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12
?在大廳另一頭賭錢的防風邶看人潮全涌到那邊,他散漫地起身,走了過來,看到小夭面前小山一般的錢,防風邶笑著搖頭。 ??圍在身周的一堆人,都是狗頭人身,看上去有些分不清誰是誰,可偏偏他就是顯得與眾不同,小夭一眼就認了出來。 ??小夭瞪著防風邶,把所有錢都押了注,居然一把全輸?shù)袅恕? ??眾人噓聲四起,漸漸地散開。 ??小夭朝賭場外走去,防風邶笑道:“你看上去好似很不痛快,可現(xiàn)如今,我還真想不出來整個大荒誰敢給你氣受?!? ??兩人已經走進甬道,小夭嘲諷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防風邶笑問:“未來的赤水族長夫人,你那位天之驕子的夫婿呢?怎么獨自一人跑到這種地方?” ??小夭沉默地摘下狗頭面具,防風邶也摘下了面具。 ??小夭說:“你知道我定親了?” ??“這么轟動的事,想不知道,很難!哦,忘記說恭喜了。恭喜!” ??小夭靜靜看了一瞬防風邶,搖頭笑起來:“有兩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 ??防風邶拋玩著面具:“說?!? ??“第一,是為你做毒藥的事,我現(xiàn)在還可以為你做,但……我成婚后,不會再幫你做毒藥了?!? ??防風邶接住面具,微笑地看著小夭:“第二件事情呢?” ??“我想解掉你和我之間的蠱,涂山氏的太夫人生前養(yǎng)著一個九黎族的巫醫(yī),巫醫(yī)說……我們的蠱好像是傳說中的情人蠱,這個蠱顧名思義是情人間才用……你和我實在……不搭邊!”小夭自嘲地笑,“你上次已很厭煩這蠱,所以我想……你有空時,麻煩你和我去一趟九黎,找巫王把蠱解掉?!? ??防風邶盯著小夭,在賭場的幽幽燈光下,他唇畔的笑意透著一絲冷厲。 ??小夭道:“縱使蠱解了,我以前的承諾依然有效?!? ??防風邶淡淡地說:“好啊,等我有空時?!? ??兩人沉默地走出甬道,小夭把面具還給侍者,和防風邶一前一后走出了陰暗的屋子。 ??大街上已經月照柳梢、華燈初上。 ??小夭強笑了笑,對防風邶說:“毒藥我會每三個月送一次,我走了?!? ??防風邶抓住了小夭的手臂,小夭沒有回頭,卻也沒有掙脫他的手,只是身體繃緊,靜靜地等著。 ??好一會兒后,防風邶說:“陪我一塊兒吃晚飯?!? ??小夭的身體垮了下去,笑著搖搖頭,拒絕道:“我沒時間!” ??防風邶說:“對于某人決定的事,你最好不要拒絕。” ??“你現(xiàn)在是防風邶!” ??“你剛才說的那一堆話是對誰說的?” ??“我……”小夭深吸了口氣,“好吧,相柳將軍!” ??防風邶帶著小夭去了一個小巷子,還沒走近,就聞到撲鼻的香氣。 ??推開破舊的木門,簡陋的屋子中,一個獨臂老頭拿著一個大木勺,站在一口大鍋前,看到防風邶,咧著嘴笑:“稀罕啊,幾百年了第一次看你帶朋友來,還是個女娃子?!? ??防風邶笑笑,穿過屋子,從另一個門出去,是一個小小的院子。 ??防風邶和小夭在露天的竹席上坐下。獨臂老頭舀了兩海碗肉湯,在碟子里裝了三塊大餅,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放到案上。 ??小夭問:“什么肉,怎么這么香?” ??“驢肉?!狈里L邶指指老頭,“他是離戎族的,擅長燉驢肉,選料考究、火候講究,這大荒內,他燉的驢肉若排第二,無人敢排第一。” ??老頭給小夭上了一盤子素菜:“特意為你做的?!? ??小夭并不怎么餓,一邊慢慢地喝酒,一邊吃著菜。 ??老頭坐在砍柴的木墩上,一邊喝酒,一邊和相柳說著話。老頭和相柳說的話,小夭不怎么聽得懂,只大概明白是在說一些老頭和相柳都認識的人,這個死了、那個也死了。老頭的神情很淡然,防風邶的口氣很漠然,可在這樣一個微風習習的夏日夜晚,小夭卻有了友朋凋零的傷感。 ??僻靜的小巷子里,離戎昶一邊走,一邊數(shù)落璟:“你看看你,女人在時,你連走到人家面前的勇氣都沒有,看著人家跟著別的男人走了,又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璟苦澀地說:“我走到她面前又能怎么樣?” ??離戎昶推開了破舊的木門,說道:“我和你說,對付女人就三招,沖上去扛到肩上,帶回家扔到榻上,脫掉衣服撲上去!一切搞定!你要照我說的做,管保她乖乖跟著你?!? ??小夭聽到如此彪悍的言論,不禁嗤一聲笑了出來。 ??離戎昶嚷道:“哪個小娘子在嘲笑我?我今晚就把你扛回去!” ??小夭笑道:“那你來扛扛,仔細別閃了腰!” ??離戎昶大笑著挑起簾子,走進院子,看是小夭和防風邶,愣了一下,先和防風邶打了個招呼。語氣熟絡,顯然認識。 ??昶回頭對璟笑嘻嘻地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璟僵站著沒有動,離戎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另一張食案前,對老頭說:“上肉?!? ??老頭放下酒碗,笑著站起,對璟說:“坐吧!” ??璟這才走過來坐下。 ??老頭給他們上了肉湯和餅子,自己又坐在木墩上,一邊一碗碗地吃著酒,一邊繼續(xù)和防風邶閑聊。 ??離戎昶笑瞇瞇地看著小夭:“喂!我說……小姑娘,你怎么稱呼?” ??小夭沒理他,裝出專心致志聽防風邶和老頭說話的樣子。 ??離戎昶說:“小姑娘,防風邶和這熬驢肉的老家伙一樣,都不是好貨,你跟著他可沒意思,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我兄弟。我兄弟就是一不小心被女人設計了,弄出個兒子來,但不是不能原諒的大錯……” ??“昶!”璟盯著離戎昶,語氣帶怒。 ??“你警告我也沒用,老子想說話時,你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老子也得說!” ??離戎昶探著身子,對小夭說:“這世上沒有完美的東西,是人都會犯錯,璟是犯了錯,可真不是什么不可原諒的錯。你想想,正因為他這次犯了錯,以后同樣的錯誤,肯定不會再犯,成婚后,你多省心!你找個沒犯過錯誤的男人,難保他成婚后不會犯錯,到時你更鬧心!” ??小夭問:“你說完了沒有?” ??離戎昶說:“沒有!” ??小夭扭過頭,給防風邶倒酒,表明壓根兒不想聽。 ??離戎昶說:“你不喜歡青丘的那對母子,大不了就在軹邑安家,讓璟陪你長住軹邑。我和你說句老實話,防風邶的日子都是有今夕沒明朝,縱是犯了錯的璟也比防風邶強……” ??小夭砰一聲,把酒碗重重擱在案上,盯著離戎昶說:“我已經定親,未婚夫不是他,所以——拜托你、麻煩你,別不停地踩人家了!” ??“什么?”離戎昶愣了一下,怒問道,“是誰?誰敢搶我兄弟的女人?我去找他談談!他若不退婚,我就打斷他的腿……” ??小夭擠出一個笑,冷冷地說:“赤水豐隆,你去找他談吧!” ??“豐隆……”離戎昶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豐隆的未婚妻?你是高辛王姬,顓頊的妹妹?” ??小夭狠狠瞪了昶一眼,對防風邶說:“你對他倒是好脾氣?!? ??防風邶啜著酒,淡淡道:“他說的是實話,我本來就不是適合女人跟的男人,你不是也知道嗎?” ??小夭看著防風邶,說不出話來。 ??獨臂老頭盯著小夭,突然問道:“你是軒轅王姬的女兒?” ??小夭對獨臂老頭勉強地笑了笑:“是。” ??“你爹是……” ??剛才離戎昶已經說了她是高辛王姬,獨臂老頭沒聽見嗎?小夭有點奇怪地說:“高辛俊帝?!? ??獨臂老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小夭,仰頭喝盡碗中酒,竟高聲悲歌起來:中原地古多勁草,節(jié)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倒。 ??萋萋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 ??游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我問忠臣為何死?元是神農不降士。 ??白骨沉埋戰(zhàn)血深,翠光瀲滟腥風起。 ??山南雨暗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搖搖為誰道?道傍可許愁人知? ??…… ??小夭怔怔地聽著,想起了泣血夕陽下,相柳一身白衣,從焚燒尸體的火光中,冉冉走到她面前。 ??離戎昶頭痛地嚷:“大伯,你別發(fā)酒瘋了!” ??老頭依舊昂頭高歌,離戎昶把老頭推進了屋中,幾分緊張地對小夭說:“老頭酒量淺,還喜歡喝酒,一發(fā)酒瘋,就喜歡亂唱一些聽來的歌謠……他一只胳膊沒了,一條腿只能勉強走路,早已是廢人……” ??小夭道:“我只是來吃飯的,出了這個門,我就全忘了。” ??離戎昶放下心來,聽著從屋內傳出的囈語,神情有些傷感,嘆道:“我大伯不是壞人,反倒是太好的好人,所以……他無法遺忘?!? ??小夭忽而意識到,離戎昶剛才一直說的,其實是相柳,他知道防風邶是相柳?! ??那璟現(xiàn)在——肯定已知道邶是相柳。 ??小夭看看璟,又看看邶,對邶說:“你吃完了嗎?吃完我們就走吧!” ??邶擱下酒碗,站了起來,對璟和昶彬彬有禮地說:“我們先行一步,兩位慢用。” ??小夭和邶走出了門,昶追出來,叫道:“姑娘!” 小夭停步回頭,無奈地問:“你還想說什么?” “知道了你的身份,我還敢說什么?我只是想告訴你,璟的那個孩子是中了自己親奶奶和防風意映的圈套,這些年來,璟一直獨自居住,根本不允許防風意映近身。我敢以離戎昶的性命發(fā)誓,璟對你用情很深,眼里心里都只你一人。” 小夭轉身就走,夜色幽靜,長路漫漫,何處才是她的路? 小夭輕聲問:“邶,你說……為什么找一個人同行會那么難?” 防風邶說:“找個人同行不難,找個志趣相投、傾心相待,能讓旅途變得有意思的人同行很難?!? 小夭問:“真的會一輩子都忘不掉一個人嗎?” “看是什么人了,如果你說的那個人是璟,我看很有可能?!? “你到底是說他忘不掉我,還是說我忘不掉他?” 防風邶笑:“隨你理解。” 小夭皺著眉頭,賭氣地說:“大荒內好男兒多的是!” “好男人是很多,但能把你真正放進心里的男人只怕不多?!? “你是什么意思?難道我不該嫁給豐???” “我沒什么意思,你問我,我只是如實說出我的看法?!? “相柳,我真的弄不懂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我都是紅塵過客,相遇時彼此做個伴,尋歡作樂而已!何必管我心里想什么?” 小夭自嘲地笑:“是我想多了!不管你心里琢磨什么,反正都和我無關!” 相柳望著漆黑的長街盡頭,默不作聲。 小夭沉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說:“璟已經知道你是相柳,他肯定不會告訴我哥哥,可如果豐隆知道了,哥哥肯定會知道。你……一切小心?!? 相柳盯了小夭一眼,小夭避開了他的視線,問道:“那個賣驢肉的老頭是誰?” “曾經是蚩尤的部下,冀州決戰(zhàn)的幸存者。背負著所有袍澤的死亡繼續(xù)活著,還不如死了?!毕嗔α诵?,“其實,對一個將軍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死在戰(zhàn)場上?!? 明明是溫暖的夏夜,可小夭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 已經到了小祝融府,相柳和小夭同時停住了步子,卻一個未離開,一個未進去,都只是默默站著。 以前,還覺得見面機會多的是,可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小夭就老是覺得,見一次少一次。到了今夜,這種感覺越發(fā)分明。 半晌后,相柳說:“你進去吧!” 小夭總覺得有些話想說,可仔細想去,卻又什么都想不起來,她說:“現(xiàn)在不比以前,你最好還是少來中原?!? 小夭本以為相柳會譏諷她,究竟是擔心顓頊會殺了他,還是擔心他會殺了顓頊,可沒想到相柳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小夭靜靜地等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相柳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進去吧!” 小夭微笑著對相柳斂衽一禮,轉身去拍門。門吱呀呀打開,小夭跨了進去,回過頭,相柳依舊站在外面,白衣黑發(fā),風姿卓然,卻如北地的白水黑山,縱使山花遍野時,也有揮之不去的蕭索。 小夭再邁不出步子,定定地看著相柳,門緩緩合攏,相柳的身影消失。 ………………………………………………………………………………… ??她從西北的雪山頂上,找到了一塊雪山冰魄。這種冰魄生在雪山之巔,本身沒有毒,但如果在凝結時,恰好有毒物融入,就會不停地吸納雪中的寒毒,經過千萬年孕化,結成的冰魄是毒中花魁。小夭尋到的冰魄估計在形成時恰好裹住了一條受傷的冰蠶妖,冰蠶的毒融入冰魄,再加上千萬年雪山下的寒毒,形成了一塊十分罕見的劇毒冰魄,看上去如白玉一般溫潤細膩,實際卻冰寒沁骨、毒氣鉆心。 ??小夭費了無數(shù)心血,把雪山冰魄雕刻成了一枚海貝——潔白如雪的兩片貝殼,有著浪花一般起伏卷曲的邊角,呈現(xiàn)半打開的形狀,像一朵剛剛盛開的花。 ??小夭又用各種稀罕的靈草毒藥混雜,做出了兩個鮫人。她把女鮫人嵌放在貝殼上,把男鮫人放在了遠離貝殼的一角。小夭還做了紅珊瑚、五彩小海魚。 ??待全部做好后,小夭取出從極北之地尋來的上好冰晶,請了專門的師傅剖開掏空,先把紅珊瑚固定在冰晶底端,再將鴆毒、藍蟾蜍的妖毒和玉山玉髓混合調制好,注入掏空的冰晶中,藍汪汪的液體,猶如一潭海水。小夭將做好的海貝鮫人小心地安入藍色的海洋中,放入五彩小海魚,再把剖開的冰晶合攏,用靈力暫時封住。 要想讓剖開的冰晶徹底長嚴實,必須派人把冰晶送回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極北之地,封入冰山中,再請冰靈高手設置一個陣法。這樣過上兩三年,原本被剖開的地方就會長攏融合在一起,再沒有縫隙。 當年,小夭生怕心血毀在最后一步,想來想去,大荒內現(xiàn)在最厲害的冰靈高手好像是赤水氏的獻,她問顓頊能否請到獻幫她一個忙,顓頊笑道:“你算找對人了,我讓禺疆幫你去請赤水獻,那個冰山女人對禺疆卻是有幾分溫情?!? 獻來見小夭時,小夭本以為獻會很鄙夷自己,居然請她這個大荒內最有名的高手做這種事情,沒想到獻看到她做的東西后,竟然說道:“真美麗!應該很花費了一番心血吧?” 小夭點頭。 獻說:“我會幫你封入極北之地最寒冷的冰山中。你需要拿出時,讓人給我捎口信?!? 四年過去,現(xiàn)在,小夭需要拿出它了。 獻把冰晶送來時,冰晶盛放在一個盒子中,被冰雪覆蓋,看上去只是一塊形狀不規(guī)整,剛剛挖掘出的冰晶。 小夭請了師傅打磨,用了三日三夜,冰晶被打磨成了一個球形。 透明的冰晶,里面包裹著一汪碧藍的海。在幽幽海水中,有五彩的小魚,有紅色的珊瑚,還有一枚潔白的大貝殼,如最皎潔的花朵一般綻放著,一個美麗的女鮫人側身坐在貝殼上,海藻般的青絲披垂,美麗的魚尾一半搭在潔白的貝殼上,一半浮在海水中,她一只手撫著心口,一只手伸展向前方,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召喚什么。在她手伸出的方向,一個男鮫人浮在海浪中,看似距離貝殼不遠,可他冷淡漠然地眺望著冰晶外,讓人覺得他其實在另一個世界,并不在那幽靜安寧的海洋中。 冰晶包裹的海底世界,太過美麗,猶如一個藍色的夢。 當冰晶放在案上時,因為極寒,冷冽的霧氣在它周圍縈繞,更添了幾分不真實的縹緲,就好似隨時隨地都會隨風散去。可其實冰晶堅硬,刀劍難傷。 黃帝看到小夭做的東西,都愣了一愣,走進屋子細細看了一會兒,他也沒問什么,只是嘆道:“也就你舍得這么糟蹋東西!” 小夭凝視著冰晶球,說道:“最后一次。” 小夭把冰晶球用北地的妖熊皮包好,和一枚玉簡一起放在玉盒里封好,送去了涂山氏的車馬行,付了往常五倍的價錢,讓他們用最快的速度送到清水鎮(zhèn)。 玉簡內只有一句話: 兩個月后,我成婚,最后一次為你做毒藥,請笑納。 ………………………………………………………… ?當高辛大王姬要出嫁的消息傳到清水鎮(zhèn)時,清水鎮(zhèn)的酒樓茶肆都沸騰了,連娼妓館的妓女也議論個不停。 ??相柳正在飲酒議事,隔壁的議論聲傳來。 ??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為利娶高辛王姬;有人說赤水族長是真喜歡王姬,據(jù)說都發(fā)誓一輩子只王姬一人;有人說王姬姿容絕代;有人說赤水族長風儀不俗……各種說法都有,幾個歌舞伎齊齊感嘆:“這位王姬真是好命!” ??座上一人也不禁感嘆道:“這場婚禮,估計是幾百年來,大荒內最大的盛事了?!? ??眾人也紛紛談論起赤水族長和高辛王姬的婚事來。 ??相柳微笑著起身,向眾人告退。 ??相柳走出娼妓館時,漫天煙雨。 ??他穿過長街,沿著西河,慢步而行。 ??碧水畔,一支支紅蓼,花色繁紅,因為沾了雨水,分外嬌艷。 ??相柳站在河邊,眺望著水天一色,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收回了目光,攤開手掌,掌上是一個冰晶球。 ??細細雨珠,簌簌落在他的掌上,在冰晶周圍凝成了寒霧,使得那一汪藍色波光瀲滟,好像月夜下的大海。 ??藍色的海底,幽靜安謐,女鮫人坐在美麗的貝殼家中,伸著手,似在召喚,又似在索要,那男鮫人卻冷漠地凝望著海外的世界。 ??相柳凝視著掌上的冰晶球,很久很久。 ??慢慢地,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向著女鮫人伸出的手探去,他的手指貼在了冰晶上。 ??看上去,他們好像握在了一起,可是,隔著冰晶,他們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永不可能真正相握。 豐隆和小夭忙屏息靜氣站好,不再說話。 ??當悠揚悅耳的鐘磬聲響起時,禮官高聲唱道:“吉時到!一拜天地——” ??小夭和豐隆叩拜天地。 ??“二拜尊長——” ??豐隆的爺爺赤水海天、爹爹小祝融、娘親赤水夫人,都微笑地看著他們。 ??豐隆帶著小夭走到他們面前,小夭正要隨著豐隆跪下去,一聲清越的叫聲從外面?zhèn)鱽恚驍嗔嘶槎Y。 ??“小夭!” ??眾人都回頭,只看防風邶一襲白衣,從外面走了進來,朗聲說道:“小夭,不要嫁給他?!? ??小夭呆呆地看著防風邶。 ??所有人都傻了,沒有人想到防風家的一個庶子竟敢驚擾赤水族長的婚禮。赤水海天震怒,呵斥道:“來人!把這個混賬無禮的東西拘押起來!回頭我倒是要去問問防風小怪,他怎么養(yǎng)的兒子?” ??幾個赤水家的侍衛(wèi)沖到防風邶身邊,想把防風邶趕出去,卻被一股大力推住,根本難以靠近防風邶。 ??防風邶旁若無人,向著小夭走去,隨著防風邶的走動,想攔阻他的侍衛(wèi)竟然噼噼啪啪全摔到了地上。 ??豐隆強壓著怒氣,語含威脅地說:“防風邶,今日有貴客在,我不想驚擾了貴客,望你也不要鑄成大錯!” ??防風邶沒理會豐隆,只是盯著小夭:“小夭,不要嫁!” ??小夭又惱又怒地問:“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要嫁給赤水豐?。 ? ??“你現(xiàn)在告訴我不要嫁給他?”小夭簡直想仰天大笑,“你立即離開!” ??小夭對豐隆說:“我們繼續(xù)行禮,我不想錯過吉時!” ??赤水獻領著幾個赤水氏的高手擋在了防風邶身前,即使以相柳的修為,一時間也不可能突破。 ??豐隆對禮官點了下頭,示意繼續(xù)婚禮,禮官叫道:“二拜尊長——” ??小夭和豐隆面朝三位尊長,準備叩拜。 ??防風邶一邊和赤水獻交手,一邊說:“小夭,還記得你發(fā)過的毒誓嗎?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夭的動作驟然僵住,她許過相柳一個諾言,要為他做一件事。 ??豐隆看小夭遲遲不叩拜,心提了起來,帶著慌亂叫道:“小夭!” ??小夭緩緩回身,盯著防風邶:“你想要怎么樣?” ??防風邶說:“我要你現(xiàn)在跟我離開!” ??小夭全身發(fā)冷,全大荒的氏族都匯聚在此,如果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悔婚,而且是跟著一個男人走掉,那不是在羞辱赤水氏和豐隆嗎?赤水氏會怎么看她?全天下會怎么看她? ??小夭問:“為什么?”相柳,你兩個月前就知道我要成婚,為什么你要如此做?你是想讓全天下都唾棄我嗎?就算你要毀掉我,為什么要用這種最羞辱人的方式? ??防風邶冷冷地說:“你不需要問為什么,你只需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要你跟我走,立即、馬上!” ??當年的誓言猶在耳畔:“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笨涩F(xiàn)如今的情形,守了諾言,難道就會沒有痛、沒有苦了?小夭慘笑,這個誓言做與不做,她這一生都將永無寧日。 ??豐隆緊緊地盯著小夭,他都沒有發(fā)覺自己的語聲在顫抖:“小夭,該叩拜了!” ??防風邶也緊緊地盯著小夭,冷冷地逼迫:“小夭,這是你欠我的。” ??她的確欠他!不僅僅是一個誓言,還有她的命。 ??小夭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走向防風邶,豐隆拉住了小夭的手,目中全是驚惶:“小夭,小夭,不要……”任何時候,他都是掌控一切的人,可現(xiàn)在,他完全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前一刻他的人生洋溢的都是喜悅,不過短短一瞬,那些喜悅就不翼而飛? ??小夭的聲音顫抖著:“對不起,我、我……我今日不能嫁給你了!對、對不起!” ??小夭的聲音雖然不大,可滿堂賓客都是靈力修為不弱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猶如平地驚雷,即使這些人都已看慣風云,也禁不住滿面驚駭。 ??從小到大,豐隆一直是天之驕子,活得驕傲隨性,天下間只有他不想要的東西,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但在滿堂賓客的目光下,豐隆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豐隆慢慢地松開手,站得筆挺,臉上掛著驕傲的笑,一字字緩緩說道:“我不知道你答應了防風邶什么,但今日成婚是你答應我的!” ??小夭的嘴唇哆嗦著,豐隆和她之間理遠遠大于情,即使拒絕和豐隆成婚,只要挑選合適的時機,心平氣和地和豐隆講道理,豐隆也不會介意,可今日這種情形下的悔婚,不是拒絕,而是羞辱,沒有男人會接受這樣的羞辱,更何況是天之驕子的豐隆? ??小夭面色煞白,哀求地看著防風邶,防風邶冷冷地說:“立即跟我走!” ??小夭對豐隆說:“我、我……是我對不起你!”小夭 不僅聲音在顫,身體也在顫,“對不起!我不敢求你原諒,日后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承受!”小夭說完,再不敢看豐隆,向著防風邶走去。 ??小夭靈力低微,豐隆完全能拉住小夭,強迫小夭和他成婚;這里是四世家之首赤水氏的宅邸,他是赤水族長,不管防風邶靈力多么高強,他都能讓防風邶止步??墒?,他的自尊、他的自傲,不允許他在滿堂賓客前哀求挽留。 ??兩個侍衛(wèi)攔住了小夭,小夭被他們的靈力逼得一步步退向豐隆的身邊。 ??豐隆驀然大喝道:“讓她離開!” ??侍衛(wèi)們遲疑地看向赤水海天和小祝融。 ??豐隆大喝:“我說了,讓她走!誰都不許攔她!”他臉色青白,太陽穴突突直跳,眼中竟有一層隱隱淚光,讓他的雙眸看起來明亮得瘆人,可他依舊在驕傲地笑。 ??所有侍衛(wèi)讓開了。 ??小夭低下頭,默默對豐隆行了一禮。禮剛行完,防風邶抓住她的手就向外走去。 ??一襲雪白,帶著一襲大紅的嫁衣,從眾人面前走過。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賓客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一動不敢動地站著。 ??堂外,還有歡樂的喜樂傳來。 ??璟凝視著小夭和防風邶的背影,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 ??防風邶帶著小夭躍上天馬,騰空而起,消失不見。璟猛地低頭咳嗽起來,這才好似驚醒了堂內的人,小祝融站起來,平靜地說道:“酒菜都已準備好,諸位遠道而來,還請入席用過酒菜后,再離去。” ??眾人忙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的樣子,紛紛點頭說好,在“請、請”的聲音中,走出了禮堂。 ??小祝融看了一眼仍站得筆挺的兒子,對蒼老疲憊盡顯的赤水海天說:“爹,您和豐隆都去休息吧!不要擔心,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小葉。” ??赤水夫人輕嘆了口氣,和小祝融并肩站在一起。又一次,需要她和表兄并肩去扛起責任,共渡難關。 ??天馬飛出赤水城,相柳確定無人跟蹤,更換了坐騎,攬著小夭飛躍到白羽金冠雕的背上。 ??小夭不言不動,如同變作了一個木偶,任憑相柳擺布。 ??白雕一直向著大荒的東邊飛去,半夜里,居然飛到了清水鎮(zhèn)。 ??相柳帶著小夭走進一個普通的民居,對小夭說:“我們在這里住幾日?!? ??小夭一言不發(fā)地縮坐到榻角。 ??相柳問:“你很恨我阻止你嫁給赤水族長嗎?” ??小夭蜷著身子,抱著腿,頭埋在膝蓋上,不說話。不管恨不恨,這是她欠他的,他來索取,她就要還。 ??相柳看小夭不理他,說道:“廚房里有熱水,洗澡嗎?” ??小夭不吭聲。 ??“你隨便,我去歇息了。”相柳轉身離去。 ??他的一只腳已經跨出門檻,小夭突然問:“你什么時候知道我要成婚?”也許因為頭埋在膝蓋上,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從極遠處傳來。 ??相柳沒有回身,聲音清冷:“兩個月前?!? ??小夭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相柳的聲音越發(fā)冷了:“你有資格問我為什么嗎?交易的條件早已談妥,我提要求,你照做!” ??小夭再不吭聲,相柳頭未回地離去,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輕輕的一聲響。小夭想起,她在海底昏睡時,每次兩扇貝殼合攏,也會發(fā)出類似的聲音。小夭的淚悄無聲息滑落。 ??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時,小夭覺得頭疼得厲害,輕輕走出屋子,去廚房里打熱水,打算洗個熱水澡。 ??脫衣服時,看到大紅的嫁衣,小夭苦笑,不知道父王、哥哥、外爺知道她逃婚后,會如何反應。小夭看榻頭有一個衣箱,去里面翻了翻,竟然有幾套女子的衣衫,小夭挑了一套素凈的。 ??小夭洗完澡,穿戴整齊,竟然覺得有些餓。仔細一想,成婚的前一天她就沒怎么吃東西,她已經將近三天沒吃過飯。 ??小夭走出屋子,看到相柳站在院內。 ??他的頭發(fā)恢復了白色,隨意披垂著,如流云瀉地。他身后是一株槭樹,霜葉火紅欲燃,越發(fā)襯得他皎若雪、潔若云,都無纖翳。 ??小夭預感到什么,卻不死心地問:“防風邶呢?” ??相柳淡淡說:“他死了?!? ??小夭定定地看著相柳,眼睛被那如云如雪的白色刺得酸痛,眼中浮起了一層淚花,防風邶帶走了她,但防風邶死了,永不會再出現(xiàn),從今往后只有相柳。那個浪蕩不羈、隨心所欲、教她射箭、帶她在浮世中尋一點瑣碎快樂的男子死了。 ??他曾說,他和她只是無常人生中的短暫相伴,尋歡作樂,他沒有騙她! ??相柳靜靜地看著小夭,表情是萬年雪山,冰冷無情。 ??小夭猛然扭身,去井旁提了冷水,把冰冷的井水潑在臉上,抬頭時,滿臉水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將要墜下的淚是被逼了回去,還是已經墜落。 ??小夭去廚房里隨便找了塊餅子,躺在竹席上,一邊啃餅子,一邊曬太陽。 ??相柳問:“你夜里睡不好的毛病還沒好?” ??小夭當沒聽見,經過昨天的事情,夜里睡不踏實算什么?換個貞烈點的女子現(xiàn)在都該自盡了。 ??相柳問:“你不想出去逛逛嗎?” ??有什么好逛的?七十多年了,縱然街道依舊是那條街道,人卻已經全非,既然人已經全非,又何必再去追尋?不去見,還能保留一份美好的記憶,若探究清楚了,顯露的也許是生活的千瘡百孔。 ??相柳不說話了,靜靜地翻看著手中的羊皮書卷。 ??小夭啃著啃著餅子,迷迷糊糊睡著了,依稀仿佛,她躺在回春堂的后院里,十七在一旁安靜地干活,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對十七嘮叨,秋日的午后是一天的精華,讓十七躺到竹席上來,一塊曬太陽。 ??一連串孩童的尖叫笑鬧聲驚醒了小夭,小夭翻了個身,下意識地去看十七,看到的卻是一襲纖塵不染的白。小夭把手覆在眼睛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遮住什么。 ??相柳和小夭在清水鎮(zhèn)的小院里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清晨到晌午之間,小夭還在睡覺時,相柳會出去一趟,小夭卻從不出去。她睡著時,翻來覆去,像仍醒著;醒著時,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說她恨相柳,她并不反抗,也沒有企圖逃跑;說她不恨相柳,她卻從不和相柳說話,視相柳不存在。 ??已經是初冬,天氣冷了下來,相柳依舊一襲簡單的白衣,常在院子里處理函件文書。小夭靈力低微,在院子里再坐不住,常常裹著被子,坐在窗口。 ??相柳常常會長久地凝視著小夭。小夭有時察覺不到,有時察覺到,卻不在意,她由著他看。 ??幾片雪花飄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小夭伸出手,雪花太輕薄,剛入她手,就融化了。 ??相柳走進屋子,幫她把窗戶關上。 ??小夭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又關上。 ??小夭又去打開,相柳卻已經用了靈力,小夭根本打不開。 ??自離開赤水,小夭一直很平靜,此時,再忍不住,猛地一拳砸在了窗戶上,怒瞪著相柳。 ??相柳淡淡說:“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既然敢和惡魔做交易,就該有勇氣承擔后果。” ??小夭頹然,相柳沒有說錯,她和他之間是公平交易,即使再來一次,明知道現(xiàn)如今要承受惡果,她為了保顓頊,依舊會選擇把蠱移種到相柳身上。只不過因為相柳太長時間沒有向她索取報償,只不過因為她把防風邶當了真,兩人的關系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小夭忘記了他與她之間本就是一筆交易,不管他用任何方式對她,她都無權憤慨。 ??相柳坐下,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小夭,眼神復雜,不知道又在思謀什么。 ??小夭終于開口說話:“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你的計劃是什么?” ??相柳沒有回答小夭的問題,把一壇酒拋到小夭手邊:“這酒是特殊煉制過的烈酒,一杯就能醉人?!? ??屋子里沒攏炭爐,小夭的身子恰有些發(fā)冷,說道:“再烈的酒也不能讓我一醉解千愁!” ??她拿起酒壇,大喝了幾口。烈酒入喉,如燒刀子一般滾入腹間,身子立即暖了,心也漸漸地松弛了。 ??小夭不停地喝酒,相柳陪著小夭也默默喝酒。 ??相柳突然問:“你愿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已經喝醉,卻依舊冷笑道:“我不愿意為什么要答應他?” ??相柳說:“小夭,看我的眼睛。” ??小夭看著相柳,相柳的一雙眼睛猶如璀璨的黑寶石,散發(fā)著妖異的光芒,小夭看著看著,覺得自己墜了進去。 ??相柳問:“你愿意嫁給豐隆嗎?” ??小夭的表情呆滯,軟綿綿地回答:“不愿意?!? ??相柳問:“你愿意嫁給璟嗎?” ??小夭的表情出現(xiàn)了變化,她好像掙扎著要醒來,相柳的眼睛光芒更甚,聲音越發(fā)柔和地問:“你愿意嫁給葉十七嗎?” ??小夭喃喃說:“愿意。” ??一個問題就在嘴邊,可相柳竟然猶豫不決,一瞬后,他問道:“你最想和誰相伴一生?” ??小夭張口,像是要回答,可她的表情非常抗拒,意志在拒絕回答。 ??幾次掙扎后,她越來越痛苦,身子發(fā)顫,猛然抱住了頭:“痛,痛……”相柳用妖術窺探小夭的內心,可小夭的意志異常堅韌,碰到她自己平時都拒絕思考的問題,她會異??咕埽^痛就是她反抗的爆發(fā)。 ??相柳怕傷到她的元神,不敢再逼她,忙撤去妖力,對小夭說:“如果頭痛,就休息吧!” ??小夭疲憊地靠在枕上,痛苦地蹙著眉。 ??相柳給她蓋被子,小夭突然睜開了眼睛:“為什么?” ??相柳看著小夭,不知道她問的是哪個為什么,是為什么逼她悔婚,還是為什么用妖術窺探她的內心。 ??小夭卻已放棄追問,閉上了眼睛,喃喃說:“我好難受……相柳,我難受……” 相柳的手掌貼在小夭的額頭,低聲說:“你會忘記剛才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小夭睡著了,唇畔卻是一縷譏諷的笑,似乎在說:睡一覺,不會好! 小夭醒來時,頭痛欲裂。她覺得昨夜的事有點古怪,可想了半晌,想不出所以然,便放棄了。 也許因為今日起得早,相柳竟然不在。 小夭洗漱完,吃過飯,穿著絲襖,在陽光下發(fā)呆,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嬉鬧聲。 她打開門,看到七八個孩童在玩過家家的游戲,此時正在準備婚禮,要嫁新娘了。小夭不禁靠在門上,笑看著。她忽然想起了麻子和串子,她把他們撿回去時,他們大概就這么大,不過那個時候,他們可沒這么吵,十分沉默畏縮,警惕小心,盡量多干活,少吃飯,唯恐被她再扔出去。很久后,兩人才相信她和老木不會因為他們多吃一口飯,就把他們趕走。 這應該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吧!麻子和串子墳頭的青草都應該長過無數(shù)茬了,可在她的記憶中,一切依舊鮮明。 不遠處的墻根下,坐著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上去很老了,可精神依舊好,頭發(fā)衣服都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玩鬧。 老婆婆對小夭招手:“小姑娘,到太陽下來坐著?!? 小夭走了過去,坐在向陽的墻根下,十分暖和,有一種春日的舒服感。 老婆婆說:“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寶柱的……” 小夭不知道寶柱是誰,也許是相柳幻化的某個人,也許是相柳的下屬幻化的某個人,反正應該是這位老婆婆的鄰居,小夭隨口道:“親戚,我最近剛來?!? 老婆婆說:“是不是被孩子給吵到了?你還沒生孩子吧?” 小夭嘆了口氣,說道:“誰知道這輩子有沒有福氣有孩子?!彼诹顺嗨彘L的婚,跟著個野男人跑掉了,這輩子只怕再沒男人敢娶她。 老婆婆道:“有沒有福氣,是你自己說了算。” 聽這話倒不像是一般的山野村嫗,小夭不禁細看了一眼老婆婆,又看了看四周,只覺有點眼熟。如果把那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扒掉,讓路直通向河邊,如果老婆婆的屋子變得小一些、舊一些……小夭遲疑地問:“這是回春堂嗎?” 老婆婆說:“是?。 ? 小夭愣住,呆看著老婆婆:“甜兒?” 老婆婆愣了一愣,眼中閃過黯然,說道:“自從我家串子過世后,很久沒聽到人叫我這個名字了。你怎么知道我叫桑甜兒?” 小夭說:“我……我聽鎮(zhèn)上的老人偶然提過一次?!? 桑甜兒笑起來:“肯定又是在背后念叨我本是個娼妓,不配過上好日子,可我偏偏和串子過了一輩子,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現(xiàn)在我有十個孫子、八個孫女,三個重孫子?!? “老木、麻子、春桃他們……” “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了。” 小夭沉默了良久,問道:“老木……他走時可好?” “老木雖沒親生兒子,可麻子和串子把他當親爹,為他養(yǎng)老送終,不比親生兒子差,我和春桃也是好兒媳婦,伺候著老木含笑離去?!? 小夭微微地笑了,她逃避著不去過問,并不是不關心,而是太關心,知道了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一輩子,終于釋然。小夭問桑甜兒:“串子有沒有嫌棄過你?你有沒有委屈過?這一輩子,你可有過后悔?” 桑甜兒覺得小姑娘問話很奇怪,可從第一眼看到她,桑甜兒就生了好感,莫名其妙,難以解釋,就是想和她親近。桑甜兒道:“又不是娼妓和恩客,只見蜜糖、不見油鹽,過日子怎么可能沒個磕磕絆絆?我生了兩個兒子后,都差點和串子鬧得真分開,但禁不住串子求饒認錯,終是湊合著繼續(xù)過,待回過頭,卻慶幸當時沒賭那口氣。” 能把一個女人逼得生了兩個兒子后,還想分開,可見串子犯了不小的錯,但對與錯、是與非,可一時而論,也可一世而論。顯然,過了一世,到要蓋棺論定時,桑甜兒覺得當時沒有做錯。小夭問道:“人只能看到一時,看不到一世,如何才能知道一時的決定,縱使一時難受,卻一世不后悔?” 桑甜兒道:“你這問題別說我回答不了,只怕連那些活了幾百年的神族也回答不了。人這一輩子不就像走荒路一樣嗎?誰都沒走過,只能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人走的荒路風景美,有人走的荒路風景差一點,但不管什么樣的風景,路途上都會有懸崖、有歧路、有野獸,說不定踏錯一步,會跌大跟頭,說不定一時沒看清,會走上岔路……正因為是荒山行路,路途坎坷、危機四伏,所以人人都想找個伴,多了一雙眼睛,多了一雙手,彼此照看著,你提醒我有陷阱,我提醒你有岔路,遇到懸崖,扶持著繞過,碰到野獸,一起打跑……兩個人跌跌撞撞、磕磕絆絆,一輩子就這么過來了?!? 小夭默默不語。 桑甜兒好似想起了過往之事,瞇著眼睛,也默默發(fā)呆。一陣孩童的笑叫聲驚醒了桑甜兒,她看向她和串子的重孫子,笑道:“我這輩子哭過笑過,值了!” 小夭從沒有想到站在生命盡頭的桑甜兒是這般從容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觸摸到死亡,她顯得非常睿智剔透。 桑甜兒對小夭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一定要記住,想要得到什么,一定要相信那東西存在。你自己都拒絕相信,怎么可能真心付出?你若不肯播撒種子,就不會辛勤培育,最后也不要指望大豐收。” 小孩子的過家家游戲已經玩到成了婚,小女孩怎么都懷不上孩子,小男孩很焦急,“夫妻”倆一起去看醫(yī)師,“醫(yī)師”用樹葉子包了土,讓他們回家煎服,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們房事最好每隔兩三日一次,千萬不要因為心急懷孕而過于頻繁。 小夭撲哧一下笑了出來,桑甜兒尷尬地說:“他們時常在醫(yī)館里玩耍,把大人的對話偷聽了去?!? 小夭對桑甜兒笑道:“很長一段日子,我沒有開心過了,今日,卻是真的開心?!? 相柳已經回來了,站在灌木叢邊,看著小夭和桑甜兒。 小夭站了起來,摸了桑甜兒的頭一下:“甜兒,你做得很好,我想串子肯定覺得自己娶了個好妻子,老木和我都很高興?!? 桑甜兒愣住,呆呆地看著小夭。 小夭朝著相柳走去,桑甜兒聲音嘶啞,叫道:“你、你……是誰?” 小夭回身,對桑甜兒笑了笑,沒有回答桑甜兒的問題,她和相柳穿過樹叢,消失在樹影中。 桑甜兒眼中有淚滾落,她掙扎著站起來,對著小夭消失的方向下跪磕頭。 小夭對相柳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那些天天吵我好夢的孩子是串子和麻子的孫子、重孫們?”生命真是很奇妙,當年被她撿回去的兩個沉默安靜的孩子,竟然會留下了一堆吵得讓她頭痛的子孫們。 相柳淡淡道:“第一天我就讓你出去轉轉了,是你自己沒興趣?!? 小夭說:“我失蹤了這么長時間,外面該鬧翻天了吧?” 相柳沒有吭聲。 小夭道:“你做的事,卻要防風氏背黑鍋,防風意映勢必要為防風氏擋這飛來橫禍,她是涂山族長的夫人,等于把涂山氏拖了進去?!? 相柳冷笑道:“你以為我阻你成婚,只是為了讓顓頊和四世家結怨嗎?坦白和你說了吧!那不過只一半原因?!? “另一半呢?” “涂山璟雇我去阻止你的婚事,他承諾,只要我能阻你成婚,給我三十七年的糧草錢?!? “什么?”小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璟竟然雇相柳去阻婚?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問問涂山璟。” 小夭說:“你什么時候能放我走?” 相柳無所謂地說:“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你要走,隨時!” 小夭轉身就走,相柳說:“提醒你一聲,蠱仍在,你若敢泄露防風邶就是我,休怪我讓你心痛而死?!? 小夭霍然止步,回身看著相柳。 相柳道:“不相信嗎?” 小夭的心口猶如被利劍穿透,傳來劇痛,她痛得四肢痙攣,軟倒在地,狼狽地趴在草地上。 相柳猶如掌握著她生死的創(chuàng)世神祇,居高臨下,冷漠地看著她:“不想死,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 小夭痛得面容煞白,額頭全是冷汗,卻仰起臉,笑著說:“這就是你沒空去九黎解除蠱的原因嗎?掌控我的生死,有朝一日來要挾我?好個厲害的相柳將軍!” 相柳冷冷一笑,轉身而去,一聲長嘯,踩在白雕背上,扶搖而上,消失在云霄間。 小夭的心痛消失,可剛才痛得太厲害,身子依舊沒有力氣,半晌后,她才恢復了一點力氣,慢慢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著鎮(zhèn)子內走去。 清水鎮(zhèn)肯定有為顓頊收集消息的據(jù)點,可小夭不知道是哪個。為俊帝收集消息的秘密據(jù)點,小夭更不可能知道。反倒是涂山氏的商鋪很容易找,小夭走進西河街上涂山氏的珠寶鋪,對伙計說:“我要見俞信?!? 伙計看小夭說話口氣很是自信,一時拿不準來頭,忙去把老板俞信叫了出來。 小夭對俞信說:“送我去青丘,我要見涂山璟?!? 俞信對小夭直呼族長的名諱,很是不悅,卻未發(fā)作,矜持地笑著,正要說什么,小夭不耐煩地說:“涂山璟一定會見我!如果我說大話,你不過白跑一趟,反正我在你手里,你可以隨意懲戒,但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你拒絕了我的要求,卻會得罪涂山璟。” 俞信常年浸淫在珠寶中,見過不少貴客,很有眼力,他思量了一瞬,做出判斷,吩咐下屬準備云輦,他親自送小夭去青丘。 云輦上,俞信試探地問小夭:“不知道姑娘為什么想見族長?” 小夭眉頭緊蹙,沉默不語。為什么?她才有很多為什么想問璟!為什么要阻她婚事?為什么要雇用相柳?為什么?為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