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一只貓罷了。

這是只十分漂亮的短毛貓幼崽，臉蛋圓潤，目光有神，里頭仿佛有著諸多好奇。它正站在茶幾上，向空中的逗貓棒伸出覆蓋著藍色絨毛的胖胖的爪子。尾巴有些緊張地翹著，似乎對這陌生的環(huán)境感到不安。它連走立坐臥也不太熟悉，顯然降生不久，正用這具嬌小的身體探索著這個世界。

可是，她真高興啊。

歐根親王有多么難得露出這樣的笑容，指揮官心里所感到的那種情感就有多強烈。像這樣的小貓，完全可以預(yù)見，往女孩們面前一放，那笨拙圓潤的可愛模樣便足以激起她們泛濫的母愛和同情心了。迎接它的當然是笑容、愛撫和沒邊的寵愛，也只有如此的呵護才能讓這些小家伙成長為一只高傲又優(yōu)雅的大貓。歐根親王跟貝爾法斯特正圍在它身邊，用手指劃著它覆滿毛發(fā)的溫暖的身體。這些女孩會用指肚輕輕地揉捏它的身體和小腦袋，以免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戳到它。

好吧，作為夫妻，應(yīng)該這樣講，你的情緒也就是我的情緒，哪怕只是為了你，我也感到高興。

指揮官看夠了面前的文件，在紙張頁底簽上字，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敲桌子，“貝法？”

貝爾法斯特聽見指揮官的聲音，優(yōu)雅地起身轉(zhuǎn)向他，“是，主人?！?/p>

“發(fā)工程建設(shè)部，交給明石本人，”指揮官合上鋼筆，著重強調(diào)了一下，“告訴她，要做什么及時向我報備，否則出了岔子可別來找我?！彼芾鋮s也很明顯地瞟了那只小貓一眼，仿佛那只貓就是明石本人。

“是，主人。”

貝爾法斯特離開了。指揮官晃了晃茶杯，從辦公桌后頭望著那只小貓。這個小家伙是貓，明石也是貓……明石沒這么可愛，但滿腦子生意的她可要懂事得多了——起碼，為了指揮官這么一位最大的客戶，明石可不會手腳并用地要爬上歐根親王的身子。

“你要去哪呢……”

歐根親王用手托著它的尾巴，任憑小貓沿著衣服上的紐扣和凹凸的曲線爬上她的身體。當小貓睜著琥珀色的眼睛爬上柔軟的山峰，它馬上看見頭頂溫和的笑容。它喵喵地叫著，也許并不比人清楚自己叫聲里的意味；它覺得她的肩膀可供攀援，伸出了肉嘟嘟的爪子要向上爬去，抓著她的紐扣和衣領(lǐng)，懵懂地頂著兩只有些耷拉的耳朵，在歐根親王的懷抱里四處張望，偶爾用灰色的鼻頭嗅著她的脖頸和來揉弄它的潔白的手。

指揮官并不十分高興地將鋼筆放回筆架上。老實講，他想當那只貓。每晚的歡愉對他來講還不夠，他還要求一些額外的關(guān)愛和寵溺。就是這樣，每每上頭，只要有一秒鐘歐根親王沒把目光放到他身上，他都會感到局促不安；而當這漂亮又高貴的目光更關(guān)注一些別的東西，那種本能便更加放肆起來。

指揮官就坐在這指望著她能明白自己，沒表現(xiàn)出半點異常情緒。當時鐘轉(zhuǎn)到十一點半的位置，半站在歐根親王肩頭上的小貓簡直像收到了信號似地開始發(fā)出尖細的叫聲。

“唔，怎么了，你是餓了嗎？乖乖……”

她用手指蹭著它的下巴，看著小貓向她伸著爪子。

“你還沒斷奶呢，對嗎？”

她笑得十分燦爛，就好像這只小貓真能聽懂她的話一樣。

歐根親王行動起來了。她把小貓抱到指揮官的辦公桌上，猝不及防地親了他一下，“麻煩你，我的指揮官，替我看著它一會兒。”

“好啊，沒問題……”

于是歐根親王也出門了，留下沖動之下滿口答應(yīng)的指揮官和依然饑餓的小貓。

“行了，”指揮官等歐根親王走了一陣才開口，“就你和我了。老實點兒，我可不會讓你爬到我身上的?！?/p>

小貓聽不懂，踩在辦公桌上，忽然被桌子上的小旗子吸引了注意力。

“不準動……”指揮官輕輕撥開它伸出的爪子，“這可是軍旗，去隨便抓點別的什么東西?！?/p>

小貓走向辦公桌遠端。指揮官覺得渾身無力，就趴在辦公桌上，看著它。

“餓了——她怎么沒問問我餓不餓啊？”

指揮官一下子直起身，又慢慢趴下去。

“……無所謂了。她要是嫌我無理取鬧我就怪你。聽見沒有？”

小貓用爪子撥著圓珠筆，喵喵地叫著。

指揮官閉上眼睛，想象著歐根親王下樓時的樣子。朝夕相處之人，大多都能在腦海里描摹出對方做什么事情的樣子。看吧，她抬起的手曾經(jīng)緊緊地摟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偶爾也驕傲地挺挺腰，就像指揮官在歐根親王面前也格外注意形象一樣；她的長發(fā)在外人面前很少披散開，以至于他的心情也簡直隨之而動——每次她放下頭發(fā)，都總能讓他聯(lián)想起些別的事情，心情也隨之更加放松和充滿期待，要是再有她勾人的眼神，那種生理心理并存的條件反射，是外人不能理解的——

“——你給我站??！”

指揮官將小貓從辦公桌的邊緣一把攬回來。剛一睜眼，就看見它行將踩空掉到地上，真是夠嚇人的。他的腦袋都跟著嗡了一聲。瞧這巴掌大的身子，還要抬著小腦袋走路，摔個好歹得可憐成什么樣子？

“你，”指揮官把它重新放到桌面中心，把它擺正，沖著自己——小貓一知半解地望著他，“我作為指揮官宣布，你已經(jīng)被剝奪了成為艦貓的資格了。小東西，我在軍官學(xué)院的時候有一晚熬夜準備考試，第二天出操回來，在樓梯上踩空摔了一跤，管勤務(wù)的中尉上來就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我一腳?！?/p>

他認真地用手指點著它的小腦袋，“你知道為什么嗎？他跟我說，‘我沒見過比你更蠢的蠢蛋！如果你不看著腳下，你要么一腳踏到海里，要么就栽到甲板上，沒人指揮船艦不說，還得有人在打仗的同時來救你，到時候就等著敵人要你的命吧……’”

小貓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不知是聽懂了他的話還是覺得他身上有什么熟悉的味道。

“所以你也要看著腳下，明白嗎？……天哪，想起這個我就來氣?！?/p>

指揮官用手指輕輕按著它的爪子，它伸出爪子來，放到指揮官的手指上。

“你怎么好意思對她的鎖骨……我都沒有認真嗅過。你這個小東西。”

他學(xué)著歐根親王的樣子，用手指蹭著它的下巴。

小貓移開目光，任由他撫摸自己，望著擺在桌邊的指揮官的帽子。

“你喜歡這個？來吧，看看——”指揮官把自己的帽子拿過來，放到它跟前——對它來講，這幾乎是一棟房子。小貓伸出爪子，摸摸金屬的帽徽，輕輕扯了扯帽帶，踩著帽檐，喵喵叫著。

“還要什么？……我也餓了。我的女仆長去護送重要文件了，我的妻子呢，去給你找吃的了。誰來管我呢，你嗎？”

指揮官點了一下它灰色的鼻頭。

“你可是有女孩子摸摸抱抱啦……可惜我是個男人。除了這些女孩子沒人會覺得我可愛，離開了這座港區(qū)我都沒法活。職業(yè)軍人或多或少都有點這種毛病，這我是有自知之明的。這樣吧，為了讓你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準備教你抓老鼠——不過么，有鑒于謝菲爾德負責(zé)辦公樓的衛(wèi)生，你大概要空手而歸的。要不把你送到指揮艦上？哎，不行……那么多電纜鋼筋，比你都粗，你藏到水雷上頭被射出去了怎么辦？這是執(zhí)行問題，很有可能發(fā)生的，譬如說，我們不能假定我的命令被完全執(zhí)行，但我又必須竭盡全力追求這一點，這個叫做損耗……”

指揮官一方面在生人面前沉默寡言，一方面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內(nèi)又喜歡嘮嘮叨叨。歐根親王以前也覺得他啰嗦，可是不知怎么她就喜歡上了這種啰嗦。也許只有她才知道。

在指揮官給小貓上軍事心理學(xué)課的時候，歐根親王早就準備好了奶粉和軟貓糧。這些沒費她多大力氣，她又去餐廳為自己和指揮官帶了午餐。等到餐盒放到指揮官跟前，連帶著還有一個帶著謝意和寵愛的吻的時候，如果他還懷著任何無奈的不滿，此刻也煙消云散了。

“它好像很高興，在看著你呢?！睔W根親王拿過一把椅子，坐到指揮官身邊。

指揮官剛掀開餐盒的蓋子，順著歐根親王的聲音望去，小貓正看著盤子里的軟貓糧，眼巴巴地望著它。

“怎么，它怎么不吃東西？”

歐根親王細細打量了它一陣，又看看指揮官，“也許是在等你也說不定吧？”

“好吧，”指揮官敲敲桌子，學(xué)著那位遠在天邊的中尉，“‘重申一遍，不準出怪聲，不準說話，不準浪費食物，開飯！’”

小貓仿佛被松開了韁繩，奇跡般地將小腦袋埋進碟子里。

指揮官笑笑，剛準備吃飯，忽然看見歐根親王正望著自己。

“——你也需要命令嗎……”

“我在想，”歐根親王看著不管不顧開始吃飯的指揮官，“你是不是有點羨慕它啦？”

指揮官仿佛讓戳中了痛處，僵了一下，艱難地將嘴里的飯咽下去。

“沒有啊，”他斷然否認，“呃，怎么會呢……”

“你不應(yīng)該羨慕它的?！睔W根親王緊接著說道。

指揮官怔了怔。他不清楚自己是受到了批評還是怎么樣，有些心虛，又有點不知所措，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憐。

歐根親王很快湊到他耳邊，“——你該羨慕我?！?/p>

指揮官一時沒聽懂，但歐根親王用行動做了注釋。隔著她細碎的鬢發(fā)，指揮官忽然感到她正輕輕蹭著自己的臉。就從那個地方開始，電流傳遍全身。

他的脖頸感到了歐根親王的呼吸，那輕微的聲音比平時更嫵媚；當她將手放到指揮官座椅的扶手上，幾乎要倒在他身上時，她像那只小貓一樣，在他耳邊發(fā)出只有他能聽見的喵喵聲。

“喵……”她熟悉的聲音竟顯得有些生疏，卻仿佛子彈擊穿了指揮官，讓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指揮官也像愛撫那只小貓一樣，用手摟著她的后背。他讓自己的手在她的背上順之而下，與溫暖而柔軟的身體僅是層紗之隔。她的手像貓爪放在他的胸口上，她的眼神像小貓一樣曖昧不已。她用眼神勾著他，就像她用手指挑著他的下巴一樣，里頭有種十足的露骨的渲染意味。指揮官被牢牢地抓住，冰凍三尺也非一日之寒。就憑這樣的眼神，他也愿意繞著歐根親王搖尾巴——只要他真有尾巴。這只小貓可不比那一只，僅是些貓糧和奶粉就能滿足——親熱無法以正式而熱烈的吻結(jié)束，而只是激起更大的浪花?；厥幵谒l(fā)昏的腦中的只有那么一句話：“現(xiàn)在別人要羨慕你啦，我的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