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來自陰間的回信

傳聞在某個古老的山村里,歷代的村長都有給陰間帶信的能力,村里的第19代老村長如今已年老體衰、臥床不起,人們得知老人大限將至,都紛紛趕來他家,探詢慰問,并送來大量托他捎去陰間的個人信件。這是幾百年來,村子一直延續(xù)的風俗傳統(tǒng),每個人都有故去的好友親朋,每個人都有想對故人傾訴的千言萬語,故而該村每一代村長過世前的幾日,家里總是門庭若市,喧鬧不休。
這一次更是如此,在院內(nèi)院外排隊的人比以往哪次都要多,后來因為人數(shù)多到難以應酬,并且嚴重影響了家人生活,以前做過生意的村長的兒媳婦,便擅自決定以每封信一千元的價格有償寄送。兒媳婦以為只要這樣做,就能馬上減少上門的人數(shù),但沒想到消息傳開后,不光是周遭幾個村子,就連山前大鎮(zhèn)里的人都趕來獻上“香火”,爭相投遞。

兒媳收費捎信的舉措因為只針對外村人,所以并沒有引來太多的怨言,而且老人也沒有責怪擅自收費的兒媳,畢竟家里不寬裕,能夠在自己去世前幫家里帶來一大筆收入,他心里反而覺得欣慰暢然。然而或許就是因為這種欣慰,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村長的病并沒有像自己預想的那樣繼續(xù)惡化,而是日漸好轉(zhuǎn),甚至能夠思路清晰地跟家人正常交流。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轉(zhuǎn)眼間大半年過去了,老村長依然安在,雖然還沒有到能獨自下床的程度,但至少看上去氣色尚可,毫無離世征兆。那些花了錢想捎信的人等了好久,見老人仍然活得硬朗,都開始暗暗懷疑是不是老人在騙他們,但是當他們再次登門拜訪,看到地上惡臭的尿盆,以及他那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樣子,又覺得不像裝的,因此只好把怨氣和想要他們退錢的沖動強行壓住,繼續(xù)忍著煩躁翹首急盼。
然而,隨著時日越來越久,老人的精神越來越好,有一小部分人的耐心也變得越來越差,這種浮躁氣主要都是源于兩點,一個是老人沒有按自己預想的那樣“及時”離世,而再一個則是對老人一家生起了濃重的嫉恨與猜疑。上個月是新春月,所有人家都張燈結彩,大擺筵席,原本這些都是稀疏平常的事,但有些人因為心理失衡,總覺得老村長家的春節(jié)過得過于氣派,加之3年沒回過家的在大城市打工的兒子忽然帶著奢華的年貨回家過年,所以在半醉的酒桌上,他們紛紛就此次事開始情不自禁地半開起玩笑來:“這老東西還死不死了,我的信還能不能送了”、“你看他家地上,營養(yǎng)品那么多,肯定都是拿咱們的錢買的,這一個人就是一千,你說他得坑了多少吧”,諸如此類的聲音比比皆是,絡繹不絕。
這些混賬話他們當面自然不敢說,但有些人,因為平時跟說者有私仇,所以便將此添油加醋地悄悄告訴了村子家人。家人聽了這事,也心有不忿,故不時地會在院子里淘米擇菜的時候說起這些。院外的流言與日俱增,院內(nèi)的閑話亦甚囂塵上,有一天,幾個女眷在閑談的時候,還講到個別的家里人也開始在背地抱怨詛咒,希望老人快點死去。這些話里有誣蔑造謠,也有實情真相,雖然沒人知道究竟是哪些人對老人暗藏毒怨,但至少從利害上可以判明,這樣的閑話并非毫無根據(jù),因為一來,對一個經(jīng)濟狀況不可能養(yǎng)閑人的大家庭來說,照顧一個不能自理的老人,必定要付出極大的辛勞,并且必定要犧牲本就不多的個人時間;二來老人收上來的送信錢,家人們早已瓜分干凈,誰也不愿再拱手交還,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于內(nèi)于外,似乎只有老人過世才是多方唯一能接受的“共贏”結果。

在這個15人共住的大院里,院子的東南角,有一片老人種的花圃,而花圃的后面就是老人的房間,因為白天時窗戶總是開著,所以他們說的話老人大多都能聽清辯明。雖然老人表面上安之若素,但內(nèi)心中卻悲痛欲絕,甚至常常會想,與其這樣拖累別人,真不如早點入土,討個天下安寧。然而,人的客觀規(guī)律就是這樣,一旦精神產(chǎn)生了放棄的念頭,肉體也會聽從指示似地迅速衰頹,因此從這之后沒過多久,老人便真的每況愈下,并最終病重難醫(yī),溘然長逝了。
老人去世前最痛苦的幾天每天都會給他們寫信,在信里老人吐露真言說,自己一點不怨他們,誰也不想看到今天這步,希望以后他們每個人都好,永遠不要去競選村長。當初他們說這些話時總是不以為意,但等老人走了,看到他留給自己的信才頓然明白,原來自己的那些惡毒想法老人早就知道,所以或許是出于愧疚,在老人葬禮的當日,現(xiàn)場一片哀鳴,就連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前來做白事的工作人員都被家屬們的悲慟感染得淚盈滿眶。
火化爐里的烈火轟轟作響,村里普通人過世時,棺材里通常都會裝滿五顏六色的花瓣,但此刻老村長的棺木中卻見不到一花一葉,因為光是那些托他帶去陰間的信就已經(jīng)把空間填得無以復加,在葬禮剛一開始的時候,很多來晚的人甚至還沒來得及見上老人一面,那些揮著錢趕來現(xiàn)場的人便匆匆投下信件,把老人唯一露出來的面部瞬間掩埋了。
次日,奇異的事發(fā)生了,在那些說老人壞話的外村人中,每個人的院子里都出現(xiàn)了艷麗的血手印,老人生前腿腳不好,只能終日靠個小板車代步游走,但陰間沒有小板車,他只好拖著身子伏地爬行。殷紅的手印由院子一路伸向房門,但它最終并沒有進入誰的寢室,都只是延至門口便匆匆斷去。
這一天,人們議論紛紛,很多人膽喪魂驚,遂當即爭相湊錢,以高價請來了和尚道士,希望能超度亡靈,消除不凈之氣,但是這一舉措并無成效,到了這天夜里,他們所有人的房門都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而且中途還伴有老村長生前極具特色的咳嗽和咯痰聲。有些人被這敲門聲嚇得驚惶萬狀,抱頭痛哭,有些則恐極生怒,踹開門打算跟敲門的東西以命相搏,但門開后,卻發(fā)現(xiàn)外面空無一人,不管再怎么搜找也見不到絲毫疑蹤。起初他們本想把這當做誰家小孩的惡作劇好好安睡,但每次只要上床合眼,那激烈的敲門聲便會再度響起。

當天晚上,這些人無一人入眠,全都盯著油燈,渾身發(fā)顫地守至天亮。
太陽升起后,人們以為平安躲過了一劫,可拉開窗簾的一刻,所有人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血手印已不知不覺爬進了屋里,并且一路蔓延,直伸床頭。在手印斷開的枕頭旁邊,他們每人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沾著血漬的黑信封,這些是來自陰間的回信,每一封信里都以同樣的字跡寫著同樣的話:錢退給你,請把我失去的壽命退還給我。
愁云漫天的街道上,同病相憐者又一次惶惶相聚,而后在鄰村村長王二爺?shù)奶嵝严拢麄兌剂⒖袒丶覚z查了自己的存折,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長時間壓箱底的存折都莫名多了一千元匯款。人們內(nèi)心的不安再度崩塌,于是又不惜代價請來了更高明的大師,在各家各院開始搭臺布陣,大肆作法。這次,人們不敢再讓大師離去,遂爭相用好酒好肉把他們留在了家里,盡管大師告訴他們請安心就寢,但眾人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聚在了同一戶院內(nèi),并在天色剛剛擦黑的時候便像過節(jié)一樣把整個大院弄得燈火通明。
夜蟲幽鳴,燈影搖曳,夜色漸漸昏沉,被詛咒的人們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就在大家身心俱疲、昏昏欲睡之際,有人倏然注意到,那些鮮艷的血手印開始悄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褲管上。手印一個接一個地憑空顯現(xiàn),就好像有生命一樣有條不紊地持續(xù)上爬。院里的人當即亂作一團,驚叫聲、哭喊聲,桌椅翻倒、瓦罐碎裂的響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大師一行人見狀立即作法,但不論是用法術還是上法寶,其用盡解數(shù),卻無一能阻。
手印由下而上步步緊逼,最終停留在眾人的喉管那里,開始逐漸縮緊,彎成掐捏的形狀。喧鬧的大院內(nèi)驟然變得鴉默雀靜,他們被掐得難以作聲,臉和脖子迅速漲紅,接著很快紅而轉(zhuǎn)紫,奄奄一息。場面一片凄慘,有些人倒在地上左翻右滾,弄得遍身污泥,有些則拼命踢打,想殺死村長,但因為村長已經(jīng)死了,所以他們只能徒掄空氣,直至缺氧昏厥。
這種無人能解釋的鬼絞持續(xù)了3分鐘左右,而后不知是鬼魂自己放棄了,還是大師的法術奏效了,手印就像褪了色一樣層層遞減,以至完全消失,那些瀕死的人開始大口喘息,并因極度后怕而不由而然地團團相抱,放聲痛哭。
在逃出鬼門關的那一刻,人們恍然意識到,這世上有些東西終歸是可收、但不可退的,人只按利益辦事,永遠不可能換來整體的公平和幸福。
此次事沒有一人罹難,但有幾人都因嚴重缺氧,失去了意識,只好由家人陪著,靜待大鎮(zhèn)上的醫(yī)療救援。大師一行人因為頭次見到這般怪象,面對神詭的力量,他們無計可施,故而事后一言未發(fā),將收來的錢全數(shù)退還后,便匆忙以最快速度離開了大山。
風波逐漸平息,受傷不重的人就著黎明的微光紛紛返程,熱鬧擁擠的院子開始慢慢變得空寂冷清。
在零散的無法行動的人群中,王二爺默默守在昏迷的兒子身邊,一面輕輕摩挲著自己頸部的紅印,一面盯著地面兀自發(fā)呆。俄而,同村的劉嬸攙著自己的老伴老趙頭緩緩湊了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青年,又瞧了瞧抬頭呆望她的王二爺,腦中形不成任何言語,只是微蹙眉梢,朝他憐憫而無奈地憂愁一笑。
旁邊,面色憔悴的老趙頭輕輕咳了一聲,隨即用模糊嘶啞的嗓音艱難地寒暄了一句:“昨天,你們家也收著‘信’了吧?”
王二爺沉了少頃,跟著把渙散的目光慢慢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不是信,那只是個形式,”他微揚起頭,輕拍著自己的脖頸說道,“真正的內(nèi)容,都在這兒呢。”(完)
作者:阿馨

【后記】:
如果注意觀察社會,你一定能以自己的角度看到一些惡劣而頑固的問題,在寫這篇小說前的一段時間,讓我感受最深的一個問題就是人性關懷的整體性弱化。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人類的經(jīng)濟活動也愈發(fā)頻繁,然而在社會中,一旦人習慣了交易,習慣了賺錢,當身邊出現(xiàn)了突發(fā)事件,需要體現(xiàn)人性關懷的時候,很多人第一個想到的卻仍是“市場”和賺錢。譬如那些發(fā)國難財?shù)模切┦中g做半截給患者加價的,那些撿了別人重要財物管失主勒索報酬的。所以我刻畫了一個老村長的角色,希望能引發(fā)人們對利益與人性的思考。
老村長的腿有殘疾,腿疾則象征著他無法獨立走路,是需要受到照顧的群體,然而他生前卻沒有得到很好的人性關懷,而是別無選擇地被卷入了一場利益紛爭。這場紛爭影響了他的陽壽,最終在無限的悲痛和無助中凄涼離世。老人到了陰間,仍舊沒有健全的雙腿,只能用雙手走路,在地上到處留下血紅的手印,這些手印都是完全張開的,手指張開,則暗示著這雙手什么也拿不了,“他的手里一無所有”,連自己的命都握不住,他根本不可能為自己發(fā)聲,所以在另一個世界,他因為迫切地想要“發(fā)聲”,才緊緊掐住二爺?shù)牟弊樱胍屗靼谉o法“發(fā)聲”的人是多么無奈,同時也暗示他,人在生命面前都是平等的,“你了解死亡的痛苦么?了解將死者的絕望么?現(xiàn)在我不再發(fā)聲了,我只需要以手印為信,讓你親身體會我的感受”。
這社會什么都在談錢談利益,但世間并不是什么事都能用經(jīng)濟法則來辦的,然而我們的現(xiàn)狀就是這樣,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被強行歸攬到這一法則下,無條件接受它的衡量評判,并承受由它帶來的一切不良后果。世上很多道理光是講是沒辦法讓人融會貫通、并體現(xiàn)在自己的日常行動里的,只有靠自己主動思考,得到領悟,才會讓道理真正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所以純文學小說最大的意義便是在這里,它并不像雜文那樣直白說理,但如果你能讀進去,并用心思考,它的作用卻是持久而強大的。

作者:阿馨
如喜歡,大伙點贊、收藏、轉(zhuǎn)發(fā),多多支持~!
大伙別忘加上關注,阿馨是小眾作者,忘加的話,以后可能就找不到我了
閱讀阿馨更多文章,請查閱我的B站專欄:
https://space.bilibili.com/8216460/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