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載』 琥珀之秋、0秒之旅 第二章 青函隧道

第二章?青函隧道
“嗯。”
剛和井熊同學在函館站碰面,她就向我伸出手。
今天……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否正確,井熊同學也身穿和昨天同樣的運動夾克。也許她很喜歡這件。她的背后,背著可能是裝有行李的背包。
我看向井熊同學伸過來的手,微微側(cè)頭。
“這是……什、什么意思?”
“手表。”
“啊,對了。”
我慌忙從大衣口袋里,取出井熊同學的手表。
“還給你。不過時間錯了一些……”
洗澡時,我將手表和脫下來的衣物放在了一起。因為不能戴著泡澡,實在沒有辦法。雖然也試著調(diào)整過,但因為不清楚正確的時間,會有誤差。井熊同學似乎有所預(yù)料,什么也沒說地接過手表。
井熊同學將手表戴上,和我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塊手表,將它遞給我。
“這個給你?!?/p>
“誒?”
我驚訝不已。
手表的設(shè)計很成熟??瓷先ケ戎敖杞o我的表還要貴。
頓時,我警戒心四起。面對用一根薯條的人情就要讓我陪同去東京的井熊同學。如果接受了這塊手表,真不知道會被要求做什么。
“趕緊拿過去?!?/p>
“這、這個,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哈?什么意思啊?!?/p>
“感覺,是不是又要我聽你的話……”
井熊同學臉上露出怒意。
“誰會啊,蠢貨。你要覺得我是那種人我就踹你了?!?/p>
“對,對不起。”
不想被踢,我老實地道歉。我都被自己的不堪一擊嚇到了。
我注意著不碰到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手表后。井熊同學“哼”了一聲。
“沒關(guān)系,反正是臭老哥的。本來打算把它弄壞扔到桌子上的,就給你吧?!?/p>
她好像和哥哥的關(guān)系很不好。雖然不清楚情況,但既然送給我那就收下吧。
“啊,對了。時間要對準才行……”
“對準?”
“嗯。我和井熊同學的手表可能有誤差……”
我在洗澡時晚了些時間,她所掌握時間應(yīng)該也不一樣。所以先在這里,把手表調(diào)到同一時刻。
“對準到幾點?”
“那就,九點半吧?!?/p>
“嗯。”井熊同學回應(yīng)了一聲。調(diào)整好手表,我也照做。
應(yīng)該是要拔起這里……好了。搞定。
將時間調(diào)至九點半后,我們戴上手表。我估計,對準時間會是我們以后的日常。因為洗澡的時候會取下手表,所以每次都要對準一下。雖然有些麻煩,但這也是為了不打亂生活的節(jié)奏。
……不過,手腕癢癢的。我本來就不怎么戴首飾之類的東西。如果實在不行就取下來放在口袋里吧。
我這么想著,忽然感覺到井熊同學的視線。
“怎、怎么了?”
“沒,我只是在想真不適合你啊。”
“誒……”
就算你這么說……話說,這不是井熊同學你給我的嗎?
但是,確實不適合。有種,手腕敗給了手表的感覺。
我透過劉海的縫隙,裝作無意間看向井熊同學的臉。
耳朵上有閃亮的耳飾。胸前能看見項鏈。她戴著很多首飾。在我看來,像是十幾歲女生獨有的武裝。
“那么,出發(fā)吧?!?/p>
井熊同學大步流星地邁開步伐,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就這樣,以東京為目的地的旅行開始了。
從函館車站出發(fā)后,我們一路沿著海邊前進。最初的目的地,是連接北海道和本州的青函隧道。
離車站越遠,大廈和酒店的數(shù)量就越少,建筑物與建筑物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大。道路的寬度、每家店鋪的停車場面積都比東京大得多。與其說是切身感受到了北海道的廣闊大地,不如說只是給人一種閑散的印象。到了郊外,這種印象更加強烈。道路上能看見明顯的裂痕,零星會冒出一些看上去像是廢墟一樣的店鋪。整座城市都彌漫著寂寥的氣氛。也許只是因為時間停止了,才會有這樣的感覺。但對我而言,這種寂寥更能讓我安心。
無聲的世界也逐漸習慣了。周圍安靜的時候,內(nèi)心的獨白就會豐富起來。反而,我甚至覺得有些爽快。這種異常的安靜,習慣后也會感到舒適。
說到安靜。
井熊同學自出發(fā)后,幾乎沒有說過話。一開始是走在前面,現(xiàn)在變成默默地跟在我后面。不知道是為了保存體力,還是單純地沒有話題。我并沒有感到特別尷尬。本身就不擅長說話的我,也沒有必要勉強和她搞好關(guān)系。雖然還有些畏懼井熊同學,但比起修學旅行時的分組行動,還是輕松多了。
我邊走邊望向天空。
秋日的晴空宛如畫在天花板上一樣。星期二的上午十一點十四分,一切都沒有改變。
簡直就像進入了照片里一樣。更準確地說,像是分辨率高得離譜的VR谷歌街景。果然,異常就在于完全感覺不到風啊。
幸好,時間停止在晴朗的時候。如果在下雨的時候停下的話……
“啊啊真是的!”
井熊同學突然叫道。
她在身后大叫,嚇得我差點跳起來。連忙停下腳步回頭。
“怎、怎怎、怎么了?”
“這安靜搞得我快瘋了!”
“誒誒……”
我還以為要說什么呢,原來是這件事。
“啊~~可惡。頭好疼。真想把停止時間的家伙揪出來……揍他一頓?!?/p>
井熊同學狠狠地抱怨了一句,突然皺起眉頭看向我。
“你怎么一點不受影響?”
“就算這么問我……因為沒有雜音,我倒不如說覺得很安心……”
井熊同學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
“這也太怪了。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安心下來?你在逗我嗎?”
“我、我沒逗你,我說的是真的……”
“唉,憑什么只有我一個人痛苦……太不講理了。”
不講理的是被遷怒的我才對吧,我不禁想到。
井熊同學夸張地嘆了口氣,再次邁開步伐。先不論所說的對錯,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我有些擔心,走到她身旁。
“那個,你還好嗎……?”
“說點什么?!?/p>
井熊同學的視線仍然固定在前方。
“太安靜了我受不了,你來找點什么話題?!?/p>
“話題……”
這請求有點難度。說什么好呢?我和井熊同學之間的共同點太少了?!瓕α?,共同點。
“井熊同學……不會是我的遠方親戚吧?”
“???你在說什么?”
“那個,我昨天想了一下。在這種狀況下,好像只有我和井熊同學能夠活動……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有什么共同點或是聯(lián)系之類的……”
“聯(lián)系啊?!?/p>
井熊同學將手放在下巴上。
“我沒聽說過有親戚在東京?!?/p>
“我也是,在北海道沒有親戚……那么?!?/p>
母親的舊姓。家族成員。出生地。搬家的經(jīng)歷。
每個都沒有關(guān)聯(lián),至少我和井熊同沒有血緣關(guān)系。唔……我陷入沉思。
“電影的話倒是經(jīng)常會有呢……其實有血緣關(guān)系之類的橋段?!?/p>
“你喜歡電影嗎?”
“誒?那個,怎么說呢……我也沒看過太多,不過問我喜不喜歡的話,應(yīng)該是喜歡吧……井熊同學呢?”
“我一般。倒是不喜歡恐怖片?!?/p>
“誒。是害怕嗎?”
“啊?才不是。再瞎說小心我宰了你。”
可怕!我明明只是出于興趣問的,被抱有殺意也太過分了。
井熊同學踢飛腳邊的石子。
“是小時候,父母讓我看生化危機留下的心理陰影。我真的接受不了那種怪異的片子。話說就算沒有那件事我也不理解啊,恐怖電影有什么好的?為什么要花寶貴的時間留下可怕的回憶。真蠢。”
“那個嘛……嗯……”
我略作思考。
“可能是因為,想要覆蓋掉吧?!?/p>
“覆蓋?”
“就像井熊同學會留下心理陰影一樣??膳碌氖挛铮瑫泻軓姷挠∠竽?。所以,想要忘記討厭的事情的時候,看一些特別恐怖的……也不僅限于恐怖,看些讓人憂郁,或是不舒服的電影后,討厭的心情就會被覆蓋……所以,即使是非??植?,我也忍不住會看……”
最好的逃避現(xiàn)實方式,就是沉浸在故事中。不論是電影,漫畫還是小說都可以。其中,讓人心驚膽顫的恐怖片,無可救藥的壞結(jié)局,或是給人心靈留下深深創(chuàng)傷的故事,有時也會幫助我們排解現(xiàn)實的痛苦。
不愉快的記憶只能用其他不愉快的記憶來填補。所以,才會在故事中尋求恐懼和苦痛。在我看來,這與自殘所獲得的安心感相近。
“不能理解?!?/p>
井熊同學斬釘截鐵地說道。
“為什么要用恐怖的東西來覆蓋?我覺得那還不如看看相聲開開心心地更好。”
“相聲……”
“或者看油管博主的視頻也行。”
“嗯……”
我很想說“那不一樣”,但又無法具體說明哪里不一樣。
“我想忘記不愉快的事情的時候,就會聽喜歡的歌曲。比起電影,音樂更值得信賴??梢栽诙虝r間內(nèi)調(diào)整心情。”
“原,原來如此?!?/p>
“你有喜歡的歌手嗎?”
“好像……沒有特別喜歡的?!?/p>
“那喜歡的類型呢?知道另類搖滾嗎?”(注:alternative是搖滾音樂中的一種音樂類別,源于1980年代的地下獨立音樂,并在1990年代到2000年代開始流行。)
“那個……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聽歌……”
“……這樣啊?!?/p>
這句話中,失望的情緒明顯地滲透出來。
價值觀不合,我想。井熊同學也是同樣的想法吧。旅途才剛剛開始,卻讓人擔心起未來。
我們走到十字路口。即使是在這停止現(xiàn)象中,過人行橫道時也會自然地加快腳步。
經(jīng)過烤肉店時,一股誘人的肉香撲鼻而來。即使時間停止,也能聞到氣味??紤]到氣味本來就是細小的粒子,倒也沒什么不自然。這只是把留在空氣中的東西,吸進鼻腔里而已??墒牵凑者@個道理,光又如何呢?
抬頭就能看到刺眼的太陽。但是,如果時間停止,光子的流動應(yīng)該也會停止,那么世界應(yīng)該被黑暗籠罩才對。為什么會這么明亮?不僅僅是太陽,照明的光也正常工作。是因為光不受停止現(xiàn)象的影響嗎?
“其他。”
“誒?”
“我讓你換個其他話題。什么都好趕緊說,不要一下子就沉默。”
“抱、抱歉?!?/p>
我似乎無法解釋時間停止的機制?,F(xiàn)在先想想怎么讓井熊同學心情好點吧。從她的聲音聽來,已經(jīng)是相當煩躁了。
不過,其他的話題。有什么合適的呢。就算去尋找共同點,也找不到像樣的話題。
考慮良久,我決定先從能想到的地方開始提問。
“那個……你喜歡吃什么?”
“壽司?!?/p>
“那,喜歡的壽司類型呢。”
“海膽。”
“海膽……喜歡海膽的哪里呢?”
井熊同學以咄咄逼人的氣勢看向我。
“開什么玩笑啊蠢貨!喜歡海膽的哪里?這算什么問題!你對話方式也太爛了!就算是小學生都比你話題更豐富!蠢貨!”
她說個不停,聲音大得刺耳。我當即道歉。
“對對對對不起!”
我還是第一次被這樣不講道理地罵。而且連續(xù)兩次被罵蠢貨。但我其實沒有任何開玩笑的念頭。說什么都好的話,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過海膽的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井熊同學“呼”地嘆了口氣。冷靜下來后,冷冷地看著我。
“你沒有朋友吧?”
“唔……”
“你是不是被欺負過?”
“唔唔……”
井熊同學的話毫不留情地刺在我的心頭。完全說中。
“怪不得。第一次見到你就感覺渾身散發(fā)著陰郁的氣息。像是在學校沒有容身之處?!?/p>
剛才的話,狠狠地扎進我的內(nèi)心深處。這和“蠢貨”“陰暗”的辱罵聲不同,有種心窩被毆打的痛苦殘留在體內(nèi)。我低下頭,停下腳步。
井熊同學走了一會兒,停住回過頭來。將體重靠在一條腿上,不滿地抱起胳膊。
“怎么了?生氣了嗎?”
“……沒有,我沒生氣?!?/p>
“又來了。你這樣,明明一副有話要說的態(tài)度卻不說話??粗孀屓嘶鸫??!?/p>
一股熱血涌上腦袋。我握緊拳頭,抬起頭。
“這、這么說的話,為什么要邀……邀請我啊。東京的話,一個人去不就好了嗎?”
我很少生氣,所以途中打了結(jié)巴。不用鏡子也能知道自己臉紅了。相對的,井熊同學依舊冷冷地看著我。
“理由?那肯定是有個人一起比較方便啊?!?/p>
“而且”井熊同學說著,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你喜歡男人吧?”
“……誒?”
“你想摸的那個男生,是和你一個學校的吧。不過嘛其實你喜歡誰都無所謂。我想只要對女性不感興趣的話,和你一起行動也沒有什么危險。”
我花了些時間,才理解井熊同學的話。
我想要觸摸的男生,大概是在說永井。井熊同學目睹了我想要觸碰永井的舉動,因此誤以為我喜歡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
“什、什么啊……”
我垂下肩膀。憤怒一下子不翼而飛,背包的肩帶都快要松開了。
井熊同學愣了一下。
“誒?不是嗎?”
“嗯,我并不喜歡男性?!?/p>
井熊同學啞然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騙人。那……那不行啊?!?/p>
雖然不清楚井熊同學說的“不行”是對什么而言,但她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識地壓低了身子。
和初次見面時的反應(yīng)一樣。看來“喜歡男性”的誤會解除后,我再次成了她警惕的對象。
真麻煩啊,我不禁想。已經(jīng)同行了好幾個小時,事到如今才做出這樣的反應(yīng)真讓人頭疼。沒辦法。雖然不太愿意,但還是說出來吧。這樣至少,可以解除她的警戒。
“啊……那個,要說我喜歡女性的話,也不太對。其實——”
這時,討厭的記憶復(fù)蘇了。
無數(shù)只手。嘲笑。老師的笑容。體育課。腹痛。屋頂。
像是用黑色蠟筆胡亂涂寫而出的,粗糙而雜亂的記憶。即使想忘記,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腐蝕內(nèi)心。地獄般的初中生活,是從和老師商量病情開始的。
我用力咬著臉頰內(nèi)側(cè)。
現(xiàn)在,不一樣了。
這里不是學校,對方既不是老師也不是同學。就算告訴井熊同學,對我也沒有什么影響。而且,如果繼續(xù)旅行下去,即便不說,總有一天也會暴露。
“我不能,接觸別人?!?/p>
我下定決心說出口后,井熊同學驚訝地皺起眉頭。
“并不是有什么潔癖。只是無法做到接觸別人這件事。蟲子之類的動物還可以……只有人,真的不行。所以,我不會傷害井熊同學的……至少不會有物理上的暴力?!?/p>
短促地嘆了口氣,我繼續(xù)說道。
“就像井熊同學說的那樣,我在學校沒有容身之處。因為這個病的原因,沒辦法交到朋友……不過,也有單純是我性格陰暗的可能?!?/p>
我不禁自嘲。
我邁開步伐。這下把話說清楚了。不被相信也沒關(guān)系。如果井熊同學希望中斷旅行或者單獨行動,那到時候再說。原路折返也不太好,所以我姑且繼續(xù)這樣南下。
走了不到兩、三秒后,有腳步聲傳來。
井熊同學小跑著拉近和我的距離,走到并肩的位置。然后,她瞟了我一眼,又將視線轉(zhuǎn)向前方。
“……喜歡吃什么?”
“誒?”
“我是說告訴我你喜歡的食物。只有我一個人回答不公平吧?你也多說說關(guān)于自己的事?!?/p>
“嗯,嗯?!?/p>
看來她打算繼續(xù)旅行。我因沒有被拒絕,感到些許的安心。
“喜歡的食物……炸雞塊吧?!?/p>
“嗚哇,超普通的選擇?!?/p>
“就算你這么說……我的確很喜歡?!?/p>
“不過,我雖然也不討厭吃。但硬要說的話更喜歡Zanggi吧?!?/p>
“Zanggi……有那種食物嗎?”
“誒?!你不知道嗎?”
“嗯,格斗游戲里的殘機(Zangki)我倒是知道……”
“格斗游戲的殘機是什么……?”
?。ㄗg注:ザンギZanggi指北海道特色炸雞塊,與格斗游戲殘機Zangki(剩余生命)讀音類似。)
之后我邊沿著海岸前進,邊和井熊同學聊著毫無營養(yǎng)的話題。說累了就陷入沉默,然后在井熊同學的催促下再次開口。不斷地重復(fù)著。
手表顯示時間是晚上八點。因為時間停止,外面依然很亮。但我們已經(jīng)累得連這些都不在乎了。我和井熊同學,近一個小時都沒有開口說話。
雖然中途休息了幾次,但幾乎一直在走路。膝蓋發(fā)出悲鳴,腳底磨出的水泡每踏出一步都在強調(diào)著它的存在。
即便想找個地方投宿,卻沒見到一間賓館或是旅店。于是不知所措的我們停在路過的小商店。
“累、累死了。走不動了……”
井熊同學說出泄氣的話。她坐在店門口的長椅上筋疲力盡。
我在店里翻找。里面的裝潢和《櫻桃小丸子》當中的粗點心店一樣。一位滿面皺紋的老奶奶端坐在收銀臺旁。商店里面竟然還設(shè)置有游戲機。撥撩著我的童心。如果時間在流動的話,我可能會玩。
我先拿起五百毫升的水和能量餅干,把錢放在收銀臺上。在自來水無法使用的當下,水十分珍貴。
走出店外,美麗的日本海盡收眼底。如果時間正常流逝的話,距離岸邊已經(jīng)近到可以聽見潮水聲。但我已經(jīng)在風景只有海和山的道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感動早已被消磨殆盡。
“我說,要怎么辦?。俊?/p>
井熊同學問道。
我坐到長椅上,將水和餅干放進背包。
“最壞的打算,是住進別人家里……”
井熊同學面露難色。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yīng),我也想把它當作最后的手段。即使時間停止,在別人家里過夜還會有很大的抵觸。姑且,也有在外面睡覺的選擇,但不好好睡在床上的話,身體就會撐不住。而且這一帶離海近導(dǎo)致氣溫很低,如果不蓋好被子睡覺,恐怕會感冒。
“怎么辦呢……井熊同學對這附近不了解嗎?”
“不清楚啊。也就小時候,坐父母車路過這里……別以為我是北海道人,就會對北海道的地理很熟悉?!?/p>
“唔,嗯。抱歉……”
我深深地靠在長椅上。
向內(nèi)陸望去,可以看到緩坡對面的民宅。再往前走,也許有能夠過夜的場所。不一定非要住進賓館或旅店。澡堂之類的就足夠了。但是,一想到有白跑一趟的可能性,身體就像鉛塊一樣沉重。
我久久不愿離開長椅。忽然看見坡上的電線桿,它的上方掛著一塊小的標志牌。
左轉(zhuǎn)一百米外——。
“啊?!?/p>
我發(fā)出了聲音。
“怎么了?”
“我好像,找到能休息的地方了……”
“在哪里?!”
面對氣勢洶洶的井熊同學,我有些顧慮地回答。
“小學?!?/p>
那是棟兩層樓高的小型校舍。
與其說是小學,外觀更像是座大型公民館。雖然從校門外看不到里面的情況,但今天不是周末,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上課。
“……真的要住這嗎?”
井熊同學有些膽怯地向我問道。
“去保健室的話,里面有床能休息。我是這么想的……”
一旦來到學校門口就會躊躇不前。自不必說,學校是接受教育的場所,而不是住宿設(shè)施。這和擅自入住酒店是兩碼事。
井熊同學一臉為難地嘟囔了一聲,然后邁步前進。
“不過,都到這里了,也只能進去了。”
“……是啊。”
我也往前走去,穿過校門。
從樓梯口進入校內(nèi)。鞋柜里放著很多鞋子。走廊上雖然沒有人,但好像確實有學生。
我們脫下鞋,來到走廊。因為有來賓用的拖鞋,所以我們借用了一下。
保健室的話,大概在一樓。校舍不大應(yīng)該很快就能找到。
“總感覺,像是在做壞事。”
井熊同學喃喃道??雌饋碛行╅_心。
順著走廊前進,不久便看到了『保健室』的牌子。走在前面的井熊同學慢慢推開保健室門。雖然發(fā)出聲音也沒有關(guān)系,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跟著井熊同學走進保健室。幸好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房間里的兩張床也空著。
井熊同學將行李放在地上,隨后便撲倒在床上。
“啊~~~累死了……”
她四肢無力地伸展著,臉埋進枕頭。隨后像是沒電了似的一動不動了。
我從背包取出水,毛巾和牙刷,前往走廊。
去位于里面的洗手間的途中,我經(jīng)過教室旁邊。牌子上寫著『2年1班』。從窗戶向內(nèi)望去,大約有二十個孩子坐在里面,現(xiàn)在好像是數(shù)學課。
馬上把視線移回前方。我對小學——或者說對學校本身沒有什么美好的回憶。對于無法接觸他人的自己來說,學校這個地方就像是野獸聚集的巨大牢籠。嘈雜,危險,讓人無法放松。高中時雖然比以前要好些,但在教室里的窒息感還是沒有消失。
我來到洗手間。
用塑料瓶里的水洗臉,刷牙。可以的話很想泡澡,但現(xiàn)在只能先忍一忍。
回到保健室后,井熊同學正坐在床上看著窗外。透過她的背后向外看去,幾個穿著短袖的孩子們在踢足球。雖然每個人都靜止了,但看得出都很有活力。
“好像……是體育課?”
我坐到床上,彈簧咯吱作響。井熊同學甩開拖鞋,轉(zhuǎn)到這邊盤腿坐在床上。
“什么叫好像啊。怎么看都是體育課吧?!?/p>
“可是,沒有穿體操服。”
“體操服?”
井熊同學就像聽到陌生的外來語似的眨了眨眼睛。然后“啊”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很無趣。
“因為北海道沒有那種東西?!?/p>
“誒,真的?”
“我為什么要騙你啊。這里想穿什么穿什么?!?/p>
我還從來都不知道。受到了輕微的文化沖擊。
“還有,也不背雙肩書包?!?/p>
“是嗎?”
“準確地說是從高年級開始。北海道天氣寒冷衣服都很厚,一到冬天肩膀周圍就會很緊。所以升到高年級后,就會背普通的帆布包或者輕便背包?!?/p>
“誒,真好啊。感覺很先進?!?/p>
“哼,哪里好了?我只是在說自己的東西要自己準備。北海道明明地方這么大,東西卻很少。”
不過也要看住的地方了。井熊同學補充道。
函館這座城市雖然不是那么鄉(xiāng)下,但對她來說似乎不夠。這種感覺,令我有些羨慕。
“說起來,北海道的體育課上會教滑雪嗎?”
“啊—,札幌和旭川那邊會有,我的學校沒教過?!?/p>
“這樣啊……”
“相對的會在校內(nèi)建滑冰場?!?/p>
“誒?真的?!”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吃驚啊?!?/p>
“滑冰場要怎么建?”
“先用灑水車來灑水,時間久了就會結(jié)冰,反復(fù)幾次就完成了?!?/p>
“誒~,真厲害呢。竟然能學校里面滑冰……”
我一時間無法想象。在我小學的時候,只是下雪大家都會興奮個不停。
“滑冰啊……我還沒滑過?!?/p>
“誒,真的?東京的人不滑冰嗎?”
“不,我想普通人應(yīng)該滑過吧。只是我沒有而已……”
我有些后悔,這句話也許不該說出口。表現(xiàn)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讓我有些羞恥。但井熊同學好像沒怎么在意。
“真可惜啊。不能滑冰的冬天不就只剩下冷了嗎?”
“是這樣……嗎?”
“不過,過幾天去滑一下就好了吧?!?/p>
井熊同學打了個哈欠。
“好困……差不多該睡了?!?/p>
我看向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雖然離睡覺還早了點,但今天長途跋涉很疲憊。我也困了。
井熊同學從床上站起來。她抓住隔斷的簾子,瞇起眼睛看著我。
“要是敢偷看我可會揍你啊。”
“不會偷看的啦……”
簾子被啪的一聲拉上。
我摘下手表塞進褲子口袋。因為不想時間產(chǎn)生偏差,所以睡覺時也不離身地帶著。
我將外套掛在床的欄桿處,躺下身子。困意和疲勞馬上從身體深處滲透出來。今天一天就走了三十公里。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腳和肩膀很痛。背包的行李,好像減少一些比較好。
雖然房間里的燈光有些刺眼,但不至于影響入睡。去關(guān)燈也很麻煩。而且一直開著也不會浪費電?!??房間里的燈,即使時間停止也能關(guān)掉嗎?……算了,現(xiàn)在怎么樣都無所謂了——。
※
大人的背影。
男人的背影棱角分明。肩膀上落著白色頭屑。每當他執(zhí)筆在眼前的畫布上疾馳時,肩胛骨就會隔著衣衫聳動。我蹲坐在地板上,望著他的背影差不多兩個小時了。
他放下筆,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被稱為“翻蓋機”的老舊型號。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他將手機放回口袋,身體轉(zhuǎn)向這邊。
他露出神經(jīng)質(zhì)的表情。臉頰消瘦,眼睛下面帶著深深的黑眼圈。
他是我的叔父。暮彥舅舅。
“還有一個小時就有人來接你了??梢曰厝チ?,太好了呢。”
這里是暮彥舅舅的家。位于足立區(qū)的一間公寓。房間里充滿了油畫的氣味。這種令人皺眉的化學氣味,我卻比較喜歡。
“我不想回去?!?/p>
我說道。
暮彥叔叔露骨地表現(xiàn)出不高興的神色。
“別說這種任性的話。你今年多大了?”
“十歲……”
“那就是說一半是大人了,大人是不會撒嬌的?!?/p>
“但在法律上我還是孩子哦?!?/p>
“小孩子不要拿法律來狡辯?!?/p>
“你說的話毫無邏輯啊?!?/p>
我嘆了口氣,將臉埋在膝蓋當中。
“……回去的話,會被罵的。”
“所以說不要一個人來這種地方。幸好我在家……不過,你是怎么過來的?明明坐不了電車?!?/p>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也無所謂?!?/p>
暮彥舅舅中止了對話,再次揮動畫筆。
時間平靜地流逝著。很快到了日落,夕陽從窗戶射進來。房間里的空氣漸漸染上蜜色。忽地,外面?zhèn)鱽砟_步聲。踏上公寓的樓梯,啪嗒啪嗒地走在走廊上。隨后,咔嚓一聲,隔壁的房門打開了。大概是下班回來吧。已經(jīng)過了六點。是孩子們回家的時間。
我抬起頭,問暮彥舅舅。
“我還是回去比較好嗎?”
“為什么這么不想回去?”
“因為爸爸媽媽為了我吵架了?!?/p>
“唉,真是不像樣的父母。”
“暮彥舅舅是媽媽的弟弟吧?不能想想辦法嗎?”
“沒辦法。那家伙討厭我?!?/p>
“……那么,我待在這里的話,他們應(yīng)該會和好吧?!?/p>
“為什么會和好?倒不如說肯定會惡化吧?!?/p>
無論我說什么,都被隨意地敷衍過去。忽然間,我對一切都感到厭煩。
“我哪里都不想去了。不管家里還是學校,都好麻煩……”
暮彥舅舅慢慢放下筆。轉(zhuǎn)向這邊。他憔悴的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似哀似笑。
“茅人。你和我一樣啊?!?/p>
暮彥舅舅從椅子上下來。跪在地上,和我對視著。
“因為一樣,所以我很清楚。麻煩?不對吧。你是在恐懼。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學校。而是更大的東西?!?/p>
“更大的東西……?”
“啊啊,沒錯。那是……”
叮咚,門鈴聲響起。很快,玄關(guān)便傳來開門的聲音。
“就先到這吧?!?/p>
暮彥舅舅輕聲說后不久,房門被打開。透過門縫可以看到白皙纖細的手臂。即使房門被完全打開,也只能看見手臂。
或者說,只有手臂。
宛若一條白色的大蛇,長得驚人的手臂朝我伸來。我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手臂瞄準我后,如同咬噬般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
※
“~~~!”
我發(fā)出無聲的慘叫,跳了起來。
我感到輕微的恐慌,看向自己的右腕。沒有事。這是當然的。畢竟只是在做夢而已。
剛松了一口氣,這次又“嗚哇!”地正常發(fā)出聲音。我被嚇了一跳。
床邊站著一個人。穿著黑色的運動衫。抬頭一看,原來是井熊同學。她正瞪大眼睛俯視著我。
“那些話原來是真的啊?!?/p>
井熊同學有些佩服地說。
我隔著衣服按住暴走的心臟。別嚇我啊。話說那些話是指什么?井熊同學為什么站在這里?不是有簾子隔著嗎?我剛睡醒的大腦充斥著問號。
“你、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試試來著。”
“試試……?”
我不解地歪過頭,只見井熊同學將右手舉到胸前。袖子松開,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
瞬間,夢在腦中閃回。從門外伸出的手臂和井熊同學的手臂重疊在一起。
難道說。
“你、你擅自碰我了?”
“嗯,因為我想有可能是你編的?!?/p>
我臉色開始發(fā)白,意識似乎逐漸遠去。但總算停住了。緊接著憤怒和失望紛涌而至。明明都和井熊同學說明過情況,但她還是做出了極其輕率的舉動,我不由心中憤恨。
我走下床,直勾勾地盯著井熊同學。
“再有下次,我就不和你同行了?!?/p>
我用盡可能強硬的語氣說后,井熊同學露出受打擊的表情。
“也、也不用那么生氣吧!”
“如果井熊同學在睡覺的時候……那個、身體被人亂摸的話會怎么想?”
“亂摸……”
井熊同學神色厭惡地抱住身體。
“我也是同樣的反感。真的。如果不能保證的話,我就回去了?!?/p>
“回去?去哪里?”
“那是……”
我一時語塞。
要回去的地方。東京?還是說函館?是哪里呢?雖然脫口而出的話語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略微陷入思考。
“總、總之,不行就是不行!”
“我、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做了,你別生氣嘛……”
井熊同學難為情地走出保健室。
我被強烈的自我厭惡所驅(qū)使,癱坐在床上。十七歲的男生,被同齡女生稍微碰一下就亂了方寸。真是羞恥到想死。而且,站在相反的立場想想,我也沒辦法太過責怪井熊同學。畢竟不能接觸別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相信的事情。如果我是在說謊,她可能會感到人身危險,無法安心入睡。
……算了,不論好壞,井熊同學有些粗神經(jīng)。也許沒必要那么操心。
有些頭痛了。不該剛睡醒就胡思亂想的。我中斷了反省。
我做好洗臉的準備,走向洗手間。
來到走廊,從窗戶射進的陽光令眼睛深處隱隱作痛?,F(xiàn)在幾點了……啊,是十一點十四分來著。不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取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表。指針指向六點??礃幼铀藢⒔艂€小時。雖然腿和肩膀還殘留著疼痛,但疲勞基本消除了。保健室的床比賓館睡起來更舒服。
即便如此,真是令人懷念的夢。也許是因為在小學留宿,所以夢見了小學的時候。
夢的最后。暮彥舅舅到底想說什么呢?
我和井熊同學在保健室吃了早餐。我吃著從小商店買來的能量餅干,而井熊同學則默默地吃著來源不明的甜面包。填飽肚子后,我們就離開了學校。
下了坡道,我們走在通往函館的沿海大道上。
井熊同學伸展著身子,厭煩地看向道路前方。
“這條路,已經(jīng)走膩了……”
“那換別的路?”
“誒,有嗎?”
我打開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道南地圖。井熊同學湊了過來。她好像在盡量不碰我的身體,從稍遠的地方伸直了身子往過探視。
“我看看,現(xiàn)在正走在松前路上……啊,內(nèi)陸好像還有別的路。”
“微妙地繞遠了啊。而且還是在山里。感覺會有蟲子?!?/p>
“就算有也不會動哦。”
“不要到處挑刺!”
被罵了。再怎么說我也習慣了,所以沒什么特別的感覺。
井熊同學嘆了口氣。
“沒辦法,就忍著走現(xiàn)在的路吧?!?/p>
“再走二十公里左右,就有繁華點的街區(qū)了哦?!?/p>
“啊~好遠啊。北海道就是地方大?!?/p>
井熊同學抱怨了幾句老家,繼續(xù)前進。我把地圖折好放進口袋,跟在后面。
“話說——,我昨天才發(fā)現(xiàn)。”
正走著,井熊同學拖著長音說。我附和一句催促她的下文。
“洗衣服,要怎么辦?”
“啊——……雖然不方便,但看來也只能手洗了?!?/p>
“那的確也不方便。但衣服晾不干啊?!?/p>
“誒?晾不干?”
“所——以——說——,就算去晾,也干不了啊?!?/p>
井熊同學說完,過了三秒左右,我終于理解了她的擔憂。
“真、真的啊!怎么辦……”
“所以才跟你商量啊。”
和上次我試圖吃泡面一樣。晾曬的衣服會受到停止現(xiàn)象的影響,即使等待再久也不會晾干。這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烘干機也不能用……吹風機也不行……啊,對了。要不架在晾衣竿之類的上面,用手拿著走?就像旗子一樣?!?/p>
實際上用這個方法能否晾干也需要嘗試。不過以幾秒短暫的思考而言,我覺得是個好主意。
“才不要啊。內(nèi)褲不就完全露出來了?!?/p>
馬上被否決了。
“也、也是啊……嗯……”
確實,把內(nèi)衣架在桿子上走路有些抵觸。不過還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呢?
我正苦思冥想時,井熊同學忽然放棄地說。
“干脆不洗算了?!?/p>
“誒。再怎么說也有點不衛(wèi)生吧?”
“笨蛋。又不是說一直穿在身上。我是說邊換衣服邊趕路?!?/p>
“可是,衣服也總會換完的吧……”
“所以啊,要去準備新衣服?!?/p>
“你是說買新的衣服?”
“嗯,差不多那個意思吧?!?/p>
原來如此,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可以接受,但又察覺到了問題。
“特意買新衣服的話,錢很快就會花光吧……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了?!?/p>
“這個嘛,你看,就先收下好了?!?/p>
“先收下……這,這可不行。你的意思是衣服穿完就扔掉嗎?雖然食物生死攸關(guān)實在沒辦法,但連衣服也偷的話根本就是掠奪啊……”
“那你說怎么辦?我才不想一直穿臟衣服。”
“唔~~~”
真是個難題。即使要按照井熊同學的想法去做。我也想堅持到最后一刻。不,必須堅持下去。雖說是異常事態(tài),但如果不遵守最低限度的規(guī)則就會成為罪犯。井熊同學在這方面有點欠缺道德意識。果然我得想個辦法。
我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一個方案。
“可以拿芳香劑來應(yīng)付一下嗎?”
“你覺得呢?”
“至少有點吧……”
井熊同學一副“你在胡扯”的表情。
算了,還有時間。不用著急慢慢想吧。
我和井熊同學圍繞著衣服的問題,不停地討論。
經(jīng)過大半天的跑題和繞圈子。終于討論出了一個解決方法。不,準確的說還沒有解決。對井熊同學來說,大概稱為『妥協(xié)方案』比較正確。
那么,所謂的方案。
首先,對脫下來的衣服,脖子和腋下等容易臟的地方進行局部清洗。污漬洗掉后,不去晾曬直接穿在身上。因為穿著的衣服不受停止現(xiàn)象的影響,所以趕路時就會干了。如果在意濕衣服,可以墊上毛巾或者穿厚衣服。
另外,畢竟內(nèi)衣還是要全部洗的,可以夾在毛巾里想辦法吊起來。只要掛在背包下面,或者后背的背帶等不顯眼的地方應(yīng)該就沒問題了……我想。
“誒,不行……”
被一臉嚴肅地否決后,關(guān)于內(nèi)衣只好全聽她的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剛討論完衣服的事,我們找到一家小旅館。外墻裝飾著的溫泉標志讓人心潮澎湃。甚至旅館前面還能看見便利店的招牌。
“哦!這很棒??!”
井熊同學兩眼放光地說。我點了點頭。今天雖然沒有昨天走得多,但也有一段距離。就先休息吧。
走進旅館,可以看到里面有通往浴場的門簾。乍看上去與其說是旅館,不如說更像是澡堂??头克坪踉诙?。因為是工作日的上午,幾乎沒有客人。
我和井熊同學將行李放在一樓的休息區(qū)。做好泡澡的準備后,馬上掀開門簾分別前往男湯和女湯去了。時隔兩日的泡澡令人心曠神怡。
在溫泉享受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回到休息區(qū)。過了一會兒,井熊同學也回來了。她穿著之前在保健室見過的運動衫??磥硎钱斪魉铝恕?/p>
“不能用吹風機真麻煩……”
井熊同學郁悶地用手捋了捋濕漉漉的劉海。光滑的額頭有些熱的發(fā)紅。
“沒辦法。頭發(fā)只能自然風干了?!?/p>
“這我知道?!?/p>
井熊同學正要撿起放在地板上的旅行包時,停下了動作。保持著半蹲,看向前臺的方向。我順著視線看去,有個四面玻璃的冰箱。她走近冰箱,得意洋洋地從中取出一瓶咖啡牛奶。啪地將它貼在臉頰上。
“啊~,靚夸滴很……”
聲音聽起來很舒服。
“方言?”
“啊?什么?”
“靚夸滴很是說……”
“啊啊……關(guān)東不這么說嗎?是冷的意思。話說是什么都無所謂吧?干嘛對別人說的話挑刺?!?/p>
“對、對不起……”
我不是有意挑刺,但還是下意識道歉了。不過還是稍微反省了一下,總是在意別人說的方言也不太好。
井熊同學擰開瓶蓋,大口喝起來。她的喉嚨上下起伏,鬢角香汗淋淋。這豪邁的氣勢讓我不由看得出神。
啵的一聲,井熊同學將瓶子移開嘴邊。
“哈啊,活過來了?!?/p>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
“記得要付錢哦?!?/p>
“幫我付了?!?/p>
“誒誒,又來?”
井熊同學似乎把我當作了很好用的錢包。在路上買東西的時候,基本上她的那份都是我出的。我可能對她有些太放縱了。
“有什么關(guān)系嘛,就一點點。你也喝一瓶?”
“不,不行啊。錢已經(jīng)不多了要省著花?!?/p>
“唉,又來了這副認真樣。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身無分文,節(jié)約也沒有意義。而且,不偶爾攝取些甜食的話,大腦會罷工的哦?!?/p>
說著,井熊同學又喝起咖啡牛奶??雌饋韺嵲谑呛鹊亟蚪蛴形?,我不禁動搖起來。剛出浴的咖啡牛奶一定格外美味吧。
我輕易地輸給了誘惑。
我將兩人份的錢放在前臺,從冰箱里拿出咖啡牛奶。瓶子冰涼的觸感奪去手心的熱度。我打開蓋子喝了一口。冰冷的甘甜流入燥熱的身體內(nèi)。
這……這比想象的還要美味。甘甜浸透了疲憊的身體。
“喝了很賺吧?”
井熊同學露出勝利的笑容。我感受著內(nèi)心的搔癢,又喝了一口咖啡牛奶。
今天是開始旅行的第三天。
雖然由于時間停止,第三天的說法并不準確。但出發(fā)后睡了兩覺,所以就先把今天當作第三天。
我和井熊同學以青函隧道為目的地,繼續(xù)沿著國道步行前進。
離開旅館后過了兩個小時,沿著海岸延伸的道路開始向內(nèi)陸方向彎曲。我們走著走著逐漸遠離了大海,在稻田間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不斷前行。依靠著路牌和地圖確認路線。
進入山路后天空開始轉(zhuǎn)陰,氣溫驟然降低。雖然說轉(zhuǎn)陰,但只是我們移動到了陰天下面,實際上天氣并沒有變化。
“說起來,青函隧道有多長呢?!?/p>
我邊走邊自言自語。因為井熊同學討厭沉默,所以我在短時間內(nèi)養(yǎng)成了想到什么就馬上說出口的習慣。
“什么啊,你不知道嗎?”
“嗯。我只知道那是日本最長的隧道……好像沒法開車通過?”
“當然不行了。只有新干線能通過哦。你在東京上學,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
“這和東京沒關(guān)系吧……”
總覺得井熊同學有將東京理想化的傾向。她似乎真的認為,東京的學生都是家境富裕上著高級的學校。我向她解釋“東京也有窮人,也有鄉(xiāng)下地區(qū)哦”后,她也只是用一句“好的好的”開玩笑般地敷衍過去。不知道什么意思。
“井熊同學知道嗎?隧道的長度。”
“當然。道民都知道的?!?/p>
“真的嗎?”
絕對是騙人的。
“大概有二十公里吧?!?/p>
“大概……井熊同學不也是不清楚嗎?”
“學校又不教這個?!?/p>
好隨便的回答。真虧她敢用這種一知半解的知識來秀優(yōu)越……
不過從地圖上看,應(yīng)該符合井熊同學說的二十公里左右。根據(jù)出入口的位置,可能會再在延長一些。
“??!”
井熊同學指向道路前方。
那里有個路標。我瞇起眼睛,看到上面寫著『青函隧道北玄關(guān)口』。
“誒?已經(jīng)到了?”
我大吃一驚。我準以為還有一段路。井熊同學似乎也很意外。
總之先跟著路標走去。道路的盡頭有座木制的小展望臺。登上去后,能看到電車鐵軌,以及它前方的隧道出入口。那里好像就是青函隧道的出入口。
“誒,原來是長這樣啊……”
井熊同學說著泄氣的感想。
我們返回來時的路,朝通往青函隧道的鐵軌走去。
“……”
默默地走著。
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青函隧道的出入口這么近,說明隧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長。井熊同學大概也在想同樣的事情,難得地安靜下來。
考慮到隧道的全長,有必要準備周全。
我們決定順路去一趟附近的車站。在那里上完廁所,盡可能把食物也準備好。
來到路邊的車站,平房當中陳列著當?shù)夭烧氖卟?。另外也有小吃和飲料等在販賣,種類齊全還算充實。
我在一旁看著井熊同學走向點心區(qū)后,前去買新的水。隨后在最里面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插著宣傳冊和廣告單的架子。我在宣傳冊的封面上看到『青函隧道』的字樣后,像是被邀請一樣走近那邊。打開取到手的宣傳冊,上面寫著青函隧道的簡單介紹??磥砬嗪淼涝谶@一帶已經(jīng)成了一個觀光勝地。
“誒?!”
我看到某段記述,不由得大聲喊道。
井熊同學驚訝地靠近我。
“喂,怎么了?”
“你、你看看這個手冊。”
井熊同學拿起同樣的宣傳手冊,看向內(nèi)容。頓時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誒!這前面也有溫泉啊!”
“是右邊的那一頁哦?!?/p>
“右邊?”
她不耐煩地把視線放回到宣傳手冊上,這次又短促地發(fā)出“啊”的一聲。
“青函隧道竟然有五十三公里嗎……?”
沒錯。正是那里。
準確的說是五十三?八五公里。這就是青函隧道的全長。比我們想象的距離要長兩倍以上。
井熊同學算出的二十公里這個數(shù)字,恐怕是陸地兩端的距離。而我也是這么想的。但實際上北海道和本州的隧道出入口,似乎都在相當靠近內(nèi)陸的地方。
“五十三公里……要走多久?”
“我想想,前天走到距離大概有三十公里……兩天左右?”
“真的嗎?”
井熊同學戰(zhàn)戰(zhàn)兢兢。
在長達五十多公里的隧道里連續(xù)走兩天。雖然不是沒有通過的可能,但需要相當大的精力。
井熊同學陷入沉默。臉上露出苦惱的神色。
“……要不,別去了?”
并不是非要去東京不可。留在北海道也是一種選擇。但井熊同學立刻說“我不要”。
“都走到這了怎么可能回去。只能穿過去了?!?/p>
“那廁所怎么辦?隧道里有能上廁所的地方嗎……”
“……忍著?!?/p>
“兩天很難忍得住吧……”
井熊同學垂下頭,再次陷入沉默。
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計劃,但井熊同學的決心似乎很堅定。從性格看來,她不會收回前言。
我稍加思考,把宣傳手冊折好放進口袋。
“我們一個小時前走的路上有個家居用品店。在那里先做好準備再出發(fā)吧。我聽說最近有賣便攜式廁所作為防災(zāi)用品……還有,需要個手電筒吧?!?/p>
井熊同學抬起頭,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
我不像井熊同學一樣執(zhí)著于去東京。但是想要為她出一份力。即便只是被利用,被人所需要也不是什么壞事。
準備完成時,我們已滿是疲勞和睡意。
當天我們留宿在家居用品店中。睡在店內(nèi)露營區(qū)設(shè)置的帳篷里。雖然是新鮮的體驗,但睡得并不舒服。
離開家居用品店后,我們再次前往青函隧道。沿著山路前進,在高架橋下停下腳步。頭頂便是通往青函隧道的鐵軌。我們沿著鐵軌步行,尋找能夠上去的地方。
走了幾分鐘后,我們在高架橋下發(fā)現(xiàn)搭著施工用的腳手架。運氣不錯。這里好像能夠上去。很快,我們越過禁止入內(nèi)的圍欄,爬上腳手架。頂端便是金屬梯,再往上爬,才能到達鐵軌的地方。
“感覺走到天涯海角了。”
我感慨地喃喃道。
有種走在相當危險的橋上的感覺。雖然實際上是鐵軌。如果時間在正常流逝,并且被車站工作人員看到的話,可不是一頓臭罵就能解決的問題。最糟糕情況下,被逮捕也有可能。
但時間沒有停止的話,或許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站在這里。這樣么一想,就有種奇特的感覺。
“看起來挺好走的嘛。”
井熊同學輕輕地跺了下腳。
下面鋪有混凝土或者其他什么材料。有兩條鐵軌,用汽車來說就是雙車道。但是,每條鐵軌都鋪設(shè)了三條軌道。因為運貨車和新干線車輪的寬度不同,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規(guī)格。宣傳手冊上是這么寫的。
朝鐵軌前方望去,只見青函隧道的洞口就在那里。我和井熊同學從各自的背包里取出手電筒。這是在昨天留宿的家居用品店買到的。
井熊同學深吸一口氣。似乎為了打起精神說了聲“好”。
“出發(fā)?!?/p>
隧道當中一片漆黑。
我們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向前走去。我走在前頭。鐵軌之間的寬度很窄,如果不小心腳下,很容易就會被固定鐵軌的螺栓絆倒。
隧道的內(nèi)外溫差并不大。只是空氣略微潮濕。有種恐怖片的氣氛。將光線上傾斜后,便能看到仿佛野獸眼睛一樣的微小光點在等間隔地排列著。是墻上設(shè)置的圓形反射板反射出的手電筒光。
“走多遠了?”
井熊同學問道。
在隧道里,即便是很小的聲音也會發(fā)出驚人的巨大回響。不過,等一秒左右回聲就會停止。這也是受到停止現(xiàn)象的影響吧。
“大概,還不到一公里哦?!?/p>
“誒,真的?我已經(jīng)開始討厭了……”
井熊同學嘴上說著抱怨的話,腳步卻沒有停下。雖然抱怨個不停,但似乎除了前進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什么有趣的話題嗎?”
這種不講道理的話,自打旅行開始已經(jīng)聽過五遍了。
“已經(jīng)講光了……”
“騙人吧。至今為止的話題都不有趣啊?!?/p>
“對我來說很有趣哦?!?/p>
“蟬的生態(tài)哪里有趣了?”
“能感受到生命的神秘之類的吧……比如說,蟲子比起生物更像是機械這一點?!?/p>
“啊~好無聊好無聊。我不想聽蟲子的話題。什么都好,說點我從來沒聽過的吧。”
姑且,話題本身是有的。只是,那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總比沉默要好,所以決定說出來。
“是關(guān)于隧道的事,以前的隧道工程,非常的艱苦?!?/p>
“嗯?”
“昭和時代的技術(shù)當然比現(xiàn)在要不成熟。經(jīng)常發(fā)生事故,塌方、漏水,還有爆炸。工人的待遇也很差。當時很多人受到的待遇連奴隸都不如?!?/p>
井熊同學默默地聽著。
“總而言之,那時勞動環(huán)境很差。有的地方除了干活,其他時間都把工人關(guān)在工棚里。隧道工程基本上都是在深山之類的環(huán)境,想必都是些無法地帶吧。”
我漸入佳境。
“因為極端環(huán)境,身體跨掉的工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不但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反而被施暴,被強迫勞動……死掉的話,尸體會被埋在現(xiàn)場附近。也有可能被埋在隧道的墻壁當中?!?/p>
“喂!”
啊,糟了。聲音蘊著怒意。不用看表情都知道她生氣了。可能是我踩到了地雷。
“怎、怎么了?”
“的確,我是說了什么都好……但不是這種惡心人的話題?!?/p>
“唔,嗯。抱歉啊……”
“下次再這樣,我就用手電筒揍你啊?!?/p>
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憤怒中,有著些許悲痛。看來對井熊同學而言,這種話題真的會令她感到痛苦。有種做了壞事的感覺。
“對不起……”
我道歉后,對話就此中斷。
過了一會兒,井熊同學開口了:“那個……”
“你剛說隧道的墻壁里埋著尸體。這不是真的……對吧?”
“誒?啊……嗯,對的?!?/p>
其實是真的,但我判斷現(xiàn)在還是這么回答比較好。
不清楚井熊同學是否接受了我的回答。但是,她從那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說起來,我記得她之前說過討厭恐怖電影。雖然本人予以否認,但果然是不擅長恐怖故事。
“……”
在隧道中,哪怕是很小的聲音也能聽到。井熊同學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也許是感到害怕了。我越來越有罪惡感。
“那、那個……”
“怎么了?”
“詞語接龍,要玩嗎?”
為了贖罪,我只想到了這個能消除井熊同學恐懼的方法。
“接龍……你是小學生嗎?”
井熊同學無語地說。確實,沒有高中生會因為找不到話題就提議玩接龍游戲。我感到有些羞恥。
“算了,玩也行吧?!?/p>
“誒,真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不過比起思考話題還是接龍更輕松。對我而言也更好。
“為什么這么意外啊。沒事,你不想玩的話……”
“不,我要玩哦。那就從接龍(しりとり)的『り』開始吧。蘋果(りんご)?!?/p>
“終點(ゴール)?!?/p>
“電話留言(留守番電話)?!?/p>
“華夫餅(ワッフル)?!?/p>
“規(guī)則(ルール)?!?/p>
“盧布(ルーブル)?!?/p>
“ル……紅寶石(ルビー)?!?/p>
“啤酒(ビール)?!?/p>
“又是ル……?ル……魯邦三世(ルパン三世)?!?/p>
“以色列(イスラエル)?!?/p>
“……還是禁止用ル吧?”
大約過了五個小時后。
“黑白(モノクロ)。”
“落基山脈(ロッキー山脈)?!?/p>
“黑芝麻(黑ごま)。”
“雙孢蘑菇(マッシュルーム)。”
“霸王餐(無銭飲食)。”
我們還在玩接龍。
話雖如此,但也不是一直玩到現(xiàn)在。中間穿插了幾次閑聊和休息,當話題聊完時,就開始接龍。現(xiàn)在是第四次了。
說實話,接龍游戲開始十分鐘左右我就厭倦了。即使這樣還堅持在玩,是為了保持清醒。
一直在黑暗中行走,積攢的壓力超乎想象。如果不找點事情來排解一下,感覺內(nèi)心會被黑暗和沉默所壓垮。
我們的體力也消耗不少。由于視野很差,走路時必須小心翼翼,比平常趕路更累人。因為走路姿勢奇怪,腳底下長出新的水泡。
“——半環(huán)扁尾海蛇(エラブウミヘビ)。”
“長鰭金槍魚壽司(ビントロ)?!?/p>
“樂雅樂餐廳(ロイヤルホスト)。”
“炒年糕(トッポギ)?!?/p>
“銀座(銀座)。”
“……”
沉默起來。相當長時間的思考,是認輸了嗎?
等了一會后,我聽見鼻子吸氣的聲音。
“……嗚……”
壓抑低沉。
是嗚咽聲。
我動搖得幾乎要摔倒。那個井熊同學,在哭泣——不,可能是我聽錯了。
“……呼……嗚……嘶……”
的確是在哭泣。井熊同學快到極限了。
怎、怎么辦?要怎么向她搭話?休息一下?還是應(yīng)該裝作沒注意到?我不知道安慰別人的方法。盡管如此,我還是盡可能地在腦海內(nèi)摸索自己能做的事情。
“以ザ開頭的詞,好像不多呢……”
總之為了打破沉默,我試著從脫軌的接龍著手。
“有、有什么呢……ザ、ザ……盲蛛目(ザトウムシ)之類的?你知道盲蛛目嗎?雖然身體像是豆粒一樣小,腿部細長。但看起來很可愛……啊、抱歉。你不喜歡蟲子吧……”
完全沒有反應(yīng)。
我愈發(fā)焦慮。顧不上疲勞,全力運轉(zhuǎn)大腦。
就在這時,眼前出現(xiàn)了光明。這不是比喻。隧道的盡頭,有亮光照入。不是手電筒的反射,當然也不是出口。這么說來,那是……
“……海底車站?”
井熊同學用沙啞的聲音喃喃道。
一定沒錯。我也看過手冊,知道車站的存在。
我們快步走去,來到一個被燈光包圍的場所。這里簡直就像地鐵站臺一樣。數(shù)小時不見的亮光照得人眼睛刺痛。
海底車站分別位于北海道和青森的海陸交界處。位于比海平面深一百多米的地方,據(jù)說這里曾經(jīng)是電車的停靠站。這些都記載在宣傳手冊上。
“在這稍微休息一下吧?!?/p>
在明亮的場所,井熊同學或許能冷靜下來。
我和井熊同學爬上月臺,走進像是橫道的通道,坐在地板上。我伸出腳,無所事事地揉著自己的大腿。漸漸地,眼睛習慣了光亮。
我若無其事地瞟了井熊同學一眼。
她坐在那里,把臉埋在膝蓋中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雖然止住了嗚咽,但不時傳來輕微的啜泣聲。感覺有些可憐。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
“差不多吃午飯吧……”
我不忍放著她不管一個人吃飯,自言自語地報告起自己的行動。
我從背包里拿出蜜瓜面包,撕開口袋咬了一口??傆X得索然無味。這么說來,我記得在什么書上讀到過,如果一直呆在閉塞的空間里,感覺就會變得遲鈍。
蜜瓜面包吃到一半時,井熊同學抬起了頭。她瞄了一眼我的蜜瓜面包,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水果三明治,也開始吃飯。
我們一起吧嗒吧嗒地咀嚼著水果面包。
“你喜歡吃甜食嗎?”
為了讓氣氛變得明朗些,我隨便找了個話題。
“那又怎么樣?”
井熊同學帶著鼻音反問。似乎是喜歡吃甜食。
“水果三明治,比起午餐更像是甜點呢。”
“吃什么是我的自由吧?!?/p>
這倒是,說的沒錯。我也附和了一句“是啊”,但緊接著又說道;“啊,不過……”
“仔細想想,蜜瓜面包也有類似水果三明治的地方呢。也算是哈密瓜?!?/p>
“……”
無、無視……
與其找些莫名其妙的話題,現(xiàn)在還是讓她自己待會兒比較好嗎?我停止說話,默默地吃著蜜瓜面包。
咀嚼完最后一口,將礦泉水咽下喉嚨。忽然,看到天花板上的粗大管線。延伸向通道的深處。是電線嗎?還是有什么液體在里面流動?想到這,我感到了尿意。
我背起背包,站了起來。
“抱歉,我去下廁所……”
我順著管道,往通道深處走去。
走一陣后,來到了寬闊的通道上。是有考慮人行的平坦道路。我照著墻壁,發(fā)現(xiàn)了一張地圖。近前看去,嵌在墻壁當中的牌子上寫著『縱斷面圖』的字樣。
“我看看……”
從圖上看來,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好像是一條叫做『作業(yè)坑』的通道。線路沿著鐵路延伸,一直到青森的海底車站。
既然到達的地方相同的話,那就選舒適的道路更好。之后和井熊同學說一聲吧。
在那之前得先上廁所。慎重起見,我確認了一下四周,然后從背包里拿出簡易廁所。
休息了十分鐘左右,我們再次出發(fā)。
作業(yè)坑比鐵軌上好走得多。道路很寬,我和井熊同學并肩走著。海水似乎從墻壁里滲出來了一些,地面像剛下過雨似的濕漉漉的。
海底車站在幾年前,還是有名的觀光資源?,F(xiàn)在則作為隧道內(nèi)發(fā)生異常情況時的避難路徑。這也是宣傳手冊上記載的。實際上,走到這的一路上我看見好幾輛自行車和折疊的輪椅靠在墻壁上。
“嗚哇!”
突然,井熊同學發(fā)出一聲悲鳴。
怎么了?我剛想道。
“哇?。 ?/p>
我也驚叫出聲。
燈光的前方,有一個人。
但仔細一看,那只是一個人體模型。穿著工作服,抱著巨大的鋼材。大概是再現(xiàn)了隧道工程的從業(yè)者吧。附近有著像是碎石機的重型機械模型。因為只照亮了腳下,所以先前沒有注意到。
“啊~~真對心臟不好……”
井熊同學一邊按著自己的胸口一邊往前走。感覺像是來到了鬼屋,我走到前頭。
通道漸漸地變成資料館的氛圍。展示著施工現(xiàn)場的立體模型,隧道開通時的紀念照片等。應(yīng)該是海底車站還是觀光景點時留下的痕跡吧。它們在黑暗的通道中,一直等待著不再出現(xiàn)的游客。讓人感到哀愁。
“原來還有這種地方啊。井熊同學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來青函隧道?!?/p>
“誒?是嗎?那你也是第一次離開北海道嗎?”
“怎么可能啊……我真的會揍你哦。”
我馬上道歉。不過她似乎恢復(fù)了能生氣的程度,我感到略微放心。
“上了高中還沒出過北海道的人可不多。去本州的人基本上都坐渡輪或是飛機?!?/p>
“這樣啊……”
我接受了她的說法。
又走了一段路后,我們遇到了柵欄門。鐵柵欄的前方也有一條長長的通道。細看后發(fā)現(xiàn)門上只是掛著簡單的門閂,可以穿過去。
門扉上掛著一塊『禁止無關(guān)人員入內(nèi)』的牌子。
“喂,確定是走這邊嗎?”
“嗯。從這里一直走應(yīng)該就到青森那邊的海底車站了。”
“真的?”
井熊同學不安地問道。這也難免。在這種地方迷路的話會死的。所以我并不是在敷衍她。
“沒問題哦。地圖上也是這么說的。而且也確實是在沿著鐵軌?!?/p>
井熊同學陷入沉默。在鐵軌上行走十分辛苦。她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才會煩惱吧。
“……知道了。走吧。”
井熊同學選擇了作業(yè)坑的通道。
“而且,就算走到死路了。也可以從和橫道走到鐵軌上。我覺得不用太擔心?!?/p>
說著,我拉開門閂。隨著響亮的金屬聲,門被輕易地打開了。我們繼續(xù)前進。
兩人的腳步聲變得帶著啪嗒啪嗒的水聲。穿過門扉后,漏水的情況越來越多。用燈光照在天花板時,偶爾能看到像冰柱一樣的石鐘乳。與其說是隧道,更像是洞窟了。
從通道中間開始,路邊挖有一條水溝。那那里積著一灘水——不,只是因為時間停止才顯得這樣。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水流在中途停住??磥硐麓尉筒挥媚贸龊喴讕谶@邊解決就行了……
“你沒什么事嗎?”
“誒?”
井熊同學的問題讓我猝不及防。
“我是問你為什么能若無其事啊。明明在這么黑的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
她的語氣中帶著責備?;蛘呤怯X得我有點可怕。
“我也不是一點沒事哦。腳很痛,還一直莫名地呼氣困難……不過,這總比修學旅行要強?!?/p>
“什么意思?你的修學旅行是什么荒野求生嗎?”
“只是普通的旅行哦。和同學一起觀光,購物,吃飯?!?/p>
“那有什么不好的?”
我頓了一下,回答道。
“那個,我沒有朋友。所以,該說是無法融入進去吧……只是我一個人的話還好,但那種必須要開心起來的氣氛,我非常的不適應(yīng)。”
“哦,這樣啊。”
雖然是鼓起勇氣的話題,但她的反應(yīng)很平淡。
仔細想想,井熊同學很久以前就看穿了我沒有朋友。對她而言,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
“我稍微的,能明白?!?/p>
井熊同學小聲地說。
我苦笑著。
“嗯,也是呢。畢竟一看就性格陰沉……”
“啊?你想吵架嗎?”
“誒?”
“嗯?”
井熊同學似乎意識到什么,短促地“啊”了一聲。
“我說的明白,不是那個意思……那個,我想說的是,我也不擅長和大家一起炒熱氣氛?!?/p>
“啊,原來是這樣?!?/p>
也就是說,有同感嗎?
我感到意外。和我完全相反的井熊同學,居然也同樣感到不適應(yīng)。
“話說在前,可別把我和你混為一談哦。我的話,就像是孤狼一樣?!?/p>
“誒,孤狼嗎……好帥啊?!?/p>
“哼,反正你也是在心里瞧不起我吧?!?/p>
“沒有哦。我也很向往那種感覺。一個人也能過得瀟灑。很厲害啊?!?/p>
井熊同學沉默了一下,只是附和了一聲“是嗎”。
不過,我覺得井熊同學比起孤狼,更像是一只警戒心很強的貓。不親近人,稍微不高興就會毫不猶豫地咬過來這點尤其如此。
“你的名字,是叫麥野對吧?”
突然,井熊同學向我確認道。
我疑惑著點了點頭。
“是啊?!?/p>
“麥野這個名字,念起來很順口啊?!?/p>
“是、是嗎?不是很普通嗎……?”
“比起‘喂’來說,叫麥野更好念。所以……以后就這么叫你?!?/p>
井熊同學那帶著逞強的聲音,讓我感到種沐浴在陽光下的溫暖。
大概,井熊同學是和我不同形式的不擅長溝通。我有時覺得她那動不動就吵架的態(tài)度,或許只是單純的笨拙表現(xiàn)。正因如此,這不自然的交好讓我很開心。
“我也覺得叫麥野更順口哦?!?/p>
“……嗯?!?/p>
井熊同學輕輕點頭。
之后我們也盡量不間斷地對話,邊說邊走。井熊同學似乎終于適應(yīng)了黑暗,情緒穩(wěn)定下來。但在體力方面,我們都順利地疲憊起來。
進入隧道后,已經(jīng)過了十二個小時。
要是平時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早都開始找床了。但這里別說床了,連個能躺的地方都沒有?,F(xiàn)在只能選擇前進。
“……嗯?!?/p>
燈光照在了嵌在墻壁的銘牌上。
『18·0KM←→6·1KM』
這個牌子進入作業(yè)坑后看見過好幾次。箭頭分別指向北海道和青森。第一次看到的牌子寫著『0KM←→24·1KM』。很容易就能理解,這是連接兩個海底車站的距離。
也就是說,這里距離北海道的海底車站十八公里,離青森的海底車站還有六公里。隧道已經(jīng)走到了后半段。
這時,我轉(zhuǎn)頭看向身后。
井熊同學走在我身后幾米遠的位置。一小時前還并肩走著,或許是因為疲勞,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后了。
由于拉了一段距離,我停下腳步等待井熊同學。
“哈啊、哈啊……”
腳步聲中夾雜著粗重的呼吸聲。看起來異常疲憊。
“沒事嗎?休息一下?”
“沒事……不用?!?/p>
說著,她從我身邊走過。
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很奇怪。不僅是累了,好像身體也不舒服。
“真的——”
不要緊嗎?我正要繼續(xù)說下來,忽然注意到了某件事情。難道說。
“井熊同學……要去廁所嗎?”
頓時,井熊同學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前走??磩偛诺姆磻?yīng)我似乎說中了。
井熊同學恐怕自進入隧道后一次都沒有上過廁所。這樣一來,忍到了極限也不奇怪。
我追上她走到一旁。
“也許是我多管閑事,但強忍著對身體不好哦……”
“……變態(tài)?!?/p>
“不,不是啊。而且,你只要說我肯定會走開的……”
井熊同學也帶著簡易廁所。我見過她一臉嫌惡的塞進背包里。姑且也有在水溝解決的選擇。
“唉……糟透了?!?/p>
井熊同學撓了撓頭,轉(zhuǎn)過身來。從正面直射的手電筒光讓我眼前一花。
“在我說可以之前,把眼睛和耳朵捂住哦。要是有什么奇怪的動作,我就用手電筒打你。”
我點了點頭。馬上把手電筒放在地上,捂住耳朵。然后閉上眼睛。
幾分鐘后。
“好了?!?/p>
背包被輕輕地拉了一下,我意識到是井熊同學。
我放下雙手睜開眼睛。井熊同學已經(jīng)走在前面了。我也拾起手電筒,跟在她后面。路還很長。
進入隧道后過了十五個小時,我們終于抵達青森的海底車站。數(shù)小時不見的燈光再次照亮視野。漫長的作業(yè)坑也到此結(jié)束。接下來又要走鐵軌了。雖然很痛苦,但這也說明出口快要到了。
我和井熊同學找到靠墻處的長椅坐下。這里的海底車站與北海的構(gòu)造相似??梢钥闯鰩啄昵斑€是觀光景點。
“今天睡在這里?”
我向坐姿看起來對腰不好的井熊同學問道。
“不留宿了。就這樣走到出口。”
井熊同學盯著隧道墻壁,立刻回答。從她的聲音中可以感受到強烈的意志??磥碓谖覇柍隹谇熬鸵呀?jīng)下定決心了。
“那……意思是不睡覺了嗎?”
“嗯?!?/p>
從這里到出口還有十公里。不睡覺一直走也不是不行??墒?,有必要這么著急嗎?
“會不會有點辛苦……”
“肯定很辛苦。不過比起辛苦我更厭惡待在這里?!?/p>
井熊同學縮了下腰,緊靠在椅背上。
“這種地方,一秒都不想再待了?!?/p>
“……我知道了,那加把勁?!?/p>
隨后我們休息了二十分鐘左右,走上鐵軌。
進入隧道后我學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體力耗盡之前,腳會先迎來極限。不是疲勞,而是疼痛會迫使人停下腳步?!蛘哒f是兩者一起。總之都是一樣的。
從很久前,膝蓋就開始發(fā)出悲鳴。不只是膝蓋。腳底、小腿、大腿都很痛。整條腿就像生銹的機器一樣嘎吱作響。
困意也接近極限。雙眼無精打采,好幾次都差點摔倒。每當這時,我都會心驚膽顫地清醒過來。
我和井熊同學都默不作聲地走著。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了。毫無疑問,今天是走的最遠的一天。
“……”
我時不時會向后看。確認井熊同學還存活。消耗這么大,恐怕她在中途倒下我也不會注意到。
到目前為止,她都好好地跟在身后。雖然步伐看起來像喪尸一樣。
我想,出口差不多快到了?;蛘哒f,如果不這樣想就走不動了。與作業(yè)坑不同,鐵軌上沒有指示當前位置的牌子。所以到出口的距離只能靠感覺測量。
由于困意和疲勞,意識漸漸模糊。
回想起來,我常常做這樣的噩夢。自己一直在黑暗洞穴里行走的夢。大多數(shù)時候都走不到出口,中途倒下。然后醒來。
我偶爾會想。果然,這一切都是場夢吧。進入青函隧道也好,在小學留宿也好,時間停止也好,全都是夢。驟然夢醒后,自己又要繼續(xù)修學旅行。
我很害怕發(fā)生這種事。
時間停止的世界很不方便。不能用手機和電腦。以前能輕易做到的事,現(xiàn)在變得困難了。但只要時間還在停止,別說修學旅行,連學校都可以不去。這樣就不會給學校的同學添麻煩。對于如同社會的不良品的我而言,停止現(xiàn)象并不全是壞事。
但是,井熊同學不同。
她正陷入痛苦。如果能讓時間恢復(fù),就算再怎么辛苦她也會在所不辭吧。否則就不會考慮徒步穿越青函隧道這種事了。和我消極的安心感相比,井熊同學想要前進的意志更重要,更珍貴。所以,我會否定這個現(xiàn)實。如果這是夢的話,我就有義務(wù)去結(jié)束它。
……即便如此,至少在到達東京之前,還是希望時間能夠保持停止。雖然怎么也說不出口,但我不禁如此希望著。
“嗯。”
前方有星星般的微光。越靠近越大。那不是海底車站的燈光。而是橢圓形的白色柔光。
是出口。
“喂,快看!”
井熊同學好像也注意到了。聲音里透著興奮。
我們加快了步伐。做最后的沖刺。鞭笞著疲憊的身體。光芒擴散,已經(jīng)不需要手電筒了??諝庵械臐駳鉂u漸散去,然后。
“出來了……!”
我和井熊同學,時隔整整一天再次見到藍天。
仿佛從水面探出頭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啊,空氣真清新。有種放下沉重包袱的解放感。就連太陽的眩光,如今也倍感親切。
出口處視野開闊。眺望遠方,森林大海盡收眼底。海的方向稀稀落落地坐落著民宅。似乎離城市不遠。
“真的好長啊……”
井熊同學仰望著天空,坐到地上。
我深呼吸,再次感受外界的空氣。忽然間,看見遠處的部分樹木已染上紅色。
說起來。因為之前在寒冷的北海道,所以我完全忘記了。
眼下正是深秋時節(ji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