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8分，B站的生活劇《有生之年》火了，吳慷仁再一次在觀眾面前出現(xiàn)。很多人認為他撐起了整部劇，是“檢驗好劇的唯一標準”。

近10年來的現(xiàn)象級臺劇里，幾乎都有吳慷仁的身影出現(xiàn)：《麻醉風暴》《一把青》《我們與惡的距離》《華燈初上》……作為演員，他幾乎經(jīng)歷過臺劇高低起落的每一個階段，不知不覺就成為了“中流砥柱”。

他是如何成長為觀眾眼中的“中生代男演員扛把子”的？他又如何看待近年來影視產(chǎn)業(yè)的轉(zhuǎn)型？新周刊專訪吳慷仁，和他聊了聊從業(yè)以來的感受。

作者｜朱愷

編輯｜晏非

題圖&封面?| 《有生之年》

琉球鄉(xiāng)的海面清澈透明，近海底部的珊瑚礁一覽無余。高嘉岳穿戴著潛水裝備下沉到最低處，再將它們一件件卸掉，想要瀟灑地和這個世界告別。

可是他又看到幾只海龜，“蛙鏡跟裝備在水上面漂，海龜會吃掉，這樣不環(huán)?！薄@是《有生之年》預告的第一幕，也是整個故事的開端：一個中年失意的“廢柴歐維”就這樣決定不死了，至少先回家看看。

這是吳慷仁拍攝的最后一場戲份。他告訴我，那天的天氣并不好，大家都殺青了，全場只剩下他和一位攝影師、兩位潛水教練，來來回回地下水拍攝，“其實劇本里寫的是高嘉岳想到家人，‘海龜’是我們和導演聊出來的”。

“因為有時候，走到谷底的人看待事情，反而會有一種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用調(diào)侃的方式去說很難過的事情，所以他才會說‘這樣不環(huán)?！揖筒幌胨馈?。這也是高嘉岳的性格，他從來都不擅長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p>

高嘉岳自認為一事無成，正在經(jīng)歷存在主義危機。結(jié)果他回到家里一看，“他們生活得亂七八糟的，過得也沒我好”——半生操勞的母親面臨“娜拉出走”式的抉擇，侄子則因為周遭的變故進入迷茫期。

豆瓣8.8分的《有生之年》，有觀眾將其比喻為“男版”《俗女養(yǎng)成記》：同樣是近年來臺劇中備受好評的生活向題材，也都呈現(xiàn)了一組典型的東亞家庭關(guān)系。但吳慷仁覺得兩者并不相同，“雖然兩部戲講的都是家庭，主人公有自我尋找的過程，但（劇組）用什么樣的角度去剖析，是跟隨一個主人公，還是宏觀地呈現(xiàn)一組群像，兩者是不一樣的”。

《有生之年》的故事并不復雜，重點在于，演員能否詮釋出令人信服的生活感。吳慷仁成功撐起了高嘉岳這個角色。

類似的評價從幾年前就開始出現(xiàn)。在不少觀眾眼中，他甚至成為 “檢驗好劇的唯一標準”。但他一如既往地覺得，這些評價太夸張了，“我覺得是因為劇本和團隊好，才會吸引好的演員，大家一起拍出好的片子，只是演員比較容易被拱到前面”。

成為吳慷仁

吳慷仁到現(xiàn)在都不覺得自己演技好。

前兩年的采訪中，有人問他為何演技如此傳神，他默默地把臉埋進魚缸里：“你是從哪只眼睛看到傳神的演技？我個人覺得還好，還有待加強，就是這樣。”

吳慷仁不是科班演員出身。在酒吧工作的他偶然被發(fā)掘，27歲入行，憑《下一站，幸?！分械哪卸ㄍ匾沧呒t。

但成名作的背后是痛苦。5個字的臺詞要NG20多次，拍哭戲全是硬哭，沒有表情管理，劇組不得不剪掉他流出鼻水的畫面，“我沒得調(diào)整（狀態(tài)），我就是爛到底，沒有那么厲害”。

新人吳慷仁趕上了中國臺灣偶像劇的末班車。彼時臺劇市場開始疲軟，制作單位和電視臺復刻過往的成功模式，演員在不同的劇中重復著相似的對白。因此，盡管出了名，但他總覺得自己成長的空間有限：

“在偶像劇的時代，以我的資質(zhì)，（接戲）可能真的是會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帥，真的也沒人家?guī)洠桓?，真的也沒人家高。那個時候是看不到自己的將來的。”

在出道5年后，吳慷仁向擔任經(jīng)紀人的師母簡麗芬提出，自己想要單獨出去闖一闖。他給自己當經(jīng)紀人，從簽合約、談法務到做宣傳都要重新開始學，但同時也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站在經(jīng)紀人的立場，你當然是要以保護演員的權(quán)益優(yōu)先；可是站在演員的立場，我們只是想留下一個好的表演。有時候看上去會吃了一點虧，可是能夠換來你想要的東西，一個能夠證明自己的機會?！?/p>

后來幾年里，他接下大量的戲，演遍各種角色，學習各地的方言，飾演《出境事務所》中說著客家話的禮儀師、醫(yī)療劇《麻醉風暴》里的保險業(yè)務員，還為了詮釋《白蟻》的角色減重30斤。

他此前接受采訪時曾提到，“男性演員在35歲后很難有什么改變，你要他進步，也大概就是那樣，不會變的”。吳慷仁和彼時的行業(yè)工作者一起，試圖在“中年危機”到來之前不斷摸索和成長。

觀眾開始記住他的本名。2015年，吳慷仁憑借《麻醉風暴》獲得了金鐘獎最佳男配角。

緊隨其后的，是讓他迎來職業(yè)生涯高峰，同時也象征著臺灣影視產(chǎn)業(yè)復蘇的現(xiàn)象級電視劇——改編自白先勇同名作品的歷史劇《一把青》。

在這部戲中，吳慷仁依舊覺得自己演得不好，擔心演不出小說里年輕飛行員郭軫意氣風發(fā)、玉樹臨風的模樣。有好幾個晚上，他都會穿著軍服在家附近小學的操場上踢正步，揣摩角色的狀態(tài)。

站在金鐘獎最佳男主角的領(lǐng)獎臺上，他說出了自己的、也是當時臺劇產(chǎn)業(yè)的最誠摯的感言：“我希望電視臺開發(fā)更多不一樣類型的戲劇，我們需要的是多一點選擇。也許我們不是最有天分的，但我們總可以當那個最努力的人?！?/p>

《一把青》火遍兩岸，成功地振奮和鼓舞了業(yè)內(nèi)人士。

他們意識到原來觀眾并不是只能接受偶像劇，于是開始了行業(yè)自救，并推出風格迥異的植劇場?！稇賽凵硥m暴》《荼蘼》《花甲男孩轉(zhuǎn)大人》是這個階段的代表作，吳慷仁也參與其中。

“影視產(chǎn)業(yè)一直在變，慢慢地有不同的東西冒出來，職員劇、家庭劇、警匪劇，這個時候作為演員，就會開始對行業(yè)有所期待：是不是機會來了？”

隨著流媒體崛起、國際制作模式出現(xiàn)，臺劇產(chǎn)業(yè)迎來了“復蘇與新生”——2019年至今，《我們與惡的距離》《俗女養(yǎng)成記》《華燈初上》《想見你》無一不是有口皆碑的現(xiàn)象級劇集。隨后，B站基于PUGV生態(tài)（用戶創(chuàng)作內(nèi)容）引入上述大部分劇集，并在2022年首次聯(lián)合迪士尼出品了豆瓣8.8分的律政臺劇《正義的算法》，也讓內(nèi)地觀眾看到了更多的優(yōu)質(zhì)作品。

與此同時，演員的口碑和傳播方式也不再局限于電視熒幕。內(nèi)地觀眾可以在B站上看到吳慷仁的《麻醉風暴》《模仿犯》等作品，而站內(nèi)關(guān)于他“可塑性”“劇拋臉”的二創(chuàng)作品很快引發(fā)新一輪的傳播，一條1分20秒的演技集錦，便有249萬播放量。

乘著這股東風，原本沒那么“偶像派”的吳慷仁跳到了觀眾面前。經(jīng)歷過臺劇每個發(fā)展階段的他，如今又成為當仁不讓的收視保證。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和行業(yè)尚在摸索：

“現(xiàn)在臺劇的題材有很多，但題材多不代表內(nèi)容好，書寫的方式和表達的核心是不一樣的，還是很看團隊的功底。其實一年下來，真正能夠成功的戲是不多的。影視產(chǎn)業(yè)會不斷變化，這是一個產(chǎn)業(yè)供需的問題。我想創(chuàng)作者也在傷透腦筋，大家一直在搜尋，每個階段的觀眾想看的是什么。”

“在戲劇上，我們最終都是希望朝一個讓全球都看得到的階段發(fā)展，你不能只拍給自己看，走出去很重要——韓劇成功的背后，也經(jīng)歷過不同的階段。所以我覺得大家都在嘗試，一時的失敗可能也只是一時的問題，就像周星馳的片，當時好像沒那么好，后來反而成為經(jīng)典。所以不要放棄，繼續(xù)拍就對了。”

生活感是如何練成的？

吳慷仁當演員最大的優(yōu)勢，或許是他的“生活感”。

在《有生之年》中，高嘉岳的成長背景也和他有相似之處：吳慷仁不到15歲就離家打工，嘗試過將近50份工作，只想證明自己可以獨立生活。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模板工，住在甘蔗田中的一個鐵皮屋里。洗澡要接地下水，接完等15分鐘，讓水里的沙子沉淀下去，然后再提到?jīng)]有門的廁所洗澡。

在工地上班并不安全，當時的保護措施并不嚴格。吳慷仁在臺南科學園的鷹架上，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有一次踩到三寸釘子穿透腳背，要拔掉釘子再打破傷風，發(fā)現(xiàn)“真的有戲劇效果，血像拋物線一樣飆到空中”。

吳慷仁坦言：“其實（演戲）不是（靠）共情能力強，是真的做過太多事情。有時候看到路邊擺地攤，我才想到我小時候有擺過地攤；在餐廳的防火巷，看到有人會在后面洗碗、洗菜，我才想到我曾經(jīng)在17歲夏天的某一天，自己也是（這樣）和他們很像?！?/p>

從模板工、保險員、廚師助手到調(diào)酒師，吳慷仁一直對自己的打拼經(jīng)歷引以為傲。在入行之初，他還憑借表演空氣調(diào)酒而通過了一次試鏡，“勞工是職業(yè)，不是階級，只是很巧地換成演員這個職業(yè)，演給大家看、假裝我們做過某些職業(yè)”。

生活是一回事，演出生活感又是另一回事。在吳慷仁看來，演員既需要在外形上符合角色，也要對不同群體有足夠的觀察和體驗。

“演員是既被動又主動的。被動的一面是，你被挑選，你有角色和劇本，大家期待你演一個什么樣的人設，這個是固定的；但主動的一面是，你可以去思考如何更好地在細節(jié)上呈現(xiàn)這個角色，他平時會做什么事，會做什么反應，他有什么口頭禪?！?/p>

2022年，在馬來西亞拍攝《富都青年》的時候，吳慷仁面對的是和本人相去甚遠的角色形象：生活在馬來西亞外勞聚居區(qū)，一個沒有身份證、缺乏社會保護的底層零工。為此，他先前往馬來西亞生活了一個月。

“我們本身也白白凈凈的，去了才知道和角色差距有多大，于是就走在街上暴曬太陽，每天和真的義工一起上班，去學怎么殺雞，融入當?shù)氐沫h(huán)境。”

拍完《富都青年》后，吳慷仁緊接著去中國香港拍《但愿人長久》。那段時期，為了塑造角色，他把自己瘦到53公斤，隨后又在半個月內(nèi)增重到66公斤，就為了趕回去拍《有生之年》。

“因為我是單親家庭，沒有和爸爸媽媽同住一個屋檐下相處的記憶，所以《有生之年》這部戲里面很多的痕跡和細節(jié)，是我從對戲的演員楊貴媚（媽媽）和喜翔哥（爸爸）身上找的靈感，比如我會模仿喜翔哥的個性、站姿和坐姿。”有意思的是，吳慷仁也發(fā)現(xiàn)自己瘦下來的樣子和喜翔哥很像。

“劇中的爸爸媽媽是講閩南語的，所以聽導演和工作人員聊天時說的一些話，我都會拿來在戲里用，比如說‘讚讚讚’‘氣氛賀’（氣氛好），變成一個地道的（角色）口頭禪。我自己當演員這么久，覺得拍戲要拍出生活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這個是對表演的考驗。我相信這也是導演的功力，里面有每個人對生活的理解?！?/p>

近年來，吳慷仁塑造的每個角色都能成功出圈，以至于觀眾會得出“吳慷仁擅長接劇本”的結(jié)論。

但在他自己看來，這其實是很看感覺的選擇：“有時也看片酬高低，有時候也看時機。比如去香港拍《但愿人長久》，是因為去年父親過世，過完‘頭七’下葬之后，我就看到了這個劇本，剛好是飾演一個爸爸，所以甚至沒有問價格就去了?！?/p>

接下劇本或爭取劇本的具體理由不一，但它們往往也有共同點，就是演員能否從劇本中看到自己想要做到的東西。吳慷仁始終覺得自己還“不夠厲害”，所以才會不斷地接戲，有時還會避免重復過往成功的角色類型：

“人家說演員的生命很長，但我自己看不覺得長，你一年能接幾部戲？在每一部戲當中，你能夠累積到的東西到底有多少？你拍一部戲，到底是為了讓大家看到你很厲害，還是想要從中學習到什么？我可能是比較傾向后者。”

過去幾年里，他嘗試過很多與自己外形反差感極大的角色，也讓觀眾看到了這位演員的可塑性。

在《華燈初上》中飾演一位變裝皇后“寶寶”時，吳慷仁不希望用獵奇式的表演加深大眾對這一群體的刻板印象，還專門找到同為少數(shù)群體的朋友咨詢、找老師學習舞蹈動作。結(jié)果，他戲份不多，卻讓觀眾印象深刻。“上報紙的時候大家都認不出來，過兩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不是吳慷仁嗎？”

在女性議題劇《她和她和她》中的角色也一樣，吳慷仁飾演的變態(tài)上司，甚至讓不少觀眾“第一次脫粉”：

“可能同輩的演員沒那么想演這類角色，會擔憂演過于反面的角色對自己形象有影響，誰要演一個強奸犯？但我其實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當時制作人叫我去幫忙客串，我就去了?！?/p>

“其實這也是當經(jīng)紀人的優(yōu)勢了，你想接戲的話更加自由，不用考慮更多東西。這幾年累積的作品，讓大家覺得你是一個還可以的演員，可能真的是比較紅的人，選擇權(quán)會多一點。但我不希望離大家太遠。不要覺得這個人必須給很高的價格才請得動，有時候只要你的劇本是好的，我都可以去演?！?/p>

從“花拓也”到“吳慷仁”，他用了將近15年的時間，讓大家記住自己的名字。

要讓一個演員的名字被記住，是很不容易的事?！?5歲以前，大家叫的多半都是你戲里的名字，因為觀眾對于戲里的角色是有情感的；大概到35歲的時候，才開始慢慢地被大家記住本名?！?/p>

被記住以后，觀眾開始注意并觀察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吳慷仁，并且或多或少地在他身上投射對角色的好感：原來這是一個會在社交平臺上刷#后宮甄嬛傳##感冒好了再出門#等話題并碎碎念的人，面對社會議題也有自己的思考。

而媒體、大眾和演員之間的關(guān)系，在吳慷仁看來是很微妙的：“我覺得藝人的存在是娛樂，是消費，是提供好的表演藝術(shù)。大家對于公眾人物的道德標準很高，我們也的確需要（被要求），因為我們是靠著觀眾來吃飯的——我們的代言，我們的戲劇邀約，都體現(xiàn)了公眾對于你身為演員、歌手或是主持人的社會價值的認定。”

“我身上沒有所謂的公關(guān)甚至團隊，所以有時候蠻看淡新聞八卦的，有時常?？吹阶约荷闲侣劊妥龊米约罕痉值墓ぷ?，大家還是有一定的分辨是非的能力。”

“至于我自己，我以前說過希望不要變成討厭的大人。做到這一點，并沒有想象中容易。你只能盡量做好不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最好在不騙人的狀態(tài)下，很坦蕩地跟別人溝通。但有時候因為你的坦蕩，你就會變成一個討厭的人，其實你要有一個被討厭的勇氣，因為你沒辦法討好所有人?！?/p>

“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至少現(xiàn)在活起來還是蠻輕松愜意的，我想都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應該也就這樣了。其實說到底就是不要迷失自己，別忘了一開始對于表演的想法，就是大家說的初衷。雖然我不想講得太學術(shù)，但的確是這樣，你就是演員，做好表演，其他的東西交給觀眾。”

校對：鄒蔚昀，運營：嘻嘻，排版：沈早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