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自己的孤獨

　　可惜時間不是總“嗖”地飛過去，而且時間過去了總留下一些影子。

　　“黃蓉，”郭靖期期艾艾地說，“明天我可能來不了了。”

　　“嗯……”黃蓉啃著雞腿心不在焉。

　　“放完假我們要考物化了，我們系老丘是個名捕，”郭靖抓了抓腦袋，“反正明天你們屋的人都在，穆念慈說她到時候幫你打飯?！?/p>

　　郭靖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丘處機在化學(xué)學(xué)院號稱魔刀，盛名之下無虛士。老丘去年刀上稍添三分力道，全院三分之二的師兄師姐立刻落馬，成績單送到系主任洪七公手上，老爺子正在啃燒雞，當(dāng)時嘴大得可以把整雞給吞了。當(dāng)夜洪七公親自到丘處機家為全院苦孩子請命，丘處機才賣了三分江湖面子，可是仍留下了十五個苦命的師兄姐。

　　今年則有高年級師兄姐傳下消息說老丘去年斬獲不夠頗為失落，今年殺氣沖天，希望晚輩們小心為上。

　　第二天就是大宋全民勞動節(jié)，丘處機下了課滿臉微笑說大家放假好好玩玩，下次課我們考期中，大家不用復(fù)習(xí)，復(fù)習(xí)也沒用，全看平時的基礎(chǔ)。而后老丘夾著講義含笑而去，全院傻孩子們呆坐在教室里足足一分鐘沒有動靜。

　　楊康是急忙給老爹打電話讓家里不用燒他的飯了，郭靖則立刻跑來黃蓉這里請假。

　　“嗯，嗯……”黃蓉就這么準(zhǔn)假了。

　　第二天傍晚，天空飄著細雨，黃蓉躺在自己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床上發(fā)呆。

　　黃蓉很少有耐心這樣，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絲，斜斜的千絲萬縷，感覺挾著絲絲水汽的涼風(fēng)輕輕吹在自己臉上。腳腕沒傷到的時候，她要么去蹦迪要么去溜冰，要么掛著耳機沉浸在西域搖滾歌星們喧囂的歌聲里，臨窗看雨這么淑女的事情不屬于黃蓉。

　　而同時，黃蓉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飯了。

　　郭靖要考試，而穆念慈其實也要考試，所以她轉(zhuǎn)手把照顧黃蓉的事托給了宿舍的二姐?？墒鞘碌脚R頭，黃蓉餓著肚子等二姐回來幫她打飯的時候，二姐卻沒有回來。勞動節(jié)難得放假，和郭靖想的不同，黃蓉她們的宿舍里不是大家一起死睡，而是空無一人。黃蓉幾乎是望眼欲穿地等到中午十二點，才看見三姐推開了門。猶豫了一下，黃蓉說三姐你能幫我買個漢堡么？三姐說喲，我回來拿錢的，他們還在下面等著我去大相國寺呢。黃蓉就沒再吱聲。

　　半個小時后大姐和四姐一起推門回來的時候，黃蓉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只好說四姐你有時間幫我下去買點東西么？四姐拍拍大姐的肩膀說找她找她。大姐還沒反應(yīng)過來，四姐已經(jīng)拎書包溜了出去，大姐最后皺了皺眉頭。黃蓉很怕她皺眉頭，因為黃蓉知道大姐不喜歡她。

　　“穆念慈飯盒還在這里，她一會肯定回來，等她回來幫你買吧?！贝蠼阋材昧藮|西扭頭出去了。

　　門關(guān)上了，留下大姐的冷淡。黃蓉就這樣被封閉在獨自一人的空間里，而她惟一的好朋友穆念慈始終沒有回來。黃蓉從那個時候開始發(fā)呆，一直呆呆地看著雨往下落。她很早就知道周圍的女生不喜歡她，而現(xiàn)在她只是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

　　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自己是孤獨的，孤獨很可恥。

　　黃蓉那年十七歲，曾以為自己能擁有整個世界?？墒乾F(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媽媽死了，老爹不管她。天黑下來的時候，黃蓉忽然很想哭，于是眼淚真的就掉了下來。

　　黃藥師的女兒也會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人哭，這是黃蓉從來沒有想過的……好在，并非所有人都看不見。

　　“鐺鐺鐺?！庇腥舜舐暻瞄T的時候，門也隨之洞開，敲門的人的手勁未免太大了些。在黃蓉來得及擦眼淚以前，那雙慧黠的眼睛和那雙粗獷的眼睛又一次相遇。

　　“啊……”郭靖看見黃蓉臉上的淚痕，打了個寒戰(zhàn)，全身汗毛倒豎。

　　“我餓了，”黃蓉只好說。

　　郭靖去買了漢堡和可樂，黃蓉一言不發(fā)地啃。郭靖拎著書包很慌張，從來不曾應(yīng)付過類似局面。

　　“你怎么來了？”很久，黃蓉才小聲說。

　　“我……”郭靖只好說實話，“我來的時候忘記我跟你說了我今天不來的。”

　　這句纏頭纏腦的話終于讓黃蓉笑了笑。“傻子啊，”黃蓉心里想。不過最終是不是只有這個傻子還記得自己？肚子吃飽的感覺真好，即使自己真的很孤獨，至少世界上還有這個叫郭靖的傻子……黃蓉繼續(xù)低頭去啃漢堡。

　　“沒事就好了，我先走了，”郭靖起身說，“看看哪里還能占座，明天考試了?！?/p>

　　“現(xiàn)在太晚，沒地方了吧？”猶豫了一下，黃蓉偏著腦袋看郭靖，“反正我們屋沒人，你在這里看書也行。”

第五節(jié) 久違的溫暖

　　郭靖關(guān)了窗子，把淅瀝瀝的雨聲隔在窗外。

　　“你們南方的雨真好，”郭靖說，“我們那里一下起雨，老是刮風(fēng)，草原上一大片什么都看不見?！?/p>

　　“你家真在蒙古?。俊秉S蓉第一次關(guān)心這個傻小子的來處。

　　“是啊，”郭靖點頭，“我們家在旗里是放牧的，從小就開始騎馬?！?/p>

　　“真的？”黃蓉沒有騎過馬。

　　郭靖笑了，因為這么說著的時候，黃蓉瞪大了眼睛，不是黃大小姐，而只是一個好奇的孩子。郭靖經(jīng)常笑，可是很多時候都是因為別人笑他，他不得不跟著笑。而這時候他是真的很開心。

　　郭靖的笑容讓黃蓉愣了一下。一種忽如其來的敏感讓黃蓉明白了郭靖是在笑什么，這個答案讓她很困惑……黃蓉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對一件事情真的感興趣，黃藥師的女兒吃過見過的，使她有足夠的資本對任何東西說不希罕。所以黃蓉帶著小小的驕傲走過人群，似乎從未喜歡什么人也不需要別人喜歡她。

　　那么騎馬真的如此有趣么？或者自己關(guān)心的并非騎馬本身呢？黃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兒費解。

　　“你暑假回家么？”黃蓉強迫自己不要想。

　　“不回去了，”僅僅是一瞬間，郭靖眼睛里流露了一絲憂郁，“夏天我媽和旗里的人帶牲口出去趕草場了，回去家里也沒有人?！?/p>

　　“那你爸爸呢？”

　　“去世了。”

　　黃蓉沒有再問，于是郭靖低下頭去寫寫畫畫。郭靖不知道的是，黃蓉就這么沉默的在旁邊看著他，看著漆黑的窗前這個認(rèn)真的蒙古大個子。

　　真的寂寞么？黃蓉問自己。也許并不。也許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人喜歡她，只是她推開了所有人。也許她可憐的老爹根本不是暴君，他在深夜三點的時候心急如焚地等她回家。也許不喜歡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也只是不喜歡她的驕傲罷了。

　　也許她只是以為自己很寂寞。如果自己也要一個人哭，那么這個郭靖是否只有以頭撞墻狂噴鮮血才能表達他的孤憤？

　　郭靖并不孤憤，他總是這樣笑著，笑容如此的簡單而純凈。這個蒙古大草原來的家伙曾經(jīng)站在夕陽下看著他母親和馬隊羊群一起回來，也曾在暴風(fēng)雨里面和旗里其他人一樣保護那些滿是膻味的蒙古包……那些時候，他一定也是這樣傻呆呆地笑容吧？

　　窗外寒雨依舊飄灑的時候，黃蓉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穆念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教室趕了回來。自習(xí)到一半的時候她還是擔(dān)心二姐那個馬大哈把照顧黃蓉的事情給忘了。

　　可是推開門，黃蓉正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書，郭靖的鉛筆滑在紙面上沙沙地響。如此的安靜，穆念慈覺得自己看見的好像是一幅靜物畫。

　　穆念慈悄悄地帶門出去了，沒發(fā)出一絲聲音。

　　黃蓉決定給郭靖一個機會。

　　可憐的郭靖并不知道汴大數(shù)一數(shù)二的桃花運就要降臨在他頭上，所以他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苦工活變得更重了。他被黃蓉支使著去買更多的哈根達斯，復(fù)印筆記，甚至和一跳一跳的黃蓉一起整理她那只滿是小玩意的抽屜。

　　郭靖有個好處，就是特別勤學(xué)好問。要落在楊康身上，穆念慈給他看什么女孩喜歡的小東西，他一定哼哼唧唧的一面打磕睡一邊點頭，而歐陽克不免脫口說出什么遙迦也給我看過一個，好像是白色的造型也不一樣呢，還有誰誰誰誰好像也有……郭靖只問：“那是什么？”

　　黃蓉很高興，她特別樂意把那些從小收藏的寶貝給郭靖看，比如樹袋熊的娃娃或者帶史奴比的小背包，然后說她如何得到的故事。高興起來她就把一些東西送給郭靖，結(jié)果后來郭靖在他二十塊錢買的“三菱”背包上捆著黃蓉送給他的櫻桃小丸子，并且很仔細的從有藍精靈頭像的小筆袋里拿他的橡皮，甚至床頭多了全套的修指甲工具。令狐沖幾乎要崇拜得暈過去，他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郭靖那種極端的威猛能搭配小資情調(diào)。在令狐沖看來，歐陽克這么做是正常的，而郭靖這么做無異于一個蒙古騎兵騎著一只米老鼠。

　　有一次令狐沖排在郭靖后面打飯的時候揪著他的櫻桃小丸子說：“老大，這到底是什么？”

　　郭靖很認(rèn)真地重復(fù)了從黃蓉那里學(xué)到的新名詞：“公仔?！?/p>

　　“那請問您能不能解釋一下您為什么要背著她呢？”令狐沖把勺子柄湊到了郭靖嘴邊。

　　“黃蓉說很流行的耶……”

　　令狐沖當(dāng)即把每頓固定的四兩飯減到三兩，一天后那句“很流行的耶”就成了所有人問候郭靖的話。而郭靖只是愣愣地眨眨眼睛，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說過了。

　　由此我們可以看見一個小資女孩是怎樣毒害豪邁粗獷的有為青年……

第六節(jié) 宿舍

　　雖然和郭靖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不過讓黃蓉郁悶的是，征服郭靖當(dāng)勞工遠比征服郭靖當(dāng)男朋友容易。黃蓉覺得她表示到這個地步，郭靖怎么也應(yīng)該有膽子和她在一個飯盒里吃飯了?？墒枪钢皇呛俸俚厣敌?，連黃蓉的床也不敢坐。

　　惟一一次例外，黃蓉看見郭靖竟然怔怔地看著自己裙子下，小臉頓時緋紅。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材很好，小腿的曲線也很好看，所以她立刻設(shè)想郭靖是發(fā)現(xiàn)她的好看了。誰知道郭靖笑著指著黃蓉的白襪子說：“上面那只黑貓好像小時候看的黑貓警長?！?/p>

　　這一句好歹沒有傳頌出去，否則少說也在汴大流傳上三五十年的。

　　這樣混著混著，黃蓉的腿傷就快好了。黃蓉沒來由地擔(dān)心起來，以她的小性子，當(dāng)然不會直接撲到郭靖懷里說：“啊，王子我愛你?！笔聦嵣蠜]有一個大學(xué)女生會這么做，而曾經(jīng)有過如此夢想的男生們恐怕都在漫長的等待中被徹底打擊過了。黃蓉決定給郭靖最后一個機會。那一天傍晚，郭靖幫她們宿舍打了水，黃蓉忽然說：“我們?nèi)D書館看看書吧?！?/p>

　　于是郭靖又一次動用了他的老破驢。

　　那天直到夜里十二點，宿舍早關(guān)門一個小時了，郭靖卻還沒有回來。

　　就著應(yīng)急燈，楊康已經(jīng)把金庸武俠系列攻讀到了《碧血劍》，這時候瞅瞅鐘說：“喔，老大今天又在一教刻苦？”

　　汴大只有第一教學(xué)樓是夜里十二點左右才熄燈的。

　　“別逗了，”段譽從被窩里直起身子說，“老大哪里有那個時間？今天晚上還看見老大被那個妖女挾持，在圖書館跑來跑去跟野兔一樣?！?/p>

　　“啊！”令狐沖大喊一聲，“老大被妖女挾持深夜不歸……今天天氣陰得夠嗆，風(fēng)頭不好，老大……莫非已經(jīng)慘遭不幸，失身于那個妖女了？”

　　一片沉默，除了某人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四個人八只眼睛里都閃爍著賊光。

　　“聽說幽明湖邊最近老是有男生被搶……”林平之忍著笑說，“原來不是劫財。”

　　“老大，天啊，老大青春年少，他還是個淳樸的好同志?。　倍巫u快哭天搶地了，“為什么讓他有這種慘不忍睹的遭遇？”

　　令狐沖則是握拳在胸說：“天大的事情兄弟們一起扛。妖女！放開老大，沖我來吧！我不能看他獨自受苦??！”

　　只有楊康還平靜：“靠，別幸災(zāi)樂禍嘛。要是老大真的被妖女先奸后殺，明天誰打水?。课铱刹刨I了半箱康師傅……”

　　就在這個時候，老破驢很有韻味的叫聲在樓下響起。

　　郭靖哼著國際歌，貓步跳上垃圾箱，輕輕一跳就從水房的窗戶里鉆了進去。里面一片安靜，只有一個兄弟赤身裸體，正豪邁地站在水房中間，舉起一桶涼水當(dāng)頭澆下。郭靖嚇得跳了起來，好不容易才閃過四濺的水花。

　　“同學(xué)，對不起啊，”沖涼的兄弟很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屁股，又接水去了。

　　郭靖也只好說沒事，悄悄閃過樓長的窗口，直竄四樓而去。就著報欄的燈光，尹志平正兩眼通紅地看黃易的《破碎虛空》，這時候只感覺嗖的一聲風(fēng)過，抬頭愣愣地看了半天，半個人影也沒有。

　　“真他媽的見鬼了，”尹志平嘟噥了一聲，拎了凳子回宿舍了。

　　僅僅五分鐘后，也是兩眼紅通通的趙志敬興高采烈地拎著凳子竄了出來，占領(lǐng)報欄下的燈光寶地，繼續(xù)攻讀尹志平剛才那本《破碎虛空》。

　　“天王蓋地虎，”郭靖小聲地敲門。

　　“靠，寶塔鎮(zhèn)河妖，是丘處機旅長派來的么？”楊康在里面回答。

　　“開門開門，我是郭靖，不是來偷水的。”

　　“真是老大？”令狐沖很謹(jǐn)慎地說，“想讓我們相信你，先從門縫里把尾巴伸進來看看……”

　　門呼啦打開，令狐沖一臉壞笑，就穿著一條褲衩站在門口，把勺子柄遞到了郭靖的嘴邊：“請問郭先生能不能談?wù)勀@次愛情的心路歷程？”

　　面對十只精光閃爍的眼睛，郭靖竟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然后他一邊小心地擠開房門鉆了進去，一邊嘿嘿嘿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