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起來的時候還是多云，誰知吃完飯出門的時候就下起了暴雨。

我看了看天，實在下得有點大了，就說：“那我上去把裙子換下來，不然淋濕了多可惜。”

我說這話本來是無意識的，誰知道碰到了媽媽心底的某個點。

她一改平時及其惜物的作風，頗有一點執(zhí)拗地說：“不用換，為什么換？一條裙子而已，我們又不是買不起。”

然后十分固執(zhí)地說：“就穿這個，今天穿這個上學?！?/p>

其實我不是非常情愿。

這裙子更像是媽媽一廂情愿的補償，而我的童年幾乎只剩一個殘存的片影。

不說現(xiàn)在的我喜不喜歡這種浮夸的風格，只說天氣和場合，都不適合穿成候場的少女偶像。

但我知道固執(zhí)起來的媽媽有多難以溝通。

我看了眼她緊緊握住椅背的手，平淡地說：“那好啊，我換雙雨鞋吧?！?/p>

媽媽這才展顏微笑，親自去鞋柜里找出我的雨鞋，然后把室內(nèi)鞋裝進袋子里。

我從小習慣了自己做這些事情，所以一時間被媽媽接手這些生活細節(jié)，有一點不適應。

就好像我的人生產(chǎn)生了微妙的倒錯。

我情不自禁……我真的是情不自禁，想，你來晚了，媽媽，你真的來晚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小的、蹲在水池邊學著搓洗小衣服的孩子了。

然后我拿起折疊傘，逃也似的出了門。

說來不知是不是有些悲哀，有時我甚至覺得回家如上班。

如果那些上班族的抱怨不打折扣，那我在家里的感受真可以說能與盼著下班的他們產(chǎn)生共鳴。

這天氣真的非常奇怪，友枝町的三月雖然多雨，但很少暴雨。我聽著雨滴大朵大朵地綻放在傘面上，這是不是就是開花的聲音？我微微地笑了起來，也不覺得裙擺被濺濕有多難以忍受了。

就在這時，我又遇到大道寺。

……的車。

根據(jù)這幾天的經(jīng)歷，我想我可以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

但凡下雨，必能碰到大道寺。

那車靜靜地在我旁邊停下，但這次先和我打招呼的不是大道寺。

因為雨實在太大，如果直接降下車窗，一定是車內(nèi)的災難。

而大道寺家應對這種情況的方式是……

一個腿比我身高還長、一頭紅發(fā)閃閃發(fā)亮、踩著黑色高跟鞋的大姐姐撐著傘從另一邊下來，用那巨大的傘面撐在靠近我的車窗上。

我：“……”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大道寺花瓣一樣柔軟芳香的臉龐。

她輕輕側(cè)了側(cè)頭，笑著說：“佐藤同學，早上好啊?！?/p>

我也不甚熟練地笑了笑，說：“早上好，大道寺。”

然后大道寺再一次發(fā)出了邀請：“今天雨下得這么大，還是上來一起去學校吧？”

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水淋淋的雨鞋。

大道寺的目光也往下看了看，然后非常淡定地說：“鞋子沒關(guān)系的，我家有專人負責洗車?！?/p>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應該上車。

腦袋里面那個小小的媽媽正死死地掐著我的手腕：“愛子，不能給別人添麻煩，知道嗎？不能占別人便宜，不能隨便欠人情，不能……”

我欠大道寺的還少嗎？

我輕輕地動了動手腕，仿佛這樣就能掙脫那鉗制。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我也想……大大方方地接受別人的好意，不去擔心還不還得上人情。

我也……也想和大道寺一起上學。

于是我看著那個表情溫柔真誠的女孩，坦然地笑了起來。

我說好啊，我從哪邊上？

上去之后，我就后悔了。

媽媽說得對……我剛才真應該說“謝謝不用了”！

她家的車上竟然鋪了雪白的羊毛地毯，我濕淋淋的雨鞋踩上去，迅速就把地毯踩得濕塌塌。

我尷尬地說：“哎……對不起了?！?/p>

大道寺卻是毫不在意地說：“沒事，本來也該換了?！?/p>

底氣啊，金錢的確是人的底氣。

我就不行。

我穿個貴一點的衣服，都不敢往端著餐盤的人旁邊擠。

對了，衣服。

意識到大道寺在打量我今天的穿著，我的臉頰一下子燒了起來。

……早知道，說什么也要把這個換下來啊。

我的裙擺濺上了雨水，不再蓬松，像一只被雨淋得丑兮兮的麻雀。

我感到冰涼的長襪緊緊貼著我的皮膚，又濕又不堪。

我垂下眼睛，手指緊緊攥住袖口，如坐針氈。

學校怎么還沒到？有那么遠嗎，我可以下去自己走嗎？

這時大道寺仿佛是看夠了，語氣贊嘆地說：“今天的佐藤同學和平時不太一樣。”

我尷尬地咧了咧嘴：“是吧？我也覺得不太適合我，但是……”

“不不不，”大道寺?lián)u了搖頭，“你穿這個很好看?！?/p>

我感覺溫度剛剛降下來的臉頰更燙了。

明明是大得夸張的車，可是這一刻我只覺得車內(nèi)空間極其狹小。

甚至有一些透不過來氣。

“而且……”大道寺舉起右手食指，狡黠地沖我眨了眨眼?！拔液芨吲d你喜歡我的設(shè)計?！?/p>

“什么？”

大道寺右手捧著臉頰，十分陶醉地瞇起了眼睛：“這是我家的品牌啊?！?/p>

我：“……”

我慢慢地放松了下來，終于有心思說笑。

我說：“大道寺同學真的很厲害，我記得你二年級的時候就能做出很漂亮的小洋裝了?！?/p>

大道寺很受用地一笑，嘴上卻是謙虛地說：“哪里哪里，我不過是對這個感興趣罷了?！?/p>

我說：“大道寺同學將來打算做服裝設(shè)計師嗎？”

大道寺沉吟了一下：“可能吧，但是未來誰都說不好。”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些，打在車窗上一片白蒙蒙，幾乎看不清前路。

大道寺臉上閃過一絲擔憂，輕輕念了一句，庫拉還是克洛什么的。

我不由得問道：“什么？”

她好像剛回神似的，輕輕掩住嘴巴，“哎呀”了一聲，這才道：“沒什么，請不要放在心上?！?/p>

然后她拿出那部有名的、只生產(chǎn)個位數(shù)的特制手機，輕輕按了一個鍵，放在了耳邊。

電話接通后，她只喊了一聲“小櫻”，后面就是“嗯嗯”地回應。

我側(cè)頭看著雨幕沉沉的窗外，嘴角慢慢地放平了。

大道寺打完電話后，憂心忡忡地看了眼窗外，這才把手機放回去，兩手交疊地面向我坐了下來。

然后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佐藤同學裙子有點濕了，一定不舒服吧。”

我低聲說：“沒事，等下到了教室很快就會干了?！?/p>

結(jié)果她說：“不行，那也是很難受的。”

后面正襟危坐的美貌大姐姐（另外一個！大道寺家到底雇傭了多少這樣的大姐姐?。┞勏腋瓒乓?，不等大道寺多說什么，隨手一抓，就捧出來一個吹風機。

我是真的很服氣。

從空氣里抓來各種各樣匪夷所思又剛好急需的東西，難道是上天開給大道寺集團的金手指？

不然如何解釋他們這個商業(yè)帝國的巨大成功！

大姐姐半跪在我旁邊的地毯上，低著頭，小心翼翼又手法利落地吹著我的裙子，而我一點都感覺不到裙子正在被擺弄。

真的很厲害啊，感覺大道寺身邊充滿了厲害的人。

大道寺托著腮，含笑地看著我。

我不自在地問：“怎，怎么了……”

她沒回答。

過了一會兒，大道寺突然開口道：“佐藤同學，其實不喜歡這種風格吧?！?/p>

我抬起頭，有點震驚地看著她。

她繼續(xù)道：“雖然佐藤同學穿起來很好看，但我感覺得到，這不是屬于佐藤同學自己的衣服?！?/p>

我抿了抿嘴唇，感到有些無力。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一出生就擁有挑選風格的權(quán)利，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未成年的時候，從容地摸索出自己的道路。富足的大道寺，能不能明白呢？

可是大道寺沒有僅僅只是評論。

她笑著說：“你知道什么是設(shè)計師的驕傲嗎？”

我不解地搖搖頭。

她從座位后面拖出一個藤條編的籃子，笑瞇瞇地從里面摸出一枚頂針戴在了手指上。

“那就是，量身定制啊。幫客戶找到她自己的衣服，就是我的天職！”

……剛剛不還不確定嗎？！

我被她握著手拉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問：“我……我需要把裙子脫下來嗎？”

大道寺很專注地盯著我的臉、我的肩膀和腰身，聞聲說：“不用不用，這個就是傳說中的，立體剪裁！”

我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她舉著針線和剪刀，在我身前身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只忽閃忽閃的蝴蝶。

她靠近的時候，挽在一側(cè)的長發(fā)潑灑下來，有淡淡的洗發(fā)水香氣，聞起來溫暖平靜，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我看著她三兩下就把原先層疊的裙擺變成了更加含蓄的樣子，而領(lǐng)口系著精巧的絲帶，腰上收緊，顯出我的腰身。

她把我拉到車廂后面，雙手把我輕輕一推，就推到了穿衣鏡前。

……這車是真的豪華得很夸張。

鏡子里的女孩，明明穿著的還是那條裙子，可是顯出了她獨有的氣質(zhì)。雖然青澀，雖然稚嫩，卻堅韌而挺拔。

我的眼睛卻沒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而是通過鏡面，長久地凝視著旁邊的大道寺。

這個比我還要了解我、并且一手裁剪出我自身光彩的女孩。

過往的碎片紛紛揚揚在我腦海飄過，我心里恍惚地想，這可怎么辦。

這下欠的人情，可怎么還。

下章將揭曉怎么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