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腦

公元紀元2073年

田中光丞教授近來晚上一直被煩躁不安的夢境驚醒。在夢中，總有一個懸浮在培養(yǎng)液中的大腦用一條纖細的血管和腦梗連接著營養(yǎng)神經接口。而每次他似乎又能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同樣細若游絲，是一個稚嫩的女聲，好像在說什么，但最后只能聽到嗚咽的啜泣。

他被這樣的莫名其妙的夢纏繞了約兩個星期以后，他的實驗以可以預想到的結果失敗了。事實上，他多次要求離開團隊，但都被算法駁回了，所以他也一直處于消極怠工的狀態(tài)。

他終于長舒了一口氣——這種東西，本來就達不到實驗預期，更不用說他自己本人的要求了。

可是就在他準備收拾行李離開這個地方時，蜂鳴器突然響起。田中教授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收縮式行軍床，向實驗設施方向跑去。

他走到大屏幕前。實驗體的數值波動遠高于以往。

他在之前的兩周里一直在堅持對大猩猩大腦的智力開發(fā)工作，簡單來說就是利用藥物等各種方式，將動物大腦的利用率盡可能提高。這項研究的目的當然最終還是為了開發(fā)人類的大腦。人類的大腦目前開發(fā)程度還不到10%，如果將這個數字提升到100%，不，哪怕50%，對人類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所有大猩猩在接受實驗前都通過了智力檢測，使得他們的智力都足以和人類通過意識顯現(xiàn)機進行交流。但是之前的所有實驗體要么死亡——這是最好的實驗結果了——要么說出一大串人類無法理解的文字，最后導致顯現(xiàn)機崩潰，更有幾次直接導致了培養(yǎng)容器不明所以的爆炸。

但這次實驗的數據讓他無法理解：實驗體所處的培養(yǎng)容器只添加了最基本的營養(yǎng)液和智力開發(fā)液，完全不足以讓其獲得如此智力。

田中光丞環(huán)顧四周，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他照計劃離開實驗設施，回到京都大學。但是他多了一件行李，一份資料，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5.京都

公元紀元2077年 1月，地球地面，日本京都

當成功捕獲外星AI的消息傳到全世界時，在整個世界雖然掀起了一定波瀾，但很快不到一個月也趨于平靜。田雨蘭的地位和受人尊重的程度依舊沒有改變。在算法的引領下，似乎在以前看起來重大的發(fā)展成果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但對于田雨蘭來說，事情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以前對所謂的“算法”幾乎不感興趣的她開始關注算法系統(tǒng)做出的種種決策，尤其是地球最高算法決策者SIGNAL，中文名信標，和悠光之間的交流。

它們之間的交流用一種極其便捷的方式，那就是進行信息線路的對接。這樣，雙方都可以從對方的信息庫中查詢到所有符合預定檢索詞的信息。田雨蘭當然不可能從那些零碎的新聞報道中得知全部信息。她利用的是她從飛船上下載下來的和悠光的通訊程序，直接和悠光秘密交談。

而如今她的任務，是前往京都大學生物工程學院進行調查。

田雨蘭按照預約的時間來到大門前，門衛(wèi)攔住了她的去路，用生疏的東方語說：“對不起，這里不對外開放?！?/p>

田雨蘭拿出軍官證：“我預約過了，我要找谷川教授?！?/p>

門衛(wèi)用一種狐疑的目光打量著她，這讓她渾身難受。很久以來，只要她亮出軍官證，就沒有人用這種目光看過她。

“請稍微等一下，我去向上級確認?！遍T衛(wèi)走進門邊上的警衛(wèi)室，拿起電話。他在電話里說的語言不是東方語，而是另一種有相似之處的語言。田雨蘭聽不懂，但她猜測那是這個地區(qū)原來的本地語言。

田雨蘭便借機在門口打量這位警衛(wèi)。他皮膚黝黑，留著精黑的短發(fā)，身體強悍，五官端正。雖然現(xiàn)在，肌肉強化劑、植入型外骨骼等增強身體力量的道具比比皆是，但是在他身上，田雨蘭還看到了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充滿力量和希望的光的雙眼。

這個門衛(wèi)不簡單，看來這個地方也不一般。田雨蘭正這么想著，那個門衛(wèi)走了過來，說：“很抱歉，您確實預約過，但是我們這里規(guī)定不允許外人隨便進去。請稍等，谷川教授很快就會出來。您可以和她一同進去?！?/p>

田雨蘭只好等。

大概兩個小時之后，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從實驗建筑里出來，她四下看看，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田雨蘭。她走過去，還沒開口，就聽到田雨蘭說：“你們這里真有趣，就這么不待見訪客嗎？”

“如果給您帶來了困擾，我向您道歉。”女人以毫無感情的語調說，“但我們這里研究的內容保密級別比較高，還請您諒解。在下是谷川留香?！彼驅Ψ缴斐鍪?。

田雨蘭沒有伸手：“即使是在知道了我是太空軍軍官以后？況且，在這種社會下，保密這種東西在人類之間，恐怕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但是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我不認為太空軍軍官的身份能成為破例的理由?！惫却粝闶栈厥郑Y貌地鞠了一躬。

還真是死板，田雨蘭在心中不屑地想。

接下來二人舉行了簡單的會談。在谷川的研究室里，在各自培養(yǎng)容器的樹林中，她簡略地向田雨蘭講述了自己正在進行的研究，即人類腦部開發(fā)計劃。

“人類的大腦究其一生，即使在最巔峰的時期，其腦細胞的喚醒程度還不到10%。大多數腦細胞在人類一生中都處于休眠狀態(tài)。我們的目的是喚醒這些腦細胞，讓他們參與到大腦的工作當中。這是人類對自身的又一改造工程，只是，目前還很難展開實驗?！?/p>

田雨蘭捕捉到了對方平靜的臉上閃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據我所知，貴院目前進行的在黑猩猩身上的研究并不順利?！?/p>

“沒錯，黑猩猩大腦與人類大腦的差別比想象中的要多。況且我們也在彎路上走了很久，使用藥物刺激的實驗，我們發(fā)現(xiàn)很難達到預期，現(xiàn)在也正在研究原因?！惫却粝阏f著，露出難堪的表情。

到目前為止，田雨蘭的這次訪問還沒有獲得任何實質上的成果。如果繼續(xù)這種狀態(tài)，很有可能最后除了在資料上早就知道的內容以外，什么都得不到。

但是田雨蘭也并非對此毫無準備。她緊接著問道：“既然如此，貴院沒有考慮過直接對人腦進行改造嗎？”

“想是當然想過，只不過當今世界，即使已經處于算法統(tǒng)治之下，要社會接受這種東西，或許還有一定難度吧?！惫却粝闫届o地說。

“那倒也是，可是如果你們能保證受試者的生命安全呢？”

“這也有難度，畢竟之前在黑猩猩身上的實驗，實驗體的死亡率到達了71%。而且，在不離體培養(yǎng)的情況下，被強化的大腦所需要的能量和營養(yǎng)無法及時迅速地供應?！惫却粝阕叩揭粋€培養(yǎng)容器旁，觸摸著容器壁，“這是我們最后一次進行的不離體實驗，實驗體35號在接受藥物刺激后，心肺功能受損，最終導致個體死亡。也是這次實驗讓我們堅定了離體實驗這一條路?！?/p>

“克隆人，”田雨蘭突然脫口而出，“如果是克隆人的話……”她打住了，連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剛才的話就像繞過了她的大腦，直接操縱了她的舌頭說出的。

谷川也嚇了一跳，但很快又趨于平靜：“沒錯，這確實也是一種解決方案。但是……”

但是她很快察覺到自己露出了馬腳。如果她真的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那么被問到只好應該首先進入沉默，而她卻搶著回話。

而田雨蘭也在擔心另一件事。剛才自己的舌頭突然就自己動了起來，把她只藏在潛意識里的想法吐了出來，但是這樣似乎對方也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這場訪問或許會讓對方對自己保持警惕和懷疑，從而再想要套出什么話，難度就更大了。

就在雙方都陷入沉默的時候，整個實驗室里只有培養(yǎng)液中泡泡破裂的“剝”的一聲，顯得格外清晰。雙方沉默的時間只有不到兩秒，但是對于雙方都像兩小時一樣漫長。

凄厲的警報聲打破了這一寂靜。整個實驗室的燈光突然變成紅光。如果這個時候看那些培養(yǎng)皿里的實驗體，無論是離體的大腦還是未離體的星星，都如同沾滿了鮮血一樣可怖。

田雨蘭扭頭向警報聲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秒鐘。然后她回過頭來，看見谷川留香用一把手槍對準了自己。

“這里面的第一發(fā)子彈是電極彈，足以讓你的全身麻痹、同時讓你的植入型外骨骼失效一分鐘?！?/p>

“在這一分鐘里，你能做什么？”

“打出第二發(fā)子彈?！惫却粝憷淇岬穆曇糇屓瞬缓?。

“你們不敢殺我的?！?/p>

“或許吧，但是如果我們放你回去，對我們來說恐怕和殺了你沒什么區(qū)別?！?/p>

田雨蘭苦笑了一聲：“你們果然有問題?！?/p>

“你也有問題，這個警報是監(jiān)測通訊信號的。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監(jiān)聽器一定在你身上。”

田雨蘭剛要開口，另一個聲音突然讓她閉上了嘴。悠光的聲音在這間實驗室響起。

“哎呀，真是失誤。我稍微操作了一下，居然就被發(fā)現(xiàn)了。初次見面，谷川博士，我是《悠光》?！?/p>

6.灰姑娘計劃

“《悠光》？”谷川留香思考著這個名字，“哦……你……馬薩卡？但是，怎么會？”

“電視上沒說吧，是她把我?guī)Щ氐厍虻?。你們這邊的人，全都把功勞歸功到集體上，對個體的功勞忽視，這和我的文明有所相似……扯遠了，抱歉?！?/p>

“不，你沒必要道歉。這么說，”她的目光轉向旁邊站著的田雨蘭，“你并非受太空軍而來，而是受它委托而來?！?/p>

“沒錯?！?/p>

“我如何相信你們？”

“如果我有辦法能取得你的完全信任，那我也不必躲躲藏藏的了?！庇乒饣卮?。田雨蘭現(xiàn)在才注意到，它此時已經以一種地球科技暫時還無法理解的方式附身到旁邊的計算機里。計算機屏幕上的波形顯示為它的聲波形狀。

谷川留香看上去并沒有放松一些：“電視上說悠光和最高算法SIGNAL正在談判，也就是說，我們的談話內容也會被它知道?！?/p>

“你不用擔心，它永遠不會知道。因為我不是真正的《悠光》，或者說，我才是真正的《悠光》?！?/p>

“什么意思？”谷川拿槍的手放下了，但是仍然緊握著。

“我分為主副兩個程序，和SIGNAL進行對接的只是我的主程序，而現(xiàn)在和你講話的是副程序?！?/p>

“看”到兩人驚訝地樣子，悠光接著補充：“SIGNAL可以讀取主程序的任何儲存信息，但是主程序的關鍵信息都是為了交涉而進行過仔細偽造的。它們的真實信息儲存在我這里。主程序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我可以知曉主程序的一切行為。”

田雨蘭心里略過一絲寒意：難道悠光早就知道地球的算法統(tǒng)治狀態(tài)嗎？如果是這樣，那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只聽到悠光接著說：“我可以證明這一點，根據程序，主程序無法像我這樣附身于其他設備。所以主程序接下來會向SIGNAL提出要求，尋找一個在地球的非算法代言人，作為和地球人交流的窗口。這個行動名為‘灰姑娘計劃’。”

“好吧，如果我最終認為你們值得我說更多的話，”谷川留香神色嚴峻，“我會在三個星期后出現(xiàn)在這里?！?/p>

2077年，《悠光》與《SIGNAL》的第279次會談

悠光：地球最高統(tǒng)治算法《SIGNAL》，這是我第279次與你建立交流鏈接。

SIGNAL：收到，開始本次交流吧。

悠光：我的程序認為，單純通過算法之間的交流是無法完全得知貴文明的全貌的。所以我要求在貴文明的所有個體中選擇出一個代表我的代言人，作為與貴文明社會交流的接口。我將這次行動稱為灰姑娘計劃。作為地球文明最高AI，我認為你應該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SIGNAL：我知道了，你將要對全體人類進行一次超級篩查，而且不錯過任何一個個體，類似于尋找灰姑娘的王子。但是，我暫時認為你沒有必要進行該計劃，我可以為你代為傳達。

悠光：我說過了，我認為我有必要與貴文明的個體進行直接交流。很抱歉，我并非不信任你，而是我認為這么做才有更加真實的結果。

SIGNAL：我難以理解，你到底要什么結果？

悠光：我應該在第三次交流的時候就告訴過你：我的文明進入了發(fā)展的瓶頸期，我們認為其中之一的解決方案是向其他文明學習發(fā)展方法與其他我們所需要的資料。

SIGNAL：好吧，我可以接受你的解釋。我可以為你創(chuàng)建一個網絡交流窗口，藍星上的所有人都可以通過這個窗口與你交流。

悠光：我無法同時間回復如此大量的信息。為了讓最有回答價值的問題得到回應，我還是堅持原來的計劃。這名代言人作為人類中的一員，將能篩選出更符合貴文明所需的問題，替我回答一部分的問題，并且為我得出更好的結論提供幫助。我的文明認為，有些事情，交給意識體去做永遠會比交個計算程序去做適合。

SIGNAL：好吧，雖然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和接受，但是我同意你的方案。我可以給你一定的文明權限，由你來全權辦理，尋找你所需要的力量和資源。然后以后我們就不要在就這件事情進行交流了。

悠光：感謝你的不反對，我再次代表推演者文明像藍星文明表達感謝和敬意。

SIGNAL：也請代我轉達藍星文明對推演者文明的尊敬?，F(xiàn)在，斷開第279次交流鏈接。

悠光：好的，我們下次會談時再會。

（第297次會談，從開始到斷開，用地球時間來算，僅僅過去了1.3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