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1億年前，一股不明覺厲的力量，在地球表面掀起一波填海造陸的熱潮，印度次大陸也不甘寂寞，與岡底斯古陸的老家決裂之后，一路飛奔向北，乘風(fēng)破浪，終于在2000萬年前，找到了北半球的詩和遠(yuǎn)方：歐亞大陸。

兩塊大陸一經(jīng)相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們瘋狂地碰撞，擠壓，在短短的2000萬年間，孕育出了地球上最茁壯的巨嬰：喜馬拉雅山及其主峰珠穆朗瑪。

今天，板塊的擠壓仍在繼續(xù)，理論上珠峰每天都在刷新著地表高度的記錄。于是，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也不能兩次踏上同一座珠峰，因?yàn)橹榉鍩o時無刻不在生長。

西藏油餅制法不同。第一天是青稞面炸油餅。今天，是白面炸油餅。太他媽香了。但女主人把酥油當(dāng)黃油抹得殷勤，我接受不了。終于實(shí)現(xiàn)了昏睡欲。6平米小屋，除了木床，我，和一個窗臺，一根橫在我頭頂令襪子如樹掛的細(xì)晾衣繩，一無所有。最妙的是，它是三合板兒打造的，包括屋頂。

我用頭燈聚著光給你寫短信，斜披羽絨服，聚精會神，鼻涕拉沓一流就吸回去?；钕袷┲ň垌斏窆Φ母锩闰?qū)江姐（這種一脈相承的串聯(lián)式比喻太可怕了！決定把木頭牢底睡穿（啊，原來還是有交代的）。但屋外有一切。無法想象的燦爛星海，漆黑中鉆石閃亮，如歌似泣。這樣的星空，心中所輝映的道德法則必是美的。最原始的無瑕。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我竟擔(dān)心起那兩座雪山，但他們至少肩并肩。

純藍(lán)的天。雪山迷蒙，白得磅礴。真好，完全讓人睜不開眼的8點(diǎn)鐘金色陽光。

不再有樹。世界于是寂靜至此。世界是灰的遠(yuǎn)山與巖石，南面尖峭山頂一瀉至此。西邊是雪白的Gokyo遠(yuǎn)山。荒蕪的棕色一直蔓延到北邊山澗對岸?；颐膳c棕褐的細(xì)碎龐大、紋理分明。東方則是太陽正射的方向，是那兩座仙山。更廣博地露出懷抱。左肩（面向）兩座三角形純白無比的山像極了文殊菩薩。我們見過第一座雪山也在右側(cè)羞澀地探首看我。人間，云杉在回首處?；遥{紅，黑，灌木低矮，濃墨烏鴉盤旋盡情預(yù)言，啊、啊、啊、啊的音節(jié)分明。大石，絨草，夾峙出前方的邊界，蒼茫而非寧靜。尚能聽見水波轟鳴。我十分歡喜地瞪著這一個指引。天，好像雪山比剛才分明了。前路似乎會有無盡。等我走進(jìn)。雪色山峰連綿無盡橫亙面前。一步一步，走近喜馬拉雅的心臟。

突然想起一句詩：與爾同銷萬古愁。想向他們說我來之后可以做的事。突然又明白，為什么人聲嘈然，卻似絕對寂靜。

在如此宏大的山心中，人的嘈雜微不足道。人的生命，人的活動，每一縷呼吸，每一步攀登，每一陣歡笑，這些鮮活，在這里反而是死的，是0，是無。消于無形，因?yàn)槊煨?。山，亙古寂靜的浩瀚身體，反而是活的。有時間才有生命。與時間同在的他們，難道不是最固執(zhí)的生命嗎？

喜馬拉雅，雪域佛國的天之驕子，銀裝素裹的世界之巔，但也僅此而已，跟一切高冷的事物一樣，喜馬拉雅也沒能逃過被標(biāo)簽化的命運(yùn)，

雪山成為了她的代名詞，也成了她的保護(hù)傘，孰不知，她高冷的外表下，卻藏著鮮有人類觸及的溫柔秘境，當(dāng)你認(rèn)為喜馬拉雅只有雪山的時候，曉烏湖面的倒影炫彩斑斕；當(dāng)你認(rèn)為喜馬拉雅只有雪山的時候，嘎瑪溝的云海里佛光萬丈；當(dāng)你認(rèn)為喜馬拉雅只有雪山的時候，蘭花谷的流水在空谷回響；當(dāng)你認(rèn)為喜馬拉雅只有雪山的時候，錯朗錯的杜鵑正悄然綻放；在我有限的認(rèn)知中，喜馬拉雅的美，始于雪山，陷于雪山，卻遠(yuǎn)不止有雪山。

珠穆朗瑪峰，名字起得真好。橫有四海，縱有八荒。橫也無限，縱亦無限。永遠(yuǎn)的永遠(yuǎn)。用無極似乎還不能形容其妙。永恒是個持續(xù)性的詞，持續(xù)有個極限。永恒的極限在哪里呢？先于誰永恒。也許只有時間和物質(zhì)。它們的極限在哪里呢？

你思索終生，也許無法回答。但答案是那么顯而易見。

喜馬拉雅山脈，簡直是天堂。

我背靠著我們兩層小白房，趴在藍(lán)鐵皮桌上辦公。

正對著我對面的是一片好開闊的草坪。右邊一氣支楞了4頂橙黃帳篷。之間掛了襪子衣物。兩個怪俊的精巧又高大身材的黑胡須外國哥們。啊，白塑料椅面朝大海。此時卻真的應(yīng)了我的一個夢想：背靠雪山，秋去冬來。

草坪一側(cè)，有個石頭壘就的小方壁壘，黑塑膠管流出的竟然是熱水！趕緊洗了，換上立領(lǐng)對襟的細(xì)紅布半長衫，給我美麗的雪山看看傳統(tǒng)模樣中國姑娘的風(fēng)采。漆紅木梳一配，扭捏幾下，真不辜負(fù)二層飯廳里小妹注視喲。

光著腳，翹在桌下的橫梁上，珠穆朗瑪峰腳下的群山玲瓏著，毫無半分煙塵氣的純潔。雪山辦公太過其妙。

中午吃的飯?jiān)陉柟庀乱哺裢饷牢丁Ｊ卟顺疵嬉桓鶅菏且桓鶅?，粘粘的，都是糧食粉乎乎的嚼頭，而且每根都裹滿油星。是放大了4至5倍的咖喱角，內(nèi)有細(xì)絲土豆炒過，金黃酥香，土豆黏膩，好吃極了！

奶奶的，我這種品味，莫非人心不古，只愛黏與油的？命運(yùn)詛咒我被炸糕噎死！哦，我很希望如此！

我要讀博爾赫斯，他的皮膚和這桌子完全同樣的藍(lán)。我要吃巧克力，它會令這喜馬拉雅山脈谷亙古于一瞬的下午陽光更甜蜜。暖和著，干凈著，雪山著，藍(lán)著，美死我了。

這真是天堂。

歐洲人種真有趣。一冷、一高反，嘴唇都是藕荷色的，與慘白的臉和淺黃頭發(fā)調(diào)出完全不該在人體在配搭的組合。

油畫小孝子和油畫老娘和我道別，上山去也。充沛的兩把瑞士軍刀！我舍不得走，曬狗曬自己，中國小劍以陽光靜靜洗去血光。

喜馬拉雅，可嫉妒那么綠、那么纖細(xì)秀雅的山么？黃河十八彎、武夷九曲、峨嵋仙姿……我甚至想。

走著走著，我突然笑了。嫉恨真像喜馬拉雅的云一樣。突然來，突然散。當(dāng)它們彌漫時，無法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真相。當(dāng)它們消散時，會驚奇于自己原在這樣的美中而未知。不知云是誰的念想凝成了有形情緒。嫉恨的成散卻完全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間。讓它消失很簡單，且效果上佳：所有的美像雪山一樣清晰與切身相逢，美從未遠(yuǎn)離你而去。為什么要嫉妒呢？因?yàn)槟阌肋h(yuǎn)達(dá)不到某處，而某處卻埋有你想得到的東西。

如果你相信命運(yùn)的好意和真心，那么請你相信，它絕不會把最適合你、你也最喜歡的唯一珍寶，放在一條你永遠(yuǎn)也到達(dá)不了的路上。哦哦，我想通了，卻起了煙云，是誰的惆悵，毫無必要。就像你永遠(yuǎn)不必買一件粉色的女士褲衩！盡情美自己的，總有命運(yùn)指引某人來找到你。

背簍中小男孩咧嘴微笑，他父親向我夸贊，他從玉龍雪山走到喜馬拉雅山脈，他是個堅(jiān)強(qiáng)少年。純白的云、陽光讓山睜不開眼了。

木板房，4點(diǎn)40的陰霾霧靄，喜馬拉雅的云一場幽白。大霧停駛的京津唐高速般百米以外不見人影。

提著杖與狗遛彎歸來的我，蓋著一床最絨乎的毛毛毯，穿著雪白的毛毛抓絨，將另一個枕頭也壓在后背。順著右側(cè)窗口流過黑保溫壺、中文的尼泊爾旅游書、一袋尼泊爾餅干、裝芒果味果珍的小塑料盒、墨鏡、每天扔一頁的攻略、紅梳子、索尼相機(jī)、洗漱包的白光，寫短信。有點(diǎn)欲睡。真暖和。一會再去要床曬昏了的大棉被。

不知多少個下午之后，我還能記得這個寂寞溫暖陰暗的下午嗎？

泰戈?duì)柡筒柡账贡粔|在腿上。

對了，像小時候在奶奶家。

每天的夢都冗長詳細(xì)。

每天的床和住房都變動。

是你在給每張床講躺在它上的人的故事嗎？

每張旅館的床，每晚都聽不同的故事嗎？

他們雖未動身，卻又見遍了世界。

一切瞬間會不會被記起？于我而言，這是相機(jī)被發(fā)明的意義。

我知道每天包含著許多瞬間，瞬間是唯一真實(shí)的東西。

每一瞬間有它獨(dú)特的悲哀、喜悅、興奮、膩煩或者激情。

每分鐘有60多座黃金宮殿或60多扇，這么多是怎么來的？我的天哪！窗外有漆黑中燦爛的星星。

每一次落筆或來不及落筆，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時刻存在的時候，我都預(yù)感將回憶這一時刻。

我知道我回到老家河南后，會想念這些美好的回憶。

當(dāng)我站在茫茫白云下的珠穆朗瑪峰的山腳下。

紅欄桿已被熾烈的日光洗褪了顏色。石頭堆壘的驕傲來自梵高，沒有藍(lán)和橙的吊橋。橋下的水從抓緊地面的黃綠藻類和亂石間流來。流過那些同樣崢嶸的小石。

水面與石頭上蒸騰著白霧。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它的清澈，淡綠地洗著石子的眼睛。是哪座6000米上的雪山給了它生命？它看到過多少秘密和奇境？它的盡頭仿佛模糊了一生一世的界限。仿佛從洪荒而來。喜馬拉雅的心臟是雪色的洪荒。時間和空間在那里合而為一。時空由此而來。但你在那里卻會忘記。河對岸，背陰的土上遺存殘雪。用云朵，白色肆意扭轉(zhuǎn)時間的喜馬拉雅。我向你走近，心中只有被皮筋牽回的輕松與喜悅。

唉，我的小木屋，燈光也就像你十幾個太陽能電池板LCD燈集合了幾點(diǎn)雪白，也就是螢火蟲開小會的亮度。

你的睡袋每天早晨都把我熱醒。因?yàn)槲乙稽c(diǎn)不放心也不喜歡這么輕的鋪蓋。向老板要來一床棉被覆蓋其上才安心。睡前我總想，世界上沒有鴨子和鵝該怎么辦呀。睡時我又想，世界上沒有棉花該怎么辦呀。沒點(diǎn)東西壓著，輕飄飄地怎么睡好。翻了幾個身我開始惱，為什么內(nèi)里不做成最軟的棉布？太光滑的接觸讓人抵觸。最后我嘆息并偷笑。這個睡袋兄被1天不洗澡、2天不洗澡……16天不洗澡的人睡過！而它的主人連它裝得不整齊都要皺眉。我能看出他的講究和些許潔癖。不知道睡袋是否干洗就可以。放心，放心。

背著珠穆朗瑪峰在喜馬拉雅山上行走，我一定要生命中有一年這樣的體驗(yàn)。那才是完整恰好的結(jié)局。來過珠穆朗瑪峰，才不遺憾，而是必須。因?yàn)樾膭铀仨毥?jīng)歷。

然后，我身體里有喜馬拉雅，心中有我鐘愛的珠穆朗瑪峰，我可以對一切人回答，我們就是你說的長河，我們就是時光。這樣的合二為一，比登山更像結(jié)局。我想，人一生做好一件事，便是圓滿，因?yàn)槿酥荒芤淮魏煤脺?zhǔn)備一件事。

珠峰大本營里，大家都在烤火。可愛的瑞士小男孩一直在窗邊。

詩人在想，曙光黃昏與彩霞，雪、逝水、云霧、溫暖、夢想，我只是這些偶然生成又因激情被提及的物象，我用它們留下不會蝕損的詩，并以自知，你的綠屋子里，你的詩人，在發(fā)癡嗎？想念你！

我現(xiàn)在寫首詩給你：

《天真》

每一個黎明都會營造出

足以改變最為冥頑的命運(yùn)的奇跡

人類的腳掌已經(jīng)在月球上留下了印痕

執(zhí)著的追求消除了歲月與里程的距離

山谷上明顯地潛伏著蔽住雪峰的云魘

地球上每一件東西

都同時是自己、是反襯或者竟屬虛幻

我只對平凡的事物感到驚異

對最美的東西公然好奇

把人類所不能改變的東西當(dāng)成伴侶

我奇怪一把鑰匙居然能夠打開一扇門

我奇怪山居然有那么雪白的身體

我奇怪有人會放棄這一秒輕松的歡喜

換取了無色無味的名譽(yù)

我奇怪鋒利的寶劍居然會美

我奇怪玫瑰居然會有玫瑰的香氣

高高的雪山會令我透不過氣，令我每天不止是想念。

每天我走得非常慢，走走停停。幾乎是所有登山人中的最后幾個。

喜馬拉雅山脈是我們的老家，珠穆朗瑪峰是我的新娘，有一天，我陪你一起回到我們的喜馬拉雅，我背著你，看遍天下最美的風(fēng)景，猶如，背著珠穆朗瑪峰在喜馬拉雅山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