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鄉(xiāng)》#02
? 他們四人去餐車車廂時,也早已經(jīng)過了吃正常午飯的時間,他們免去了排隊時遭受的些許異樣的目光。鶴望蘭買了一份報紙,喜出望外地發(fā)現(xiàn)暫時不用擔(dān)心戰(zhàn)火阻礙瑪士撒拉和他計劃中偷渡到薩爾貢,麥爾克孜和阿佩特因為有黑鋼國際的特派護照,不用冒這種風(fēng)險——但同時,這也說明,今天沒準(zhǔn)就是他們四人聚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 至少鶴望蘭是這樣提醒瑪士撒拉的。
? “認識一場,確實算是緣分。當(dāng)然啦,事務(wù)所現(xiàn)在的情況也證明,聚在一起的緣分也說明不了什么……”
? “明天上午七點咱們就必須到獸運站了,你今晚把行李都收拾好,到時候拿著就走,省的耽擱。分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別多惦記。”瑪士撒拉揉了揉太陽穴,看著自己面前已經(jīng)被清空的餐盒,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 “……所長,那什么,至少謝謝你愿意陪我回來。”?
? “不用謝。”
? “自從天馬會戰(zhàn)后你一直都很反感參與這種事情,我當(dāng)時聯(lián)系你時沒想到你會支持,甚至愿意幫我解決一些麻煩——”
? 因為那不斷生長的地獄注定會有吞噬到眼前的一天,瑪士撒拉想到,她的雙手注定無法扼住無形之物的咽喉,自然也不能阻止戰(zhàn)爭的火在經(jīng)濟失調(diào)和國際局勢緊張的一地柴薪灰燼中重燃。
? “我反感的不是卷入這些事,我只是不想按照我個人的立場助紂為虐才揍了那個萊塔尼亞雇主。吃你的飯,我困了,我要睡會兒。”
? “……噗。所長,我會無聊誒。”
? “他們只是去收拾行李了,馬上就會回來,你一會兒愛說什么就說吧。”
? 瑪士撒拉推開面前的餐盤,趴在桌子上,不再理會鶴望蘭的插科打諢。
? 煙草的苦和劣質(zhì)香辛料的辛味還殘留在她的口腔中,確實算不上什么舒服的感受,她吃飯前忘了給杯子里倒水了,到時候在說吧。好在圈起臂彎的溫暖而黑暗,陸地列車車輪撞擊的顛簸就像笨拙的搖籃擺動,至少也讓想睡去的人一陣安心,瑪士撒拉閉上眼睛,在混亂和安寧中墜入夢鄉(xiāng)。
?? 雖然在夢中,一切安寧都早已遠去。
?
?? 白色的盔甲,無暇的旗幟, 卡西米爾的國徽,在他們之中最奪目的裝甲,哪怕微弱的燈火都讓他們所在的夜晚閃爍著光。而瑪士撒拉穿著殘破的黑色輕甲,在夜空中,早已黯淡的光環(huán)都無法將她的身影從漆黑的大地中剝離,她跪在地上,用刀尖挖掘著什么。在這之前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太久,輕甲破損讓她的部分皮膚被灼燒出水泡和潰爛,握刀的手腕甚至五天前才剛被軍醫(yī)診斷為勉強痊愈,她本應(yīng)為停戰(zhàn)感到一絲慶幸。
? 但她沒有心情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 多么空曠和干凈的夜空和大地啊,只有瑪士撒拉自己在呻吟著。在夢里,肉體的痛苦是不真實的,但那種痛苦到心臟都被一點點碾碎的哀慟,從未有過一絲衰減。彈坑里什么都沒有,瑪士撒拉再清楚不過了,她找到的只是碎片,被巨大的鋼鐵碾碎的碎片。
? 終于,瑪士撒拉找到了那枚小小的銀色的金屬碎片,可能只有瑪士撒拉一根中指三分之二的長度。她顫抖著用手捧起那一捧土,骯臟的焦黑土壤里,銀色的碎片倒映著雙月,倒映著瑪士撒拉的光環(huán),屬于銀色盔甲的碎片背面殘留著侍騎工匠手工壓制的源石回路的微弱凹痕,它沒有像之前萊姆找到的那片護手一樣粘著血肉和筋絡(luò),干凈的就像剛從車床中淬火出的一樣。
? 它在發(fā)光。
? 柔光,灼光,直到光芒覆蓋了整個夢境。
? 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在自己耳邊響起,炮彈如隕星般重重砸向煙塵橫飛的戰(zhàn)場。光,遮蓋雙目的亮光讓一切視野的存在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箭矢和死去的人們一樣都默默地投向大地的懷抱?,斒咳隼踔劣X得自己完全就在依靠直覺和經(jīng)驗來戰(zhàn)斗,在手中的刀刃千百次重復(fù)揮砍和突刺后,格斗的技巧此刻沒有純粹的耐力和力量那樣直接的優(yōu)勢。天馬沖鋒和炮彈落地的震感交織在一起,瑪士撒拉不用擔(dān)心自己因為離行軍的他們太近而阻礙他們發(fā)揮,因為就連空氣都在因銀槍騎士的戰(zhàn)斗而顫動。巨大的曠野一望無際,而瑪士撒拉的眼中只有敵人,在所有雇傭兵里,只有她愿意走的連戰(zhàn)壕都沒挖好的前線。
? 啊,這光芒四射的錚錚盔甲啊。
? 她望向煙塵的另一頭,傳令兵的通訊在頻道內(nèi)清晰地響起,跨越那一片隨時被炮彈無差別的轟擊的區(qū)域,平靜的聲音一次又一次通報著戰(zhàn)損情況和戰(zhàn)果?,斒咳隼酪翃W萊塔在那邊,她知道伊奧萊塔就在那里。
? 夢里又回到了黑夜,瑪士撒拉跪在夜幕下凹凸不平的曠野這一個彈坑中,戰(zhàn)栗的手捧起這閃光的碎片。她知道,伊奧萊塔就在這堆浮土下面。
? “當(dāng)我看到那顆呼嘯而來的艦炮炮彈的時候,它已經(jīng)飛到了不到大騎士長五米的方位.....那個黑色的斥候和我都看見了,但一切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與伊奧萊塔一起進行反艦沖鋒的僚騎回憶到,站在被清理干凈的尸體前,對萊姆長官匯報到。
? “我們的長官,卡西米爾的征戰(zhàn)騎士,六翼的金色天馬,無數(shù)人所敬愛的大騎士長,所有高尚者的榜樣,就這么被一顆炮彈奪走了一切。”
? 她的呼喊似乎穿越了時間,在夜晚中,被怯懦的淚水浸濕的言語早已失去了彼時撕心裂肺的刺耳,不過是猶如煙氣一樣從她干裂的嘴唇中緩緩流出。
? “伊奧萊塔——”
? 天穹般深沉而清澈的蒼青雙目從盔甲的縫隙中消失了,連帶著伊奧萊塔·羅素的光輝一起。巨大的氣流把瑪士撒拉徑直掀倒在地,混亂中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二翼僚騎更是差點倒霉到直接摔斷脖子,但他們最后都站了起來。傳令兵的聲音換了一個,告訴他們陸行艦正在向他們迫近,讓除了行軍部隊之外的人立刻轉(zhuǎn)移回防線。
? “斥候——”
? “回去!聽傳令兵的——伊奧萊塔!伊奧萊塔——”
? 伊奧萊塔還在那里,瑪士撒拉過去的時候太著急了,稍微呼吸一錯就讓受傷的肋骨一陣劇痛,她甚至可能是直接滾進了那個彈坑里,那個閃著光的彈坑里。當(dāng)瑪士撒拉看到伊奧萊塔的狀況時,就知道她活不成了,她湊到伊奧萊塔的頭盔前,再次確認了伊奧萊塔已經(jīng)當(dāng)場死亡。
? 大騎士長的手緊握著她的長槍,甚至瑪士撒拉拼盡全力都無法掰開她的手。
? 沒時間替朋友哀悼了——可是瑪士撒拉又能做什么?她只是一個,一個,僅僅是一個斥候而已,她就是用匕首刮上一年也抵不上伊奧萊塔對著陸行艦來上那么一槍。“陸行艦正在迫近”“敵方在調(diào)整主炮俯角”“防線遭遇沖擊”——而瑪士撒拉又能做什么?
? 瑪士撒拉在嘗試把伊奧萊塔殘存的上半身從土里帶出來時,都能聽見越發(fā)紛亂的腳步聲直接沖向這里。是啊,有多少人希望伊奧萊塔活著,在這里就會有多少人希望伊奧萊塔死。
? 長箭破空,不差分毫擊中地了一個沖向這里的敵軍,他一頭在栽進了彈坑里,狠狠撞上了瑪士撒拉的后背。在那個跟來的弩手和其它幾個士兵的掩護下,他們至少成功地從陸行艦的路徑上轉(zhuǎn)移了伊奧萊塔的殘骸。在搬運的過程中,瑪士撒拉正面接了敵方術(shù)師的一記詠唱,她的手腕和胸口的盔甲分別被擊穿和撕裂,差點也要成為了被抬回去的一員。
??但她沒有。
?
? 列車似乎碾過鐵軌的一片碎石灘,稍大的顛簸配合著夢中法術(shù)徑直穿過自己手腕的驚險一幕讓瑪士撒拉睜開了眼睛。鶴望蘭不在,估計又是和他們聊天去了,座位上只剩下瑪士撒拉一個人。
? “……唉。”
? 瑪士撒拉不知道自己在嘆息什么,她依舊低著頭,頭頂?shù)墓猸h(huán)因為心情沉痛而愈發(fā)無光。她離薩爾貢的路程屈指可數(shù),窗外的太陽也離地平線越來越近。間隔了差不多七十年,瑪士撒拉,這位當(dāng)初被販賣到薩爾貢的難民終于還是回到了她的第二個故鄉(xiāng)。她印象里百年前的奴隸貿(mào)易集市人頭攢動,喊價聲此起彼伏,而一位老人用一把彎刀和一條鎖鏈替代了她的鐐銬,從那天之后,哪怕那個老人早已被帕夏斬首示眾,而瑪士撒拉的生活沒有一天再離開刀。
? 瑪士撒拉選擇來打發(fā)時間的車廂里完全是過道用的,除了可以整體開關(guān)的車窗外沒有桌椅,也沒有點唱機或者報紙架這種娛樂產(chǎn)品,但瑪士撒拉來這里本身就是圖個清靜。她站在一個靠窗的角落里,說實話,除了繼續(xù)盯著被她當(dāng)成項鏈的那塊沒有銘文的鐵皮,瑪士撒拉甚至連個發(fā)呆的聯(lián)想物都沒有。漫漫荒原的黃沙和卡瓦萊利基的霓虹燈一樣只讓她覺得厭倦,騎士競技何嘗不是醉生夢死者的精神荒原呢?
? “沒有銃的薩科塔雇傭兵可不多見。”
?? 一位鱗片隨著皮膚的千溝萬壑一起皺起,頭頂有著三只角,兩只眼睛不停轉(zhuǎn)動著的老薩弗拉注意到了她,這似乎是一位車警,干瘦的手指搭在裝著彈夾的皮帶上,厚厚的指甲和皮帶本身一樣布滿劃痕。
? “沒關(guān)系,這輛列車不缺少和家鄉(xiāng)背道而馳的旅客,也不缺少像你這樣失去了什么的人。上了年紀(jì)了,總是要這樣的。執(zhí)著于過去,可一點用都沒有啊……”
? 無銘的鐵片被瑪士撒拉輕輕拋起,躍向空中的碎片轉(zhuǎn)體一周,又落回她的手心。
? “沒事,先生,我只是在打發(fā)時間。”
? 雖然這樣說著,瑪士撒拉還是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偶爾有幾顆顏色暗沉的巨型枯木從窗外掠過,如巨大獨眼的夕陽凝望著這片大地,一切不平坦之物的影子都被橘紅的光拖拽的狹長。不用多想,瑪士撒拉此刻被傷疤的和皺紋切割的支離破碎的面龐上,絕不是一副無所謂的放松表情。車警也不在乎這位看起來不甚慈眉善目的傭兵,踱著緩慢的步子來到瑪士撒拉同側(cè)的窗前。
? “啊,你看這個。”
? 他說著,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外荒原的一隅,夕陽下的沙丘山體如波浪般連綿起伏,在薩弗拉車警的手指之處不過是一片晃動的沙影?,斒咳隼吹贸鰜砟瞧白佑兄徽5倪\動,似乎只是某種活物的保護色,因為距離過遠無法被肉眼準(zhǔn)確捕捉罷了。如果光是目測,那個正在和列車同方向并行奔跑的生物離這里至少有三百米的距離,瑪士撒拉對這個飛刀范圍之外的生物興趣不高,車警卻默默地拿出了背在背上的單發(fā)銃,往里面推進了一枚子彈。
? “餾孔獸一般不會去追逐那么小的獵物——它呀,和我一樣,也老啦......”
?? 瑪士撒拉看著銃口火焰一閃,一個比風(fēng)滾草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或者以瑪士撒拉的視角來看,不過是一顆痣那么大的棕色色彩抽搐著停在了有著保護色的餾孔獸面前。列車?yán)^續(xù)向前駛?cè)ィs孔獸進食獵物的風(fēng)景被窗口的視野范圍拋下,同樣消失在了荒原之中。
? “有些事情不能因為老了就不去做。”
? “是啊,也許追不上這只獵物,它就會活活餓死,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就像無數(shù)薩爾貢人一樣。即使它今天僥幸吃上了這頓飯,可能也是它最后幾頓飯之一了。我可憐它,所以我用那只獵物的性命換取了我信奉的道義。”
? 老車警笑著看向沉默的年邁傭兵,緩緩地背起槍。
? “曾經(jīng)的我就是這樣執(zhí)著于道義,直到我發(fā)現(xiàn)一切都毫無意義,因為總會有別人用他自己的邏輯詮釋我的行為,用他自己的一切為我的道義買單——而實際上,我只是想看餾孔獸撕咬獵物的樣子,這種低劣的想法卻救了它的命。”
?? “沒關(guān)系,畢竟活下來的人享受了你的好處。”
?? “不論本心,我的行為在某種角度來看,高尚的可笑。那你呢?你的刀是卡茲戴爾的制式刀,你的狗牌上融鍛進去了一片有著源石回路的碎片,你的眼角留著一道金色的劃痕......看起來你不缺少榮光,傭兵,可你選擇回到了現(xiàn)在的薩爾貢。帕夏們和米諾斯祭司們不會出得起錢,而驕傲的阿斯蘭想必也不會愿意外人介入.....就這么死在這里,你甚至不會覺得不甘心?”
?? “不會了,活到這個年紀(jì),我已經(jīng)不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了。”
?? “很好的覺悟。幾百年的壽命里,領(lǐng)主、帕夏和王酋像沙丘一樣隨風(fēng)而起,又隨風(fēng)而逝,說到底,能陪著一把老骨頭活到最后的不是美德,也不是規(guī)則,只是自己。”
?? “......就算我死了,我也不至于留下一堆爛攤子。”
?? 可到時候人都死了,留不留這個爛攤子,由不得她,和她也沒有關(guān)系。
?? 瑪士撒拉張了張嘴, 最后也沒有說什么。
? “這幾年世道變了,可這條列車的路程沒有變過,薩爾貢依舊這么貧瘠。戰(zhàn)爭和這里的窮苦、落后相比,似乎也沒有什么。但看得出來,你不是,經(jīng)歷過真正戰(zhàn)爭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就算他們?nèi)?,他們的靈魂都已經(jīng)有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天。”
?? 老車警微笑著,嘴角邊咖色的鱗片隨著皺紋一起皺起,堅硬的磷甲皮膚上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
? “戰(zhàn)爭......早晚會發(fā)生,和落后或現(xiàn)代都沒有關(guān)系,在哪里都會有戰(zhàn)爭。先生,薩爾貢也會有戰(zhàn)爭的,不會因為這里沒有流動的財富,不會因為這里的土地長不出糧食。”
? “我知道,但你我都無能為力,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