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 ? ?1999年，動畫電影《寶蓮燈》上映。影片斬獲了第1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美術(shù)片、第6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美術(shù)片、第9屆中國電影童年獎優(yōu)秀美術(shù)片三大獎項。

? ? ? ?作為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某種意義上的傳統(tǒng)神話絕唱，《寶蓮燈》雖然取得了獎項上的大成功，但是在觀眾口碑和票房反應上來講，《寶蓮燈》并十分不成功?！秾毶彑簟吩谄狈可系氖Ю撤N程度上帶來了此后十余年的中國動畫電影空窗期。但是《寶蓮燈》試圖跳脫出傳統(tǒng)傳說框架的嘗試為此后來的中國動畫電影發(fā)展摸到了一條可行的道路。

? ? ? ?我們說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人。需要皮肉骨三項，而對于文化傳播和重構(gòu)來說，這三項則分別對應符號、表皮（故事情節(jié)）、與內(nèi)核。那么今天就讓我們從寶蓮燈說開去，聊聊近些年來傳統(tǒng)神話向動漫的發(fā)展，以及一些不成熟的個人淺見。

02、開端：《大圣歸來》

? ? ? ? 2015年，《大圣歸來》上映。雖然現(xiàn)在回頭去看，《大圣歸來》并不完美，但是對于沉寂多年的國產(chǎn)動畫電影市場來說，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在大圣歸來以前，新世紀的中國觀眾能夠在大熒幕上看到的最中國風的動畫電影作品是來自大洋彼岸的《功夫熊貓》。

? ? ? ?毋庸置疑，《功夫熊貓》里充斥著中國文化符號，但是從主人公阿寶身上，我們能一眼看到的則是一個西方文化氛圍下成長起來的臭小子：和諸多好萊塢黑人電影一樣，主人公出生草根，和家里人一起經(jīng)營一份家族產(chǎn)業(yè)。但是心懷一個大大的夢想。機緣巧合之下，誤入某個牛逼的場景，被人發(fā)現(xiàn)并試煉，最終成長為一代宗師。

? ? ? ?雖然我們說《功夫熊貓》的主創(chuàng)團隊不可謂不盡心盡力，在人設和細節(jié)，乃至一些故事情節(jié)上的中國化都取得了較好的效果，但是作為骨子里的西方故事，加入再多符號的東方化演繹，依然是缺乏根基的。稍微對故事加以拆解，就能夠發(fā)現(xiàn)其與傳統(tǒng)的東方價值觀相異的內(nèi)核：在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圈內(nèi)，人們更加崇尚“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人們認可英雄在成為英雄之前的失敗，艱險，挫折與努力，東方傳統(tǒng)的英雄有強烈的目的性，為何而戰(zhàn)是非常明確的，這一過程通常不需要命中注定，而需要一個契機，讓英雄人物自己去發(fā)掘和選擇。但是在《功夫熊貓》中，這一過程被簡化為了接受訓練，然后就心安理得的接受打翻反派的命運。雖然編劇功力深厚，在劇情上絲毫沒有違和，但是一旦湊近了多看幾眼，這種疏離感是十分強烈的。

? ? ? ?在這種背景下，《大圣歸來》無疑是一份成績不錯的答卷。

? ? ? ?從故事脈絡上講，這段故事發(fā)生在大鬧天宮之后，被佛祖鎮(zhèn)壓的大圣法力盡失，只留下一身神力和敏捷的身手。而在機緣巧合之下，被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和尚江流兒解除了封印，這個時候的大圣無疑是迷茫的，只想到廣闊天地，卻不知道路在何方。在此后結(jié)伴而行的過程中，雖然大圣這個人物表現(xiàn)出了較為強烈的“向善性”，但想要完成一個英雄的自我重塑，還是缺乏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就是山魈作祟，混沌修煉需要童男童女。

? ? ? ? 在客棧小女孩被抓走前后，大圣經(jīng)歷了思想上的強烈斗爭。一邊是當個自由快活的野仙，而另一邊則是擔當起自己身為大圣的責任，哪怕這份責任是源自民間傳說和江流兒，是被賦予的。這個時候，江流兒，這個在故事中象征“純真善良”的人物，無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江流兒出于一種出家人責任感的選擇，推動了大圣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個時候，大圣選擇的主要動機是“不辜負”。不辜負小孩兒對自己的期許，同時也不辜負自己向善的內(nèi)心。是一種被動的選擇。顯然，這個水平作為傳統(tǒng)的英雄人物還是不夠的，所以才有了接下來的展開，即勇闖巢穴。

? ? ? ?在勇闖巢穴之前，《大圣歸來》是一部冒險片，風景與危險同在，伙伴與反派相隨。但是到了混沌巢穴中，拯救童男童女的情節(jié)展開以后，冒險故事升級成了英雄的自我重塑。即：大圣為了拯救蒼生而戰(zhàn)。

? ? ? ?客觀來講，如果僅僅從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設計來說，《大圣歸來》并沒有做到頂尖，人物設定略顯單薄而猴性不足；臺詞中夾雜的尷尬的雞湯；太過倉促的結(jié)尾……這意味著如果猴子換成了某個龍傲天，這個故事依然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大圣歸來》承載了很多非電影的情懷，作為幾代人的童年英雄，誰又不樂意再看到大圣在大熒幕上活過來呢？

03、重講神話到續(xù)寫神話：從《哪吒》到《姜子牙》

? ? ? ?2019年，當《哪吒 魔童降世》以極佳的戰(zhàn)績在暑期檔過關斬將時，無數(shù)人對于光線影業(yè)磨刀霍霍的“封神宇宙”充滿期待。但不幸的是，當“封神宇宙”第二集《姜子牙》面世后，影片并沒有得到如同《哪吒》一樣的極高好評率，反而口碑兩極分化，另一面，票房也沒能復制《哪吒》的成功，雖然號稱影史第二，但是在疫情后的第一個國慶黃金周，影院普遍漲價的大背景下，取得的戰(zhàn)績的含金量也大打折扣。所以，探討兩部作品間的差異，尋找差異的原因似乎也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 ? ? ?在《哪吒》之前，中國觀眾對于哪吒的電視形象并不陌生，無論是此前央視版的動畫還是TVB版《封神榜》，對于哪吒形象的塑造都可以稱得上經(jīng)典，而當《哪吒》面世時，這個相對“反傳統(tǒng)”的哪吒一下子便抓住了很多人的眼睛。在這個哪吒的塑造上，神性的部分變少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更強烈的魔性，這個哪吒更“熊”，也更生活化。從玩世不恭的太守家二世祖，到勇于承擔責任的少年英雄，從“魔丸”到超越“靈珠”這個哪吒的成長軌跡更加明亮。雖然故事主線依然遵照經(jīng)典，按照傳統(tǒng)傳說的脈絡發(fā)展，但是人設上大膽修改，讓觀眾取得了最大公約數(shù)的共情。比如，李靖的形象從傳統(tǒng)的封建家庭大家長，轉(zhuǎn)變成了“訥于言”但望子成龍的常見父親角色，而哪吒的母親，也從傳統(tǒng)沒什么存在感的“附屬性”母親，轉(zhuǎn)變成了肩負責任但依然深愛哪吒的“職場母親”。一邊是陪伴自己的兒子，而另一邊是守一方水土的責任。某個情節(jié)中，哪吒母親在離開時滿眼的歉意，一定喚醒了很多觀眾的回憶。人物的現(xiàn)代性和世俗性，讓哪吒最終走下了《封神榜》的神壇，成為了蕓蕓眾生的一員。而這種親切感和現(xiàn)代性讓人覺得真實，覺得這就是“我們的樣子”。

? ? ? ?而另一邊的《姜子牙》，雖然也在人設上做了比較討喜的改動，比如將傳統(tǒng)的姜子牙形象從鶴發(fā)童顏的睿智老人，轉(zhuǎn)向了一個失意頹廢的中年人。但是這種轉(zhuǎn)變并沒有得到觀眾的認可，因為，如果作為一個失意頹廢的中國男性，他太“閑”了。中國人骨子里其實時樂意做事的，這種脫節(jié)感雖然不影響故事的完整性，但是會讓整個故事處在一個“懸空”的狀態(tài)下，難以讓觀眾產(chǎn)生共情。

? ? ???如果說人物設定上的懸空只是一個無傷大雅且容易補救的小毛病，那么故事內(nèi)核上的整體西方化帶來的效果則是災難性的。拆掉《姜子牙》故事里的修飾性的內(nèi)容，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在這個《姜子牙》其實是一個套用了大量東方符號，用一段東方的傳說情節(jié)重構(gòu)的普羅米修斯的故事。

? ? ? ?這個姜子牙身上具有反抗性，但這種反抗性并不徹底，明明故事已經(jīng)告訴你，這一切的罪魁其實是所謂“更高天”，但反抗僅僅到“天尊”止步，真正的罪魁禍首則通過一個 不疼不癢的“斷天梯”便甩脫了責任。而我們說普羅米修斯，起碼普羅米修斯是神，普羅米修斯來自一個與人對立的群體，所以他的反抗性不完全我們是有充足的情感基礎理解普羅米修斯的。但姜子牙至始至終是一介凡人，你代表你的群體取反抗另一個群體的奴役， 但這個反抗并不徹底，甚至未傷及這個群體的根本，這樣的人在中國人的認知中是稱不上英雄的。如果代換一個我們熟悉的傳統(tǒng)中國英雄的形象，那這個故事無疑會變成“姜子牙帶隊掀了最高天”。中國人內(nèi)里是世俗的，是充滿反抗精神的，皇帝老兒不仁不義就揭竿而起掀了他的小朝廷，上天不仁不義，那就向天叛逆，揮起千鈞棒或者三尖兩刃戟打上天庭去。正義不需要“更高天”來執(zhí)行，因為冤有頭債有主。但是很遺憾，這個姜子牙并沒有做到這一層。如果或從熟悉的其他作品中找一個類似人物，那這個姜子牙可能更像《水滸傳》里的林沖或者宋江，但是我們需要看到最終林沖是走上了全面反抗的道路的，而宋江歷來都是被批判的。所以現(xiàn)在這個姜子牙起碼是不完整的，他的反抗淺嘗輒止，而且非常猶豫。

? ? ? ?與有限的反抗性相映成趣的則是一個拙劣的電車難題，我們之前講《大圣》說，大圣最終完成英雄的自我重塑，是在找到“為何而戰(zhàn)”的理由之后。反觀《姜子牙》，究竟哪里犧牲了“少部分人的利益”，以及為什么要犧牲這少部分人的利益，姜子牙到底為何而戰(zhàn)，講的云里霧里，如同空中樓閣。

? ? ? ?影片使用了大量篇幅營造出“小九”和觀眾的共情，但是突然告訴你你要救這個小九得把綁定的狐族放了，至于狐族被放了以后，人類會怎么樣，不知道。我做了這些以后，世界會怎么樣，不知道。

? ? ? ?如果說想讓一個事關大多數(shù)人未來的動機成立，那么要么告訴觀眾，如果我不做，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要么告訴觀眾，我做了，這個世界會像什么方向發(fā)展。在這兩個問題缺少合理解答的前提下，強行搞一個大而化之的問題出來，那這個問題本身也是扭曲的，不成立的。

04、從補全經(jīng)典到向現(xiàn)實投射：《白蛇》、《青蛇》、《新神榜》

? ? ? 《白蛇緣起》取材自《白蛇傳》，導演非常精妙的為《白蛇傳》補了一個同樣感人肺腑的前傳，講許仙的前世許宣，講白蛇和青蛇五百年前的故事?！栋咨呔壠稹繁旧淼陌l(fā)揮其實中規(guī)中矩，但是誠意滿滿。雖然是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前傳，但是這個前傳，卻在舉手投足見透出柳宗元《捕蛇者說》的影子，尤其是對于國師和捕蛇村村民們的塑造，是十分扎實的。故事的前半段有點傳統(tǒng)武俠的味道，而到了后半段升華主題時《白蛇》也能回答好“如果我不做，這個世界會怎么樣“。與后來許仙的心善力弱優(yōu)柔寡斷相比，這一世的許宣一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要做什么。這個許宣是主動的，積極的。他與小白并不存在誰強誰弱，而是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關系。所以最后許宣和小白的犧牲與拯救才真的動人，是符合觀眾對于傳統(tǒng)愛情故事預期的。

? ? ? ?接下來，光線接連拿出了《新神榜：哪吒重生》和《青蛇劫起》兩部作品。與其他作品相比，這兩部作品是直接跳出了傳統(tǒng)傳說的時間界限，《哪吒重生》帶上了一股朋克風味，而《青蛇》則是傳統(tǒng)奇幻和末世廢土作品的有機融合。成功與否暫且不談，這兩部作品都屬于借助傳統(tǒng)IP，讓傳說故事向現(xiàn)實投射。所以我們看到哪吒化身機車少年，猴哥變成了油膩兮兮的老宅男；而小青，這個本就獨立強悍的女性角色，則畫風一變，成了我們生活中常見的Cool girl。所以我們看到，這些傳說中的鬼神，置身于“我們”—— 一群現(xiàn)代人之中，是一種怎么樣的感覺。雖然這兩部影片各有問題，有些問題甚至影響到了影片整體的觀感，比如《青蛇》極度草率的人物塑造，使得除了主角團外，一些關鍵配角的犧牲和路人甲乙丙一樣毫無波瀾，讓人除了出戲只能直呼”就這？“但是從講好傳統(tǒng)神話的角度看，這兩部作品的嘗試無疑是有創(chuàng)見的。真正欠缺的，都是一些技術(shù)上的細節(jié)。

05、符號 表皮 與內(nèi)核

? ? ? ?說了這么多，其實并沒有脫離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神話改編的動畫作品“。聊了聊幾部話題度較高的作品。那么以下內(nèi)容，姑且算是結(jié)論吧。

? ? ? ?我們曾經(jīng)一度以為，有了特定的符號，那這個故事就是好的。但是從實際操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僅靠符號是無法做出讓人親近的作品的。這個故事可以很道教，可以很京劇，可以很中國風，但唯獨就是不中國。所以我們更進一步，去找整個故事，我們想要借助一張皮來講述我們想要講述的故事。在這一步上我們其實是佳作頻出的。但是很快，我們的創(chuàng)作者們遇到了新的問題，那就是這張皮終歸是有極限的，他承載的內(nèi)容很難再在原著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而基于這種流于情節(jié)和人物的故事，在嘗試更進一步的表達時，嫁接的不合理的內(nèi)核總會讓故事變成不洋不土的四不像，這樣的故事也許有不錯的編劇不錯的情節(jié)不錯的畫面，但就是不親近，細看實在是違和。所以我們開始尋找這些傳統(tǒng)作品的內(nèi)核，我們開始思考，我們到底是要一個符號化情節(jié)化的東方故事，還是需要重構(gòu)一個內(nèi)核屬于東方的故事。畢竟，《流浪地球》里鮮有中國元素，但沒人會說這個故事不中國。在動畫電影領域，這一步，才剛剛開始。

? ? ?? 雖然目前看，我們的創(chuàng)作還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比如畫風同質(zhì)化，比如故事塑造上簡單低幼，比如習慣性的忽視人設。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創(chuàng)作者們不懈的努力。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以中國傳統(tǒng)傳說為精神內(nèi)核的動畫作品，一定能夠走的更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