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海邊要坐三個小時的高鐵，穿過一大片陌生的城市與山區(qū)。大家都在同一排，我和瞿清鶴坐了兩端靠窗口的位置，中間隔著三個人。我偷偷看她，她看著窗外。此時車還沒有開，窗外都是來往的旅人與妖怪，大家都行色匆匆。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一些妖怪也會坐在車里，一如人類一樣撿空位坐，或攀談或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它們坐高鐵是因為喜歡旅行還是喜歡模仿人類，但在車廂里看到這么多妖怪還是一種很奇異的體驗。車底應(yīng)該還會有許多車蠣吸附在上面，它們所到達的地方可能是吸附在校車上的同類一輩子都不會到達的地方——不同的起點可以看見不同的風景，不同的載具所能幫你到達的終點也不同。這點不論是對人還是對妖怪都是一樣的。我不知道妖怪間會不會有什么城鄉(xiāng)差距，但是圖書館里的書卷靈就是看不起指南翁這樣的外來書卷靈，妖怪間——至少是書卷靈之間的階級差距可見一斑。

????????高鐵緩緩開動了，我的目光從瞿清鶴那邊收回來，又投向了窗外。她那邊是站臺，我這邊是軌道，那邊像是一種守望，而這邊是更廣闊的世界。窗外的風景緩緩倒退，站臺也變成了軌道盡頭被郊野綠樹掩映的一個黑點。我很放松地靠在座位上，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趴在窗臺上的指南翁。他看著窗外的景色看的入了迷，一聲不吭。過了十多分鐘，他說了一句：“太快了，太快了。”

????????他大概從玻璃的倒影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他，又轉(zhuǎn)頭對我說：“真好。以前哪里敢想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呢？”

????????他說話的語氣倒是很符合老頭的外表。

????????“我只坐過貨車?！彼f，“二十年前我剛面世，坐著老火車被送到你那的書店去。貨箱很擠，別的書很多，但書卷靈只有我一個。我爬出來，坐在車窗邊上看著外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我瞥了一眼指南翁，沒在意他說的話。

????????“跳下去就好了?！彼缡钦f。

????????我愣了，看著他。指南翁忽而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tài)，說道：“這么說說而已，妖怪又摔不死。我當時在想，跳下去，縱情于山野，做一風流隱士或是樵夫釣叟，挺好的?！?/p>

????????“為什么沒做呢？”我小聲問他。

????????指南翁笑了，是很難見到的真心的、自嘲的笑：“沒敢跳唄！”

????????高鐵逐漸開出了城市，駛向山林，沿途的妖怪也漸漸多了起來。我猜越親近自然的地方就會有越多的妖氣，妖也像人類一樣接受著自然的恩澤。

?

????????這是海邊一個不大不小的三線城市，卻依然很有繁華的感覺。我一直覺得各個城市都長得差不多，這個三線城市看起來也沒有哪里不如我那二線城市的家鄉(xiāng)。每個城市都繁華的千篇一律，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繁華肯定是好事，但在城市化的過程中一些地域性的特色逐漸消失了，也算是城市發(fā)展之殤。近些年家鄉(xiāng)老城區(qū)有意識地開展了保護工作，也算為時未晚。

????????民宿老板在車站出口等著我們。老板穿著灰色的T恤，身上的肥肉都將衣服撐了起來。他脖子上掛著很粗的金鏈子，腋下還夾著大的夸張的牛皮包，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富態(tài)，看起來他的生意一向不錯。他先是用帶有很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和我們做了大致的介紹，又和我們講了幾個不太好笑但礙于面子我們不得不笑的冷笑話，氣氛算是活絡(luò)了。

????????他開了一輛SUV來，我們都上了車，我和瞿清鶴在最后一排挨著坐，她悄悄拉著我的手。車的換擋桿上掛著好幾串佛珠，似乎成功人士的標配就是佛珠：脖子上、手腕上、車上，能掛的地方都掛滿了大小不一、長短各異的佛珠。車載香水的味道是很刺鼻的檸檬味，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我搖下車窗，清新的空氣灌進來的時候舒服了許多。老板播放了一首很土但是很嗨的歌，車子打火上路了。

????????城區(qū)離海不算很近，我們預訂的民宿距城區(qū)有半小時車程，那里離海邊就很近了。在車往郊區(qū)行駛的過程中，我們算是也領(lǐng)略了這座城市的風情。當駛過了一小片比較沒落低矮的房區(qū)之后，鱗次櫛比的酒店又出現(xiàn)在了面前——這即是告訴我們景區(qū)到了。老板又開了一小會，到了他家。他幫著我們將東西都提上了樓，為我們分配了房間。初來乍到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我把箱子往角落里一放，下樓去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這里的居民有喝茶的習慣，一樓大廳里也擺著茶具。我看茶壺里有之前的客人留下的茶葉，就打算自己燒水泡茶喝。我本來不愿意麻煩老板的，但他剛好路過，就從柜臺里為我拿來了新的茶葉。我謝過他，他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忙的根本站不住腳。就在這會又有一家客人入住，生意好的超乎我的想象。

????????瞿清鶴從樓上走了下來，看到我后就在我旁邊坐下，問：“你都收拾好了？”

????????“晚上回來再收拾?！蔽艺f著為她倒了一杯茶，“他們?nèi)四?？?/p>

????????“都還在收拾吧。”她說。

????????這里的茶與家鄉(xiāng)的茶味道相似——真要有不同的話我也喝不出來。雖然我的家鄉(xiāng)也算是產(chǎn)茶區(qū)，但我的認知里基本上只有紅茶綠茶。我們喝茶聊天，看著電視里放著的武俠電影。過了十多分鐘，大家陸續(xù)從樓上下來了，我們便一起出去找飯店。有人在網(wǎng)上找了好評度比較高的海鮮排檔，大家欣然同意。

?

????????沙灘上有很多并排挨著的紅色帳篷，我們要找的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坐的位置可以看見海以及海邊走來都去的人與妖怪，還能吹到咸腥的海風。吹來的風帶有海貨的味道，不太好聞，倒也無傷大雅。點菜的時候大家都有點選擇困難癥，推諉半天終于有人負責點菜了。等菜的過程有點無聊，我就想著到海邊去散步。

????????走了一會之后我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我，回頭就看見瞿清鶴撐著傘笑吟吟地看著我。

????????她笑道：“啊，本來還想嚇你一下的，被你發(fā)現(xiàn)了。”

????????我替她打傘，她便挽住了我撐著傘的手。午間的太陽很曬，撐著傘的話會好很多。我有意走的很慢，留心著她是否完全在傘的遮罩內(nèi)。

????????我的家鄉(xiāng)也是沿海城市，所以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見海。但無論是第幾次看見海，面對一片寬廣無垠的海面總?cè)滩蛔∽屓速潎@，心情也愉悅了許多。海邊停著幾艘漁船，海面上也有一點漁江火，雖然大白天的它們?nèi)紵牟皇呛苊黠@，但淡淡的一團橙色也不算很難辨認。

????????我很想將我看見的這些景色指給瞿清鶴看，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戴著一頂漁夫帽，海風將她的頭發(fā)揚起，白皙的臉頰被曬得有點發(fā)紅。

????????“回去吧，”我說，“太熱了?！?/p>

????????她點點頭?；厝サ穆飞弦?jīng)過一個堤壩，那里算是同學們的視覺死角。在走過那里之后，我們便放開了手。

????????“什么時候告訴他們呢？”我問她。

????????她微微皺著眉，有點為難地微笑：“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吧，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說?！?/p>

????????瞿清鶴不是一個喜歡曬生活的人，朋友圈的更新速度大約是三個月一更。

????????“怎么感覺有點偷偷摸摸的?！蔽倚α诵?，但實際上笑的有點僵。我挺想告訴同學們朋友們的。

????????“也不用現(xiàn)在吧，”她看了我一眼，像征求我意見似的，“現(xiàn)在說的話肯定要被追著問著問那的？”

????????我點頭：“好?！?/p>

????????這種躲在堤壩后面商量的感覺有點像在打伏擊戰(zhàn)。商量結(jié)束之后我們就像正常朋友那樣往回走。桌上已經(jīng)擺了花生米拍黃瓜之類的菜，紅色的塑料桌布被風吹的沙沙地響。我和她在圓桌的對面坐下，很自然地融入了同學們的話題。

?

????????飯后我們?nèi)チ艘粭l古街。這條街上牌坊林立，看來曾經(jīng)是很繁華的街市。出來玩的我沒有背著包，因此也就沒有隨身帶著指南翁，看到妖怪的時候只能根據(jù)它們的特征來判斷是什么妖怪。獸妖器靈基本都能分得出來，一些沒見過的或者長得不太像人的妖怪就認不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在那邊看到的妖怪和在家看到的還是有些許差別的，大概妖怪也有地域性吧。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古街入口處那個清朝的牌坊上的妖怪，據(jù)我的推測應(yīng)該是牌坊靈。牌坊上的文字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這個牌坊靈給我的印象很深刻。他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一團的妖氣，很像阿拉丁燈神的形象。他下半身如蛇一樣盤桓在牌坊立柱上，上半身也緊緊貼著牌坊，眼睛卻一直盯著來往的人看。他的膚色深灰如石，上身的肌肉像是雕刻的一般；他板著臉，嘴角向下撇著，用沒有瞳仁的青色眼睛盯著來往的人看，看起來很不高興——后來指南翁告訴我牌坊靈基本都是這樣嚇人的形象。路過牌坊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剛好和他目光對視，我立刻心虛地躲開了目光。他的眼神非常兇狠，像是寺廟里的金剛塑像，在目光對上的那一瞬間我背后都出了冷汗，手上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我本想著喚出戰(zhàn)場火保護自己的，但本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我放棄了這個想法。我們相安無事。我從牌坊下路過，走出五十多米之后我又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看不見他了。我松了口氣，快步追上已經(jīng)走在前面的同學們。

????????我原以為年代越久遠的物件妖氣會越重，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這條街上多的是宋明牌坊，但有牌坊靈的卻寥寥無幾。我數(shù)了一下，我看到的十多個牌坊中只有三個有牌坊靈，三個牌坊的坊主中有兩個來自明代，一個來自清代，其中似乎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年代最久遠的應(yīng)該是一個宋朝坊主的牌坊，但我不知道具體修建時間，我只是憑借上面的事跡來推測。大家走馬觀花地看，很多東西我也沒能看仔細。有的我會通過相機把文字拍下來，可回去之后就再也沒有看過了。

????????這條街說是古街，但商業(yè)化的痕跡也非常明顯。在四周仿古建筑的商鋪里開的除了老字號的店以外還有許多現(xiàn)代的連鎖餐飲店，似乎全國各地的歷史街區(qū)都改造成了這樣。四年后我的畢業(yè)論文就寫了一個關(guān)于城市化進程與歷史古跡的保護之間的矛盾的論文，不過論了半天也沒論出什么。在我看來，商業(yè)開發(fā)并非壞事，它反而讓更多的人愿意來這些古跡里、愿意去了解它們。

????????在路過一個奶茶店的時候他們都去買奶茶了。我覺得自己不算很渴，就靠著門口的一個牌坊等他們。坐在牌坊下的我總覺得有些怪怪的，腦中電光火石地閃出了一個想法讓我猛地抬起了頭——這個牌坊上沒有牌坊靈，我松了口氣。之前那個牌坊靈可能會是一段時間內(nèi)的心理陰影了。

????????等了一會之后，突然有人將一杯奶茶遞到了我面前。我抬起頭，看見瞿清鶴笑嘻嘻地看著我。她將奶茶放到我手里，什么都沒說，在我旁邊坐下了。

????????“他們呢？”我邊喝邊問。

????????“沒這么快?！宾那妃Q說，“我排在第一個，就想著給你帶一杯?！?/p>

????????“謝謝了?！蔽艺f。

????????瞿清鶴笑著說：“客氣啥呀?！?/p>

????????我背靠著石柱，喝著奶茶，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幸福感覺。四周很喧囂，但這喧囂總是襯托心中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