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短篇】無果之路【成田路】

“沖過第四彎道,愛慕織姬飛奔而上!
“歌劇王也從外道沖上來了!
“成田路領先了!成田路跑到了最前方!
“成田路!成田路終于——
“終于贏了!
“成田路終于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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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贏了。
解說員激情的報幕、觀眾席震天的歡呼、并肩作戰(zhàn)的摯友兼勁敵們的祝賀,還有……
還有訓練員先生。
與自己一樣,比誰都更期待這場勝利的訓練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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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成田路捧著比想象中還要輕的獎杯,叩開訓練室的大門時,熟悉的陳設讓她幾乎哭出聲來——是啊,就是這里,這兒就是自己青春的起點,也是終點。不論什么時候,訓練員一定會坐在那張木桌后面,迎接著她的到來,正像現在這樣。
成田路拼命按捺住了自己想要立刻跑過去給訓練員狠狠來個擁抱的沖動。不知為何,她覺得那會令這一切過早地結束。
她只是試探性地舉起手中的獎杯,說道:“我……‘又’贏了哦?!?/p>
“嗯,做得好。”訓練員臉上掛著一抹微笑,平靜地回應道,“平日的努力終于有所成果了,恭喜你,阿路?!?/p>
“謝謝您,訓練員先生。這都是多虧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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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咽了口唾沫,加深了握住獎杯的力度:
“——這次,我也能找您要…那個獎勵嗎?”
終于還是問出口了。
“可以哦。這可是來自冠軍的請求,怎么能不答應呢?”
太好了。
成田路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的衣袖,上面果然還沉淀著奮力沖刺后留下的汗味。老實說,不太好聞,哪怕事前已經噴過止汗劑和留香劑了。
但如果是這里的訓練員的話,他應當是不會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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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會像現在這樣,一手接過她手中的獎杯,一手將她的身子輕輕攬入懷中。
盡管已不像初次那樣心頭撞鹿,但汩汩涌出的安心感仍令成田路沉淪其中。她張開雙臂,緊緊環(huán)住眼前人的腰,把自己濕漉漉的腦袋直往他胸口埋。他懷里的暖意反而讓她的汗流得更厲害了。
但訓練員仍舊只是微笑著,順手將獎杯放在桌上,然后用空出來的這只手輕撫著她的腦袋,拂過她晃個不停的濕乎乎的馬耳,拂過她沾有汗滴的金燦燦的發(fā)絲。
可否請您再摸一些。
求您不要停下。
想摸哪里,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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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路抬起頭來,用已然濕潤到迷離的眼睛,渴求地望向訓練員。
他只是微笑著,心領神會似地默默答應了下來。
于是,馬耳之間多出了一份鼻頭的觸感,輕摟在腰際的那只手也滑向上方,透過被汗水浸徹的決勝服,切實地撫摩著自己的背脊。
一陣溫熱的氣息吹拂過她的耳畔,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陶醉在這不足六尺的天地之中。他的手掌游走在她的背部,從脊椎骨到肩胛骨,再到她的腰部,輕柔地撫過每一寸肌膚。他的氣息在她身上緩緩散開,她的味道也逐漸染透他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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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還不夠。
如果不說出口來的話,這份熾烈的情愫便無法化開。
它會一直沉在胸口,積在喉頭,每分每秒都在炙烤著已經大汗淋漓的自己。
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答應吧。
于是成田路張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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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
一旦說出來,一切就會無法挽回。
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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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已經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
“訓練員先生,我喜歡您。請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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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她說完,方才溫暖的懷抱驟然冷卻,冰涼得如同男人臉上的表情:他模糊的面龐上已不再是和煦的微笑,而只是怔怔地張開嘴,仿佛要說些什么。
——不,不要說出來。
他松開雙臂,伸手去拿桌上的獎杯,如同領獎臺上的自己一般莊重地以雙手捧起,舉到了她的面前。而她也分明地看到了,他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的那顆樸素而如今卻無比顯眼的戒指。
——不,不要給我看。
訓練員無言地把獎杯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而成田路只是低著頭,并不敢去看他現在的神色,更不敢去見證他身上那些足以擊碎幻夢的事實。
——然而夢境的破碎已經無可阻擋。
咚咚,咚咚。
不速之客的敲門聲。
消散在空氣中的呼喚。
和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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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啊、哈啊……”
成田路掙扎地從濕淋淋的被窩中爬起身,看來只有大汗淋漓是真實的。她迫切地想沖個澡,好趕緊把這身幾乎能擠出水的睡衣給換掉。
上次這樣狼狽地醒來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本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這些,可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會再做這個夢。
難不成是因為這個?
她把床頭的手機拿起來一看,清晨5:33,而在5分鐘前她恰好收到了一條消息:
“早上想吃什么?我?guī)湍銕?。?/p>
她有意地不去看那張與訓練員一同捧起獎杯的鎖屏壁紙,以最快速度拿指紋解鎖了手機,草草敲了一行回復:“不用啦,我昨天買了多余的飯團。”
發(fā)送完畢,她便把手機丟在床上,無暇再去管之后的震動提示,準備淋浴更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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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的那頭是她現在的班長——盡管這所大學并不是按班授課,但為了方便管理,還是劃分出了一些虛擬的行政班——也是一種在世間叫做“男朋友”的對象。
只不過,這所謂的男女朋友關系并非發(fā)自互生的情愫,或是片刻的激情,而單純是一種有些保守的嘗試:
面容姣好、性格開朗、成就斐然的退役馬娘成田路,自讀完兩年馬娘專用預科并踏入這所大學伊始,便接連不絕地收到各路情書與告白。如今已是四年制本科的最后一個年頭,結果攻勢卻不減反增,難不成這幫毛頭小子不僅仍然中意這個已經比他們大上三五歲的學姐,而且還要趁著自己還沒畢業(yè)時抓緊機會嗎?
不堪其擾的成田路最終選擇與同樣在前些天拋出表白的班長“試著談談”。一方面,這樣可以讓那些惱人的男生稍微消停一下;另一方面,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優(yōu)等生的她,也想體驗一下傳說中的戀愛究竟有怎樣惹人傾倒的魔力——或者至少,能不能幫她走出那份無疾而終的情愫呢?
于是她向班長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她沒有談過戀愛,也不知道戀情到底為何物(至于那場夢,自是休提),所以并不能立即回應他的心意,但如果他愿意的話,可以試著先在一塊兒處一處,以后再作進一步考慮。班長君當然是大喜過望,接受了這一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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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對成田路來說,這段所謂的“戀愛”并沒有讓她感到有多放松。相反,她只覺得這種頻繁的“人情的借與還”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今天你幫我?guī)Я嗽顼?,明天我就得請你吃點零食;今天你請我去看了電影,明天我就得送你份小禮物;今天你聽我倒了苦水,明天我就得想辦法給你找補些甜言蜜語……
盡管男朋友君也說過,戀人之間互相關心是很正常的,沒必要過于計較進出得失,但她仍不太能釋懷。不如說,或許正是這些填滿了每一天的小小關懷,讓她回憶起了曾經那段備受照顧的時光——進而重返了那幕飲鴆止渴般的夢境。
一味地接受,只會通向無果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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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分手吧。”
而無源之水自然也不會永遠流下去。
成田路并沒有記住班長為這句結案判決所準備的說辭,或許是他覺得這段拘謹的感情很無聊,或許是他覺得這樣相處下去不會有結果,或許是他有了新歡……這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只知道,在畢業(yè)的前夕,自己的第一段戀情就這樣失敗地落下了帷幕。
為什么會這樣呢?
是因為自己總是拘泥于優(yōu)等生的架子,潛意識里不把戀愛看作是正事嗎?
是因為自己從沒談過戀愛,也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所以怠慢了對方嗎?
是因為自己……其實根本放不下那段本不該有的戀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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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下了開往特雷森學院的電車。
她打開手機,屏幕上的自己與那位男士共同捧起的獎杯上,顯示著下午5:33與數條未讀消息。她將那些消息劃去,熄掉屏幕,看向天邊的夕陽。
她有將近四年沒回來過了。
上次回校,還是馬娘專用預科畢業(yè)之際。本想拜訪訓練員的她,只是遠遠地見到了那位曾是自己恩師的男士,見到了男士懷中的嬰兒,見到了站在他身側的那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
然后,她便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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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彼刻的黃昏恰似此時此刻。
始于靡亂夢境的初戀,在終于被認知到的下一個瞬間便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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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她與訓練員的來往就停留在了逢年過節(jié)之時的寒暄。訓練員偶爾會問她,什么時候回特雷森看看,她只道學業(yè)繁忙,有些應付不過來。他也只感嘆說,不愧是知名大學,阿路越來越有出息了。
實際上她也曾鼓起勇氣,在短信中說想私人性質地探望一下訓練員,也想見見他的妻女,問她們喜歡怎樣的伴手禮??捎柧殕T只是含糊地說,時間有些安排不過來,最后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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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鬼使神差地重新回到了母校周邊。
但她想見他,好想見他。
哪怕他是自己的恩師,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室。
哪怕自己是個優(yōu)等生,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同齡人眼中的榜樣。
可見到他之后又該說些什么呢?是要將自己秘藏了數年的禁斷感情和盤托出?還是單純地和他聊聊心中的不快,就好像六七年前那樣?說到底這么久沒見了,總該先交代些什么……
心緒已是一團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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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路同學,好久不見!回到特雷森有什么事嗎?
“……你說你曾經的訓練員先生嗎?他……今天不在學校呢。
“不必不必,抱歉沒能幫上忙。隨時歡迎你回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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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門口身著綠衣的女士看起來并未經受時光的洗禮,可就連她也沒能給出成田路想要的答案。
……又或許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總之,她現在還不想回到自己的大學去。
不想再去當那個優(yōu)等生,乖孩子,好榜樣。
那就索性,去一個好孩子不該去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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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本店不接待在校馬娘——等、等下,請問你難道是那位成田路嗎?”
對于居酒屋老板娘唐突的提問,成田路略有些驚訝,畢竟自打畢業(yè)一兩年后,就不再有人在意自己的身份了——賽場上總有些更年輕的、現役的優(yōu)秀馬娘,奪去人們當下的目光,而并沒有什么人愿意駐足過去。
“啊……嗯,我就是?!?/p>
“請進請進!既然是成田路本人的話,那來這兒喝酒也沒問題。想喝點啥?。俊?/p>
“有什么推薦的酒嗎?”
“如果你沒太喝過酒的話,我推薦喝這款本店特調的梅子酒哦,雖說度數不能說低,但對新上路的馬娘來說應該剛剛好。”熱情過頭的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把一杯透明的液體推到了成田路面前,“你可以先嘗嘗!這杯就給你免單啦,畢竟我女兒以前可喜歡成田路你了,還搞得墻上滿是你的海報?!?/p>
成田路只能干笑著作回應。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還可以試試這些款式,都是老板娘我調出來的哦——”
但她的心緒卻早已不在老板娘的滔滔不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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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分明地注意到,當老板娘在吧臺內道出“成田路”這個名字時,居酒屋角落的一位佝僂著身子的男人,明顯地震悚了一番。
她認識男人身上的衣服。
那是偶爾會出現在訓練室衣架上的皮大衣。
她幾乎就要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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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你還是不要過去比較好?!?/p>
老板娘突然一改熱情的推銷腔調,對成田路說道。
“他是我們這的常客……應該說是比一般的??瓦€要更早也更經常來的那種,所以哪怕是現在,我也默許他占著最靠里的座位,”老板娘嘆了口氣,“我剛才也是腦子一熱才把你接進來的,但沒想到你那么快就發(fā)現了他。”
“他……怎么了嗎?”
“我可沒有權力擅自泄露別人的隱私。今天你就隨意點單吧,我請了——只要你不去打擾他?!?/p>
成田路的確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曾經是。
現在的她得承認,自己的心中雖有九十九分擔憂,卻還有一分……不足為外人道的竊喜——那是“機會”二字的甜香,香過眼前梅子酒的芬芳。
她打開手機,看了看鎖屏壁紙上,被蓋在“6:42”下的獎杯,以及與自己一同捧起它的另一個人。
“謝謝您的好意,但是……”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令老板娘不解的光芒,“讓我請那邊的先生喝一杯吧。賬之后我會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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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幾乎是強硬地端起兩杯酒——一杯是特調梅酒,另一杯是從老板娘打算推銷的那些酒中隨意挑的——起身走向男人所在的角落。
“……阿路?!?/p>
男人背對著她,嘶啞地呼喚道。
“您好,好久不見?!?/p>
“為什么還要過來?”
“為什么我不能過來呢?”
“……老板娘勸過你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你過來?!?/p>
她回望吧臺的方向,只看到老板娘神情復雜地看著這邊,她無奈的眼神中似乎同時包含著“我告訴過你了”和“你幫幫他吧”兩種相反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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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訓練員,我不能讓自己的私事影響到學生。哪怕你已經畢業(yè)了,也不行?!?/p>
男人的背影緩緩地直了起來,他似乎認為這種“官方式”的回答能夠進一步明確自己的拒意,也能讓那位單純而明事理的姑娘知道,接下來不是她該涉足的領域了。
可成田路只是徑直走到桌旁,把桌上的空酒杯恰到好處地掃到一邊,將帶來的兩杯放在自己和男人的座位前。
“您應該不介意我坐這兒吧?”她用清亮的嗓門向身旁人問道,一如曾經那個乖巧的學生,“這杯是我請您的。不過我從沒喝過酒,請允許我在邀您舉杯前先嘗嘗看?!?/p>
成田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梅酒——的確還算柔和,帶點可以接受的甜腥味,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喝。
“感覺還不錯。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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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路?!蹦腥似髨D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有力一些,哪怕整日不曾進食的他已經十分虛弱,“我沒有義務、也沒有權利告訴你任何事?!?/p>
“我只是想請您喝杯酒。不如說,坐在這里也是我的權利,如果您有不快的話,可以找老板娘反映哦?!?
男人沒有回應。她看了看他凌亂的頭發(fā)和胡茬,又望了望他直視前方的空虛眼神——他甚至不敢看向自己,仿佛生怕某種脆弱的偽裝被揭穿一般。于是,她又品了一口酒,放低了自己的聲調:
“我們曾經是一心同體的關系。不只是訓練員和學生,更是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搭檔。老搭檔想關心你兩句,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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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蹦腥诉€是沒有看向她。
“那是自然。托您的福,我成長了很多哦,不再是那個講起話來支支吾吾慌不擇言的笨女孩了。”她不自覺露出一抹微笑。
“……你以前,會更……善解人意一些?!?/p>
“啊,原來您不是在夸我啊,”成田路撫摩著杯壁,透過杯壁的反光,她看見訓練員右手無名指上仍戴著那顆已經泛了銹的戒指,“也罷,所以您肯不肯賞個臉,和老搭檔我喝一杯呢?”
她舉起杯,對他偏了下腦袋。
男人只是怔怔地、機械性地低下頭去,望著杯中淺棕色的液體。
液面所折射出的,是成田路那張比起數年前多了幾分成熟卻依然動人無比的面容。
他喉頭哽咽,仿佛有千萬句想說卻不該說的話被生生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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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你變漂亮了。
——之前不讓你來,是我故意的。
——但我多么希望那時候你過來,哪怕只是來看看我。
——為什么你不直接問我出什么事了,這樣我就有辦法拒絕你了。
——但你我間只是純粹的師生關系而已,我沒有立場讓你為我掛心。
——可你卻仍然愿意來關心我,我真的、真的好開心。謝謝你,阿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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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還要過來?”
最后,再次佝僂下去的他只是問出了一個與最開始重復的問題。
“為什么我不能過來呢?”
“……你這幾年,都沒過來。”
“那是因為,我是個好孩子,我不能來打擾您和……您的家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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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還是我印象里的那個好孩子的話,那就快走吧。大人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操心?!?/p>
“……那如果我說,我不想是了呢?”成田路探過頭去,沖低著頭的男人笑了笑,“而且,我也不覺得現在的您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哦?!?/p>
男人沉默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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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員先生?!?/p>
成田路終于道出了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稱呼。
“我不知道您經歷了什么,但您永遠是我的訓練員先生。您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p>
她將自己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我……只是一個訓練員。我每屆都會帶至少一個馬娘。我也有自己的……家人。我擔不起你口中‘最重要’這三個字?!?/p>
“那、您最重要的人,是誰呢?”
男人一潭死水的眼神終于動搖了。
他幾乎是顫抖著抬起右手,也許是想要展示那顆戒指,也許是想撒一個沒人會信的謊言,但他抿起來的嘴唇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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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田路沒有再說什么。
她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伸進了訓練員面前始終未動的酒杯中蘸了蘸。
然后用馬娘那無可反抗的力量,抓起了他的右手。
用自己沾濕的兩指,摩挲著他無名指上的那顆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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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當的……”
直到訓練員的無名指與戒指徹底打濕為止,她都不曾停下。
“不是什么優(yōu)等生,乖孩子,好榜樣……”
然后,她稍稍用力。
“我想當的,是……”
于是那顆戒指便從男人的指尖拔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