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罐頭?！币幻腥耸炀毜啬闷鹆艘粋€軍綠色的鍍錫鐵皮罐頭，滿臉嫌惡。

寬闊的大廳顯得有些老舊，整體看上去像一個小型的劇場，四周的猩紅帷幔積滿了灰塵，有不少其上蛀有破破爛爛的蟲洞，大廳非常平整，既沒有階梯式的觀眾席位，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演出的道具和設(shè)備，有的只是幾十把歪七倒八的椅子，它們大部分雜亂無章地堆放在靠墻的一側(cè)，其中十幾把又錯落無序地安放在中心區(qū)域的各個地方，而和劇院唯一有些相同的是，在陰冷潮濕的原本屬于壁爐的房子的北面，確實有一個類似于舞臺的臺子。

大約有四十個人零散地分布大廳內(nèi)的各個區(qū)域，有的人靠著墻壁席地而坐，將自己藏在陰影里，不動聲色地咀嚼著這份食物；有的人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用寡淡的清水和粗劣的沙蟲肉罐頭當(dāng)做聊天的佐料，交換著一些職業(yè)生涯中的見聞或是老掉牙的秘密，徒勞地想從他人那里套取對自己有價值的信息。

這是提卡倫多市最大的雇傭兵公會。

罐頭的外包裝沒有任何圖案，只用哥倫比亞語簡單地寫著‘沙蟲肉罐頭’的字樣，此外就是敷衍了事的生產(chǎn)日期，連保質(zhì)期和原料明細表都沒有，似乎制造商在這種販賣給廉價消費人群的食物上采取了惜墨如金的態(tài)度，唯恐額外浪費丁點兒的成本。

這種罐頭的消費主力軍，是遍布于各大城市中的雇傭兵群體，他們承擔(dān)著所有能暴露在太陽底下或是不能見光的高風(fēng)險委托，九死一生，相互傾軋，只為了從雇主那里領(lǐng)取一份遠遠抵不過他們生命價值的酬金，維持自己的生活。

這就是哥倫比亞雇傭兵如今的現(xiàn)狀。

“有得吃就不錯了，珍惜一下你的頭顱還掛在脖子上的今天吧，至少你那張討人嫌的嘴還可以用來吃飯喝水。”另一名男子路過他身邊，語調(diào)譏諷地說，他走到一面墻前面，將手里拿著的兩個罐頭分別拋給了靠墻休憩的兩人，“喏，吃飯了。”

哥倫比亞的雇傭兵似乎和整個聯(lián)邦制度的國家一樣，人員成分復(fù)雜，來自于世界各地，他們之中也很有趣地分作了兩派：通俗地說，分為靠墻派和座椅派。這世上永遠有人喜歡扎堆交際，無論身處的環(huán)境如何惡劣，他們總是靠語言交流來互相嘲笑，排遣一下心中的苦悶和陰郁，就如同此時此刻坐在大廳中心位置的那些椅子上的人一樣，興致勃勃，唾沫橫飛。

當(dāng)然，靠墻派對照的就是那些不善言辭，也不熱衷于和人打交道的雇傭兵，甚至他們自己也不團結(jié)：靠墻派分散在大廳各個角落。

盡管傭兵們?nèi)绱说夭粓F結(jié)，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的初衷：在年老體衰之前，活下去，賺取足夠壽終正寢的養(yǎng)老金。

當(dāng)然大部分傭兵都沒有幸運地活到退休養(yǎng)老的時刻，就像大廳里堆放在一角的上百把椅子一樣，它們無聲地訴說著雇傭兵行會曾經(jīng)的盛況空前。

但至少，行會會長或是雇主們，從未擔(dān)心過這個問題，無論在哪個年代的世道，出賣力氣的窮人永遠占據(jù)多數(shù)，就像消耗品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吃這種罐頭，也是一種挑戰(zhàn)，因為你指不定哪天就因為消化能力不好，吃到過期或者來路不明的罐頭中毒死去?！?/p>

拋擲罐頭的那名男人辛辣地說道，他坐了下來，用手熟練地打開罐頭上的鐵皮拉環(huán)，接過他好意的兩位靠墻派沒有說話，三人席地而坐，形成了一個趣味的三角餐桌。

其中一名男子約四十多歲，留著滿臉的大胡子，身材高大，他的眼睛是典型的維多利亞藍，鼻梁高高地挺拔著，眉骨凸出，手臂上的肌肉血管分明，青筋外露，活像虬結(jié)纏繞的樹根，整個人看上去強壯而威嚴(yán)。

接罐頭的另一名則是少女，她留著對于傭兵來說稍嫌礙事的中長發(fā)，兩側(cè)的頭發(fā)下垂到了肩膀附近，遮住前額的部分則被兩三個發(fā)卡別在了眉毛上面一點的位置，她穿著紅色無袖戰(zhàn)斗服，系著干練的護膝，以及綁腿，怎么看，都不是一名初出茅廬的傭兵。

兩人沒有說話，他們也并不算互相認識，只是這個角落里，他們倆是最少說話的，又好像是兩個很有默契的人達成了共識，所以誰也不打聽誰，現(xiàn)在加入了第三者，情況就有些許的不同了。

帶罐頭的黑色短發(fā)男人也許正是相中了他們倆緘默可靠的特質(zhì)。

“你們跟大廳中間那群嘰嘰喳喳的蠢貨不同，”男人咀嚼著罐頭，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沙蟲肉生冷偏硬，足夠盡力調(diào)動一個人的腮幫子，卻絲毫不影響男人說話的熱情，“我不是座椅派的，但請原諒，我必須多嘴幾句，為你們介紹一下新的，呃，買賣。”

“喂，我說，天天吃這玩意兒，你們能受得了？”最開始拿起沙蟲肉罐頭的那個男人在座椅派中坐下來，沒好氣地說，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疤，看上去曾經(jīng)遭遇了某種致命的危險，一個傭兵身上的傷口，也算得上是一種勛章式的證明，有些雇主會更偏愛使用滿身戰(zhàn)斗痕跡的雇傭兵，身經(jīng)百戰(zhàn)總是可靠。

“知道荒野上丟了物資的傭兵什么下場嗎？精疲力盡地倒下，食腐的源石蟲把你當(dāng)做尸體，從腿部開始啃食你的衣物。等它們開始吃你肉的時候，你還是清醒的?！?/p>

一名座椅派毫不留情地拆臺道。

雇傭兵選擇速食食品也不是沒有道理。

為了護送，潛伏，搶奪等各種各樣委托的需要，他們常常需要跋涉在荒無人煙的地帶，而生火烹飪，弄出的炊煙無異于給敵人發(fā)送信號，所以，便攜易于保存的罐頭就成了首選。

雇傭兵就像速食食品一樣。

食品的價值和用途也從來不由自己決定。

可利用的剩余部分被榨干殆盡之后，剩下的就只是多余的垃圾。

可以隨意丟棄在曠野上，完全不用在意。

刀疤男人擦了一把冷汗，賠笑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數(shù)名座椅派哄笑起來，中心區(qū)域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看得出來，刀疤男人是一名初出道的菜鳥。

仿佛是為了改善眾人對他的印象，他討好似地說道：“待會兒有沒有愿意接點私人業(yè)務(wù)的先生？我有情報渠道。”

“大概就是這樣。對了，兩位有興趣的話，我還有三個合作伙伴，我們可以一起干這件事。還不知道兩位尊姓大名？”男人自我介紹名叫方塊艾斯，大胡子男人望了中心區(qū)域的座椅派們一眼，簡略地答道：“比爾?！?/p>

“刻刀?！鄙倥痪o不慢地咀嚼著生硬的沙蟲肉，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速食品在口感上的粗劣和味道上的單一。

“很好，很好，”方塊艾斯興奮地搓搓手，眼里閃爍著精明的光，“那么我們今晚……”

他想要趁熱打鐵，將此事一錘敲定。

“很抱歉我不打算參與?！笨痰洞驍嗔怂f，她將罐頭吃得一點也不剩，順手收了起來，和隨地丟棄垃圾的他人不同，她打算出門的時候找個垃圾箱丟掉。

方塊艾斯不是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對今天要勸誘的兩個人是做過一番暗地里的調(diào)查的，因此今天的談判也許只有不到六成的概率可以勸誘其中一人。

刻刀作為雇傭兵有三個原則。

“第一，絕不殺害無辜；第二，不參與人口販賣與詐欺行動；第三，任務(wù)之中若使無關(guān)之人蒙受了財產(chǎn)損失，任務(wù)結(jié)束后需照價如數(shù)賠償?！?/p>

刻刀的三個原則在雇傭兵公會內(nèi)部并不是什么秘密，因為她自入行以來執(zhí)行了上百次任務(wù)，從來沒有違背過自己的三條工作原則，當(dāng)她拮據(jù)到想買新的發(fā)卡也買不起的時候，這個未經(jīng)公開的秘密就在公會內(nèi)部不脛而走。

“但是，刻刀小姐，你想想…對方不是普通的老板，這報酬可比平時的委托要豐厚?！狈綁K艾斯還是不肯放棄，刻刀走到一旁，便不再理他。

“我去?！北葼査妓髁艘幌?，接下了這樁私活，他的應(yīng)承在艾斯的計算之中：比爾有個遠在他州的妻子，以及一個女兒，為此，他需要錢。

“刻刀小姐，作為一名資歷稱得上老練的雇傭兵，這世道已經(jīng)變了，”比爾說，“我們沒有太多交流，但是，你的名氣和原則，都讓我很尊敬，也是我愿意和你待在一面墻之下的原因，”他也收起了自己手里的空罐頭，這是他最近跟著刻刀學(xué)來的習(xí)慣，“一味因循守舊，最終不是填不飽肚子，就是被世界淘汰。我需要錢?！?/p>

委婉的語氣，帶著甚至不惜自污的誠懇規(guī)勸，刻刀當(dāng)然清楚這位和自己同在一面墻下的老練雇傭兵大概是怎樣的人，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次會面，那是在有些遙遠的某個下午。

他是一個有著相當(dāng)原則的人，是自私的好人。

刻刀沒有說話，她的原則從來不是為了針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墨守成規(guī)也好，因循守舊也好，她從來沒有靈活變通的意思。

就算潦倒到了付不起一個沙蟲肉罐頭的地步，也不過是挨餓一頓罷了。

為了掩人耳目，方塊艾斯的委托內(nèi)容寫在了紙條上，既然不打算承接，刻刀便將它撕碎，丟在了空罐頭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