落一起，我一直都沒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