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時光在流逝，奈落的時光則仿佛凍結(jié)了一樣。沒有晝夜，沒有四季，儼然過著重復的每一天。不只是奈落，只要脫離了人間，時間便便不再流動。

日復一日地在橋邊守著實在是太無趣了。但因為是守橋人，大概除了去人間和守橋也就無事可做?？墒谴掖覕?shù)年，這人間的一切都已為我盡收眼底，再無陌生與新奇的感覺。更多的時間我會用在水邊，看著河水不息地留向遠方，心中卻毫無波動。是因為見過的分別太多，已經(jīng)麻木了嗎？還是因為，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與我無關呢？

說來慚愧，成為守橋人之前的許多記憶都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曾經(jīng)聽聞做守橋人的前輩說，這就是想要在奈落與人間交界處自由活動的代價——以幾乎全部在人間的記憶，換來作為生死判官的位置。某種意義上說，守橋人已經(jīng)不屬于“人”的范疇。即使面對人們所犯下的種種惡行，暴露的種種丑態(tài)，他們都能夠熟視無睹，現(xiàn)在的我亦是如此。

“只要還是人類，就永遠無法逃離欲望的漩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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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藥……”明明想要勸自己再忍幾分鐘的，但僅僅過了十二小時后，幸的手便又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當初取藥的時候已經(jīng)告訴過他，藥效最多只有十二個小時。他抑制住自己的手臂顫抖的沖動，用最快的速度擰開蓋子，一股腦倒了幾片進肚。至少，接下來的十二個小時之內(nèi)，他不用再擔心顫抖的事情了。

幸是個從外地初來乍到的大學生。為了能夠在這座大城市立足，他絞盡腦汁地想要和同學們打成一片，融入其中。不過事與愿違，因為自身有些內(nèi)向還有點木訥的性格，他似乎總是與伙伴無緣。每天獨來獨往的日子，實在是太無趣了。

某個在酒吧獨酌的晚上，他認識了同校的尋。與其說是認識，不如說是對方主動找上來的。幾杯酒過后，兩個人似乎很合得來。這時，尋遞給他一個瓶子，說里面的藥片可以幫助他擺脫煩惱。似乎是受酒勁影響，幸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一開始他每天只吃一片，效果就很顯著，馬上就靠著自己的氣質(zhì)獲得了初戀。但沒過多久，他發(fā)現(xiàn)一片已經(jīng)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了，于是開始加量到兩片。然后是三片，四片，甚至更多……后來，他甚至已經(jīng)不在乎數(shù)量了，干脆直接擰開蓋子隨便倒上一堆。而斷藥或是劑量不夠的副作用，便是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以及持久強烈的頭痛。他一度想要放棄，但為了維護現(xiàn)在的生活，他還是鋌而走險。

而陷入危機的不只是劑量，還有他本就微不足道的存款。二十元一罐看似不貴，但如果每天都是隨手一倒的話，一罐大概只能堅持三四天的時間。為此，型不得不在學校打各種零工賺錢，用以維持他藥片的開銷。此時尋邀請他一起賣藥片，既能有收入還能滿足自己的花銷需求，賺錢又快。他遲疑了一會兒，只是提出先觀望。兩個人私下的交流不多，更多的時候是作為商家和買家。為了緩解自己的癥狀，他不得不在宿舍里堆一箱又一箱的藥片。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幸的事情接連在幸身上發(fā)生。先是和初戀分了手，然后是一個學期有五門考試沒通過，收到了來自校方的學業(yè)警告，最后則是他對藥物的依賴已經(jīng)到了一天幾乎就要吃掉一罐的程度。如此巨大的需求量和劑量讓他的身上開始出現(xiàn)些許皰疹，上課時也提不起精神，每天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副面如死灰的樣子。不僅如此，某天稱體重的時候，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重下跌的好多。不過和難以抑制的沖動相比，這些都不算什么。他一心只顧著那些藥片，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上發(fā)生的變化。

“什么時候才能有藥？”尋再一次接到了幸的電話，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的第五次了，而幸手里的藥此時只剩下兩瓶。他能夠聽到，幸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打顫。

“再等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慢，”起初心理上還覺得高幸一頭的尋，此時則被深深的恐懼環(huán)繞。他沒想到，這種藥的戒斷反應竟是如此強烈。而另一方面他不知道的是，警方正在追查這種非法售賣的藥品，藥品的生產(chǎn)方已經(jīng)被抓獲了。

“我現(xiàn)在就要！”幸毫不顧及情面地吼道，“沒有它，我現(xiàn)在什么都做不了！”

“求求你，再等等……”沒等云說完，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五天后，整個犯罪團伙都被一網(wǎng)打盡。經(jīng)過警方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具有成癮性的藥品。云為了自保，謊稱自己對于藥品的成分并不知情——實際上他也真的不知情，得以被無罪釋放。但就在他落網(wǎng)的前一天，他從同學那里得知幸已經(jīng)死了——死在一個破落的出租屋內(nèi)，渾身上下瘦得只剩皮包骨。出于對他的愧疚和對自己的悔恨，云自殺了……

我已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兩個人。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都不值得同情。而身為守橋人，我也根本不會將感情融入其中。兩個人前后相隔幾天，他們對這個未知的世界似乎都充滿恐懼?！俺翜S于黑暗的苦痛靈魂，我會將你引入奈落，滌洗你往生的罪孽。”

“啊……”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藥品的影響，幸表現(xiàn)出十分沮喪的神情。

“喂，你覺得，我值得被救贖嗎？”如果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我的回答肯定是否定的。不過作為守橋人，我只能默默地閉上眼睛。

“這樣嗎……”得到了我的答案，他沮喪地低下頭，“那……活著也應該沒有什么意義吧……”見到他垂頭喪氣的模樣，我還是有些于心不忍的。但，按照規(guī)定，他無法進入奈落，只能被推入河中化作虛無。而他也確確實實地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局。友情的背叛，親情的不忍，無能為力的絕望，種種繁雜的思緒對幸而言，恐怕只有一死了之才能徹底釋懷。

而對云來說，他雖然是加害者，但本身也是被害者。面對這末日一般的景象，他自然已是無話可說?！斑@……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生與死的交界，光與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

“因為我的罪過，所以我要下地獄……是嗎？”云似乎明白了我的話，有些激動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是啊，我明白的。我毀了幸，把他送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像我這樣的人，就應該下地獄……”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示意差使把他帶入奈落。無知讓他成為了加害者，而本質(zhì)上他也是被誆騙的受害者。但，前者才更符合他的身份。

“欲望……”我重新坐回到河邊，看著潺潺的流水思考這個詞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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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說話??！”一個頭發(fā)染成金色的混混正對著一個靠在墻角的人喊話，被喊的人臉上到處是傷，一只眼睛也被打得腫脹，“欠了錢還想卷鋪蓋走人？你還真是天真！給你一周時間，湊夠十萬元，下周末就在這個地方交給我！”混混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揚長而去。過了大概一個小時，被打的人才恢復意識。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一瘸一拐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我曾經(jīng)以為他是個被混混盯上的可憐人，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這個人是一個賭徒，經(jīng)常出入一些地下賭博場所。本人是普通的公務員，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女兒大概正在上小學，妻子在家做全職太太。賭博的主要資金是自己的工資和獎金，有時還會從家里的存款中偷一些。因為最近的一次賭博，他突然就有了十萬元的資金缺口，但家里根本沒有那么多積蓄，也不可能在要求的期限內(nèi)還上。因為他好賭成性，雖然數(shù)額很小，但積少成多，原本的積蓄也變成了虛無。妻子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積蓄已經(jīng)被花光，只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家里的存款就會少一部分——每次大概三四百元左右。

站在家門口，他的情緒已經(jīng)幾近崩潰。他不想，也不能把事情告訴妻子和女兒。別說是債務了，如果連自己的家庭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他的世界就一無所有了?？蔁o論逃到哪里，討債的都不會放過他們。親友之類的，早已經(jīng)因為過去各種各樣的事情借了個遍，已經(jīng)沒有借錢的理由了。他在金錢的世界中越陷越深，已經(jīng)無法回頭。

現(xiàn)在大概只剩一個辦法了。

“爸爸，你回來的好晚哦！”等他重新站在門前并敲響大門時，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捧著一瓶液體，無聲地坐在飯桌前。桌上的菜已經(jīng)涼了，而且還沒有人動過?！皝?，吃飯吧?！彼泻襞畠鹤谒呐赃叀?/p>

“今天又加班嗎？”妻子從屋里走出來，問他晚歸的原因，“唉呀，瞧瞧你這一身灰還有臉上的傷！又不小心撞上了電線桿嗎？”他不回應，只是悶頭吃著飯。不知道，她們對真相已經(jīng)了解了多少。雖然妻子一次都沒有說過，但從反應來看，應該是已經(jīng)心知肚明，只差當面捅破這層窗戶紙了吧？

“慢點吃，別把女兒帶壞了，”妻子囑咐他，“你要給她做個榜樣啊。”榜樣？那真是個愚蠢的選擇。這個女孩可真是苦命，居然攤上了我這樣一個衣冠禽獸一般的人當父親，他在心里嘲諷著自己。與其等到追債那天，還不如今晚就動手。趁著妻子和女兒不注意，他將那瓶從外面帶回來的液體打開，在飲料和啤酒里各混入了一部分——這是他買的麻藥，為了讓她們沒有痛苦地離開，他只能出此下策。今晚，就是最后一頓團圓飯。

不出意外地，飯剛吃完沒過多久，母女二人便已經(jīng)倒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他掏出先前準備好的麻繩，用力地將她們的脖子捆住，直到徹底斷了氣才停下。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破綻，他又把繩子捆成繩套掉在衛(wèi)生間的管線上，偽裝出自殺的現(xiàn)場。至于那瓶麻藥，他提前用水徹徹底底地洗干凈了瓶子，然后將垃圾丟進了垃圾箱。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覺得他們是因為無力還債而自殺的。對于他自己來說，被繩套勒死的過程太過于漫長和痛苦，于是他割開自己的兩個手腕坐在衛(wèi)生間的墻角，平靜地迎接死亡。

“這樣，就可以了……”我并沒有去特別留意第二天的新聞，只是看到時間快到了，便從河邊站起身，拍拍裙邊的塵土準備前去迎接。走過那扇門，這個人和他的妻子、女兒一齊來到了奈落的入口處——橋在人間的一端，陪同他們的還有四個差使。

“沉淪于黑暗的苦痛靈魂，我會將你引入奈落，滌洗你往生的罪孽?！蔽乙琅f像往常那樣道出歡迎的話語。小女孩似乎很害怕我，躲在母親的身后不肯露面；母親則充滿疑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在這里。

“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母親問道。

“生與死的交界，光與影的境地，奈落的入口。”聽到“奈落”兩個字，她的神情有所變化。

“難道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死了？！”她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喝下那杯酒后我只是覺得很困，然后就——”她將目光轉(zhuǎn)向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唯一的可能。

“是你嗎？就是你讓我們也來到這里的嗎？”面對妻子的質(zhì)問，他并沒有解釋，只是默默地接受。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隱瞞的了。妻子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現(xiàn)實，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仿佛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絕望。

“媽媽，你怎么了？為什么突然坐下來呢？”女兒尚且不明就里只是站在媽媽的身邊，看著沉默的爸爸和絕望的媽媽，“為什么你們都不說話呢？”

“既已知罪，便無需多言。”我并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擺出手勢，示意將母親和女兒帶走。而那位犯下罪過的父親，則會被送入奈落之河中，化作虛無。

“不要，為什么要拆散我們！”動手的時候，剛才還在沉默的母親忽然爆發(fā)了，“為什么只有我們要走，我的丈夫就不行！”她的丈夫已經(jīng)低下頭，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罪孽深重之人，不得入奈落?！?/p>

“那你呢？你不是也有家庭嗎？你明白活生生拆散我們意味著什么吧！既然知道，為什么還是要這么做？！”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來到這里的時候，也面臨著這樣的抉擇。但是，我麻木了，妥協(xié)了。當一個人的內(nèi)心被殺死，他便再也不能分出善惡。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母女二人被差使送走。留下的兩個差使則架著這位父親的胳膊，將他一把推入河中。在入河之前，他看著我問道：“難道，你也是殺掉了自己的親人才來到這里的嗎？”既是彌留之際，我便點了點頭。告訴他……也無妨。

“這樣啊，”他嘆了口氣說，“怪不得，你可以面無表情地看著人就這樣死去卻不會感到悲傷?！北煌迫脒@條河的人已經(jīng)太多、太多了，守橋人無法去同情，也無法原諒這些人。

伴隨著“噗通”的一聲，橋邊再度恢復了平靜。我重新坐回到河邊，看著河水沉思。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名姓，只記得自己的使命——守在這里，等待死去的人們來到入口，并根據(jù)他們生前的所作所為判斷是否能夠進入奈落。

“我是誰？”想到那位母親剛才說的話，我不禁問自己。

人世間的情感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而愛與恨，又是其中關系最為微妙的兩種。因為愛過，但是愛而不得，所以因愛生恨。仿佛是一條路的兩個分叉，再無殊途同歸之時。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也曾經(jīng)愛過誰，只是那些人的名姓，我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