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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可真想要睡上一覺。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第四幕，第一場

——我時常在想，人類中的大多數(shù)是否會刻意停頓下來，去回想那些偶然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重要蘊意，或者回想那個它們所依附的隱晦世界。我們夜間夢境的絕大部分或許不過是些依照清醒時的經(jīng)歷而產(chǎn)生的奇妙虛影——但弗洛伊德也曾用他的童年象征主義學說反駁過這種論調(diào)——因為有某些東西并不在此列。它們脫俗而又飄渺的特質(zhì)無法用普通尋常的觀點進行解釋，而它們所帶來的、讓人隱約覺得興奮與不安的影響也可能會讓人短暫瞥見一片屬于精神的領(lǐng)域，這片領(lǐng)域的重要性一點兒也不亞于現(xiàn)實生活，卻被一道幾乎無法翻越的屏障隔離在現(xiàn)實生活之外。就自身的經(jīng)驗而言，我無從質(zhì)疑他的理論——也許，當人們失去了塵世間的意識后，便會旅居在另一個與我們所知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無形生命中，而當我們醒后，卻只會留下些許最為細微與模糊的記憶。我們也許會從這些模糊而又破碎的記憶里推論出許多東西，卻無從證實。我們也許只能猜想，在夢境里，生命、物質(zhì)還有活力，這些人類所知道、熟悉的東西，并不一定是恒定不變的；而時空也并不像我們清醒時所認知的那樣存在著。有些時候，我相信，這種更缺少實在感的生活是一種更加真實的生活，而我們在這顆水陸相間的小星球上所度過的空虛時光則是次要的，或者只是一種視覺現(xiàn)象而已。

——1900年1月冬天的一個下午，當那個人被帶到州立精神病院時，我剛從充滿了此類思緒的年少幻想中清醒了過來。當時我正在醫(yī)院里擔任實習醫(yī)師，而發(fā)生在這個人身上的事情從那時起便一直困擾著我。根據(jù)記錄，這個人名叫喬·斯萊特，或者喬·斯拉德。他有著典型的卡茨基爾山區(qū)居民所具有的外貌，是早期殖民地的農(nóng)夫血統(tǒng)所留下來的子孫中的一員。那些古怪而又令人反感的居民在那些少有旅行者來往的偏遠山區(qū)里與世隔絕地生活了幾乎三個世紀之久，因而已經(jīng)衰落到了某種野蠻而退化的地步，遠不如那些當年幸運地定居在人口稠密地區(qū)的同胞兄弟們那么文明先進。這批古怪的居民簡直就是南方人口中的“白垃圾”的真實寫照。他們沒有什么法律與道德可言，而且他們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也要比生活在其他地區(qū)的美國本土居民糟糕得多。

——喬·斯萊特是被四名警惕地監(jiān)視著他的州警送進精神病院的，據(jù)說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但當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危險的性情。雖然有著遠超過一般身材的個頭與稍顯健壯的骨架，但那雙濕潤的小眼睛卻流露著暗淡而又困倦的憂郁；無心打理也從未刮過的發(fā)黃胡須也長得稀稀拉拉；就連厚厚的下唇也一同無精打采地垂著——所有這一切都讓他那張荒唐可笑的面孔看起來無害而愚蠢。他的年齡不詳，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既沒有家庭記錄也沒有固定的家庭成員，但從他前方的禿頂與牙齒脫落的情況來看，首席外科醫(yī)生認定他的年紀應該在四十歲上下。

?——我們從醫(yī)療記錄與法庭文書上得知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與這個男人有關(guān)的信息：這個人是個流浪漢、獵人，設(shè)陷阱捕捉野獸為生。在他那些原始朋友的眼里，他一直表現(xiàn)得很奇怪。他總是習慣晚上超過正常作息時間之后才入睡。而當他從夢中醒來時，他時常會用一種近乎詭異的方式談論起一些未知而又陌生的東西——那種舉動極為怪異，甚至會讓那些沒有想象力的平民大眾也感到畏懼與恐慌。不過，這并不是說他組織語言的方式非同尋常，因為他只會使用那些在他在日常生活里使用的低賤方言；但他敘述時所用的語調(diào)與講述的內(nèi)容卻如此神秘而瘋狂，以至于沒人能夠毫無懼色地聽完他的敘述。他自己往往也會像他的聽眾一樣感到恐懼與困惑。但是，在清醒后的一個小時內(nèi)，他就會忘記自己說過的所有事情，或者至少是所有那些導致他說出這些事情的東西；并且重新回到遲鈍而又有點兒親切和藹的尋常狀態(tài)，和其他那些山地居民沒什么兩樣。

——但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在黎明時分的反常行為似乎也跟著逐漸變得頻繁與暴力起來；后來——在他被送到精神病院的一個月前——這一行為演變成了一場令人震驚的悲劇，并最終導致他被當局逮捕拘留。事發(fā)的前一天下午，他在狂飲過威士忌之后沉沉地睡了過去，但等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時候，他極為突然地清醒了過來，并發(fā)出了極其恐怖且不同尋常的嚎叫聲。這叫聲使得鄰近的幾個人紛紛趕到了他居住的小屋邊——那是一間雜亂骯臟的地方，他與一個和自己一樣污穢不堪的家庭一同居住在里面。接著，他沖進了雪里，高高地揮動著手臂，開始連續(xù)地向空中跳去；同時高呼著他決心要前往某個“屋頂、墻面、地板上都有光芒，且播放著響亮奇怪音樂的大屋子”。兩個中等身材的人試圖制止他，但他用狂亂的力量與憤怒抵抗著，尖叫著說出了他的意愿，迫切想要找到并殺死某個“大笑、搖動并發(fā)亮的東西”。終于，在突然給了一個試圖制止他的人一拳之后，他陷入了一種惡魔般的嗜血狂喜之中，殘忍地尖叫著他要“跳向空中，燒掉所有阻止他的東西”。

——此刻，他的家人與其他鄰居紛紛恐慌地逃走了，當他們鼓起勇氣折返回來時，斯萊特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一團肉醬般無法辨認的東西——在一個小時前，那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沒有哪個山地居民敢去追他，而且似乎他們也樂于讓他凍死在外面；但過了幾天后，他們在一個早晨聽見他在一個遙遠的山谷里發(fā)出的尖叫聲，于是他們意識到斯萊特不知怎么的設(shè)法活了下來，于是這群人便決定無論如何也必須要將他驅(qū)除出去。就這樣，那些山地居民拿起武器，組成了一支搜尋隊。但隨后不久，在當?shù)仡H不受歡迎的州巡警隊偶然發(fā)現(xiàn)這只搜尋隊，在詢問過他們之后，一位警官加入了搜尋者的隊伍，并將他們的原定目標（不論之前是什么）演變成了由治安官組織的治安維持隊。

——在搜尋隊出發(fā)后的第三天，他們在一棵大樹的空心樹干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斯萊特。隨后，他被帶到了最近的監(jiān)獄，等他恢復意識之后，來自奧爾巴尼的精神病醫(yī)生立即為他做了檢查。他向這些精神病醫(yī)生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他說，他有一天下午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喝了很多酒，然后便睡了過去，然后他再醒來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滿手是血地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雪地里。他鄰居皮特·斯萊特殘缺不全的尸體就在他的腳邊。由于恐懼，他茫然地跑進了樹林里，試圖逃避那個看起來肯定是由他犯下的命案。除此之外，他似乎一無所知，即使質(zhì)詢者們做出專業(yè)的問訊也沒能帶出更多的事情來。

——那天晚上，斯萊特安靜地睡著了，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除了某些表情的改變外，并沒有流露出特別奇怪的特征。但看守病人的巴納德醫(yī)生覺得自己在那雙藍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光彩，那氣弱無力的嘴唇幾乎無法察覺地抿緊了，仿佛他已做下了某個理性明智的決定。但當他們開始詢問問題時，斯萊特再度沉入山區(qū)居民常有的那種空白而茫然的狀態(tài)，只能反復地說他前一天所說過的話。

——第三天的早晨，那個人的精神疾病第一次發(fā)作了。在睡夢中顯示出一些不安之后，他突然陷入了狂暴的狀態(tài)，力大無窮，甚至需要四個人才能將他捆在約束衣中。精神病醫(yī)生們紛紛仔細地聆聽著他所說的話，因為他家人與鄰居口中那些富有啟發(fā)性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相互沖突、語無倫次的故事大大地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心。斯萊特最多胡言亂語了十五分鐘，滔滔不絕地用他那邊遠地區(qū)的方言講述某些光組成的雄偉大廈，空間的大海，奇怪的音樂以及幽暗的山脈與河谷。但他談論的大多數(shù)內(nèi)容都與某個燃燒著的神秘存在有關(guān)——他說那個東西搖晃著放聲大笑地嘲弄著他。這個巨大而模糊的存在似乎對他做過一件可怕的壞事，以至于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殺掉它從而成功復仇。他說，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的，他要飛過虛空的深淵，燒盡一切堵在他路上的東西。他這么說著，直到最后，他的敘述戛然而止了。他眼中的瘋狂光芒逐漸熄滅了，他呆木而奇怪地看著那些問詢者，并開口詢問他為什么被綁著。巴納德博士解開他身上的皮馬甲，并成功地說服斯萊特——為了自己著想——先披上它，并且直到晚上之前都沒有再把馬甲要回來。接著，那個人開口承認，他的確會有時候說一些奇怪的事情，但他完全不知道為何會如此。

——在一兩個星期內(nèi)，他的精神疾病又發(fā)作了多次，但醫(yī)生們并沒有從中了解到更多的東西。最后，他們開始思索斯萊特夢境的源頭到底是什么，因為既他不懂書寫又不能閱讀，而且也從未聽說過任何傳奇或神話故事，因此他能擁有如此華麗絢爛的想象力實在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由于此人只能依靠他自己的簡單語言來進行瘋癲而又不適宜的表述，所以他肯定不是從任何已知的神話或傳奇故事獲得這些想象的。他既不能理解也無法解釋那些自己在胡言亂語時所提到的事情；他聲稱自己經(jīng)歷過那些事情，但實際上，他不可能從任何尋常談話或與他相關(guān)的交流中學習到這些東西。精神病醫(yī)生們很快便一致認定那些異常的夢境就是這種麻煩的根源，這些夢境是如此栩栩如生，因此即便在清醒過來后，它們?nèi)匀荒軌蚨虝旱赝耆瓶刈∵@個低賤平民的頭腦。后來，按照正式的程序，法院開庭審理了斯萊特謀殺鄰居一案，然后以精神錯亂為由宣告斯萊特無罪，并將他押送到了我供職的這所精神病院進行治療。

——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我是個經(jīng)常思索夢境生活的人，從這一點上，你們或許能想象當我完全確認了他的病情屬實后，便會多么渴望去研究這個新來的病人。他似乎也從我身上感覺到了某些友善與親切，這無疑與我那無法掩飾的興趣以及詢問他時溫和禮貌的態(tài)度有關(guān)。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精神病發(fā)作——而我在一旁屏息聆聽他描述那些混亂而又壯闊的圖景——時能認出我來；不過當他安靜下來時，他依然知道我是誰。這個時候他會坐在他房間里那扇帶鐵欄的窗戶邊，用稻草與柳條編著籃子，可能還會為他再也無法享受的山區(qū)自由生活而消沉憔悴。他的家人從未要求來見他，也許他們按照落后的山地居民一直遵循的方式，找到了另一個新的臨時首領(lǐng)。

——漸漸地，我越來越對喬·斯萊特所構(gòu)想的那些瘋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這種感覺甚至到了難以抗拒的地步。這個人的語言與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憐，可他口中的那些鮮亮而宏大的幻想——雖然只是一些野蠻、片段的夢話——卻是一顆出眾的，甚至極為優(yōu)秀的，大腦才能構(gòu)想出來的圖景。我經(jīng)常問自己，一個生活在卡茨基爾的野蠻人如何能夠依靠他那遲鈍的想象力在腦海里營造出這些幻想呢？為何這些幻想的內(nèi)容都暗中顯示出一個天才才能創(chuàng)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萊特如何能構(gòu)想出他在癲狂的胡言亂語時咆哮著描述的那些有著無上光輝與無比巨大空間的燦爛國度？我越來越相信這個在我面前畏畏縮縮的可憐人身上可能發(fā)生了某些不僅混亂而且我無法理解的事情，而這些事情肯定也遠遠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經(jīng)驗但卻更缺乏想象力的醫(yī)學和科學同僚的理解范圍。

——然而，我卻無法從這個人身上提取任何信息。我的整個研究結(jié)論就是：斯萊特游蕩在某種半有形的夢境生活中，或是漂浮著穿過燦爛而巨大的河谷、草甸、花園、城市以及充滿光芒的宮殿——對人類來說這個世界不僅曠闊無邊而且完全陌生未知；在那個世界里他并不是一個農(nóng)民或野蠻人，而是一個舉足輕重而且有著多彩生活的生物。他能夠在那個世界里驕傲地昂首闊步，只有某一個致命的敵人才能阻擋他的去路。這個敵人似乎是一個可以看見、但卻虛無縹緲沒有實體的東西，它不以人形出現(xiàn)——因為斯萊特從未稱它為人，也沒說它不存在，而是稱呼它為“東西”。這個東西曾對斯萊特做過某些非?？膳碌珔s說不清楚的壞事，以至于這個瘋子（如果他真的瘋了的話）一直渴望著要復仇。斯萊特曾間接提到過它們的所作所為，從他的描述來看，我猜那個發(fā)光的東西與他平起平坐不分上下；而且在他的夢境里，他自己也與他的敵人一樣是一個發(fā)光的東西。他曾頻繁地提到自己會飛越無垠的空間，并燒掉一切阻擋在他路線上的東西——這種說法也為我的猜測提供了佐證。然而，他卻在用一些完全不搭調(diào)的鄉(xiāng)野土話來描述這些概念。這一情況讓我不禁的覺得如果那個夢境世界真的存在的話，那么在那個世界里，口頭的語言并不是用來傳達思想的媒介。那個夢境里的靈魂是不是就居住在這個卑微的身體中，正絕望地掙扎著用愚笨凡人那簡單而笨拙的舌頭講述它無法描述的事情呢？我是不是正面對著那些能夠解釋這個謎團的智慧思緒呢？——只要我能夠發(fā)現(xiàn)并解讀它們的話。我并沒有向那些年長的醫(yī)師說起這些事情，因為中年人總是多疑的，他們憤世嫉俗，拒絕接受新的想法。而且，精神病院的院長在不久前還曾用他那如同父親對待孩子般的方式提醒我過度操勞了，提醒我的大腦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