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一

被子像吹脹的氣球一樣，慢慢地變大，抖動著，似乎有什么東西正要擠出來。正要把最后一粒甜櫻桃放進嘴里的江辰看著忽然間隆起的被子。這時，被子掉落。一只大象走了出來，占滿了整個房間。

“我好像太大了。”大象說，它正準備在床上轉(zhuǎn)身，但是屁股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了墻上。它于是嘗試著從床上下來，先伸出兩條腿踩在地板上，又挪下來后腿。它整個的站在地板上。

大象聽起來非常輕，沒有弄出任何聲音。

它的臉和江辰的臉離得很近，幾乎快要貼在一起了。

“哦?！贝笙笳f，“我有點近視。”和江辰以前看到的所有大象不同，它戴著一副眼鏡，黑色邊框，很窄，和它的大圓頭極不相稱。

這是失眠的第七天。按理說，今天所有人都應(yīng)該休息。

江辰并沒有。他讀了半夜的書，從冰箱里把白天剩下的櫻桃拿回臥室里吃。

夜里吃東西，聽到牙齒咀嚼的聲音猶如巨石滾動。冰涼的甜櫻桃滑過唇間，順著喉管滑向如礦井般黑暗的體內(nèi)。在大象出現(xiàn)的前一秒鐘，江辰正準備吃掉最后一顆甜櫻桃。

時間是夜里兩點五十分，在和大象四目相對的這一秒，音響停了一下，又開始播放樂曲，是the verse的《犀?！?。

大象看著江辰把最后一粒櫻桃放進嘴里，他充滿驚駭?shù)哪樥诨謴?fù)平靜。

“我可能是在做夢?！苯秸f。

“那就看看你有沒有躺在床上?！贝笙笳f著，稍微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它的屁股又撞在了墻上。江辰從透過的縫隙擠了過去，床上只剩下被子，像剛生產(chǎn)完的子宮一般松弛地擠在一起。

“這里太擠了?！贝笙笳f?！拔覀兂鋈グ??！闭f著，它伸出鼻子熟練地扭開了房門。

“不可以?！苯酱蠼幸宦?，想象著一頭大象出現(xiàn)在客廳里，會引起多么大的恐慌。

大象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走出房門了，可是門太小，它的后半個身子被卡在門上，它搖晃著身子，鉚足了勁往外面掙脫。門發(fā)出凄慘的咯吱咯吱聲。江辰聽到大象對自己喊道：“快幫忙搭把手啊?！?/p>

他于是伸出手來，在大象的屁股后面用力地推，像是在推一堵墻。這堵墻緩慢地移動著，突然，它擠了出去。江辰也跟著摔了出去。

四周一片黑暗。有微風，腳下非常綿軟，不像家里的瓷磚地板。

大象擺了擺尾巴。江辰站起身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廣袤的草原之上，頭頂是燦爛的星空。

“走吧。”大象說。

“??！”江辰問。他愣在原處，“這是……”

“非洲。”黑暗中的大象仿佛在微笑。說著，它踱步往前走去。

“等等我。”江辰說，“這是怎么回事？這太不可思議了?！?/p>

“什么事不可思議？”大象問。這時江辰才發(fā)現(xiàn)，大象的聲音非常低沉，在曠野上聽起來像金屬材質(zhì)的古老樂器。

“和一只大象在深夜的非洲漫步?！苯秸f，“而且是會說話的大象！”

“不止呢?！贝笙笄纹さ卣f，“我還戴著眼鏡。”

江辰對它的話無動于衷，好像他是一根活動著的木樁，不能感受到任何悲喜。

“為什么呢。我每次說這句話人們都會發(fā)笑?！贝笙笠苫蟮乜粗??！澳闶怯惺裁礋绬幔俊?/p>

“我不明白……”江辰遲疑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哦?！贝笙笸Ｏ铝四_步，它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江辰，因為身子胖大，它的頭扭動出一個夸張的弧線，看起來像一塊被海浪磨得光滑的巨石，“其實，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彼肓讼胗终f，“我只是看起來塊頭比較大而已，也并不是很聰明?！?/p>

“那你不會感到奇怪嗎？”江辰問。

大象沒有回答，它忽然伸出了前腳掌：“快爬到我背上去。”

“怎么了？”江辰問。

“有豹子聞到你身上人的味道了。這里也不是我的地盤，快點。我們得抓緊時間渡過前面那條河?！贝笙笳f。

江辰抓住大象脖子上隆起的一塊肉，踩住它的腿，往上輕輕一翻，一下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诹讼蟊成稀Ｋ约憾紱]意識到會如此輕松，好像自己天生下來就知道該怎么坐上一頭大象。

大象開始奔跑起來，江辰放低了身子，緊緊地抓著它。不遠處的草叢里，響起了簌簌的聲音，一只黑暗的身影快速移動著，偶爾可以看到像冰冷的琥珀一樣閃爍著的眼睛。

“我們要去哪兒？”江辰問道。

“去山那邊。過了這條河，再走一會就到了。我知道一條河谷小道?！笨癖贾械拇笙舐亟档土怂俣?。前面出現(xiàn)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河水嘩嘩地流動著。

“坐穩(wěn)了。”大象說著，跑進了水里，水花濺了江辰一臉。

“喔荷?！苯叫Φ?，“你能不能慢點。”

大象也發(fā)出一連串愉快的笑聲。豹子停在河岸邊，看著兩個人遠去的背影。

趟過了河，江辰和大象又漫步在草叢中。江辰注意到這里的草特別高，把大象整個身子都掩住了。他抬頭看了一眼星空，忍不住喊了一聲：“喔哦?！?/p>

“怎么樣，我的家也很不錯吧。”大象說。

“太美了。”江辰說。

江辰和大象穿過草叢，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大象才停下來。江辰知道地方到了，于是順著大象的身體爬了下去。

“我們來這里做什么？”江辰問。

“我也不清楚呢?！贝笙笳f，“我們坐下來等等吧。也許會等到什么?！闭f著，它像人一樣坐了下來，屁股落在地上，四只腳伸在前面。

“你可以這樣坐嗎？”江辰說。

“我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可以?！贝笙笳f。

江辰?jīng)]有說話，他在一旁坐了下來。江辰和大象一起望著前方。四野俱靜，空中有香味，風十分涼爽。

過了一會兒，江辰說：“我們還沒有互相說名字。我是江辰?！?/p>

大象想了一下，說：“我是一只大象。”

“沒有名字嗎？”江辰問。

“有啊?！贝笙笳f，“一只大象?！?/p>

“可是，這個名字很奇怪?！苯秸f。

“大象叫什么不奇怪呢？”一只大象說。

江辰?jīng)]有說話，他被一只大象問住了。

“名字簡單一點的話，會省去很多麻煩?！币恢淮笙笳f?！澳銈?nèi)祟惸敲磸?fù)雜，是因為總想要一個完全特別的名字。不管叫什么，最后都會被人忘記。不如就叫一只大象吧?！?一只大象說，“這樣見面的時候直接喊一只大象，就可以避免彼此的尷尬。”

?“你其實是沒有想好名字吧?！苯秸f。

一只大象笑了起來，說：“被發(fā)現(xiàn)了?！?/p>

這時，東邊的天空出現(xiàn)了熹微的光，先是只漏出一個縫隙，很快東方的一片都亮了起來。黎明即將升起，天上的云朵已經(jīng)變得極為絢爛。光照亮了大地，江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美麗的河谷沿岸，有許多動物：成群的長頸鹿、斑馬、河馬、羚羊……

長頸鹿伸長美麗的脖頸，在河邊飲水；斑馬緩緩走動著，仿佛在沉思；河馬趴在岸邊一動不動，仿佛還在沉睡……動物們成群結(jié)隊地聚在一起，仿佛在共同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江辰一下子激動地站了起來，旁邊的一只大象也慢慢地放下蹄子，抖擻著身子站了起來。他看了江辰一眼，說：“沒什么好奇怪的。我們在非洲嘛。”

江辰和它看完日出，這時，從河谷上涌來一陣濃霧，轉(zhuǎn)眼就涌到兩人腳下，把他們包圍了。

“噢?！币恢淮笙笳f，“該回家了。”說完，它慢慢地變得透明，消失不見了。

江辰也被霧包圍了，他伸出手準備去抓住一只大象，卻撲了個空。霧氣變得更加濃了，他連自己的身體也看不清了，好像整個人溶化在了霧氣當中。他想要拔腿逃走，才剛剛伸出腳，就被一個東西絆倒了，跌坐在地上。

霧氣消失了。非洲也消失了。他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窗外是城市的清晨，灑水車唱著歌從看不見的街道經(jīng)過。

? ? ? ? ? ? ? ? ? ? ? ? ? ? ? ? 二

所以，昨夜只是夢境。

夢見一只大象。

為什么會夢見大象，而不是犀牛呢。他看了一眼貼在墻上的犀牛，這種早在一百多年前已經(jīng)從國土上完全消失了的生物，長久以來一直是他的最愛。但是帶著他在非洲大陸上奔跑的，是一只大象。

“一只大象?！苯侥钸读艘槐?，他果然什么也記不得了。甚至想不起來一只大象戴著眼鏡、會說話、可以坐在地上。但是假設(shè)在街上一只大象迎面走來，他卻可以脫口叫出它的名字。

? ? ? ? ? ? ? ? ? ? ? ? ? ? ? ? ? 三

第二天夜里，一只大象又出現(xiàn)了。

這次它戴著一頂瓜皮小帽，脖子上裹著一條南瓜色的圍巾。

“這是夢對吧。”江辰說。

一只大象說：“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p>

“什么意思？”江辰問。

“就是……怎么解釋呢？”一只大象說，“夢，本來也和現(xiàn)實差不了多少。所以我們這個可以解釋成“夜晚的現(xiàn)實”。它解釋完，滿意地點了點頭。

“可是在現(xiàn)實里不會打開門就是非洲，也不會有一只大象這樣打扮?！苯秸f。

“不會么？”一只大象說，它又想了一下才說，“在夢里，時空可以整塊地移動，想象我們是一塊漂浮的冰山，四周是一片海洋，我們可以隨便去任何地方?；蛘摺！彼戳私揭谎?，“也可以去任何時間點，如果你想的話。”

“過去或者未來？”江辰問。

一只大象點了點頭，說：“對。任何時間。只要你能說出的時間?！?/p>

江辰脫口而出：“現(xiàn)在就很好?！彼麤]有任何過去值得重新經(jīng)歷，也對未來毫無興趣。“如果打開門，外面還是非洲嗎？”他問一只大象。

“你想去哪兒？”一只大象問他。

江辰猶豫著，一只大象說：“那就打開門看看吧，看看是去哪兒？”說著，他打開了門，輕松地走到外面。

“你今晚怎么那么輕易地就走過來了?！苯秸f道，也跟著來到外面。

“哇哦?！币恢淮笙笳f，“這里有點糟糕啊?！?/p>

兩個人正站在客廳里。簡陋的客廳里幾無裝飾，地上的瓷磚，沉默的沙發(fā)都布滿灰塵。

“你不是一個人住嗎？”一只大象看到旁邊還有一個門，便一下子擰開了門把手。

“別！”江辰喊道，他害怕開門，害怕驚擾什么，只想停留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房間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

“就算有人，他也出去漫步了?！币恢淮笙笳f。

“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會在夜里在夢中出門漫步嗎？”

“不是吧。我不知道別人的事情呢。不過也有的是坐在家里看電視?！币恢淮笙笳f?！靶液媚銢]有。電視看多了容易近視?！彼f著用鼻子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那大家都會夢見一只大象嗎？”江辰問。

“我嗎？”一只大象搖了搖頭，“怎么可能，我不是站在你眼前嗎？”

“我是說都會夢見大象嗎？”江辰問。

“不啊。也有可能是一頭犀牛啊?！彼f著瞥了一眼江辰的房間，原來它早就注意到他貼在墻上的犀牛照片。

“我們也出去漫步?！币恢淮笙笳f。它說著已經(jīng)打開了門往外走去，江辰遲疑著，然而它站在門口，等著他。

江辰只得到外面，卻嘀咕了一句：“我不能出門?！?/p>

“為什么？”一只大象問。

“我說不好?！苯秸f，“我出去的話……”

“你出去的話，能遇到自己愛的人?！币恢淮笙笳f。

江辰看了它一眼，然而它只顧著伸出鼻子來按電梯。

?“你可以坐電梯嗎？”他說，“能夠坐進去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一只大象說。這時，電梯門叮的一聲緩緩打開了。一只大象邁開步子走了進去，江辰也跟了進去。電梯的空間被占滿了，它緩緩地往下降，指示燈的數(shù)字一個一個變小。他和大象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

江辰忽然笑了起來，一只大象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不能轉(zhuǎn)頭。你笑什么?！?/p>

“和別人一起搭電梯總是很難熬，不知道該做出什么表情?！苯秸f。

“所以你每次都會這樣傻笑？”一只大象問。

江辰搖了搖頭，說：“每次都像靈魂出竅的雕塑?！?/p>

一只大象想了一下，說：“看來和我一起搭電梯不那么難熬?！闭f著，電梯叮的一聲停了下來，到一樓了。兩人邁步向外走去，深夜的城市燈火此時朦朧如寺院燭火。起霧了。

“我們要去哪里？”江辰問一只大象。

“你想去哪里？”一只大象問他。

“我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苯秸f。

“有特別想要見的人嗎？我們可以在這時候去，給她一個驚喜?！币恢淮笙笳f著。

“并沒有。”江辰立馬說。一只大象便看著他，過一會兒說：“那我們就往前走走吧，我也想看看夜里的街道?！?/p>

江辰和大象在起霧的城市里慢慢走著，周圍的建筑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蹲伏在黑暗里睡的巨獸。江辰說：“我和你這樣在夜里亂走，會不會碰到另外也在夢里出游的人?！?/p>

“按理說不會的。”一只大象說，“夢境僅僅是屬于個人的。就像你睡著的時候會閉上眼睛，不會看見別人，夢也是一樣。如果另外的人此時也出來漫步，那么他們也只能在自己的時空點上走著，和我們不會碰上?！?/p>

“就像遙遠的恒星對望？軌道不會交匯一樣？”江辰說。

一只大象點了點頭。

這時，江辰和大象聽到了非常沉重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有什么龐然大物從前面往這邊走來。

江辰和一只大象同時停下了腳步，他望著它，它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只大象說。

江辰和大象同時朝前望去，只見迎面走來了一只犀牛，它像火車一樣停在了路中央。一個年輕女人慢慢地從犀牛的陰影里走到前面，她看起來就像系在它身上的一只美麗氣球。

他們靜靜地佇立著，沒有人開口。一只大象推了江辰一下，他才清了清嗓子，說：“唔！好巧?！?/p>

對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犀牛一眼，犀牛搖了搖頭，她便一句話沒有說牽著犀牛往前走去。

“你認識那個人？”等到他們走過去，一只大象問道。

“很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苯秸f。

“那她怎么不理你?！币恢淮笙笳f。

“可能是我認錯人了吧?！苯秸f?！八懔死?。不過你也真不靠譜，你不是說不會遇到人嘛。怎么剛剛出門就碰見人了?！?/p>

“不知道呢?！币恢淮笙笳f，“不僅碰到人了。還碰到一只犀牛?！彼f著望了江辰一眼，他開始感覺這是一只嫉妒心很強的大象。

江辰和大象朝前走去，但是江辰心里不斷浮現(xiàn)起剛剛走過去的女孩身影，像泉水中的星一般跳動著、閃爍著?！拔液孟裾娴脑谑裁吹胤揭娺^她?！苯秸f，“但是我總是想不起來?！?/p>

“說不定你暗戀過她呢?！币恢淮笙笳f。

兩人拐了幾個路口，又穿過了一條小巷，最后在一棟紅色的舊居民樓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哪里？”一只大象問。

“我也……不知道呢?！苯秸f，“但是又覺得很眼熟?！?/p>

“紅籠?！眱扇寺牭缴砗筮h遠地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個牽著犀牛的女孩站在不遠處。

“以前有個住在這里的人，把這個地方叫做紅籠?！彼f，“他總是想著去非洲尋找犀牛。可是一直沒有去成，所以就把這里叫做紅籠?！彼拖Ｂ刈呦蚪剑詈笤谒媲巴Ｏ履_步。這時，他才看到她的眼角下面有米粒般大小的傷痕，宛如一彎新月。他覺得這小小的傷痕像在他心上咬了一小口，春枝般酥癢著開始發(fā)芽。

“你也知道這棟樓嗎？”女孩問他。

江辰忽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像一條皮帶扎住舌頭。他害怕自己開口會說錯話，女孩便會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類似的事情，曾經(jīng)好像在他的身上發(fā)生過。

“你不要擔心?！彼f，和初見時的冷漠不同，她說起話來輕柔動聽，看上去也好像很懂得江辰，“我不會走的?！?/p>

“是因為這棟樓的緣故嗎？”江辰說?！耙驗槲乙沧叩搅诉@棟樓下?！?/p>

女孩點了點頭，說：“算是吧。很少有人會來這里?！?/p>

“為什么？”江辰問。

“這里住著酒鬼、失業(yè)者、家暴受害者、縱火犯……最后它毀于大火……”她說話的聲音極為輕靈，到后來幾乎完全聽不清了。然而她落在江辰身上的目光卻堅定復(fù)雜，仿佛有很多話要說而未說出口。

“失火了？”江辰看了一眼紅色的舊樓。

女孩點了點頭：“很嚴重的火災(zāi)，有些人還沒有逃出來。”她說。

“有人死去了嗎？”江辰問。

“很多人?！毕ｉ_口說話了。它的聲音很像火車鳴笛。江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犀牛，對女孩說：“你有一頭犀牛，真好。它叫一只犀牛嗎？”

“我叫斯特里克蘭德?！毕Ｕf。

“那你一定是只愛畫畫的犀牛。”江辰說，他知道斯特里克蘭德這個名字，與毛姆《月亮與六便士》里的男主角名字相同。

犀牛發(fā)出了類似笑聲一樣響亮的聲音，然而它的臉還是僵硬著，看不出絲毫變化。江辰忽然想起了他喜歡犀牛的原因，犀牛永遠都面無表情，無論悲喜。江辰也是這樣。

“我是一只大象?！币恢淮笙笤噲D引起大家的注意。

女孩和犀牛朝著一只大象點了點頭，她又轉(zhuǎn)過臉來問江辰：“你呢？”

“江辰?！彼f?！伴L江的江，星辰的辰?！?/p>

“小雅?！迸⒄f?！拔以谶@里長大，住在第五層。”

江辰正準備說什么，忽然遠遠傳來一陣雞鳴?！懊慨旐懫痣u鳴，就得向夢里的城市告別了。再見?！迸⒄f著，慢慢變淡；她身后的犀牛也跟著她一起變淡，像在水中逐漸稀釋的墨滴。

“我明天還能見你嗎？去哪兒找你？”江辰喊了出來。

女孩嘴巴動了動，但是江辰還沒聽見她說什么，她便和犀牛一起消失了。

“你不用來找我?！币恢淮笙笳f，“我會來找你的?！闭f著，它也消失了。

江辰一個人坐在臥室的地板上，地上掉落了一幅畫，是他掛在墻上的犀牛海報。

? ? ? ? ? ? ? ? ? ? ? ? ? ? ? ? ? 四

小雅醒來，看著木雕的屋頂上，像罌粟花一樣散發(fā)著妖艷光芒的吊燈。燈光暗淡，像一顆遺失了記憶的心臟。

她渾身無力，身下的木床像海岸礁石一樣堅硬，她好像是被巨浪摔在礁石上的一只受傷的海豹。他曾經(jīng)指給她看過，那有著黑色光滑毛皮的小動物，濕潤的雙眼總是閃爍著天真無辜。

羽毛裝飾的簾子一陣響動，走進來身形干枯的男人，他樣子古怪，左眼不太靈活，好像是觸礁的沉船一般，永遠擱淺在了固定的水域。

“沉睡著的心，就像大海上的孤獨島嶼?！彼f，“是很難再度喚醒的?！?/p>

“我能帶他回來的。”她說，“我看得出來，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他還記得?！?/p>

他看著她虛弱的面孔，說：“你已經(jīng)走得很深了。如果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精疲力竭，最后自己也困在意識的海洋里?！?/p>

她微微一笑，并沒有說話，而是慢慢地下了床，來到衛(wèi)生間洗臉。清涼的水撲在手上，她匆匆地洗了臉，抬起頭來，看到自己右眼下的傷口，像植物的筋脈一樣伸展著?；鹧娴膫?，地獄歸來的傷口，死亡和離別的傷口，它足夠明顯，好像是為了提醒她：那個拼命地把她從黑暗中往外推的人，如今仍然淹沒在黑暗的沼澤中。

如果她不去找他，不像他當時沖進燃燒的火焰中拉住驚慌失措的她那樣義無反顧，這傷口便不僅僅是在臉上，而是在身上，在血液中，在骨髓中長開，直到將她整個人再次吞噬。

她打開門，來到外間。店主正坐在木頭桌子的陰影里，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滿了瓶瓶罐罐，里面像星星一樣閃爍著奇異的光。

他是一個雜貨店店主。只是經(jīng)營的東西，是人的夢、記憶、愛和欲望……人們從各處來找他，請求他通過夢境的橋梁去幫助自己喚醒那些沉睡著的愛人。

小雅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用記憶作為交換，店主抽取出來以后，把她的記憶放到一個漂亮的玻璃瓶里，又放到桌子上。記憶像螢火蟲一樣，在瓶子里游動著。

“不多了。”他說。他指的是小雅可以用來交換的東西。“如果到時候你還沒有喚醒他，那就沒有辦法了?！?/p>

“我能夠做到的?！彼f，聲音雖然微弱，卻很堅決。

“你有沒有想過，他拒絕醒來，也許是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店主說，“就像你一直堅持去找他一樣?！鄙倥徽f話了，她站起身來，和店主道別，瞟了一眼他桌上的瓶瓶罐罐，那里面全是令人心碎的故事。

她走出店鋪，回頭看了一眼懸掛著的暗淡招牌：玫瑰騎士。

這個外表看起來像廢墟的建筑，是小雅這樣承受著失去的人最后的渡口。他們都來到這里，用剩余不多的東西，換來再次見到愛人的希望。

如果最后他還是不愿意回來。她想著，她便留在意識之海中陪著他。

?? ? ? ? ? ? ? ? ? ? ? ? ? ? ? ? ? 五

“你來這里是為了……”一只大象看著眼前的紅色建筑，遲疑了一下，“那個女孩？”

江辰看著它，點了點頭：“這種感覺很奇怪。很想見她。不見到會坐立不安。”

“那在這里能見到嗎？”一只大象說，“昨晚讓你追你不追?！?/p>

江辰也遲疑地看著眼前這棟紅色的樓，他心里沒有底。他覺得在這里能等到她。他看著樓，覺得它似曾相識，和它隔著幾個街區(qū)好像還有一個動物園。

“‘不然?！币恢淮笙笳f，“我們上去看看？”

江辰猶豫了一下，說：“不過，到了這里總覺得渾身很痛，也有點喘不過氣來?！?/p>

“那要往上去嗎？”一只大象問道。

江辰想了一下，說：“算了。走吧。也沒有特別好看的。就算見到了也什么都想不起來?！闭f著，他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這時，他看到那個女孩就站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旁邊是那頭碩大無比的犀牛。她站在這里多久了？她有沒有聽到剛剛自己和一只大象之間的話。江辰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心里卻分外緊張。

“紅籠?！彼f，指了指眼前的建筑?！斑@里以前住著一個年輕人，他總是想著去非洲?？墒且恢睕]有去成，所以就把這里叫做紅籠?！彼拖Ｂ刈呦蚪?，最后在他眼前停下腳步，又重復(fù)了一遍昨天說的話。

“那這個年輕人后來去成非洲了嗎？”一只大象問。

“他現(xiàn)在昏迷著，如果醒過來了，他一定會去的?！迸⒄f。

“他去非洲干什么呢？”一只大象問。

“他和一只大象約好了，要去非洲大草原一起看日出?！迸⒄f。

一只大象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們兩個前幾天剛?cè)タ催^呢。的確棒極了?！?/p>

女孩看著江辰，他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像是遭受了電擊一般。

?“你有點不舒服。”她說，聲音非常輕柔，“上去休息一下？”

江辰點了點頭，他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是嘛?！迸⑿χp眼如同繁花潤水一般，“你記得我啊。江辰?！?/p>

“你知道我的名字？”江辰說。

“不僅是名字?！彼f，“是全部?！?/p>

“可是……”江辰說，“我不知道你啊?！?/p>

“你知道?！彼f，“你知道我的所有?！?/p>

江辰尷尬地笑了笑，說：“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會知道……”他說著，看到眼前的女孩伸出手來，對著他平靜地笑。

他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曾經(jīng)在某個時刻發(fā)生過。不過那時候是他自己向她伸出了手。

“寫下來。我的名字。”她說。

江辰抬起手，看了看身邊的一只大象、犀牛，最后眼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女孩身上，在她的手上慢慢地比劃著。他寫完最后一筆，拇指還沒有抽離，便被她一下子攥住了。

“念出來。”她說。

“小雅?！苯秸f，看著她。

她點了點頭，眼中淚光閃爍，說：“知道嗎？這么多次以來你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這次一定會和往常不一樣?！?/p>

“所以，我們要不要上去，還是在這里繼續(xù)看著你們兩個人?！币恢淮笙髥柕?。

“要去的?！毙⊙艑χ叫Φ溃拔移炔患按屇憧吹??！?/p>

“看到什么？”他們往紅籠走去，江辰問道。

“過去?！毙⊙耪f，“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江辰念叨了一遍。走到樓道里，光線一下子變得昏暗起來。

“一樓的聲控燈還沒有修好啊。”江辰說，他忽然覺得有些熟悉的東西在慢慢涌入腦海，如同熱淚一般，模糊、滾燙，在他內(nèi)心涌動著，那么溫暖、清澈。

他身上的灼熱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了，可是在黑暗中緊緊攥著他的那只手卻如一抹清泉般滋潤著他的心，讓他愿意走下去。

“我們會怎么說？”小雅問。

“斯特里克蘭德。小雅這個膽小鬼害怕了。你快來接我們?！备谏砗蟮南Ｕf。

“對。我們一般都會這么喊。你還記得嗎？斯特里克蘭德，你起的怪名字?！毙⊙耪f。

江辰沉默著，他記得犀牛，對他來說似乎是很重要的一種動物，它們看起來巨大而孤獨，永遠矗立在草原之上。

四個人走到四樓，小雅推開一戶人家的門，他們走了進去。

“你的名字是叫斯特里克蘭德咯?！币恢淮笙髥柹磉叺南！?/p>

犀牛哼了一聲，表示答應(yīng)。

“我是一只大象?！彼f這句話的時候，變得有些氣鼓鼓的。“是誰幫你起的這么個怪名字?！?/p>

江辰猛地停下了腳步。他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他和小雅坐在他的臥室里，書桌上攤開著寫滿了計算公式和單詞的草稿本，兩個人戴著同一副耳機，墻上掛著犀牛海報。他正指著海報對小雅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薄?/p>

“叫啥？”小雅問他，腦海里的小雅有一點點不同，臉上沒有任何傷痕。

“斯特里克蘭德?！彼f，“我剛剛讀完《月亮與六便士》。”

江辰回過頭來看著眼前的犀牛，它也正在看著他。“斯特里克蘭德是我海報上犀牛的名字。”他說，用手捂住頭。

“是啊。我就是那只犀牛?！彼固乩锟颂m德說，“我能在這里，是因為你想讓我這在這里，在你的夢中?！?/p>

江辰轉(zhuǎn)過身來，他們來到一戶人家門口。

?“你是一只非洲象？”小雅問一只大象。她打開了客廳的燈，又領(lǐng)著大家往屋里走去，最后他們在臥室的門前停下了腳步。

“是啊。”一只大象說。

斯特里克蘭德發(fā)出了火車鳴笛一般的笑聲?！霸趺戳耍俊币恢淮笙髥?。

“那你的象牙呢？”它說，“非洲象都應(yīng)該有象牙的?！?/p>

一只大象愣住了，江辰也愣住了，兩者四目相對。

一只大象搖了搖頭，它的鼻子垂下來，像受傷的樹枝一般無力的垂下來。江辰看了犀牛一眼，伸出手來拍了拍一只大象的耳朵說：“別這樣。振作點。打開門我們就可以去非洲了?！币恢淮笙舐犕辏p眼慢慢地由黯淡變亮，像是遮蔽著它的云翳消散了一般。它甩起象鼻，輕輕地在江辰的臉上揉了揉，江辰被撓得笑了起來。

“要進來嗎？”小雅說著，擰開了房門。

“哇哦！”一只大象環(huán)視了房間以后，看向江辰。他也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間房間與他每天生活的地方一模一樣：墻上掛著的犀牛海報左下角也有一滴蚊子血。

小雅說：“你住在這兒，這里的每一個東西都是你的。”

“你帶我來這里，讓我看這些，是做什么？”江辰忽然感到灼熱感變得非常強烈，他的心臟像是被一雙手緊緊地揪住一般，劇烈地疼起來。

“wake up.”小雅說，“看看周圍，這全是幻覺，我們是在夢里，準確地說是在你的意識里，在你唯一還保持著的微弱的意識里。我需要你幫助我，江辰，幫助我，醒來，喚醒你自己?！?/p>

“你是說我們現(xiàn)在在的地方都是假的？”江辰說，“我，你們都是假的？”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毙⊙耪f，“這個也是真實的你，不過只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大部分都在昏睡，需要醒來。我們來這里就是為了叫醒你?！?/p>

“怎么叫醒我？”江辰問。

“喚起你的記憶，讓你的意識慢慢蘇醒，激起你活著的愿望。你的生存欲望已經(jīng)越來越低，再這么下去，我害怕你會……”小雅話沒有說完。

“會死是嗎？”江辰說，“如果這間屋子消失了。我也會跟著消失掉？”

“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們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江辰問小雅。

“我不能全部和你說?！毙⊙耪f，“你要自己想起來，你的心仍然沉睡著，需要你自己找回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去?！?/p>

“就像馬達重新啟動？”江辰說。

小雅點了點頭：“想象你的意識是整個銀河，只有喚醒了沉睡的心，才能讓整個銀河閃爍，你才能好起來?！?/p>

“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江辰說。

“你看到我們?nèi)齻€了嗎？”小雅說，“還有這間屋子，還有……”她說著匆匆往外走去，另外三個跟著她，幾個人出了門，又上了一層，到了另外一戶人的家里。

“這里你能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吧?！毙⊙艈査?。

“你家？”江辰說。

小雅點了點頭。江辰看了一眼，屋子里幾無裝飾，只是墻上鑲著一面大鏡子，鏡子前面立著一架鋼琴。他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出一幅畫面，坐在溫暖的夕陽里彈鋼琴的小雅，整個人發(fā)出淡淡的光。江辰的頭猛地疼了起來，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般。他身上的灼熱感也越來越強。

“鋼琴?！苯娇粗?。

“過去我常常彈鋼琴。你不記得了嗎？”小雅說著，走到鋼琴前，坐下來按動琴鍵，優(yōu)美的音樂從她指尖如一條河一般流淌開來。江辰聽著聽著，痛苦的感覺越來越強，此時，忽然傳來了濃濃的煙味。

“別彈了。別彈了！”江辰喊道。他站不住，暈暈乎乎地快要倒下來，一只大象趕緊用象鼻扶著他到沙發(fā)上坐下來。

“別彈了！別彈了！快走！快走！”江辰身上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他有氣無力地對小雅說，“這里快……快失火了，你快走?！?/p>

濃重的煙味傳來，小雅走過來，握住他的手：“我不走。如果再被火燒一次能夠讓你想起一切，我愿意。”

江辰搖了搖頭，想要甩開小雅的手。

“如果你不走，我走?！苯秸f，“這里馬上就會變成人間地獄。你記得嗎？我們，我們會逃不出去。”

小雅搖搖頭：“如果火燒過來，就讓它燒過來。我好不容易把你帶到這里，我不能就這樣走掉?！?/p>

“我不想知道過去的事了?！苯秸f，“你快走！”恐懼感隨著濃煙變得一陣比一陣更強烈，他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尤其是想到要看著小雅再次被烈火吞噬。他掙扎著坐起來，想要推開擋在他前面的三個。

?? ? ? ? ? ? ? ? ? ? ? ? ? ? ? ? ? 六

小雅在樓上彈鋼琴的時候，江辰便會走到陽臺，仰躺在欄桿上看天，聽她把所有的曲子彈完。每次鋼琴聲結(jié)束，小雅便會笑著從屋子里奔到陽臺，笑著問他：“有沒有進步？我下個月演出要彈這首?！?/p>

?“問斯特里克蘭德?！苯秸f，他對著屋子大喊，“斯特里克蘭德，你快說小雅彈的怎么樣？是不是很難聽?！?/p>

他故意變了一種聲音，說：“太難聽了。我都不愿意聽了，你沒看到我戴著耳機嘛。”

小雅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過分！討厭你！這次是很重要的演出呢。你還拿我開玩笑。”

“安心啦?！苯秸f，“彈得越來越好了哦。到時候你一定是全場彈得最好的?！?/p>

“唉?！毙⊙艊@了一口氣，說，“每天練琴好無聊?！?/p>

?“接下來還有別的事嗎？”江辰問她。

?“沒有了哎。”小雅說，“我作業(yè)早就寫完了，你呢？”

“那你快下來。”江辰說。

?“干嗎？”小雅說。

“別問那么多。我?guī)闳€地方?！?/p>

?“去哪兒？”

?“別廢話了?？煜聛?，去了就知道了?！?/p>

兩個人推著自行車，從紅樓里走出來，雪白的衣衫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兩片雪。

?“你要帶我去哪兒？”小雅追問著。

?“動物園?！苯秸f著拍了拍她的頭，踏上車先騎走了。

小雅喊道：“等我，又自己先跑了。”說著她騎上車猛追了過去。

?“又去動物園?！毙⊙耪f，“以后你真該住到動物園里去?！?/p>

?“不啊?！苯秸f，“我要去非洲。”

?“去了以后就不要回來了?！毙⊙耪f。

?“不回來了?！苯秸f。

?“真不回來了？”

?“真不回來?！?/p>

?“不回來就算了?！毙⊙耪f著飛快地騎起車來，飛起的辮子像驕傲的鹿角。江辰笑著在后面追她。

傍晚的動物園里幾乎沒有人了，他們兩個人來得多，園里的管理人員都認識他們，一見到便笑著說：“又來了啊?！苯胶托⊙疟阈χ叭恕?/p>

?“今天去看誰？”小雅問。

?“保密?！苯焦首魃衩氐卣f。

?“你還能去看誰。不就是去看犀牛唄。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犀牛。”

?“你不知道嗎？”江辰說，“我記得我說過。”

?“你沒說過?！毙⊙耪f。

“那我肯定是和別人說了?！彼俸僖恍Α?/p>

“和誰說過？”小雅問。

“不記得了?！苯秸f。“走快點。再晚太陽下山看到它就不美了?！?/p>

兩人小跑著來到一片大草地前。這時，小雅看到不遠處，一只大象靜靜地站在夕陽的余暉里，它的鼻子優(yōu)雅地甩來甩去。

?“大象！”小雅驚喜地說?！笆裁磿r候來了一只大象？”

?“有一段時間了哦?！苯秸f，“前段時間叫你來你每次都說忙?！?/p>

?“你沒有跟我說有一只大象啊?！毙⊙耪f。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唄。”江辰說，“看著?！闭f著，他吹了一個口哨。

不遠處的大象聽到口哨聲以后，轉(zhuǎn)過頭來往這邊看過來，江辰又吹了一聲，小雅驚訝地看見，它慢慢地踱步往這邊走來。

“怎么會？”小雅說，驚喜地抓住江辰的胳膊搖晃起來。

?“哎呦?；紊⒓芰??！苯秸f，“都是大姑娘了，還那么粗魯。我現(xiàn)在和它是好朋友。它很聰明。”

這時，大象已經(jīng)停在兩人面前，正安靜地看著他們。江辰伸出手去，輕輕地拍了拍它。

?“這是我的好朋友，小雅?！苯街噶酥概赃叺男⊙?，對大象說。

小雅笑著對它揮了揮手。這時，大象抬起了鼻子。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只柔軟的象鼻落在了小雅臉上，輕輕地蹭來蹭去。

?“它很喜歡你呢?！苯秸f。

小雅咯咯地笑著：“它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想好呢?！苯秸f，“這么聰明的大象，我得想到一個非常好的名字才行。”

?“那你可得快點想。不然我們只能叫它一只大象啦?！毙⊙耪f著，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大象。

?“你是怎么和它成為朋友的？”小雅問。

?“我每天都來陪它?！苯秸f，“每天這個時候，和它說說話?！?/p>

?“它愿意聽你說話嗎？”小雅問。

?“愿意啊?！苯秸f，“它現(xiàn)在獨自在這里，我就和它聊一聊故鄉(xiāng)?！?/p>

?“非洲大草原？”

江辰點了點頭。

小雅懷疑地看著他，江辰便說：“這個以后再告訴你。先保密啦?！?/p>

?? ? ? ? ? ? ? ? ? ? ? ? ? ? ? ? ? ? 七

煙味變得更濃了，爆炸聲由遠及近，熱浪像漩渦一樣，將他們拖向更深的地方。江辰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說：“快停下來！怎么停下來！我們就要被燒死了。小雅就要被燒死了?！?/p>

那一天就是這樣，爆炸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突然間吞噬了所有人的生活，整棟樓在黑煙中被按下了休止符。江辰當時正在午睡，他驚醒時，火焰已經(jīng)躥得很高。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斯特里克蘭德，它戴著耳機。那一刻江辰覺得，這頭孤獨的犀牛，已經(jīng)消失了的犀牛，戴上耳機是為了拒絕聽到任何崩塌的聲音。

它停在原處，保持不動，便不用面對失去。

江辰聽到了尖叫，來不及多想便匆匆朝樓上沖去。等他出現(xiàn)在門口時，一道火焰已經(jīng)分開了兩人，小雅驚慌失措，他想都沒有想，一下子沖了進去。

濃煙和火焰不斷襲來，他拉著她沖了出去，往樓下跑去，那時候他已經(jīng)想好了，即使自己不能出去，也要讓小雅活下去。就在兩個人快走到出口時，忽然有硬物掉了下來，他記得他下意識把小雅猛地一推。之后便陷入到黑暗之中，他不確信自己有沒有救得了她。他不確信她是不是已經(jīng)跑出去，活下來。

等到他在房間里醒來時，他更不確信了。

房間完好無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他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變成了一個空心的圓。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得停在這里。

他朦朦朧朧地覺著，如果自己出去，便會失去一個極為珍貴的東西。

?“我不怕?！毙⊙艑ο萑氤了嫉慕酱蠛埃澳阋x開這里。從火中出去。不能永遠躲在這里?！?/p>

他看著驚慌失措的她，終于明白自己最珍貴的是什么了。

又一聲巨大的爆炸傳來，他說：“我要結(jié)束這一切。我要讓你活下去。”說著，帶著自毀的決心，他猛地往墻上沖去。

他撞上了柔軟的巨大的身體。一只大象擋在了他前面。

它看著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非常濕潤，好像被淚水洗過。

“我想起來了?！币恢淮笙笳f，“我們?yōu)槭裁磿シ侵蕖Ｎ覟槭裁礇]有象牙。以及我差點死掉的事。”

它的聲音像古老的樂器，讓江辰想起他們一起去非洲的那晚，廣袤的星空，柔軟的草原，黑暗中的奔跑。這一切讓他冷靜了下來，它接著說道：“我的象牙被偷獵者給鋸掉了，他們把我丟在路上等死。就在我快死的時候，一群人救了我。治好我以后，把我送到你們的動物園。我剛剛來的時候，傷口又感染了。你和大家救我，照顧我。而且……”

它停下了話頭，用那雙大眼睛看著江辰。

江辰腦海里的那些記憶一下子就被喚醒了，他驚喜地說：“是的。一只大象。為了讓你活下來，我每天和你說話，安慰你，告訴你振作一點，等你好了，推開門就是非洲。你叫一只大象，是因為我想讓小雅給你取名字。把這個作為送給她的禮物。你都聽懂了嗎？”

一只大象看著他，火光中，它的臉像是一個微笑：“我還在動物園里，等著你帶著小雅去給我取名字?！?/p>

江辰聽完，看著它，又看了看小雅，兩人四目相對時，他的心臟就像以前一樣，漏跳了一拍。他臉上浮出一個凄惶的笑：“我一直都沒有開口對你說我喜歡你。其實……我每次看到你的時候，都在心里說了一遍?！?/p>

小雅淚流滿面，看著他閃爍的眼睛，緊握住他的手，想要拉他出去。但是他卻堅決地拿開了她的手，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

“如果你喜歡我。你就應(yīng)該為了我出去，而不是因為害怕面對死亡?！毙⊙培ㄆ?，“而一直躲在這里?！?/p>

江辰看著她，沉默不語。她就像他記憶中一樣美麗，像他心的傷口永遠難以愈合。如果真的她能夠在外面好好活著，即使自己永遠被困在這里，即使只是與記憶中的幻影為伴，他也心甘情愿。

他看了一眼斯特里克蘭德，那頭孤獨的犀牛像是懂得人心一般，緩緩說道：“他和你一樣，都不害怕死亡。只是害怕失去。他怕你只是他的幻覺，他怕從這里走出去以后你已經(jīng)死去了?！?/p>

“我活著。你救了我。”她說，“我這次來，用的是自己最后的記憶作為交換，如果你不醒來，我回去也沒有用?！?/p>

她想起店主的話：“人的心很固執(zhí)，尤其是當面對所愛時?！?/p>

就像她為了他可以放棄記憶，他為了她可以放棄生命。

想到這兒，她不再執(zhí)著了。她坐下來，和江辰一起，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

哪怕他已經(jīng)恢復(fù)記憶了，他也不想冒著失去她的風險出門。那就讓他把自己當成幻覺好了，就在他的夢里，他的黑暗里。只要緊握著他的手，哪怕是和他一起深埋在沼澤的黑暗中，也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火光像煙花一樣在外面爆炸，他們坐在那里，和所有殉情的情侶一樣，看著末日的美麗景象一動不動。

這時，一只大象站了起來，它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江辰，“你和一只大象漫過步，它仍然在等待著你給它取名字。最重要的是，你愛的人一直一直在找你，深陷在悲傷里并不能留住愛。你只有出門，才能和她再次相遇……”

說著，失去了象牙，經(jīng)歷了死亡的非洲象甩了甩鼻子，戴好頭頂?shù)墓掀ば∶?，走進了火焰、濃煙與爆炸聲中，好像那是通往故鄉(xiāng)和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