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外之景,象外之象:透過電影看園林
園林,指特定培塑的自然環(huán)境和游憩境域。園林,是在一定的地域,運用工程技術和藝術手段,通過筑山、疊石、理水、種植等手段,營造建筑,布置園路,形成美的自然環(huán)境和游憩場域。中國園林注重順應自然,融于自然,將建筑物與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以求天人合一。西方園林,又名歐洲園林,完全排斥自然,力求嚴謹?shù)睦硇?,一絲不茍地按照純粹的幾何結構和數(shù)學關系發(fā)展。強迫自然接受勻稱的法則,是歐洲造園的基本信條,以法國的規(guī)則式園林為最。規(guī)則式園林,又稱整形式、幾何式、對稱式園林,整個園林及各景點皆表現(xiàn)出人為控制下的幾何圖案美。一條筆直的中軸線,分開左右,完全對稱;園線、園路多為直線;廣場、水池、花壇多為圓形、橢圓、正方形、三角形等規(guī)則幾何體;植物配置必定對稱,株距、行距均齊劃一,花木整形修剪成一定的幾何圖案。一言蔽之,歐洲園林嚴格遵循數(shù)學公式,按幾何學原理創(chuàng)建,彰顯出嚴謹與秩序的理性美。
法國導演阿倫·雷乃(Alain Resnais,1922-2014)的電影《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 / 去年在馬里昂巴德》(1961),講述男主人公X(Giorgio Albertazzi /吉奧吉歐·艾伯塔基飾)與女主人公A(Delphine Seyrig/德菲因·塞里格飾)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期間,還穿插了X跟A的丈夫M(Sacha Pito?ff /莎查?皮托夫飾)決斗的場景。這是一個常見的三角戀故事,導演又以頻繁閃回的方式講述,打破了線性敘事的時間邏輯,致全片時空高度自由,隨意穿越,跳躍性極大。貌似信馬由韁,縱橫捭闔,但運用數(shù)學的觀念審視,該片仿佛兩個男人X、M與一個女人A構成的一元二次方程組,A=2X+M,2A2=X-M,整部電影宛如在解這個方程組,求出X、A、M的值,即三人在另外兩人心中值幾斤幾兩,充滿推理與驗算,難怪阿倫·雷乃把諸多場景安排在極具巴洛克風格的歐洲園林中。巴洛克式園林(Baroque garden),盛行于十六世紀的意大利,是一種基于對稱和將秩序強加于大自然的造園風格,注重構圖,追求戲劇性,廣泛使用對比,將不同藝術形式組合成強烈的中心。十七世紀上半葉,意大利園林師、設計師備受歐洲青睞,法國園林主要推崇巴洛克風格。在《去年在馬里昂巴德》選擇的外景中,可以看到很多理水佳作,包括水劇場(Water theatre)、水風琴(Water organ)、驚愕噴水(Surprise fountain)、秘密噴水(Secret fountain)等。水劇場,是利用水力造成各種戲劇效果的一種設施,通常被安置在擋土墻的巖洞內,洞中有雕像。有些水劇場中建有廳堂,其中有“水機關”,用水力驅動飛禽走獸,還會通過水力發(fā)出聲音。 水風琴,是一種利用水力奏出風琴之聲的裝置,水流帶來的氣流使金屬管發(fā)出聲音,金屬管有成組的,也有單個的(被稱為水笛)。阿倫·雷乃安排一女二男三人信步于巴洛克風格園林中,從水劇場、水風琴旁走過,駐足于一個個幾何圖案前,傾訴他們的纏綿愛情。這部電影,盡管故事不銜接,不流暢,但情緒卻很流暢,愛恨更為綿長,引領觀眾在影像中追尋園林的理性美,在園林中感悟影像的感性美,營造了一種對稱之外的不對稱、嚴謹之余的松散、有序中的無序、規(guī)則中的不規(guī)則,正如人生一樣錯綜斑斕,正如人性一般波詭云譎。
如果說《去年在馬里昂巴德》最終以非理性獲勝的話,那么,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的電影《Barry Lyndon / 巴里 · 林登》(1975)則以理性獲勝。這部電影改編自英國著名作家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威廉·梅克比斯·薩克雷,1811-1863)早期的中篇小說《巴里 · 林登的遭遇》。薩克雷在這部中篇小說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轟動文壇的長篇小說《Vanity Fair/名利場》,形成了他的十九世紀式批判現(xiàn)實主義成熟風格,成功躋身世界一流作家之列。中外電影界公認,庫布里克的《巴里 · 林登》服裝極為考究,化妝有法有度,布光獨具匠心,攝影構圖十分講究,攝影技藝精湛,場面調度嫻熟老道,畫面美輪美奐,是一部藝術性極高的歷史題材電影佳作。從中篇小說《巴里 · 林登的遭遇》到長篇小說《名利場》,不論是男性的巴里 · 林登還是女性的蓓基·夏潑和愛米麗亞·賽特笠,薩克雷講述的都是一部平民想方設法擠入上流社會的逆襲史。為了改變普通的出身,為了追求富貴,巴里 · 林登采用撒謊、詭計、賭博、比劍、決斗等方式,混跡于軍隊與官場,游刃于達官貴人之間,逐步崛起;他以自己的人生做賭注,與并不愛的貴族遺孀林登夫人結婚。根據(jù)英國大陸法系繼承法,林登夫人的私家園林屬于婚前財產(chǎn),巴里 · 林登是她的二婚丈夫,無權繼承她的不動產(chǎn)。為了分享林登夫人的財產(chǎn),巴里·林登必須擁有爵位——即國家對功臣授予的頭銜,這種榮譽可以轉讓,亦可世襲;他一旦獲得爵位,便可合法占有林登夫人一半的財產(chǎn)。為了爵位,巴里·林登耗盡錢財,上下打點,眼看快要成功了,卻被林登夫人的親生子布林登揭穿,兩個男人決斗,巴里·林登失去了一條腿,債務纏身的他不得不以離開林登夫人為條件換取年金維生,由此一蹶不振,回到故鄉(xiāng),再也無法東山再起。沿循巴里 · 林登的人生軌跡,如同漫步于一個歐洲園林的環(huán)形甬道上,走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只不過,時光已逝去幾十年,夕陽西下,人暮黃昏。在文學史上,《巴里 · 林登的遭遇》與《名利場》都展示了歐洲上流社會驕奢淫逸、勾心斗角的生活圖景,無情地揭露了那些世襲貴族荒淫無恥、腐朽墮落的本質以及追名逐利、爾虞我詐的虛偽面目,亦揭橥了人性的丑與惡。在電影史上,《名利場》直到2004年才被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印度女導演Mira Nair(米拉·奈爾,1957- )搬上銀幕,因對歐洲古近代史缺乏深入了解,更不諳歐洲貴族的人文心理與行為范式,這部電影把世界文學名著《名利場》簡化為少女貝姬·夏普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征服世界的故事,雖抓住了原著的主線,但丟失原著的氤氳。比較米拉·奈爾的電影《名利場》與庫布里克的電影《巴里·林登》,前者注重故事與情節(jié),突出的是愛情;后者注重意境與氛圍,突出的是歷史;前者是愛情文藝片,后者是歷史劇情片;前者淺顯,后者深沉;前者直白,后者蘊藉。貴族精神,不易把握,更不易運用電影語言外化出來,將貴族置身于歐洲園林是一條穩(wěn)健而有效的視覺路徑,庫布里克的《巴里 · 林登》有力證明這條路徑是可行的,能輕松深入觀眾之心,深得觀眾認可。
古希臘高度注重秩序與理性,但過于神圣,不接地氣。古羅馬消解之,變得世俗,卻被基督教利用。中世紀壓抑人性,不過也推崇安貧樂道,質樸良善。文藝復興主張恢復古希臘與古羅馬的精神,但再也回不到先初的黃金時代,得以復興的只是古希臘媾和古羅馬之野合,雖解放了人性,卻引世人縱欲過度,滑入自然主義泥淖。巴洛克要打破文藝復興的莊重、高雅與含蓄、均衡,崇尚豪華和氣派,注重表現(xiàn)強烈的情感,氣氛熱烈,刺人耳目,動人心魄。洛可可更進一步,精雕細刻,纖細輕快,追求享樂與奢華,愛欲交織,刺激人們的感官,麻痹心智,極力打破現(xiàn)世秩序和前代規(guī)范。工業(yè)文明膨脹人的消費欲望,物欲橫流,異化人性,終令現(xiàn)代主義分崩離析。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令人看清人最不可靠,徹底放棄了包豪斯精巧齊全之奢望,進而懷疑現(xiàn)實,象征與隱喻復蘇,抽象與朦朧復興,存在主義直至精神分析令人更關注內心,關心自身。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邏輯、權威、中心、秩序、法度統(tǒng)統(tǒng)被消解,被解構,人的存在空前荒誕,人類創(chuàng)造的各種法則被人類親手打破,但又無法重建更為完美的法則,世界的不穩(wěn)定性與不確定性陡增。后現(xiàn)代遭遇人工智能(AI),機器拜物教已向人類中心主義屢下戰(zhàn)書,未來人機必有惡戰(zhàn)。人類數(shù)千年演進史,起起伏伏,反反復復,昭示出人的悖謬性與自毀性。人類,遲早自己毀滅自己,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便是人工智能,就像巴里 · 林登那樣,親手毀了自己的一生,跌落神壇,遁回原形。
紅塵滾滾,世事滄桑,塵埃落定,鉛華洗盡,唯有園林、文學、攝影、電影之美永存,不生不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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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〇二三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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