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

青娥將她淺紫色的短發(fā)撫過耳稍，指尖順著耳廓刮過，稍作修理。從手腕摘下發(fā)繩，將符咒挑起，連同劉海一同固定在頭頂，露出蒼白的額頭以及常年被遮蓋的鼻翼?？諝獠辉俦环湔趽酰v是不察冷暖的體質(zhì)，芳香也不禁抽了抽鼻子。?

　　“別亂動哦！”?

　　聽到青娥的叮囑，芳香本就僵硬的身體又緊繃了一些。感覺突然撤掉椅子她也不會摔倒，說不定把芳香當(dāng)椅子也可以？青娥很快打消了惡作劇的念頭，那樣可看不到她可愛的臉了。?

　　青娥撫摸著芳香的臉頰，小指滑到下頜的位置，旋即四指都靠攏過來，變成用手掌托著的姿勢。芳香的臉滑溜溜、涼絲絲的，毫無血色的蒼白色澤，像是在把玩青瓷陶盞的古玩，又不像器物那般堅硬，恰到好處的柔軟，永遠(yuǎn)是那么讓人愛不釋手的觸感。?

　　生物的觸感，器物的溫度。那她又是在哪一邊呢？?

　　青娥端詳著芳香的面容。即便過了這么久，她依舊是生前標(biāo)致的模樣。青娥對此很是得意，芳香的容貌，即便偏心了說也談不上是絕色的胚子，但有著干凈的氣質(zhì)。沒有沾染塵世的俗媚，也沒有所謂大家閨秀刻意為之的粉飾。如今她的瞳孔總是渙散的，永遠(yuǎn)看不出她有在思考、有在煩惱，或是有任何情緒。這樣的表情挺適合芳香的——至少，比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要好得多。?

　　雖然始終是茫然的神情，但不代表芳香真的什么都沒在想。青娥從梳妝臺內(nèi)取出各式各樣的瓶罐與工具，芳香也在努力回憶它們的名字與用處，可完全記不住呢。她觀察著青娥的動作，心里也是有些微期待與好奇。?

　　化妝的第一步是清潔。芳香不會出汗，臉上又沒有什么污漬，這個步驟這一次很快就結(jié)束。?

　　隨后是打底妝。將提升血色的粉紅色底妝涂點在臉上，抹勻延伸到發(fā)際線，使之與發(fā)際線融合。用手指蘸著涂抹的過程讓芳香有些奇妙的感覺。臉頰稍稍凹陷，是被青娥接觸的唯一證明。如果有觸感就好了，或者能察覺到溫度也好。青娥手指劃過的時候，她又是什么感覺呢？?

　　芳香看著青娥，她此時神態(tài)專注。習(xí)慣了她玩世不恭，習(xí)慣了她巧舌如簧，旁人怕是難以想象這樣的人原來也會有認(rèn)真的時候。她的表情，像是人里的母親為女兒編麻花辮，像魔法使在維修彈幕用過的人形，像黑白小偷在觀察玻璃試管里蘑菇的變化。?

　　那么青娥眼中的自己，是女兒，是人偶，還是試驗品呢？?

　　“來，閉眼?！?

　　青娥拿起海綿，輕柔地涂抹著。妝色倘若與原本膚色差距太大會顯得不自然，現(xiàn)在勉強達(dá)到人類范疇白皙膚色的程度。最后用粉輕輕拍打，底妝的部分才算結(jié)束。?

　　此時芳香依舊閉著眼，仰著頭僵坐著。沒有寫在咒符上的話語不具備命令的魔力，但卻讓芳香更緊張。她也覺得很奇怪，明明是不會對自己生氣的人，明明是最親近的人，和她相處的時候為什么就不能輕松起來呢？這份心情，似是一種與之相處時的依戀，似是短暫分別的悵然若失，似是獨自一人時的念想，似是再次相逢時的歡呼雀躍。?

　　是因為害怕寂寞，害怕失去嗎？?

　　畢竟自己除了青娥，再就一無所有了。?

　　所以，試驗品也好，人偶也好，女兒也好，僵尸也好，什么都好。無論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樣的，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她突然想要抱住青娥。?

　　青娥剛剛拿出眉筆，此時正沿著芳香的眉梢一筆一筆地勾勒著。這次鋪完眼影，要不要順便畫華麗一點的眼妝呢？青娥正思索著樣式。女孩子，怎樣打扮都不是完美的。?

　　筆尖稍離，芳香睜開了眼睛。?

　　“哎呀，還沒畫好哦！再忍……”?

　　芳香抬直雙臂，撲入青娥的懷中。?

　　好蠢，為什么忘記了。手臂是不能彎曲的啊。?

　　原來連將她擁入懷中，自己都做不到嗎？?

　　“啪嚓”?

　　什么，是什么聲音？?

　　青娥的手頓住，然后有些發(fā)抖，那份顫動傳遞到了芳香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有人要傷害娘娘嗎，有什么讓她不安的事情發(fā)生了嗎？?

　　青娥緩緩將芳香撐起，一邊叮囑著慢一點，不要亂動。?

　　芳香看到青娥將眉筆猛地抽出，甩到身后。?

　　抽出？從哪里？?

　　又是輕微的碎響，這次芳香終于意識到了聲音的來源，似乎，是自己的臉頰。準(zhǔn)確來說，是眼窩右下、顴骨偏上，剛剛因為自己的沖動，被眉筆戳穿的位置。?

　　啊……?

　　有液體順著芳香的眼角流下，沿著裂痕的紋理浸潤，又溢出。福爾馬林水溶液，用于防止尸體腐爛，劇毒。剛剛的粉飾順著它的流淌混成一團(tuán)，仿佛暴雨后的土路，泥濘不堪。?

　　闖禍了。?

　　芳香此時的身體更為僵硬了，剛剛的不安感一下子爆發(fā)開來。她徹底呆住，手臂忘記放下，任憑液體順著臉頰滑下，滴落。?

　　就像是在流淚一樣?！　?

　　青娥一時有些恍惚。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張面容，同樣淺紫色的短發(fā)，素凈的面龐，白皙的膚色，眼角滑落淚滴，眼神里充滿著絕望。聲音宛若游絲，只能從口型認(rèn)出話語。?

　　“不會讓你孤獨一個人?！?

　　再一次，青娥抱住了她。?

　　少頃，青娥擦拭著芳香的臉，剛剛的工作看來是前功盡棄了。檢查好工具，從頭開始，按照步驟。?

　　化妝的第零步，將傷口遮蓋。?

　　然后是有些費時的清潔，然后是底妝，遮瑕，畫眼，口紅。?

　　整個過程，芳香一動不動。?

　　沒有被討厭嗎？?

　　沒有被拋棄嗎？?

　　如此笨拙的我，如此不堪的我，總是在添麻煩拖后腿的我，沒有被娘娘嫌棄嗎？?

　　她抱住了我。盡管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卻讓人安心。她的話語，讓自己的不安一掃而空。?

　　“不會讓你孤獨一個人?！?

　　這句話，也是我想對她說的啊。?

　　化妝結(jié)束，青娥正在整理工具，芳香挺直的手臂盡可能地交叉，靠著大臂的部分，將青娥擁入懷中。?

　　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卻想不起來了。?

　　也許，這樣的事情重復(fù)過很多次，只是自己總是忘記吧。?

　　無論多少次，多少次，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下一次，倘若我感到不安，感到孤獨，倘若我又忘記了擁抱的方法。?

　　無論多少次，多少次，可以再一次擁抱我嗎？

?

（完）

片段投稿：面部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