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薯片】對理性的究極考問
這周有點累,寫點專欄放松一下。
以后“借題發(fā)揮”都叫做“精神薯片”好了,自謙也沒必要用貶義詞。

在《空想花庭》中,阿爾圖羅和費德里科兩姐弟向我們展示了兩種不同的行動模式,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他們都不玩弄意義,至少在開玩笑以外的場合不會。
“玩弄意義”這個說法來自《驚霆無聲》中伊內斯的臺詞:
玩弄意義,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之前在專欄中也曾聊過這個話題,當時討論了“賦予意義”和“玩弄意義”的區(qū)別,“意義”和“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的區(qū)別。但當時的討論結束在“自我警醒”之上,說是要注意,在賦予意義的時候要保持敬畏和錢遜,不然就很容易變成“玩弄意義”,害人害己。而關于如何警醒、警惕什么并沒有更深入地討論。
本文想要展示的,是“賦予意義”這件事是何等普遍地存在于我們的每一個念頭之中。
知識的獲取
跳過很多細致的解釋,如果不考慮神明的啟示,或者外星人傳授我們知識,我們人類獲取知識的方法主要有兩種:歸納法和演繹法。
不嚴謹?shù)卣f,歸納法是指從大量觀察中歸納出共同的現(xiàn)象或普遍存在的規(guī)律,由此我們便獲得了知識:比如說所有烏鴉都是黑色的、所有人最終都會死、熟透的蘋果離開枝椏后一般會往下掉。
而演繹法則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因為……所以……”這種句式。因為我們知道關于事物A的知識,而面前這個東西是事物A,所以它會符合我們知道的那條知識的描述。由此,我們可以根據(jù)舊有的知識產(chǎn)生一些推論(雖然某種意義上,這不算是新知識,但和本文關注點無關)。
演繹法和歸納法的細節(jié)就不在此贅述了,接下來的討論將聚焦于歸納法。
反思歸納法
歸納法大概可以分成兩個步驟:先把東西歸成一類,然后再從其中總結出規(guī)律。
那么問題就來了,歸類的標準是什么?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烏鴉是黑色的”這一條知識是源于我們把一堆長得很像的鳥歸為一類,然后我們叫這種鳥作“烏鴉”,然后發(fā)現(xiàn),所有被歸類為烏鴉的鳥都是黑色的,而且我們找不到其他各方面特征都和烏鴉很像,但卻不是黑色的東西。
上面這個說法就已經(jīng)有點怪了,是不是?既然我們只把黑色的那群鳥叫做“烏鴉”,那烏鴉自然都是黑色的。這里有點循環(huán)論證的感覺。
而地心引力相關的現(xiàn)象則更廣泛一點:絕大多數(shù)固體,沒有受其他力的情況下,都會往下加速。這里就沒有那么直白的循環(huán)論證的感覺了。
但無論如何,無論有沒有循環(huán)論證,都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們首先需要一個標準,才能進行歸納。所以,更難回答的問題是:這個標準是從哪里來的?
為什么我們不嘗試把一只烏鴉、一個蘋果、一團云、一個想法、一首詩歌、一段心情組成一組,然后觀察它們的共通點?
一個具體的例子
用一個更具體的例子,比如說《空想花庭》的故事。
文學賞析的一個關鍵切入點就是觀察對比故事中角色的經(jīng)歷、抉擇、信念的差異,從而從中歸納出作者的表達。那為什么我們會對比阿爾圖羅和費德里科,而不會對比……呃……黎博利姐弟和杰拉爾德?
靠窮舉嗎?窮舉是幾乎沒有盡頭的。因為除了對比角色,我們可以對比角色之間的關系。比如對比黎博利姐弟(或者兄妹)和送葬人姐弟,這兩組都是姐弟,自然可以對比。同樣道理,我們可以對比“關系的關系”。以此類推。
另外,除了角色之外,我們還可以分析“詞匯”?!膀T兵”和“獵人”、“看得見摸得著”和“隨時可以轉身離開”、“玩弄意義”和“真實地活著”、“你終將成為我”和“你未來將看到的風景,一定遠勝于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回想起全部的出處,:p)
詞匯的排列組合,那更加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上面這些例子之間的關系之所以清晰,是因為我已經(jīng)歸納好了,然后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但歸納之前呢?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可謂“恒河沙數(shù)”。
當然,我們不需要窮舉。我們自然會先考慮那些有對戲的、有關系的、經(jīng)歷相似的角色。也會優(yōu)先在表達相似或相對的故事中,找到關聯(lián)的詞匯。我們有很多標準可以方便我們選擇應該如何歸類,從而避免排列組合、用窮舉的辦法對比任意兩個角色(我真考慮過這么做。)
這些參考標準也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工具。作者有意地根據(jù)這些標準安排故事和遣詞造句,由此,把文字的混亂程度從幾何量級(exponential,O(e^x),可能還不止)降低到正常人類能處理的量級。這是一個討論延伸的角度,但并不是本文的關鍵。
另一個角度,也就是本文的關鍵在于:這意味著,我們每一次進行歸納前的分類時,我們都表達了一個自己所承認的前提或標準。也就是說,每一次歸納總結,都暗含了歸納的人的價值觀、世界觀和人生觀。
最近的、最合適的例子就是,同一個故事,有人看到了“大英雄打倒壞蛋”,有人看到了“饑餓的村莊不舍得為糧食拋棄家人”,有人看到了別的東西。這并無高下之分,但確實有區(qū)別。
因為當我們嘗試用一句話概括一個故事的時候,就是在做歸納,而歸納之前需要先歸類,而歸類就暗含了各自的三觀,而歸納結論的不同,自然也就表明了三觀的區(qū)別。
描述與觀念
把這個現(xiàn)象推廣到現(xiàn)實世界,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更加地動山搖的觀點:人類線性的語言做不到客觀的描述。
因為,人類對外界的任何描述都是嘗試用線性的語言描述指數(shù)量級的復雜世界。
也有更直白的說法:當你來到湖邊,寫一篇游記,游記中有什么可能包含整個復雜的湖邊景色的所有信息。就算用上各種修辭手法,把信息復雜度往上提,也不見得能高到哪里去。
當然,我們也不需要全部信息,尤其是每一棵小草、每一片葉子的樣子的那些信息,我們只需要描述其中關鍵的、有趣的信息,就夠了。
但正如同上一節(jié)討論的那樣。我不是要質疑人類描述世界的能力,也不是要論證人類的觀察不可靠。我只是在強調,當我們嘗試進行描述的時候,我們的三觀會介入其中,觀念會影響我們的描述,去判斷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趣的。也就是說,我們在把自己的觀念賦予到被描述的對象上面——
也就是在賦予意義。
而只要是可以賦予意義的地方,也就是可以玩弄意義的地方。
對自己玩弄意義
這就來到最最值得警惕“玩弄意義”的地方了——在自我反省的時候。
“玩弄意義”是一個陷阱,這么說是因為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并不符合現(xiàn)實的幻象,盲從于它的話,往往會死無葬身之地。
愛布拉娜導致這么多死亡是為了塔拉人的未來和幸?!欢ㄊ沁@樣嗎?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人了,還要死多少人才夠?萬一塔拉人都死完了都不夠呢?
巴別塔的惡靈向薩卡茲許諾了勝利,但是無盡的戰(zhàn)爭的最后,還有多少人能活著見到勝利?
所以無論是偉光正的,還是陰險自私的,都不是現(xiàn)實,而只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描述,是片面的、帶有立場的,有一定可能是幻像。杰拉爾德就沒有盲信特蕾西婭和巴別塔的許諾,因為更“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實就是,按博士當時的打法,底下的兵根本活不下去。
別人設下的陷阱,我們總有一個絕對有效的手段——不信。而最致命的陷阱、幻象往往是自己設下的,因為自己會心甘情愿地相信。
比如切斯伯想要發(fā)起戰(zhàn)爭,比如說謀善村的周家人認為方小石假死可以換錢,比如說方叔認為方小石留在謀善村可以幸福。
踩入自己放置的陷阱的人們并不是被人騙了,而是他們——或者說我們——在觀察世界、總結規(guī)律時沒有留意,“前提”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是一個坑。思考的素材、知識的來源本身就不可靠,更別說后面的演繹了。
而要從坑中走出來,禪宗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寶貴的財富:“因無所住,而生其心”。
我還在學,就不亂講,免得誤人子弟了。
不如再聊點戲內的,比如阿爾圖羅的琴聲。
阿爾圖羅的琴聲,就有繞開所有的被賦予的、被玩弄的意義,直指本心的魔力。
但是呀,琴音何嘗又不是線性的呢?
就算是阿爾圖羅能讓人找到自己舍棄一切去追求都在所不惜的寶物,誰又能保證,要追求那寶物就一定要舍棄其他東西,而別無他法呢?她的琴音也只是其中一種“有取舍”地描述人心底的心聲的手段罷了。
所以阿爾圖羅不是觀音,是魔。她有洞見,但不慈悲。她能渡己,但不見得樂意渡人。
借阿爾圖羅的琴音修行不是受高僧點撥,而是歪門邪道,是邪修。
邪修雖然快,是捷徑——也許安多恩當時那么執(zhí)著于鎖與匙,就有阿爾圖羅的一份功勞,安多恩的掙扎對于阿爾圖羅來說,可以說是非常有吸引力了——但邪修成功的前提是把握得住。把握不住的,就是萬劫不復、就是走火入魔。
一是阿爾圖羅、二是海嗣肉,不知道泰拉大陸上還有什么邪修門路呢?
樂。
但是,姑且在否認“玩弄意義”、破執(zhí)念方面,阿爾圖羅和海嗣雖然“邪”,多少還算“修”。而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夢,可能連修都不算,僅僅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活著”、一種似乎是必然的無可奈何:多索雷斯、巫王殘黨、卡西米爾、烏薩斯先帝、敘拉古染血的泥沼、哥倫比亞的科技天國……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邪修”雖然邪,但至少也是指出了一個方向:也許我們總有的選——如果這種修煉方法太邪門,至少可以去找找別的修煉方法,而不是就此認命。
如果說愛布拉娜的路太過離譜,葦草便在找更合適的路。
如果說切斯伯的考量并不如瑪恩納充分,瑪恩納便在尋此前未見過的路。
即便既不選海嗣的“潤”,也不選阿爾圖羅指出的自我毀滅,安布羅修修道院依然有一條崎嶇、但能走的路。

寫著寫著我都不知道我在些什么了。
差不多就到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