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浪淘沙(上)
第一回 河西
詞曰: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祝鹭傡粝?,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
河西,漢武帝時才進入中原的一處天佑之地。當此神州陸沉年月,它是漢人最后的精神家園。
其時正值西風肅殺,長長的古道上,卻沒有幾個行人。
道邊一家小酒肆,幾間黃土房,屋側貼著已經(jīng)泛白的告示。都督西北五州軍事的奚眷將軍年前就發(fā)下嚴令,凡與南朝宋人接觸者,一律格殺勿論。
酒家保正躲在屋里懶懶地烤火。雖只晚秋,關外的天卻已極冷,這樣的天氣,今天應該不會有客人了。
“叔,你知道是誰殺了沮渠蒙遜嗎?”無聊的酒保在找掌柜聊天解悶。
正在一旁喝酒的掌柜斜睨了酒保一眼,卻不答話,心想著:這事情整個江湖都不知道,我知道個鬼啊。
這沮渠蒙遜乃是河西五涼中的北涼王,曾經(jīng)也是縱橫天下、江湖排名前五的高手。河西只要有他在,哪還有第二個人敢在此地稱王??墒?,去年卻從焉支山傳來消息,一個虬髯漢子,只用了三招,就割破了沮渠蒙遜的喉嚨。這是何等恐怖的實力。
然而,整個江湖,竟沒有一人知道這漢子姓甚名誰、出自哪個門派。
沮渠蒙遜被殺后,河西局面陡然改變,來自南朝宋的漢人明顯多起來,往返宋涼的使者不絕于路。顯然,南朝皇帝劉義隆是想在河西把一盤大棋下活。鎮(zhèn)守長安的鮮卑人自然坐立不安,不但嚴令涼州各國不得與南朝往來,甚至還在出入河西的關隘設下重兵,禁止宋人入境。也正因如此,河西各路的西域胡商也日益減少,原本還能勉強維持生計的小酒肆,變得越發(fā)困難。
酒保正發(fā)著呆,卻聽有人敲門。來客人了。
酒保忙不迭地起身去開門,走進來的是兩男一女三個黑衣人,全都戴著斗笠,看不清模樣。不過,女人是個大肚子,被其中一個男人抱扶著,像是要生了。
酒保忙閃身將三人攔住,道:“你們不能進,在店里生孩子犯晦氣?!币粋€男人直接扔過來一錠馬蹄金,叫道:“一間干凈上房,熱水,再找個乳醫(yī)來!”
酒保掂了掂金子,心中罵了句:“娘的真晦氣,好不容易來樁生意,卻是南朝人。這五涼地界,也就你們敢這般闊綽?!彼桓业米锬先耍荒軕兄_了上房、打來熱水,又要出門去。臨走時,那男人還補了句:“敢報官,你全家死。”
酒保心中“呸”了幾聲,只能去附近村里找了專事接生的婦人來。
回店里時,兩個男人已經(jīng)在喝酒了,在他們桌邊,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一個男人始終用手握著,看來是很重要的東西。
見酒?;貋?,一個男人問:“這里離焉支山還有多遠?”酒保心想:“焉支山是羌人的地界,南朝人看不上羌人,極少去那。這幾個人不會是知道誰殺了沮渠蒙遜,所以去那?”他心里好奇,卻又不敢問,只是回道:“往南不多遠就是。”男人微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約在傍晚時分,就聽見屋里傳來嬰兒啼哭聲,孩子生下來了。
不多時,乳醫(yī)笑盈盈地抱出一個已經(jīng)包裹好的娃:“恭喜吉士,是個小女,這模樣可俊,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p>
一個男人接過嬰孩,因用斗笠擋著,看不出他的表情。卻聽另一個男人有些興奮地道:“兄長,給小公主起個名兒吧?”
頭一個男人抱著嬰兒走到窗邊,打開窗來,卻見夕陽正好,輕聲道:“就以‘祖娥’為名吧?!闭f完,他微嘆了口氣,又輕聲道:“動手吧,不要讓小女看見。”
另一個男人立時明白,也不知從哪來的一柄劍,就架到了乳醫(yī)脖子上,問道:“你家何處,我會把接生錢送過去?!?/p>
乳醫(yī)嚇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卻說不出話來。男人一回身,又看向酒保。酒保也被嚇住了,正要往外跑,那男人道了聲“對不住”,一柄袖劍便直穿他的心藏……
……
大魏延和二年,史稱太武帝的拓跋燾已經(jīng)在位十一個年頭了。這些年他南征北戰(zhàn),無往不勝,放眼中原神州故地,除了幾個還在南方蹦達的漢晉遺老,曾經(jīng)的漢人天下,便已盡在鮮卑人的手上。
為了打敗劉義隆這個島夷,拓跋燾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成果卻相當有限。根據(jù)倚重大臣崔浩的建議,此時宋人的氣數(shù)主要在河西。當年晉人衣冠南渡后,大批的賢儒雅士都逃到了河西隱居。加之五涼諸國重儒興文,漢晉的儒學正統(tǒng)便都傳在了這河西地界。所以要想從南朝人手里奪取中原正朔,籠絡五涼文人乃是正道。
這番道理說來順耳,可惜奚眷雖有謀略、卻不懂收買人心??礃幼?,得再派個老成持重的漢人前去。
焉支山,當年霍去病就是從這里走過,打出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千古哀鳴。如今,這里早已成漢家天下,云杉成林、四季如春,那穿行其間的走獸野狐,正在等待百多年后將要來此會盟萬國的另一位梟雄。
就在焉支山北麓,有一個名喚長城窟的水池,因與過往行路人和馬匹提供食水,漸漸便有人在此定居,做些過路人的買賣。其時正逢儒道西行和佛學東傳,往來不絕的漢族儒士和西域胡僧,多有來此參禪論道者,一來二去,人煙便更加鼎盛起來。
此時,兩個身著常服的中年人正站在長城窟旁。中年人都是三十歲出頭,身背長劍、腰挎書囊,看來皆是文武全才之輩。
年長者,就是人稱“鐵齒安西”的魏高平公李順,表字德正。拓跋燾此番給他的使命是穩(wěn)住北涼局勢。若北涼人聽話,則多加安撫,若其人三心兩意,則需采用雷霆手段。
而另一個年齡稍小的,是他的從父弟,名喚李孝伯。其人少治《鄭禮》、《春秋》,有大才,郡中請他做功曹,他推辭不去,又請他做主薄,到官月余即還。此人生平除了與人吵架,似乎沒有太多愛好。
長城窟邊有一座小廟,廟門前一個弟子見二人站在水池邊發(fā)呆,慌忙上前相迎,詢問道:“二位有何貴干?”
李順從懷中拿出一個請柬交與那弟子,道聲:“長樂仙人成公興寄此英雄帖與我兄弟三人,叫我等來此一晤?!?/p>
弟子拿過請柬看了看,又問:“怎么只來了兩個?”
“長兄李靈因聞新會陶隆亦在此地盤桓,便先去會他了,稍后即來?!?/p>
“那二位別站著干等了,先請進廟中吧。”
二李道聲謝,抬腳走進那廟。
“哈哈哈……趙李三杰,卻少一人,有趣有趣啊。”突然從廟內(nèi)傳來有人大笑的聲音。二人連忙向內(nèi)觀看,只見一個能容納百十人的大殿里,竟是空空蕩蕩,只正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一個身著儒士衣衫的年輕人,端坐正首。笑聲正是從他發(fā)出的。那笑聲在這空曠的空間中反復傳播,讓人感到可怖。
李順止住腳步,冷眼看向那年輕人,悶聲問道:“你不是成神仙!”
那人聽聞此言,又是一陣笑,笑畢卻忽然將臉一轉,亦是冷聲問:“你手里拿的請柬上,何處寫了‘成公興’的名諱?”
李順道:“給我兄弟三人的信,前面一段俱是相同,請我們到焉支山赴約,可末了卻各有一段幾十字的瞎拼亂湊,全無文理可言。若非我弟孝伯粗通易理,從三封信送到手上不同的年月日時,再與八卦之數(shù)求解,方從這段亂文中找到了‘長城窟’三個字。某不才,也算遍交中原名士,除了成神仙,中原還有誰能將這周易象數(shù)之學玩弄到這樣程度?”
年輕人聽他說完,便將眼光移到了他旁邊的李孝伯身上,像是看奇景一般,從上到下看了半天,這才說道:“李孝伯,三歲讀詩書,七歲便通曉六經(jīng),九歲即開席授課,天下人皆說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你卻從不入仕為官,每日只吐狂言,所以得了個‘狂儒’的雅號??赡切┐廊擞帜睦镏溃煜麻g只你能破解我設下的謎題,只你配做我一生的對手!”
李孝伯聞言,與李順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方問:“閣下究竟是何人,叫我等來,又所為何事?”
年輕人向座中一揮手:“請坐吧。河西之地甚偏,沒有好茶招待,只有陳年的靈壽茶,還望二位見諒?!?/p>
李孝伯一愣,旋即便坐了下首,將桌上早已泡好的茶端起來咂了一口,又細細品了幾分,這才回道:“閣下倒是有心,知我兄弟皆是趙郡人,特意備上這靈壽茶。說起來,倒真是有段時間沒品過這個味道了,多謝閣下美意?!?/p>
年輕人略一拱手:“好說好說,高平公也請坐吧。不過,這里本放了三個位子,正是為‘趙李三杰’準備,可惜令兄未至,只好空著了?!?/p>
李順見李孝伯落了座,只好也跟著坐下,卻不飲茶,只是問:“閣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為何如此大張旗鼓把我們兄弟叫來?”
那年輕人也如李孝伯一般,舉起茶杯來輕啜了一口,方緩緩道:“不才姓義名康,生平?jīng)]甚愛好,只會與人舌戰(zhàn)。在下聽說趙郡李氏的三位兄弟俱是個中高手,故而相邀?!?/p>
聽到“舌戰(zhàn)”二字,李孝伯便一下來了精神,忙問:“義兄竟是相邀舌戰(zhàn),有趣得很。話不多說,請出題吧?”
旁邊李順正要反對,義康搶先一拍手,道聲:“孝伯兄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氣了。敢問孝伯兄,當今天下,南北對決,北朝若想徹底打敗南朝,當以何種策略為上呢?”
這種關于時局的探討,李孝伯等趙李儒士平日里不知進行過多少回。此時聽聞義康相問,李孝伯當即答道:“南朝皇帝劉義隆剛愎自用,無人君之德,其手下南朝貴族也多是紈绔子弟,無堪大用者。南朝唯一可用之兵,只有一支北府兵,可用之人,只有一個檀道濟。依我之見,北朝只要能滅了北府兵、殺了檀道濟,拿下南朝便不在話下?!?/p>
義康聞言,拍手贊道:“孝伯兄高見。那么如果南朝想拿下北朝呢?”
“呃……”義康反口這一問,倒把李孝伯問住了。畢竟李孝伯身為北朝人,就算再狂儒,也不敢妄議如何顛覆朝局。義康之問,顯然便是故意難為于他。
義康見李孝伯沉吟不語,微作一笑:“其實孝伯兄心中必也是知曉的,只是不肯說出來吧?胡人的朝局,一向以來最大的問題便是繼承制的混亂,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從無定數(shù)。眼下,北朝皇帝學南朝立嫡長子為太子,然而那些個皇叔皇子們,誰不覬覦?依在下看,南朝若想動搖北朝根基,最佳策略莫過于在當朝太子拓跋晃的身上做文章。孝伯兄以為如何?”
李孝伯并沒有說話,表情中卻流露出對義康的佩服??磥?,他也曾這般想過。
義康見狀,又是神秘一笑,續(xù)問道:“在下還有一問,聽聞你們兄弟是奉魏帝之旨來北涼安撫民心的。倒要請教二位,當以何種態(tài)度安撫呢?”
李孝伯這次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廣施教化’四個字!”
義康卻擺了擺手,做出不屑的表情,道:“書生誤國,書生誤國矣!”
李孝伯倒不生氣,卻問:“敢問閣下有何高見?”
義康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這些年來,涼州地界的王權一個一個走馬燈似的換,百姓日子從未安寧,李兄可知原因何在?只因西域的財貨難以數(shù)計,涼州是中原西出塞外的唯一通道,此路上走私之利,堪比國帑。在這條道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惡是除不盡的。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在此養(yǎng)一頭狼,才能鎮(zhèn)住群魔亂舞……”
“喂喂喂,你們不能進去!”他這話剛說了一半,卻從門外傳來嘈雜聲,像是弟子在阻止什么人進大殿來。義康立即停了話頭,口中默念一句“狼來也”,便喚外面:“放他們進來吧?!?/p>
話音剛落,走進兩男一女三個人,俱著黑衣,其中一個女人,懷中還抱一個嬰孩。為首的男人,手中拿一個包裹,剛一進門,便大聲問道:“陶隆不在?他在哪里?”
義康輕聲一笑,回道:“陶醫(yī)師有事不在,你可坐這等他一陣子?!?/p>
那人也不客氣,便在八仙桌剩下的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然后問道:“你們是誰?”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這樣尷尬地沉默了好一陣。這時,義康方道:“此地本是當年霍去病將軍祭天之所。在這里流傳一個老規(guī)矩,誰能在這里坐到一個位子,誰就可稱當世英雄。今日我等四人有此榮幸,日后便足可稱英雄矣!不知這位兄臺如何稱呼,找陶醫(yī)師所為何事?”
新來的黑衣人卻并不答他話,只是將手中包裹緊緊攥著,很明顯,那東西對他很重要。
正在這時,門外又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李順、李孝伯的長兄李靈,而另一人,神態(tài)飄逸,說不出的瀟灑自如,黑衣人剛一見他,便喚了聲“陶老兄,別來無恙?”
那人自然就是南朝大醫(yī)陶隆。
陶隆正要回應,李靈卻向李順大喝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面前,竟還在此安坐嗎?”
李順一驚,“難道他是……”還未說完,李靈手中劍已出鞘,直刺坐著的黑衣人。那人見狀,瞬間從座中彈起,與另一個站著的黑衣人同時攻向了李靈。與此同時,李順亦拔出背上長劍,與李靈并肩對敵。雙方便在這空曠的大廳中打斗起來。兩下實力又極相當,這一打就從廳內(nèi)打到了廳外。
“哇嗚!”黑衣女人懷中的嬰孩哪經(jīng)得住這樣激烈刺激的生死搏斗,便不住啼哭起來。陶隆忙過去抱拳道:“夫人請隨我去僧房,別讓孩子受了驚?!焙谝屡酥浪呛谝履腥说呐笥眩阋膊欢嘣?,就隨他去了。
變起突然,可是廳內(nèi),竟還有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動。
“義兄,他們都走了,我們的舌戰(zhàn)可以繼續(xù)了吧?”
“孝伯兄不想問問那三個黑衣人是誰?”
“不需問?!?/p>
“為何?”
“搶了我兄長位子的人,都活不下去?!?/p>
“這個人可不見得?!?/p>
“哦?”
“因為他就是魔君李寶?!?/p>
?
第二回 從軍
公元四三六年。北魏太延二年,南朝宋元嘉十三年。春。
這一年突然發(fā)生了兩件事,讓天下之人頓感時局之艱。
第一件,北魏的太子拓跋晃,因突發(fā)之疾夭折,年方九歲。
第二件,南朝宋皇帝劉義隆自毀長城,誅殺百戰(zhàn)名將檀道濟。
兗州高平郡。城外古道。一匹瘦馬,馱著一對十一二歲的兄妹。小妹低垂著頭,在馬上晃晃悠悠,若非兄長緊抱著,怕就要摔下馬去。
“林兒,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金鄉(xiāng)了,我們一定能找到大父說的那位真人為你治病?!?/p>
原來小妹此時正生著重病,想是兩人倉皇奔逃,方使舊疾復發(fā)。
那林兒半瞇著眼,臉頰上仍有殘留未干的淚漬。小小年紀的她,眉眼中卻顯出堅強的勇氣。聽得其兄之言,林兒忽然將身子一顫,仿佛做了一場噩夢。
其兄關心地問:“又夢見那道強光了?這個夢從出生便糾纏我們兄妹,也不知何時方能止歇?!?/p>
林兒搖搖頭,“阿兄,劉義隆為什么要殺大父?大父不是為大宋立下過汗馬功勞嗎?”
她的聲如銀鈴,帶著稚氣的童聲、卻語調平穩(wěn),不似初遭大難。
兄長一面用臉頰緊貼著妹妹,給她一些溫暖,一面堅毅地道:“當今天下,神州陸沉,生死都不過一瞬。劉義隆心狠手毒、殺了那么多人,誰又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逃脫這樣的命運。大父臨終時言道,要想明白我們兄妹夢中那道強光的含義,必須回金鄉(xiāng)來尋找一位能醫(yī)治你舊病的真人。林兒,我們就要到了?!?/p>
原來,這一對兄妹正是提出“三十六計”的南朝宋名將檀道濟的一對孫兒孫女。宋帝劉義隆冤殺檀道濟,滅其全族,只這兩個殘余血脈僥幸存活,逃到了宋魏邊境、檀道濟的故土高平金鄉(xiāng)。兄長名喚檀羽,小妹名喚檀林。這不過十一二歲的兩兄妹,就這樣被拋棄在了這千年一遇的亂世之中。
正走著,忽聽見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檀羽極目望去,那是一隊北人軍士。他二人自到邊境后,已經(jīng)換了魏人衣冠。但畢竟是南朝人,易被當成奸細。檀羽連忙勒馬,退到道旁草邊,小心低垂著頭,等軍士過去。
過不多時,軍士策馬來到近前。為首一個軍官竟與檀羽年齡相仿,他見道邊立著二人,亦勒住馬,側目問道:“什么人?”
“本鄉(xiāng)農(nóng)戶。”檀羽操起并不熟悉的金鄉(xiāng)土話小聲回答。
“給我綁了!”誰知那軍士二話不說,就叫手下綁人。
變起突然,檀羽連忙辯解道:“我兄妹良家農(nóng)戶,隊主為何無故綁我們?”
那軍官咧嘴悶聲一笑:“哼!農(nóng)戶?兗州連年戰(zhàn)亂,百姓窮困難當,普通農(nóng)戶誰家有馬?你這馬雖瘦,卻分明是匹良駒。這若不是你二人從別處偷來,那你們就是島夷的奸細。不管如何,今天都可綁了你二人,絕錯不了?!?/p>
檀羽心中一咯噔:“素聞北人野蠻嗜殺、強橫無謀,怎么這個北人軍官倒如此有心?”
然而他也并非等閑之輩。南朝人承魏晉遺風,酷愛玄談激辯。檀羽雖出身將門,卻從小受大儒們耳濡目染,方才十余歲,就已在南朝辯壇上嶄露頭角。
于是,就聽檀羽高聲辯道:“隊主此言差矣,你看我兄妹兩個,瘦弱無力,哪個有此良駒的壯士會被我們盜了馬來,又有哪個南朝不長眼的軍官,會派我們來做細作?”
軍官被他這高聲辯解,先是一愣,倒不生氣,反是微點一點頭。
檀羽見一言奏效,便續(xù)道:“我知隊主此番是為征兵而來,故而道邊見人就綁。我被綁去倒也罷了,可我小妹體弱,若離了我卻難以活命。還望隊主開恩,許我為小妹先覓良醫(yī),而后再來從征。”
那軍官聞言十分詫然,把檀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方問:“你怎么知道我是為征兵而來?”
檀羽似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道:“我聽路人說,南朝島夷自毀長城,大汗手下那些將領,聽說檀公不在了,個個彈冠相慶,都鬧著要南征北伐。加之皇太子不幸夭亡,大汗認定是北方蠕蠕所為,盛怒之下便要發(fā)兵征討。起大軍必先征兵,我們此來路上便已碰上好幾次。我看隊主這一路并無匆忙行色,不似開赴沙場,那么多半就是來征兵的?!?/p>
軍官一聽,忽然就在馬上前仰后翻地大笑起來,把檀氏兄妹都笑得莫名其妙。笑了半天,這才用馬鞭指著檀羽道:“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今天會遇上貴人,沒想到今天真讓我碰見個能言善辯、足智多謀的。小弟,你這兵我征用了!”
檀羽沒想到這軍官是個楞子,一時無語。
卻見那軍官又突然湊過來,一臉壞笑地小聲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大忙?”
檀羽一怔:“什么忙?”
軍官“嘿嘿”一聲:“那邊村里有一個叫木蘭的阿姊,武藝高強,我想娶她做我的小君,可她怎么也不肯。小弟,你心思這么活,幫我把這事辦成,如何?”
“啊……好吧。”檀羽怕身份被拆穿,不敢輕易拂逆于他,只好暫且應允。
軍官立時得意起來,當下便帶路,往他說的那個村子走。
一邊走,軍官一邊介紹:“我叫韓均,家中排行第二,我父是大汗帳下冠軍將軍韓茂。我向阿爹立了軍令狀,要在北伐中立頭功。小弟你跟著我,保你吃肉喝酒?!?/p>
說話時,便來到一處竹林,遠遠的就聽見有金竹敲擊的噼噼啪啪的聲音。韓均忙勒住馬,小聲道:“木蘭阿姊肯定又在練武。我不敢過去了,每次去都被她打?!?/p>
檀羽見他一副怯怯的模樣,心中一笑,口道:“二郎放心,此事交給我吧。”
于是他當即策馬,循聲過去,才見一個黃衫的小女,正在用一柄寶劍敲擊著周圍的竹子,一招一式,很有模樣。
檀羽仔細打量那小女,約莫十三四歲年紀,清沏的臉頰,略帶幾分成熟氣息,頭發(fā)隨意挽著,水靈的眼神中透著一股慧黠之氣。她練武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顯是完全陶醉其中。
這便是韓均說的木蘭了。
檀羽見木蘭專注非常,倒不好去打攪于她。便小心翻身下馬,將小妹接下來找地方坐下,喂她吃了些干糧,這才坐下來靜靜地看木蘭練武。
林兒因身體疲乏倒在阿兄身上瞇眼歇息。檀羽則看著木蘭練武入了神,竟完全不知她是何時停了動作、走到自己身邊,直到她問了一句:“你們是誰?”這才回過神來。
“呃,我們從外鄉(xiāng)來。我小妹生了病,想找個客棧打尖,順便延請醫(yī)師診治。阿姊是本鄉(xiāng)人嗎?我看你的劍法超群,定是女中豪杰?!碧从痣m已知木蘭之名,卻不道破,只作路人口吻。
木蘭嘆道:“若能在家耕織,誰愿習武。只怪大汗即刻要點兵北伐,發(fā)下軍書十二卷,要阿爺從征。阿爺家無大兒,只有小女木蘭,木蘭只好替父去應征?!蹦咎m雖然習武,聲音卻極細致溫柔,如同鄰家阿姊,難怪韓均為她著迷。
檀羽又問:“木蘭姊要去從軍?你武藝這么高強,哪個將軍若收你當兵,真是三生有幸呢?!?/p>
木蘭仍作哀怨之色,“鮮卑人從不讀兵法,只知道殺人。有一個叫韓茂的將軍,聽說有一次攻打南朝時,連屠了十幾個村落,致當?shù)責o人聊生。要是讓我跟了這樣的將軍,再好的武藝,也只是為了殺人。與其那樣,我寧愿抗命不從征呢。”
檀羽兩句話便問出了木蘭不愿加入韓均隊伍的原因,心中一喜,口中又道:“木蘭姊不僅武藝出眾,手中武器似也不凡。可愿與我一觀?”
木蘭很爽快,便將手中寶劍交在檀羽手上,問道:“客懂劍?”
檀羽拿過劍來,將寶劍略一拔出,登時一股寒光射出劍鞘。檀羽一凜,連忙收劍回鞘,大贊道:“好一方寶劍!我大父常年征戰(zhàn),故而家學中尚也懂一些劍道,可卻從未見過如此寶劍?”
木蘭不無得意地道:“此劍乃是鄰縣郗家莊一位奇人所贈,劍身上刻著‘含光’二字?!?/p>
“含光劍!”檀羽更加詫然,“先秦衛(wèi)國鑄劍名師孔周三大名劍之一的含光劍,據(jù)傳早已失蹤。今日有幸一睹,真乃三生有幸啊。握著此劍在手,我心中忽有一股莫名的親切之感,想來定是與木蘭阿姊甚有緣份哩。”
木蘭見他竟識得此劍,也是另眼相看,當即豪爽地一抱拳,“客識劍,想也是好義之人。今日能在此相識,以后自然就是道上的朋友?!?/p>
檀羽回以一禮,方又問:“不知這位贈劍的奇人是何許人也,竟將如此寶劍相贈?”
木蘭道:“他是這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醫(yī)師。不過這個醫(yī)師是個怪老頭,每次見他,不是臉上貼塊膏藥,就是手上纏著麻布,反正就沒見他清爽過。人家問他:你老這又是怎么了?他總是大笑著說:好事,好事。你說這人怪不怪。有一次我與好友去郗家莊玩耍,恰巧碰到怪老頭出山,我上前抱拳喚了一聲‘真人好’,他就突然高興得不得了,說我是有緣人,以后定要輔佐明君,就拿這方寶劍贈與我了?!?/p>
檀羽聞言,心中大喜,若真如木蘭所言,此地只這怪老頭一位醫(yī)師,那不就是大父讓自己尋找的那位真人嗎?檀羽心下一番盤算,便道:“我兄妹此來金鄉(xiāng),正有意去尋找這位真人。木蘭姊如若方便,懇請為我們帶個路?!?/p>
木蘭心腸熱,自然挨不過他們的請,當即答應領路前往郗家莊。于是檀羽扶小妹上馬,自己牽著馬緊跟在木蘭身后。至于后面那個著急的韓二郎有沒有跟上,就不得而知了。
?
第三回 東山
木蘭向家里人告了假,收拾了幾件衣物,同檀氏兄妹一路詢問著,來到了鄰縣的一處客棧打尖,順便向店家詢問怪老頭的住處。
“老實說,沒人知道怪老頭到底住哪里。他愿意為大家看診時,自然會出現(xiàn),不愿意的時候,就消失不見。大家只知道他住在東山的某座山崗上,可到底是哪座山崗,沒人知道。有好事者曾去跟蹤過他,每次都看他從一個寫著‘妙聞精舍’的山門進去,山門處有一個西域模樣的小女在守門,年齡和你差不多。但是,如果你跟著進去,卻找不到山里面有什么房子能住人。更奇怪的是,下次若再去,那‘妙聞精舍’的牌子,又換地方了。
木蘭聽完敘述,笑道:“有趣有趣?!庇謱μ词闲置玫溃骸安蝗缥覀?nèi)|山看看?”
兄妹答聲好,三人便來到了東山附近。這東山,就是當年“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的那座東山。山并不高,但在這魯中平原地界,也算是山崗錯落、景致絕佳之地。
三人走到東山附近一個小山包上,極目望去,終于傻了眼。原來,這里根本就沒有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四方是延綿的山嶺,讓視線所及,只有山中的土石和野林而已。
林兒“啊”了一聲:“從小聽人說孔子登東山,原來東山是這個樣。這可怎么辦?”
檀羽卻只有一個信念:深山出高士。能躲在這里過生活的人,都是出凡脫俗的,難怪他的大父要讓他來此地尋找真人?!耙晃覀兿人奶庌D轉?看看有沒有什么人可以問問?!?/p>
說罷,三人便先往東南方走去。走了小半個時辰,果然見到了店家說的“妙聞精舍”的山門。山門在一座山嶺腳下,山門之后是不知多少先民踏出來的一條土路,彎彎曲曲,一眼望不見頭。
山門處,是一個著西域衣服的小女,誠如店家所言,和木蘭差不多年紀,身段也相仿佛,手中還握著劍。
檀羽上前問道:“請問這里是不是有一位與人看診的真人?”
那小女面無表情,只懶懶地答了聲“是”。
檀羽又仔細打量了半天這小女,忽對身后二女道:“適才聽店家所言,這妙聞精舍應當沒有這么簡單。要不,我們先不進去,到別處看看再說。”于是,三人又掉回頭往西北方走去。
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西北方也走了小半個時辰,他們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一道山門和一模一樣的一個小女。他們就像踏入了一個迷宮一般,一切都回到了原點。這足以引發(fā)木蘭的一聲驚呼:“天吶,白日見鬼了吧?”
檀羽卻非常鎮(zhèn)定地道:“這一定是一對雙胞胎女兄弟??磥砗檬抡哒也坏焦掷项^,就在于此了。我們得做選擇,二選一。”
木蘭笑道:“那還不簡單,兩個山頭都去走一遍不就知道了?頂多花點精力,總是能找到的?!?/p>
檀羽道:“這個辦法好事者一定能想到。我想,如果不破解這個謎題,不論從哪個山門進去,最終都找不到怪老頭。因為,這些山頭縱橫交錯,他只要在某些地方設下岔路、障礙,你就別想找到他?!?/p>
木蘭一聽,便犯起難來,“難不成我們在這兒干等?”
旁邊林兒抿嘴一笑:“萬一怪老頭十天半個月不出現(xiàn),我們也是等不到的。木蘭姊別急,阿兄他一定有辦法。”
說罷,兩人都不約而同看向檀羽。
檀羽點點頭,道聲:“先找個地方坐著慢慢想吧?!北惴鲋謨簛淼揭豢么髽湎驴繕渥恕K麅蓚€人走了這么多路,頗有些疲了,兩人相扶而坐,卻沒有一句話。
木蘭有些無聊,只好也坐了旁邊,不時地揀起一顆石子,擲向遠處的大樹。
怪老頭的謎題固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可越是如此,檀羽越確定了此人就是檀道濟要他尋找的那位真人。
然而,檀羽仿佛生下來就只好儒學,自小將儒家經(jīng)典背得滾瓜爛熟,卻從沒有打算如檀道濟般走上兵家之路,所以這詭道兵陣他并不擅長。檀羽看看林兒,兩人都有些無奈,半天也沒拿出主意來。
“哎喲!”木蘭扔的一顆石子不小心蹦到了林兒臉上,嚇得林兒捂了捂臉,木蘭連忙道歉賠禮。
這一個小變故,卻忽地讓檀羽心中一亮。他小聲問林兒:“木蘭阿姊的石子是向前扔的,怎會落到你這兒了?”
“碰樹上彈回來了,很奇怪嗎?”
“林兒你看,這精舍的山門,一個設在東南方向,一個設在西北方向。你抬頭看這四周的山,連綿環(huán)繞,而我們恰坐在一個山谷里。這像什么?”
“像我們目前的處境!”林兒與乃兄一般的聰慧,一經(jīng)提醒立即明白過來。
“沒錯。大父臨終時讓我們來此尋找真人,如此明確的任務,絕不會無的放矢。而這里如此怪象,絕不是簡單的奇門兵陣,否則天下通曉奇門之人何止一二,又豈會無人能解?所以我想,這是那位真人在暗示我們什么,這個暗示只有你我二人才能明白,你說是嗎?”
“哦,我懂了!剛才我們在東南的山邊,現(xiàn)在又在西北的山前,這不就喻示我們一路北來逃難的路線嗎?現(xiàn)如今,我們坐在這山谷里,不知道哪里才是我們的出路。阿兄,你覺得哪里會是我們的出路呀?”
“我們自南來,一路向北。物極必反,現(xiàn)在,是時候返回去了。”檀羽眼中顯出堅毅果決的神情。
林兒一擊雙掌:“是了。感謝木蘭阿姊彈過來的石子,我們這就回南門去。”
于是檀羽扶起小妹,三人一道,緩步向前,徑奔東南的“妙聞精舍”山門而上。
?
第四回 孤峰
剛走進山中,三人就感到了不妙。在這延綿的深山之中,真可叫抬頭不見天日,沒有任何可以判斷方向的參照物,轉幾圈就迷了路,更別說找出往北的去路。這種地方,即使當?shù)氐睦限r(nóng),也要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而像檀羽他們從沒來過這里的生人,是斷不敢進來的。
木蘭急道:“哎呀,這可怎么辦。如果陷在這里,不但找不到那怪老頭,連出去都難了,我們會被困死在這里的?!蹦咎m一腔熱腸,又是本鄉(xiāng)人,害生客在這山中迷路,她心里過意不去。
檀氏兄妹卻要平靜得多,他們年齡雖小,可畢竟剛經(jīng)歷劇變,從生死線上活下來,心智遠較旁人更為堅強。只聽檀羽道:“木蘭姊莫急。我向建康的星官學過一些占星之術,等一會兒天逐漸暗淡下來,北極星升起的時候,我們到一個相對高處去觀察,就能準確地把握自己的方位了?!?/p>
木蘭詫異不已,觀星之學于她而言是高深難測的學問,她何曾想過自己竟然能碰上一個懂這門學問的人。她忙問:“客會占星,可否教教我?”
檀羽笑道:“說起來也不難。你只要先確定一個仰視的高度。這個高度跟我們所在的南北有關,在南朝仰的高度就低一點,在北朝則要高一些。如果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大約這個高度應該是這樣……”檀羽一邊說,一邊過去托住木蘭的下巴往上翹,續(xù)道:“有了仰視高度之后,在這個范圍環(huán)顧四周,會找到一顆最亮的星星。這顆星星即使在太陽還沒下山時就能看到,而且不會隨著太陽一起動。這就是北極星了。它所在的方位,就是正北方?!?/p>
恰巧,此時正是太陽西沉,天色逐漸變暗的時候,天上的繁星若隱若現(xiàn)。在那浩瀚宇宙中,檀羽仔細觀察,很快就辨認出了北極星的方位。
于是,便由檀羽在前帶路,看著北極星一路往山頂?shù)姆较蜃摺S肿吡艘粋€多時辰,直到天已完全黑下來,三人終于來到山頂。
“啊嗚……”來到山頂那一刻,一聲長嘯在檀羽喉間不自覺地發(fā)出。他站在山巔,向群山眺望,頓時領悟孔子小魯那浩然的情懷。
與此同時,是林、蘭二女的驚呼:“哇喔!”
因為山頂?shù)钠婢?,讓三人真正的震驚了。
在對面,有一處聳然獨立的山峰,像一支毛筆一般,孤零零地站在這群山之間。而在那山峰的頂端,則有一群不小的宅院,巋然立于那座孤峰之上,映襯在夕陽之間,竟是那樣的挺拔堅韌、傲然于世。
是何等樣奇特的主人,才會在這樣獨絕的境地,安下自己的家園?
一股蒼涼之感在三人心中油然而生,還沒見到主人,他們心中已被徹底地征服。因為,這間房子,已真正與大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滿眼望去,伴隨它的,是落日孤鴻,是群山環(huán)伺。它融入自然,成為這里唯一的王者,讓所有山巒做自己的臣民。沒有阿諛奉承,沒有小人冷箭,它只淡然于世。
林兒看著這奇景,長吁一口氣,道:“阿兄,這間房子的主人,一定是造物主,對不對?兄長若有詩性,何不吟誦一闋以贊此景?”
檀羽回頭看她滿眼期待之情,爽然道:“這樣的美景,若沒有詩文贊美,可不是糟蹋了哩?!庇谑撬皖^沉思起來,不多時,就聽他幽幽地吟道:
壯哉孤峰嶺,天地共奇玄。
森森多峭壁,淺淺少泉源。
石皆呈魅影,草盡現(xiàn)繾綣。
怪老比智者,真人作此山。
借得神斧手,寫就鬼才篇。
松間飲美酒,月下脫塵凡。
醉成造物主,醒為谷中仙。
不知何所欲,我自在悠閑。
林兒聽他吟完,不禁贊道:“妙哉,這山如此出凡脫俗,再配上阿兄這首詩,真是不枉此行啊。”
旁邊木蘭非文雅之人,此時卻潑起冷水來:“你們這兩個小文人,還是先想一想,我們怎么才能過到對面去吧?這路都沒有,只那幾根麻繩,如何能過去?”
她一邊說,一邊手指著旁邊一棵大樹。原來樹上掛著一根長長的麻繩,足比一握還粗??墒?,麻繩只是獨獨地垂著,并沒與對面什么東西連起來,更不可能通過麻繩攀援過去。
檀羽皺眉看著這情況,是啊,從這邊山頂望過去,到那孤峰足有幾十丈。中間沒有路、沒有橋、沒有任何聯(lián)接。下面是真正的萬丈深淵,讓人一看,便不自覺的心下生怯。別說木蘭還沒有練到頂尖高手的輕功,就算有,她也無法帶著兩個不會武的人躍過去。還得想別的辦法。
檀羽有些遲疑道:“那房中的主人一般都是怎樣過去的?”這地方如此險絕,且不論當初這房子是怎么造的,便是要每日往返,也很難讓人想像。
木蘭走過去檢視了一番那垂著的麻繩,想了半天,忽道:“你們看這繩端,好像有被啃過的痕跡?!?/p>
“啃過?”檀羽也過去看了看,的確如她所言。
檀羽又回頭,朝天上望去。這時候,遠處忽然傳來幾聲鶴鳴,他聽到這聲,立即了然,便笑道:“應該是它們了?”
木蘭尚不明白,檀羽解釋道:“我猜對面飛的那幾只鶴一定是那房中主人養(yǎng)的。鳥兒可以把這麻繩從這邊刁到那邊去,然后再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順著繩子往返了?!?/p>
木蘭隨她指示看過去,對面山崖上的確有一個大的凹槽,必是綁麻繩用的。鶴是一定被訓練得很聽話,主人一聲哨響,它便隨時將麻繩傳遞。很顯然,自己這三個人,使喚不了這些鶴。
木蘭回過頭來,在道旁找到了兩根大樹,向著對面那個凹槽比劃起來。檀羽一看她的動作,便知她是要用那兩棵樹做成一個彈弓,利用樹桿的彈力,直接把麻繩彈射過去!
待這個巨大的彈弓做好,木蘭又仔細確認好方向,方在道邊找了根結實的樹杈綁在繩頭,然后狠狠一用勁,便將一頭綁著樹杈的麻繩狠狠地彈到了對面。繩頭的樹杈,果然緊緊地嵌進了凹槽,將麻繩連在了兩邊山頂之間。
麻繩在兩頭的固定方位似是經(jīng)過了主人的精心設計,是從上到下剛好有一個斜度。檀羽抬眼望過去,對過的另一個棵大樹上,同樣綁著類似的麻繩,而己方這邊,則也有一個凹槽,想來,若要從那頭回來,則可反其道而行。
于是,三人齊動手,收集了大把的樹藤,制成三條繩環(huán)套在了手上。制作完成,三人互相對望了幾眼,檀羽見木蘭要發(fā)話,便搶先說道:“這種事,當然是男子先來?!闭f罷,便將繩環(huán)套在了麻繩之上,然后他腳下一用力,身子立即順著麻繩滑了出去。
麻繩的斜度確是經(jīng)過了精確計算,并且麻繩上也抹了桐油。檀羽滑行速度既不快也不慢,就這樣晃晃悠悠到了對面。
剛一到,檀羽還沒來得及腳踏實地,就聽見了一陣女聲:“奴婢恭迎公子大駕?!?/p>
?
第五回 歷史
檀羽轉頭去看,旁邊站著的,正是山門處那個雙胞胎女兄弟。
檀羽先一詫,旋即反應過來,便問:“你們是?”
女子中一人回道:“奴名光子,這是我妹電子,我們的主人姓牛。主人讓我們在此恭迎檀氏兩兄妹,二位既然到了,便請隨我們?nèi)ヒ娢壹抑魅税???/p>
正此時,木蘭和林兒也順著麻繩滑了過來,聽見了光子的話。林兒奇道:“你怎會知道我們?”
光子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只從其妹電子手上接過來一個錦盒,向林兒一遞,柔聲道:“奴家主人知曉檀小娘子感染風寒,特備良藥一劑,小娘子服下,當會藥到病除。”
說罷,光子掀開錦盒,只見其中一枚小白藥片,一杯清水,別無它物。
“這……”林兒未答話,檀羽倒先遲疑了,“未經(jīng)脈診,貴主人怎知小妹之疾為何?這一小片東西就能藥到病除?即便毒藥也無這般藥力,這卻如何讓人相信?”
光子聞此,向旁邊電子眼神示意一下。電子直接上前,從錦盒中的藥片上掰下來一小片,直接喂進了自家嘴里,又安安靜靜退到后面。
這一番動作,讓檀羽三人全都傻了眼。
光子卻不介意,只等了半刻鐘時分,方開言道:“時間過去這么久,奴家小妹安然無恙,貴客相信這不是毒藥了吧?一會兒山路寒冷,恐怕小娘子的身體支撐不住。此藥自有奇效,請小娘子務必服下。”
檀羽見狀,真是倒吸涼氣。對方將什么都想好了,禮數(shù)做到了極致,可自己又如何能拿自己的小妹去冒險呀。
倒是林兒生性堅毅開朗,見對方這番禮數(shù),便徑直走過去,將那剩余的小藥片就水吞了。她的動作很快,檀羽竟也沒反應過來。見她如此行狀,正要出言斥責。卻見林兒笑容燦爛,安慰乃兄道:“阿兄放心,我感覺沒什么事,倒是精神有些振作了哩?!?/p>
檀羽更感詫異,這究竟是何種特效藥,竟有這等神力。正無所措時,又聽光子催促起來:“恐奴家主人等急了,賢兄妹還請這就隨奴家上山吧?這位木蘭阿姊,還請在此地稍等片刻,賢兄妹見過主人后,自會回來與你會合?!?/p>
檀羽看看林兒,林兒點頭道:“主人家如此盛情,卻之無禮,我們就跟去看看吧。適才服了那藥,我感覺身體輕盈了很多,阿兄扶著我走,應該可以的。”
檀羽依言扶著林兒,又與木蘭相約仍在原地相見,方才隨那光子一路往前走去。山路艱險,霧氣沉重,路愈走愈窄,天愈走愈寒。光子很善解人意,為兩兄妹準備了狐皮衣服取暖,如此緩步向前,倒也不算困難。
走了一炷香工夫,突然看見一道天光射下來,眼前一迷糊,就仿佛直達天境了一般。周遭景致也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原本泥濘破敗的山路,卻變成了平坦的青石板大路。仙霧纏繞的前方是一塊一塊的牌坊,立在道路中間,層層疊疊,被迷霧擋著,一眼望過去,卻似乎望不到盡頭。
只有第一個牌坊上清晰的寫著兩個字——伏羲。
檀羽扶著林兒,一路走一路看,他們看到了“唐堯”、“虞舜”,看到了“夏”、“商”、“周”,也看到了“秦”、“漢”、“魏”、“晉”,前面的牌坊仍然看不到盡頭,可是突然,光子卻停下了腳步,不再往前。
“牛先生讓二位在此等他,請稍候片刻。”光子說完話,與電子一側身,消失在了云霧之中。
兩兄妹正自狐疑,卻聽一個聲音傳來,“你們總算到了。”
“你是?”檀羽警覺地問。
話音剛落,一個打扮奇異的人站在了他們面前。這是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然而卻未蓄須,滿臉上下無一根胡渣子。檀羽從他的聲音即能判別,他不是宮里的閹人?!安皇情幦藚s為何沒有胡須”,檀羽心中疑惑不已。
更奇特的,還是他的裝束。頭上一頂深綠色的帽子,卻只有前沿。身上衣服是短打,皮質面料,卻也看不出是哪種動物的毛皮。褲子鞋子也都是皮質,鞋子是純黑色,走在石板路上聲音清脆。這是一個怎樣奇怪的人啊,即使在這胡人當?shù)赖哪暝拢彩遣怀R姷摹?/p>
那人臉上掛著笑容,還算和藹。只聽他道:“小朋友們,總算等到你倆了。隨我來吧?!闭f罷,他就當先領路,往旁邊一條側道走去。道路不遠處,有一間不大不小的磚房。
檀羽問林兒:“怎么辦?”林兒堅毅地道:“都走到這兒了,總不能回去吧?這人一定就是大父要我們找的人。我看他說話倒還和氣,跟去看看又有何妨。”
于是兄妹兩個便隨來人移步前行,到了那座磚房前面。
只聽“吱呀”一聲,房門開了。里面透出刺眼的光來,讓兄妹不自覺地遮眼?!斑@人也太奢靡了吧,這要點多少蠟啊?!碧从鹦闹幸魂嚫拐u。
那怪人在前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兄妹二人跟著進了門。進門一看方傻了眼,房中沒有一盞蠟,只在房頂上懸下來一個圓圓的怪物,亮光是從那里來。
兄妹二人好容易適應了亮光,睜眼看房中,卻只有一張桌、幾張帶靠背的胡凳,桌上散放著一些紙,便再無其它物事。
怪人端了凳來請兄妹坐下,自己則大大咧咧坐了桌子另一側。兄妹二人都是南朝的貴族出身,極少像這般坐過胡人馬凳,感覺頗有些奇怪。然而既來之則安之,也只好就這胡人之禮了。
怪人見兄妹扭扭捏捏坐下,爽朗一笑道:“我是無禮之邦來的,沒有什么禮數(shù),你們可別見怪哦。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牛盼春,是一名科學家,也就是你們說的煉氣士。牛盼春是我這一世的名字,如果你們覺得不習慣,也可以叫我前世的名字,徐福?!?/p>
檀羽有些奇怪,怎么還有人知道自己前世叫什么,這人還真當自己是神仙啊。不過他還是有禮地拱手道:“就叫這一世的名字吧,見過牛真人。牛真人一定認識我大父,對不對?”
牛盼春遞過來一張紙:“當然。我也不賣關子了,兩位小朋友先請看看這個?!?/p>
檀羽接過紙來,打眼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旁邊林兒好奇,也去接來看,剛一過眼,立時嚇得扔了出去。
原來,那紙上的人物,竟然在動!
“這是什么法術?”檀羽還算膽大,竟還能發(fā)出此問。
“這是電子紙,上面顯示的動畫,應該就是兩位小朋友前不久剛剛經(jīng)歷過的南朝皇室中的場景吧。我拍攝的時候,你們的大父就在身旁。我本可救他,他卻不讓我救,只是不斷提到賢兄妹?!迸E未汉谜韵镜卣f著。
“電子紙?”
“這是一千多年以后的東西。歷史不斷演進,自然會有越來越多新的物事出現(xiàn)。一千多年前的商周之人,想必也很難想像紙張這種東西吧?”
“一千多年后?”兄妹二人的驚訝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從一千多年后來的,你們看到我身上穿的,這里用的,以及適才光子給小妹服用的抗生素,這些都是那時候的人常用之物。我們制造了時空旅行的機器,可以從未來穿越到過去?!?/p>
“未來穿越到過去?那我們能回到大父被治罪之前嗎?我想去救大父!”林兒思維轉換很快,馬上就想到了這個。
牛盼春尷尬一笑:“理論上當然是可以的,但實際上卻不行,這也是我來這里見你們的原因。我們制造了時光機,作為第一次實驗,我們送了很多人來到現(xiàn)在這個時代。結果,那群人因為對歷史進程的熟悉,卻輕易地改變了歷史。歷史進程的改變,讓一千多年后的時空秩序也發(fā)生了極大的混亂,給我們造成了許多無法預料的巨大麻煩。所以,我受上級委派來此,就是要恢復歷史原來的軌跡?!?/p>
“歷史原來的軌跡?”檀羽似乎懂了些什么。
“是啊,歷史有它本來的演進軌跡,你們剛剛走過來這一段,看到了從三皇五帝到秦漢魏晉的歷史,這是歷史本來的軌跡,它不應該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被強行改變。強改歷史,后果是嚴重的。這也是我眼看著你們的大父死去,卻不能施救的原因。”牛盼春語氣中諸多無奈,想來他們遇到了比他語氣中表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困難。
“那要恢復還不容易嗎?你們既然可以到處穿越,再穿越回去把歷史改回來不就好了?”林兒的問很天真,卻讓牛盼春臉上充滿尷尬。
“歷史已經(jīng)改變,如果我們再用更多力量把它改回來,萬一出現(xiàn)新的意外,歷史只會越變越混亂。歷史是歷史之人書寫,我們現(xiàn)在能寄望的,只有依靠歷史本身強大的力量,自我修復其回到自身應有的軌跡。而我們能倚重的,就只有身處歷史中的人,這也是我把你們請到這兒來的原因?!?/p>
“我們?為什么是我們?”
“因為你們也是因歷史被強改而出現(xiàn)的人物。”牛盼春看著兄妹驚訝的眼神,小心地組織著措辭,“按照我們的歷史記載,檀道濟被滅族的時候,其家人當中并沒有子孫活下來。現(xiàn)而今卻出現(xiàn)了你們這對幸存的兄妹,應該是由歷史被人為改變而引發(fā)的偶然事件。我們經(jīng)過評估,認為你們兄妹的出現(xiàn),很可能是我們上一次時空穿越實驗失敗后的產(chǎn)物。你們正確的生存年代應該是六百多年前,而你們之所以被送到這個時代,很可能就是歷史自身對其運行軌跡產(chǎn)生自我修正的結果,你們也很可能是讓歷史回歸正確軌跡的關鍵人物?!?/p>
“這么說,我們倒應該感謝你?如果不是你們篡改歷史,我們本應該隨大父一起被殺頭?或者六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檀羽語氣中頗有些不忿,但又不知道究竟應該怪些什么。至少此刻,他有點明白自己和小妹夢中的強光意味著什么了。
牛盼春無奈地聳聳肩,懇切地道:“請你們一定幫我這個忙,也算是幫你們的子孫后代吧?!?/p>
“那我們能做些什么?”林兒相比乃兄,似乎更容易接受現(xiàn)實。
牛盼春聞言,當即從桌上翻出一疊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符號。他看了一陣,方道:“對于目前的局勢,我們做過仔細的評估。雖然很多歷史細節(jié)與后世的史書記載有所出入,但大多數(shù)并不影響關鍵歷史走向。當前最要緊的一件,可能你們也聽說了,那就是北魏九歲的太子拓跋晃在月前突然夭折。按我們的歷史記載,拓跋晃本應該活到十五年后,他的兒子拓跋濬將在那時登基、成為北魏文成帝。那群人為了改變歷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年幼的拓跋晃害死,那么北魏以后的皇帝必定全都要易主。你們覺得,這該如何是好?”
林兒想了想,說道:“既然拓跋晃才九歲,就算十五年之后,也才二十四歲,那他的兒子又能有幾歲?就算繼任當皇帝,還不是別人的傀儡。這種皇帝,能對歷史造成什么影響?換個人上去,還不是一樣的。”
牛盼春睜大了眼睛,重又將林兒仔仔細細打量了半天,這才回過神來,續(xù)道:“他們選擇你們兄妹,我一開始還不以為然,沒想到你們年齡雖小,見識卻非同尋常。你說得沒錯,小皇帝是誰并沒有什么要緊,我們對此也是這樣的評估。拓跋晃夭折這事所造成的影響,倒并非文成帝再無法存在于世。更重要的是,將對歷史造成重大影響的文成帝皇后馮氏,她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們現(xiàn)在無法評估?!?/p>
“這個馮氏現(xiàn)在何處?你們把她找到,讓她嫁給你們新選中的皇帝,不就好了?”林兒不解地道。
“呃……”牛盼春尷尬地笑笑,“馮氏還沒有出生……”
看著檀氏兄妹向他翻白眼,牛盼春尷尬地連忙解釋:“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們的歷史記載。馮氏將是未來北魏的主要領導人,兩千多年最具權勢的文明太后。她歷經(jīng)三朝,屢次在與權臣的決戰(zhàn)中獲勝,她主導了鮮卑人的漢化,她……”
“好吧!”林兒打斷了牛盼春的話,“這個馮氏的阿翁阿母現(xiàn)居何處?”
“我已經(jīng)安排他們?nèi)刖┝耍壳白≡诨嗜油匕虾驳母?。”牛盼春呵呵一笑,“在拓跋燾諸子之中,能活得比較久的有兩位,分別是三子拓跋翰和六子拓跋余。我們經(jīng)過了仔細的評估,在個性方面,拓跋翰和歷史上記載的文成帝更為接近,由他或他的子嗣遞補繼位,我們認為對歷史造成的變量理應最小。所以我們把馮氏的父母安排在他的府里,就是希望以后馮氏能順利執(zhí)掌權柄。”
“你想得真‘周到’。既然如此,還要我們做什么?”
“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我們的穿越實驗已經(jīng)被上級下令暫停,再過兩個月,我們的時光機就要被關閉。屆時,還愿意留在這個時代的人,就將永遠留在這里。我雖然自愿留下來盡力修正自己的過失,但歷史細節(jié)已遭強改,我的歷史知識還有多少有用將無法確知。我只能作為普通人,與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共同走過這段歷史時光。更要命的是,上一次穿越實驗失敗的影響可能還在延續(xù),除了你們,可能還有更多人因時空錯亂而來到這個時代。如果他們對這個時代產(chǎn)生影響,后果更是災難性的。賢兄妹,歷史大勢是否還能恢復,就只能依靠你們了。我相信你們不是普通人,看在你們大父的面子上……”
說到這里,牛盼春忽然站起身來,給檀氏兄妹行了一個大禮,語氣十分誠懇:“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的人心。賢兄妹,拜托了!”
?
第六回 伙伴
行禮完,牛盼春將一張他說的電子紙放到了檀氏兄妹面前,那上面的人物正在快速地變化。牛盼春道:“我這里有兩段影像,記錄了多年前發(fā)生的一段關于李孝伯和陶隆的事情,你們先看看吧。我希望你們接下來能去跟隨他們二人,暫避禍端?!毙置枚四眠^電子紙來,便把發(fā)生在河西的事看了一遍。
從牛盼春那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晚了。月明星稀,今夜天色不壞。
二人年齡雖小,卻都是極聰慧之人。他們得知自己的阿公檀道濟明知能受牛盼春之助而逃脫,卻仍安然赴死,正是出于對歷史的尊重,便頓感自己之于歷史之責,再不敢大意。
牛盼春那有很多從一千多年后帶來的物品,但他的上級有嚴令,這些東西再不能拿來影響歷史進程,所以檀氏兄妹沒有得到任何禮物。
事實上,他們甚至也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任務。這一趟東山之行,更像是一場夢境。等明日醒來,也許什么都沒有改變。
當然也有不同。牛盼春給二兄妹安排了臨時避禍之地,小妹林兒去跟隨名醫(yī)陶隆修習醫(yī)術,順便調理自己的宿疾,而兄長檀羽則赴數(shù)百里外的趙郡,追隨名滿天下的大儒李孝伯,學文。
的確,在當今這樣一個極度看重門第的時代,依附一個好的門第是成功的唯一鑰匙。何況兄妹二人仍是南朝逃犯,公開身份并無任何好處,目前還是分開隱匿形跡為上??镎齺y局這種大事,也并非一天就能完成。至于以后如何安排行動,他會傳信通知二兄妹。
這一番東山之行,當然也改變了木蘭。檀羽向她坦誠了自己的來意,木蘭笑道:“韓二郎那個二楞子我當然知道。反正從軍之事已經(jīng)確定了,北朝哪個將軍不是殺人如麻,到哪個軍中都是一樣的,跟著他就跟著他吧?!?/p>
至于后面跟著他們的韓均韓二郎會如何對檀羽感恩戴德,便不消細說了。
牛盼春的兩個侍女,光子和電子,分別作為引薦人,帶領檀氏兄妹前往各自的避禍之所。兄妹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之深非同尋常。這一天突然就要分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林兒撫著乃兄的臉頰,眼中噙滿熱淚,幽幽地道:“阿兄,我們還能再見嗎?”
檀羽緊抱著小妹,小聲安慰:“一定能的,一定能的?!?/p>
就這樣分別,他們沒有再多說什么。再見之日,會是兄妹縱橫天下、書寫歷史的開篇嗎?
沒有人知道答案。
……
牛盼春做了精心安排,他給檀羽找了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認作父母。老父古庖,母親全氏。他們本是淮陰人,去年淮河發(fā)大水,被迫逃到趙郡。古庖本有一些灶臺上的手藝,靠著勤勉賺了些銀錢,便在趙郡東北數(shù)里滹沱河邊一個叫槐沙的小集市開了家小酒肆維持生計。
而天下聞名的狂儒李孝伯,正在這個集中開館授課。
檀羽前往拜師時,李孝伯正在給一群孩子教《論語》:“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念了幾遍李孝伯才讓孩子們停下來,抬眼問道:“大家覺得,這孔顏之樂,究竟所樂何事?。俊?/p>
這一問讓下面的孩子鬧開了。有人回答:“一會兒去釣魚肯定很快樂,有個魚窩子我都喂了好多天了?!庇腥嘶卮穑骸拔野⒌f他最快樂是每個月收租的時候。”
李孝伯笑了笑,忽然掩上書,說道:“好了,今天就這樣?!闭f完,便拿起書本起身。下面的小孩兒一番歡呼,打打鬧鬧便離開了學堂。
李孝伯走出門來,看見了垂手恭立的檀羽,卻似認得檀羽一般,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來了?”
檀羽一時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李孝伯也不介意,面無表情地道:“已經(jīng)耽擱了許多時日,好在還算來得及時。明日一早,隨我去趙郡吧。”說罷便離開了。
檀羽心中一笑,“早聽長輩們說過狂儒之名,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也罷,不得閑暇一日,就要做事了。”
原來前赴趙郡的路上,陪同而來的光子已經(jīng)將牛盼春的用意告知了檀羽。一群從未來穿越而來的人拉起了一支隊伍叛亂,已在北方打下了許多城池,近期內(nèi)正要攻打趙郡平棘城。檀羽若能在這一戰(zhàn)中有所作為,便能在趙郡李氏這個天下望族之中站穩(wěn)腳跟,這自然能對日后的成長多有裨益。
當下檀羽也不多言,便徑直回到韓均的隊伍中。
韓均的隊伍目下一共八人。中間除了檀羽和木蘭是強征而來,其余五人均是北朝的世家子弟,從小與韓均玩鬧著長大的伙伴。韓均之父韓茂正是此次領命迎擊叛軍的主將,他有意讓兒子立軍功,就將這個小隊編成了斥候分隊,令其先行前赴趙郡偵查敵情,為來日的趙郡之戰(zhàn)做準備。連日疾行,此時隊伍正好來到槐沙集的驛館休整。
檀羽一邊走,遠遠就見一個身著綠衫的少女正在田埂上等他。那自然就是木蘭。
韓均韓二郎也在一側,見檀羽到了,便挽著木蘭的手,高興地道:“木蘭阿姊,今天就看你的了哦,我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不知道有多厲害呢!”木蘭拿手肘頂了他一下,“哪有你說的那么厲害,到時候捉不到才丟人呢。”
那韓均少年心性,聽聞木蘭有一手捉蛇的本領,就一路央著她捉蛇。此時正好隊伍休整,便要捉蛇來給大家打牙祭。
說話時,隊中的其他幾個小伙伴也走了過來。年齡最大的楊大眼問道:“木蘭阿姊是跟誰學的捉蛇本領啊?我也想學。”木蘭笑道:“大眼你是要帶兵打仗的,學捉蛇做什么啊?我是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跟阿爺上山去捉蛇的?!?/p>
于是眾小子邊說邊走,來到附近一個小山丘。木蘭撿了一根樹棍走在最前面,一幫小子便緊跟著。
初春時節(jié),山中的蛇不少,不多時便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木蘭小心翼翼的撥開草叢,便見一根菜花蛇在里面游動。蛇這東西相當機敏,一感到周圍有異狀,立時便“嗖”的一下往前溜。哪知那木蘭眼疾手快,沒等那蛇溜走,手中樹棍一揮,正中蛇的“七寸”,那蛇立時便不再動彈。眾小子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后,立即大聲歡呼。韓均更是得意,跑過去抓起蛇在空中蕩了蕩,然后扔進了早就準備好的麻袋里。
這時,后面幾個小子紛紛搶上去拉著木蘭要她教,韓均趕緊拉開他們,一把抱住木蘭,說道:“我是隊主,當然要先教我啦?!蹦咎m輕輕一笑,啐道:“你這廝哪里有個隊主的樣!”眾小子又是一陣哄笑。
這樣說著笑著,不一會兒木蘭又打了好幾條,裝滿了一個麻袋。于是大家撿柴火的撿柴火,支灶的支灶,便忙活著烤蛇肉吃。
檀羽隨著一群小伙伴玩,不自覺地便融入其中。家族滅門之后,他一直在逃難和奔波中渡過,現(xiàn)下才總算有了片刻的歡愉。
大家一面燒烤蛇肉,一面又在謀劃接下來做什么。楊大眼便道:“我們練劍時用實兵容易傷人,阿文不是說要削幾把木劍給我們平時練習用嗎?我看你這幾日走路時都在削,可成了?”
阿文名叫綦毋懷文,出身木匠世家,年齡雖小,卻已經(jīng)習得一手木工活的絕藝。綦毋聞言回道:“全都在我的包袱里了,一會兒吃完了去拿。”眾小子齊答一聲好。有了木劍的誘惑,小子們還哪有心思吃燒烤啊。于是大家草草地吃完蛇肉,便隨著綦毋去取木劍。
回到驛館,綦毋便從馬馱的包袱里取出一堆木劍,一共七把。檀羽拿起一把來看,那劍削的十分整齊,劍柄還刻著一點簡單的花紋,不由得暗自佩服綦毋的木工天賦。他心想,這小子長大后一定是魯班的接班人,得好好留意著。
這時眾小子中最有文采的小書生殷紹道:“阿文的劍削的真好,我得給你想個好聽的名字。呃,就叫北斗七星劍吧。”綦毋卻不干了:“我每把劍可都削的不一樣呢,你也要每把劍取不一樣的名字。”眾人一看,果然每把劍的長短寬窄樣式都不同。
綦毋有些得意地解釋道:“阿紹你最愛讀書,所以你的劍要像文人的劍一樣有靈氣。大眼的劍最威武,又寬又厚。韓二郎喜歡跑來跑去,所以匕首最適合了。小熙彈弓打得那么好,所以專門幫你削了把飛刀。小懿太小了,所以就短劍吧。木蘭阿姊的劍我可是做了好久呢,你看多輕啊。我自己的劍是我們木工最拿手的單刃劍。哎呀,沒有阿羽的。”
還是殷紹聰明,立即從包里摸出一本書放到檀羽手上,“我們是北斗七星,以后阿羽就拿著書站在中間不動,就是我們的北極星。”
眾小子一起拍手稱好。于是一幫小子便拿起各自的劍打鬧起來。
?
第七回 趙郡
次日一早,檀羽與韓均謀劃,槐沙集離平棘城已不遠,韓均可先帶隊在槐沙集至平棘附近來往的商賈中打探亂軍集結的消息,好將情報快速上呈。而他自己則隨李孝伯往平棘去赴會,有任何消息也將隨時通報。
與二人同去的,還有一人,名喚眭夸。此人年齡與李孝伯相當,然而一頭白發(fā),據(jù)說是當年為一好友哭喪所致。其人是趙郡知名的逸士,與李孝伯臭味相投,不愿入仕為官,只愛在趙郡隱居廝混。
那眭夸見面就與李孝伯逗樂:“老腐儒,聽說你收了個小腐儒為徒?”
李孝伯一臉嚴肅,未答一句話,只是悶頭往前走。
此時雖已入春,這北地的天仍是極寒。檀羽出生在建康,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這慷慨悲歌的燕趙故地。一路走著,古史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不忍油然而生。檀氏一族初蒙大難,檀羽逃至北地也是迫不得已,在這蕭瑟風中行走,悲涼之情又能與誰言說?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遠遠便望見了平棘的東城門。此時這里絲毫還未有戰(zhàn)爭的跡象,那城門外熱鬧非凡,做生意的商賈、行腳的過客,各類雜耍、玩藝、吆喝,真是一派繁華景象。
眭夸跑到城門邊一個馬圈旁,付了些銅錢,便雇了三頭驢。三人騎上坐騎,李孝伯對檀羽道:“德正家住西門外,我們得穿過整個平棘城。你要跟緊我們別走丟了?!?/p>
檀羽早知,“德正”是高平公李順的字。李順是李孝伯的從兄,因在朝中犯了些事,目下正在平棘閑居。
這平棘是自魏以后,趙郡移治于此,多年之后,便成了燕趙第一大城,氣派非凡。那城墻均有三四層樓高,全是青磚壘就。從外城門進去則是一個極大的甕城,少說也能容納上千人的軍隊。城門處更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檀羽從小就常聽老人們說起燕趙乃銷金碎玉之地,趙女之風情天下聞名,從這城門處進去,便是這個久富盛名之城了。
不過,平棘的街道卻與其趙郡治所的地位極不相稱,道路多以小巷為主?;蛟S這是因為平棘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的緣故吧。巷戰(zhàn)發(fā)生得多了,百姓就想到把路修窄一點,這樣敵人即使打進來,也比較容易分散抵抗。
平棘的水系是從滹沱河來的,不過自移治此后,河道便擁塞嚴重。一路走過,便見許多河道均已干涸,露出了河床,很多人甚至在河灘上擺起了攤子做買賣。
出西城往北走不多時,便到了李順家。門外的裝飾有些古,想來有些年頭了。三人下得驢來,眭夸便在排頭的驢屁股上一拍,三頭驢便自己原路返回了。
府門徑直開著。李孝伯是???,不敲門便自己走進去。登堂入室,只見堂屋內(nèi)已有十幾個人。
堂屋布置很有趣,一進門便見孔子的巨幅肖像掛在正當中,兩旁則是一副對聯(lián),寫的是:“世易道衰,尚存竹林故事;言清行正,當效漢魏遺風?!蔽輧?nèi)完全是按魏晉名士清談時的景象安排。左右兩側賓客也很分明,一邊是方巾束發(fā)的儒生,一邊則全是僧道。值此佛學鼎盛時節(jié),這一場景頗有趣味。
見三人進來,坐在主位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便站起來見禮,想必便是那位李順了。李孝伯還禮畢,便將檀羽叫了過來介紹給李順:“德正兄,此子便是我上次提到的檀羽。我已收他做我的弟子。望日后德正兄多提攜于他?!崩铐樋戳丝刺从?,笑道:“能得賢弟教導,此子日后定是前途非凡吶。來,你與公主坐一道吧?!?/p>
這時李順身邊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過來領著檀羽到了主位旁邊的一個內(nèi)間。拉開簾來,就見一個與檀羽年齡相仿的小女,正端坐在竹席上。檀羽見到其人,身子登時一顫,差點驚呼出聲。
原來,座中坐著的,竟是他幼時的伴侶,受封尋陽的南朝公主!
尋陽公主已經(jīng)嫁為人婦,因此著的是婦人打扮。然而她的臉頰白皙中帶著紅潤,眼神清澈又帶著迷離,她的身段含苞待放卻又楚楚動人。尋陽公主,依然很美。
尋陽也在第一眼便看到了檀羽,她的口中立時發(fā)出一個溫柔又急切的聲音:“羽郎……”
伴著雙方互相驚訝的眼神,檀羽也喚了聲:“公主……”
尋陽站起身來,拉住檀羽雙手,她的眼神柔和至極,仿佛隨時要浸出淚水來,“羽郎,我聽說檀阿公……”
檀羽卻搖著頭,只是問:“郗家對你還好嗎?你怎么在這里?”
尋陽抿著嘴,小聲道:“大郎病逝后,我就一直為他守靈。郗家見我哀苦,才許我出來走走,緩解悲思。聽聞高平公在郡中開席論道,小妹就來此拜了師尊、學習文藝。如今,小妹已經(jīng)沒有親人,師尊便如我的生父一般?!?/p>
檀羽聞言,便再難忍住對尋陽的憐惜之情,“為夫守靈,孤燈相伴,真是苦了你。怎么不給我寫信?”
“郗家不讓……”尋陽的聲音極微,幾不可聞。然而眼淚,終于不自覺地流下來。
原來,檀羽本與南朝皇帝劉義隆的尋陽公主自小就相好,本來是要由檀道濟親自去向皇帝提親,卻沒想到被高平郗家搶了先。
那郗家本是自漢末賦稅實行戶調制以來而崛起的大戶,因一直與晉宋皇室聯(lián)結有親,故而成了高平有名的望族。一山不容二虎,郗家和高平檀家素有過節(jié),便讓其大郎搶了檀家這門親。要命的是,郗家大郎素來身體有恙,尋陽本是提前出嫁,卻還沒走到金鄉(xiāng),那短命鬼就一命嗚呼了。尋陽與林兒一般年紀,還沒過門就做了寡婦。加上后來,金鄉(xiāng)被北朝不斷蠶食成了邊地,郗家日漸勢微,尋陽在郗家的日子也就更加凄苦。
想到這里,檀羽心中也是一陣酸楚。他替她拭去淚水,扶她重新坐下,讓她倒在自己胸前盡情釋放壓抑已久的的情緒。
?
第八回 清談
此時,外間又陸續(xù)進來幾個人,把一個堂屋坐得滿滿當當。清談也正式開始。
先有家仆端上茶來。李順端起茶杯,聞了聞,開言道:“沙門慧觀法師近日剛從蜀中云游歸來,帶回了一些蒙山茶。諸位品品,看看味道如何?”眾人依言品茗。
這時僧道席中一位紫衣僧人說道:“貧僧半年來游覽天下諸國,感觸頗多。尤以西南之人,飲食好味,與中原之地大相徑庭。就以這蒙頂甘露為例,嘬之在口,濃香入喉。非大性情之人,不能飲此物。”想來說話者便是慧觀。
果然,眾人見到慧觀說話,紛紛拱手見禮。一位書生道:“法師化外之人,竟談大性情。反倒是我等紅塵中人,卻偏愛我靈壽茶的清雅?!?/p>
身邊尋陽此時已恢復平靜,便小聲向檀羽介紹:“鄭羲鄭公子是滎陽鄭氏的子弟?!?/p>
僧道席中便有人欲起身反擊,李順揮手制止道:“今天請法師來,非為茶道。諸公若有雅興,不妨擇日再談。吾等雖學建安,卻不談清言,專論國事。諸位想必也聽說了,北海近日冒出一支亂軍,一路向西,已攻陷多處城鎮(zhèn)。穎川、西涼皆有響應。聽聞蠕蠕也派軍襲邊,已打到了代郡。大魏立國數(shù)十載,一向對境內(nèi)漢人多有鎮(zhèn)壓,無人敢輕易謀逆??蔀楹我灰怪g,戰(zhàn)亂四起?難道漢人素日懦弱皆是幻象?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塾^法師剛從北邊過來,不如說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檀羽聞言,心中愴然道:“他能說清楚才怪了,我若不是有東山奇遇,怕也是難知一二?!?/p>
果然,慧觀搖搖頭道:“說來真是奇怪,貧僧云游天下,半年前從北海至柔然,去的時候商賈云集,尚屬祥和。然日前從蜀中歸來,再赴北地,卻見生靈涂炭,血流漂櫓。細細打聽,才知是荒土盟北海分舵的分舵主,忽然帶著一群弟子從荒土盟中獨立出來,成立了一個什么北海幫,揭竿造反。他們還聯(lián)合了靜輪宮、麥積山的許多弟子,聲勢浩大,立時打下了許多城池。更奇怪的是,很多地方的守軍要么直接投降,要么就是軍官被部下殺死后起義。因此,這支人馬一路殺過來,竟未損失什么實力?!?/p>
檀羽雖已知道此事,但聽此言仍是頗為震驚,心想:“早聞當今江湖三大門派,靜輪宮、荒土盟和麥積山,一向涇渭分明,并無實質聯(lián)盟。這些來自未來的人,究竟如何這般強大,能把三派的人馬都匯聚在一處?”
李順又問:“那這些亂軍是為了什么造反呢?或者他們有沒有什么檄文?”
“有倒是有,不過貧道不大理解,叫什么民主與科學。”
“哦?老夫也算行走過大半個天下,卻不知這是何意?”
“貧僧仔細打聽了這檄文是什么意思。這民主是說,天下是所有百姓的,不是皇帝一個人的,皇帝要靠百姓聚在一起投票選出來。而科學則是說,這世上沒有什么神仙鬼怪的東西,人要相信真理,要崇尚百工的技術?!?/p>
他這話一出,大家都顯出不理解。眭夸首先站起來言道:“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天下自然是百姓的,天子不過是代天巡狩,天子無德,民心自然相背。堯崩之時,諸侯均去朝覲舜,而不朝覲堯之子,舜不得已而登天子位,足見民心之向背。漢魏時之儲君擇立,官員均有奏薦之權。我就不懂了,讓百姓都來選,百姓連皇子們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如何分辨孰賢孰劣?”
另一個青衫儒生道:“還有這個什么‘科學’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子曰:敬鬼神而遠之。神鬼之事素來虛無縹緲,只是人心中的一個幻象,不做虧心事者,誰會相信這種東西?至于百工者,子夏有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崇尚百工的技術?難道要教人貪圖物欲?”
他倆說完,兩邊眾人紛紛點頭。李順捋捋胡須:“的確令人費解??磥?,今天這個話題是談不起來了。那我再出一個題目,請諸位參詳。武王伐紂,便是順天應人,王莽篡漢,便是倒行逆施。自古云:成王敗寇。莫非此中果真全無天理嗎?”
這次李孝伯率先說話了:“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以服事殷,豈能與假作謙恭的王莽相提并論?”
眭夸見他說話,便突然笑嘻嘻地言道:“腐儒啊,腐儒!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過是論語的夸大之言,豈可相信!武王奪了天下便‘以服事殷’,若如與王莽一樣敗了,未嘗便不是未篡之謙恭吧。”
另一個儒生擺了擺手,道:“爾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所謂春秋筆法。太史公說,記史乃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饭僮杂幸患抑脨海噯栠@世上除了先圣之外,又有誰能真正堪破正邪道義。有言道:公道自在人心。孰王孰寇,本就當由世人評說?!?/p>
一位皂衣道士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武王也好,王莽也罷,亦不能逃于天地五行之外。天命武王興,王莽滅,吾等凡夫,豈可盡知此等天機?”
“道長所言固然不錯,所謂成敗自有天定,然而人力亦非全無可為之處。依我看,自古的英雄不過是四個字,審時度勢而已。縱觀歷朝歷代,哪位開國之君,不是在無數(shù)天下英雄之中脫穎而出?其形勢之兇險,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決非常人所能想象。吾等此番討論,也不過是管中窺豹耳。另外,對時下的戰(zhàn)局,依我看,也不過是一幫庸人作亂,掀不起什么大浪來。”
他這大話一出,滿座嘩然。先前的鄭羲道:“李真奴兄這么大的口氣,想必是有所恃而言吧?”
那李真奴正欲回話,門外忽然吵鬧起來。幾個法曹參軍闖進門來。李順連忙起身相迎:“馮參軍來此,不知有何貴干?”那馮參軍拱手還禮道:“請禿發(fā)破羌出來回話。”李順不明所以,轉身叫禿發(fā)破羌過來。那馮參軍道:“請跟我們?nèi)ヒ惶搜瞄T吧!”
那禿發(fā)破羌就是適才給檀羽領路到內(nèi)間的后生。尋陽見變起突然,連忙與檀羽解釋:“禿發(fā)兄長是原南涼國主之子,南涼國滅后,其國主將之托付給師尊,故在身旁做了義子。”
那邊馮參軍二話不說便將禿發(fā)破羌帶走,李順忙叫家仆:“趕緊跟過去?!奔移鸵姥远小?/p>
李順眉頭緊鎖著回到主座,慧觀法師言道:“公子一向行正言恭,乃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今日怎地沾上了這等刑責之事來?!?/p>
“我也是一頭霧水啊,”李順站起身來拱手道,“諸位,今日之會不想橫生出此等變故,實在是在下失禮。莫如今日就此散去,等了結了犬子之事,我等改日再會如何?”
鄭羲便拱手道:“那晚輩先告辭了,世伯若有需要幫忙處,托人來莊上知會一聲便是?!庇谑潜娙思娂娖鹕黼x開。
李孝伯也起身欲走,李順卻搶上前拉住李孝伯,跟他耳語了幾句。李孝伯道:“哦?兄長,賀喜啊?!崩铐樢魂嚳嘈Γ骸昂觅t弟,就別說風涼話了,務必要替我辦好此事啊?!崩钚⒉溃骸爸还芊判?,我即刻啟程。只是我這弟子……”他說著指了指內(nèi)間中的檀羽。
李順道:“不如讓賢侄留下來住幾天。我觀此子眼神炯炯、性格沉穩(wěn),應是個可造之才。我有意栽培于他,弟不會介意吧?”李孝伯道:“能得兄長指點,乃此子三生之幸,羽兒還不快來感謝?!碧从鹈ψ叱鰞?nèi)間,躬身向李順道謝。李順勉強笑了笑,便讓家仆將檀羽與尋陽帶出了正堂。
正堂之后是一處天井,中間一口大缸,盛滿了水。這平棘人居所,不論貧富,均會在堂后設一處天井,每逢雨季時,雨水順著房檐便落在天井內(nèi),以示“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此時天井中并無一人,只檀羽和尋陽兩個。兩人對視一眼,卻不知該借此機會敘敘舊,還是說說兄長破羌的事。尋陽畢竟小女脾性,兩件事情壓在身上,她便不自禁地將兩顆淚珠掛在眼眶中,眼看就要掉下來。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們?yōu)槭裁匆バ珠L?”
檀羽看著這水靈靈的小女,江南少女的靈氣在她身上一覽無余。這個小女,原本與自己是青梅竹馬,他本也籌劃過以后明媒正娶,給她一生的幸福。然而時事作弄,讓有情人難成眷屬,更令尋陽的命運多舛,檀羽一時心情也難以平復,只好將其攬入懷里,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幾句。
?
第九回 實證
羽、尋兩人就這樣心情復雜地在天井里坐了半個多時辰,就聽見外面像是家仆回來了。兩人連忙跑到墻邊偷看。
此時正堂中客人已走光,只剩李順和幾個家仆。見探查的家仆進來,李順忙問情況。家仆趕緊道:“小人一路跟隨法曹來到府衙,太守已經(jīng)升堂。見禿發(fā)公子被帶到,劈頭便問公子昨夜去了哪里,跟何人在一起。公子回答說與好友李均在得月樓飲酒,后因家人來報,說家中來了客人,便匆匆回家了。誰知太守驚堂木一拍,喝道:‘什么家中來了客人,怕是你殺了李均,將他拋尸河灘之上,才匆匆離開吧。’公子聽說李均死了,又驚又悲,就在堂上說不出話來。太守見公子不承認,就想動刑,旁邊一個主簿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太守就說了句此案明日再審,便退堂了?!?/p>
李順聽了回信,沉思片刻,說道:“破羌雖有豪俠之氣,卻非嗜殺之輩,定是有人誣陷于他?!奔移偷溃骸肮右幌蚺c人為善,不曾聽說他與誰結下這般冤仇啊。”李順道:“此事恐怕沒那么簡單。這樣,你陪我去得月樓看看?!奔移蛻寺?,“是”,主仆二人便出了門去。
這邊尋陽聽到兄長涉嫌殺人,卻倒沒有表現(xiàn)出檀羽意料中的驚慌無措。相反的,她用很堅定的語氣說道:“兄長不會殺人的,師尊一定能找出真兇。”檀羽奇道:“公主適才見到兄長出事,險些哭了,怎么現(xiàn)在卻這般堅強?”
尋陽道:“羽郎有所不知,來抓捕兄長的那位馮參軍本是家中???,與兄長又是好友,兩人經(jīng)常切磋武藝??山袢账坪跬耆徽J識兄長一般,所以我才會這般驚惶。”
檀羽聞言大驚,按尋陽這說法,那馮參軍定是出了什么變故。
適才他還在思考,到底那些來自未來的人是如何能匯聚三大門派,不費兵卒就攻城拔寨。如果按照尋陽的說法,這個馮參軍原本是個厚道、友善之人,突然轉性則只有一種可能——他是冒充的。
來趙郡的路上,光子就和檀羽說過此事。那些人帶過來一些特殊的易容工具,能輕易地裝扮成其他人。他們通過這種手段滲進了很多重要衙門,看來馮參軍便是其中之一。檀羽隱隱感覺到這個案子恐怕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但不論如何,他們終于開始殺人了。
念及此處,檀羽心中又是一嘆。他當時還與光子說笑,問光子她們那個年代最厲害的武器是什么,有沒有比太阿、湛盧更鋒利的寶劍。
光子卻嚴肅地回道:“我們那時最厲害的武器叫核彈,只要一枚,一個城的人就全部要死光。不過穿越時有名文規(guī)定,一切武器都不能帶過來,穿越者有本事就自己去造。易容工具這種沒有直接殺傷力的東西雖然可以帶來,但不能用來易容成皇帝、權臣等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人物,否則會受到時空委員會嚴懲?!?/p>
檀羽不知千年之后殺人武器將作怎樣恐怖的更新,但他知道,殺人者從來都是沒有底線的。
又過了一會,李順回來了。尋陽連忙跑出去拉著乃師的手詢問情況。李順嘆了嘆氣,道:“昨夜破羌與李均在得月樓飲酒,破羌有事先回來了。今早得月樓的掌柜卻在其樓下的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李均的尸體,連腦漿都出來了。太守聞訊到現(xiàn)場一勘察,立時斷定是有人從樓上把他扔下來的。再一問掌柜,自然就知道了昨夜與他飲酒的破羌,這才派人前來拿人?!?/p>
“不對呀,這不可能!”那邊檀羽喃喃自語道。
李順好像聽到了檀羽的話,便問:“賢侄,你說什么不可能?”
檀羽道:“世伯容稟,剛才你說那李均的尸身腦漿迸出。而小侄今日從平棘城中走過時,見許多河灘雖鋪有亂石,但卻是河道壅塞所致,所以亂石之下定是淤泥堆積。人從樓上摔下,經(jīng)淤泥緩沖,斷無可能受此重挫?!?/p>
李順聞言,頗為驚異,“賢侄小小年紀,思慮竟如此敏捷?”檀羽連忙謙遜稱謝。李順旋又皺眉道:“不過賢侄這般說法,終究是憑空臆想。那得月樓號稱‘得月’,其樓之高為平棘之最,人從樓上摔下來,豈有不粉身碎骨之理?”
檀羽當然明白李順不會輕易相信。他心中開始快速盤算起來,不多時,他便有了主意。
只聽他道:“世伯,小侄倒有一法,可令人心服口服?!?/p>
“哦?”
“小侄畫一幅圖,請世伯派人騎快馬到槐沙集,交與驛館里一位叫綦毋懷文的人,讓他幫我做一點東西。明日一早,便知端倪。”
李順對這個小子的話仍然是將信將疑,不過反正試試也無妨,便答應了。
檀羽心中早有計較,此時便要來紙筆,向尋陽問清楚李均的身材比例,畫出了一副人體草圖來。在草圖旁邊,檀羽詳細標明了人體各部位如何制作,骨架以硬木雕刻,中間掏空,塞入谷草,重量不足處注水補足,表面則以泥土覆之,充當皮肉。雖然倉促間有些潦草,但他相信綦毋懷文的手工技藝,弄出個大概模樣應當不成問題。
畫完后,他便交給李府的下人騎快馬去送信,并囑咐他一定要讓綦毋爭取在明早以前完成。其時已將近黃昏。
尋陽一直在旁邊守著檀羽,見檀羽忙完,才弱弱的問了一句:“羽郎,這辦法真的行嗎?”說完這話,她臉上掛滿了歉意,似乎不應該懷疑自己的羽郎。檀羽則微微一笑,向尋陽點了點頭,讓她放心。
夜里李順又去找了幾個相熟之人詢問情況,檀羽便在家與尋陽說話解悶。一夜無事。
次日天還沒亮,就聽見有人敲門。家仆開門后,便見送信回來的下人。那下人進得門來,將一個木制的人形模具搬到前院,這時家中的人都醒了,檀羽過去打量了一下比他長上許多的模具,真是不由得佩服自己這位小伙伴的手藝。
檀羽對李順道:“世伯,不知這人形模具身形比例與那李均是否接近?”李順過去掂了一下那個模具,心中驚嘆不已,“不錯不錯,果然相當接近,不知賢侄欲拿此物作何用場?”檀羽道:“我們可將此物搬到那得月樓上,從前日禿發(fā)世兄與李均吃飯的房間扔將下去,看是否真會粉身碎骨?!崩铐樧屑氁幌耄c頭道:“此法的確有趣,不妨一試?!?/p>
約莫辰牌時分,檀羽便隨李順往得月樓去,尋陽在苦苦哀求下也得一同前往。
那得月樓在城中最繁華的安樂巷口,背后卻是一處僻靜的干涸河灘。樓有三層,在這平棘城中的確算得上鶴立雞群了。此時樓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原來太守已率人來此勘查案情。李順便領著羽、尋二人與家仆上得樓去。圍觀人眾見家仆們扛的人形模具都感詫異,想來定有好戲看了,這人群竟是越來越多。
上得樓來,那太守正在一個雅間中聽店掌柜報告情況。李順走進雅間,便向太守見禮。那太守斜眼看了一下李順,問道:“你是何人?”李順便自報姓名。
此時太守旁邊一個主簿模樣的人湊到太守身邊耳語了幾句,太守方道:“原來是你,來此何干?。俊崩铐樏Φ溃骸安菝衤犝f太守昨日在公堂上判說,李均是被摔死在樓下的。草民的一個侄兒告訴草民,李均絕無可能被摔死,他有一法可驗證此說?!碧氐溃骸奥犇氵@么說,是不相信本府的判斷了?”李順道:“草民絕無此意。只是此法試過,立時可知犬子是否便是殺人兇手,這樓里樓外許多雙眼睛皆可為證,太守何不妨一試呢?”那太守想了一想,方才說道:“也罷,將你的法子說來聽聽。”
李順便讓仆人搬上人形模具來,說道:“太守請看,”他邊說邊向太守展示那模具,“那李均的身形模樣大人想必是見過的,此模具是以硬木為骨,泥水為肉,竟與李均的身形頗有幾分相似。若將此物從這樓上扔將下去,如若完全散架,則見那李均極有可能是從這樓上被人摔下去致死,犬子自然便難逃干系。但若是絲毫無損,抑或只是擦破一點皮毛,大人請想,這人腦之堅硬,豈是這木頭能比?此物且不碎,那李均焉能腦漿迸裂呢?”
太守聞言,默不作聲。旁邊的馮參軍忽道:“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里面做過手腳?”李順看了他一眼,道:“馮參軍自己來檢查一下就是了?!蹦邱T參軍竟真的拿刀割開幾處泥土驗看,果如李順所言,方才信服。李順道:“既如此,那便請馮參軍來扔如何?馮參軍的武藝當在犬子之上吧?”
旁邊尋陽聽父親這么一說,忽然擔心起來,拉著檀羽的衣袖小聲道:“馮參軍功夫很厲害的,不會一扔就扔壞了吧?”檀羽笑了笑道:“沒事,放心吧?!?/p>
太守便喚了幾個法曹去疏散河灘上的人群,然后對馮參軍道:“那就你來吧?!瘪T參軍應了一聲,便過去扛起模具,朝著窗外狠狠的扔了出去。尋陽隨著他的動作越發(fā)的緊張起來,雙手緊緊地握住檀羽的手臂。
檀羽臉上卻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容。
?
第十回 跟蹤
檀羽這時心里正狠狠地鄙視那馮參軍。身為穿越者,智力竟如此淺薄。從他這兩天的表現(xiàn)來看,擺明了他是要誣陷禿發(fā)破羌以達不可告人的目的??删瓦@點智力,連當壞人都不配!他在扔木人的時候,竟是平平地扔出去,這樣著地時受到的主要是擦傷,不僅頭部絕不會受到多大沖擊,便是身體,恐怕也不會有多少創(chuàng)傷??粗膭幼?,檀羽心中已經(jīng)踏實,便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動了。
果然,不多時下面就有人來報告,模具竟然絲毫未損。眾人皆詫異無比,忙隨太守下樓來到河灘上。
太守俯身翻看那具模具,果然除了一些泥土被擦掉,里面的木架幾無損傷。眾人紛紛驗看,俱是嘖嘖稱奇。那邊李府的下人早在旁邊替檀羽解說,言及此法便是這個神斷想出來的,人們便對檀羽投上了贊嘆的目光。尋陽更是興奮不已,抓著檀羽的雙手比剛才更緊了。
這時李順拱手道:“太守,就像剛才說的,死者絕非被人從樓上扔下來致死的?!?/p>
站一旁的店掌柜納悶不已,道:“但是小人夜里的確沒有看見李公子走出得月樓啊,小人做了這么多年的買賣,誰進誰出,瞟一眼我就知道,難道他是長了翅膀飛出去的?”太守聽他這話,重重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看來此案的確是撲朔迷離。雖然從今天來看,那禿發(fā)破羌的嫌疑大為減輕,但他依然是最后一個見到死者的,所以還得讓他再在衙門里待上幾日?!崩铐樳€想爭辯,卻聽太守道:“馮參軍,收拾人馬,回衙吧?!瘪T參軍應了一聲,便收起人馬回衙門去了。
李順搖搖頭,轉身對檀羽道:“賢侄這方法果然巧妙,日后定要向朝廷建議在各郡縣推而廣之。其實我真是個老糊涂,那李均是虎符兄長手下頭號武士,真正的武學奇才,從那樓上摔下來,頂多受些內(nèi)傷,怎可能摔成腦漿迸裂呢?!?/p>
可檀羽似乎沒聽見他說話,只是口中喃喃地道:“翅膀……飛出去……”呆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忙對李順道:“世伯,小侄還想在此地調查看看,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要不你與公主先回吧?!睂り柭勓悦Φ溃骸拔遗阒鹄??!崩铐橖c點頭,便率家仆回去了。
待人群散去,尋陽高興地道:“羽郎你真了不起。我猜你一定已經(jīng)想出辦法救兄長了吧?”
檀羽笑了笑:“對于李均是如何死的,我有一點猜想,不過還有幾個疑問,公主你幫我解答吧?!?/p>
兩人便來到另一面的河灘上坐下來。檀羽道:“第一個問題,太守似乎并不認識世伯?”
尋陽道:“這兩天著實奇怪,不僅馮參軍對我們相當陌生,連太守竟也如此。要知道,太守放外官以前,可是與師尊同殿為臣的呢?!?/p>
“第二個問題,李均與禿發(fā)世兄是故交,公主昨日又說禿發(fā)世兄與馮參軍交好,那想必李均與馮參軍也認識吧?!?/p>
“那是自然,他們幾人常常以武會友,感情自然是沒得說。羽郎有所不知,平棘有一個隴西幫,是由師尊的大師兄李靈李虎符所創(chuàng)。李均是虎符世伯的幼弟,論輩份還是我們的叔輩呢。李均年歲尚淺,職位不高,但卻在隴西幫的武人中最是了得。大家都說,我們平棘城中有四個后生最有前途,被稱作趙郡四少。破羌兄長叫統(tǒng)率第一、李均小叔是武藝第一、李真奴兄長是謀略第一、鄭羲兄長是財富第一?!?/p>
檀羽心下恍然。那趙郡四少他已見過三個,的確都是人中龍鳳,想來李均被殺,必與其超群的武藝有關。
思慮既定,檀羽點點頭,既然事情基本弄明白了,接下來就是尋找更多的證據(jù)。
檀羽在河灘上搜索起來,尋陽雙手托著小臉看著他。檀羽本性是個心細如發(fā)之人,搜索起來真是一絲不茍。
這河灘上由于已有眾多圍觀百姓光顧,腳印凌亂,任何的現(xiàn)場痕跡都已被破壞。可即便如此,檀羽還是在河泥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他撿起來擦了擦上面的泥土,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鎏金的耳墜,忙問旁邊正好奇的尋陽:“你來看看,認得這東西嗎?”
尋陽接過來看了看,“這耳墜表面看上去金光燦燦,可內(nèi)里的材質卻很普通。我認識的阿姊好像沒有戴這個的?!?/p>
“你認識的應該都是平棘城的大家閨秀吧?想來也不會戴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雌饋硪业竭@耳墜的主人,怕是不太容易。”
“要不我們把這個交給府衙,讓太守去調查?”
檀羽沉思片刻,搖頭道:“不行。適才不是說太守也變得很怪嗎?我估計若將此物交到府衙,非但救不出世兄,恐怕還會帶來更大的危險?!?/p>
尋陽雙瞳忽然睜大,“你說兄長有危險?”
檀羽正色道:“不僅世兄,恐怕世伯也不安全,所以還是以小心為妙。這里我已經(jīng)翻遍了,看來不會再有更多發(fā)現(xiàn),我們先回去吧?!?/p>
尋陽答應一聲,二人便回到大街上準備往回走。正此時,一個身著麻布衣衫的小子忽從一側巷口中穿了出來,正撞在檀羽身上,把檀羽撞了一個踉蹌。那人連忙道歉,然后便匆匆離開。
尋陽趕緊去扶檀羽,正想說話,卻不想檀羽拉了尋陽的手便往旁邊的小巷中閃。接連跑了五六個巷子,方停下腳步。
檀羽一邊喘氣,一邊說道:“還好平棘的巷子窄啊?!?/p>
尋陽被他拉著跑了半天,完全不明就里,連忙問:“羽郎,到底怎么了?”
檀羽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剛才撞我的那個人,與我眼神交匯時,小聲說了四個字:‘有人跟蹤’!”
尋陽一聽,兩手捂住了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們被人跟蹤了?”檀羽點點頭。尋陽道:“那人是誰?怎么會好心提醒我們?”
檀羽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大概我們也被卷入到某些人的陰謀中了,這個城中有很多眼睛在盯著我們。不過公主,越是這樣,我們越要為世伯做點事情,對不對?”
尋陽早對檀羽深深信服,此時更是堅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