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深人靜，丁香提著棗紅的燈籠，“吱呀”一聲打開門，潛進黑黢黢的夜里去了。翠色的裙裾隨著腳步輕拍她的繡花鞋，丁香走到滿繡宮的庭院里，把燈籠放到花壇的矮墻上，踩著剛拿出來架在柿子樹上的小梯。

　　七月流火時日的凌晨，月亮宛如一盞不熄的微燈，在這悄然無聲而波濤洶涌的宮中撐起整個黑夜。映著夜色，樹上的柿子極其可愛，豐滿喜人的壓彎了枝頭，柿香溢滿了空氣；玲瓏小巧的晶瑩剔透，火紅里蘊滿了皎然又恬靜的月色，頗有些小月亮的意味。丁香挑了個小些的，在衣服上擦擦就叼在嘴里，開始給淑妃娘娘摘柿子。

　　她小心地用衣服包好摘下的柿子，輕輕晃進金色的銅盆里，從水桶里舀了些水把柿子洗凈。她白皙的手指透著瑩瑩的淺玫瑰色，粉雕玉琢，洗柿的凈水映著她清麗可人的臉龐，濃密的睫毛撲閃撲閃，上面仿佛有天間墜落的細小零碎的星子。

　　丁香把洗凈的柿子放到院子中間等太陽晾曬，鉆出了滿繡宮，又翻墻進了喜榮宮。喜榮宮是婷妃的住所，婷妃年方十七，年輕漂亮得緊，能歌善舞，剛進宮一年就深得皇上歡心，和進宮已四年的淑妃平起平坐，二人一直以姐妹相稱。

　　“錦兒……”丁香輕喚著錦兒的名字，敲了幾下門。錦兒是婷妃娘娘身邊的二等宮女，昨日皇上和婷妃共用晚膳，她端菜的時候說了幾句乖巧伶俐的俏皮話，討了喜歡。婷妃特許她和一等宮女一樣睡在一間獨屋，雖是窄小些，也比和其他宮女擠個大通鋪要好，而且錦兒的房間最靠外，空氣流通新鮮。丁香和錦兒是同一批進宮的宮女，一開始都在一起培訓(xùn)做事，感情一直很好，剛才丁香又偷拿了個小柿子跑過來準備送與錦兒吃。

　　錦兒打開門向外探了下頭，看到丁香趕緊跑出來抱了她一下：“丁香，我可想你了！”

　　丁香說了聲我也想你，二人就一同走到御花園里散步。丁香把柿子拿出來，錦兒見了又驚又喜，說了聲謝謝，也來不及過問柿子洗了沒洗，趕緊咬上一口。

　　“我不敢拿個頭大些的，怕淑妃娘娘知道了要怪罪下來，但憑我洗柿子的經(jīng)驗來說，這絕對是小的里最甜的了?！倍∠愫退f著，錦兒滿口柿香還來不及咽下去，嘴里含含糊糊地說著：“丁香，你對我真好?！?/p>

　　“傻丫頭，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呢。只希望你得了婷妃娘娘喜愛，不要瞧不上我才是。”錦兒趕緊擺擺手，笑嘻嘻地說：“怎么可能。”

　　丁香提起袖子給錦兒擦擦嘴巴，錦兒看著她翠綠袖子上明顯的一片柿子紅：“丁香，在這偌大的皇宮里，人心莫測。我今天得了婷妃娘娘提拔，有許多小宮女來巴結(jié)我，明日做錯了事又會被奚落。我見慣了趨炎附勢的人，唯有你待我始終如一，我在這宮里唯一信得過的就是你。你我一同入宮，至今已有四年。當初你地位低于我，和我聊天從不諂媚，如今你是一等宮女，也從未因此小瞧我。你一向待我不薄，我現(xiàn)在沒有其他念想，只等我們二十五歲一起出宮了還當好姐妹，”錦兒挽起丁香的手，笑意盈盈地問她，“丁香，你說可好？”

　　丁香點頭說好。她們坐著又聊了會兒天，起身打算回到各自的住所。丁香抱住錦兒的時候還能嗅見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以及——她把簪子刺進錦兒身體里的血腥味。

02.

　　夜色匆匆，眼看馬上就要天亮了，丁香從錦兒口袋里拿出條純白的手帕，將簪子擦拭干凈，面無表情地把錦兒的尸體半抱起來。御花園龐然的石頭不少，她挑了個黛青色的，把錦兒半拖著靠在上面。丁香凝視著錦兒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的臉，猶豫了一段時間，終是幫她合上了眼睛，用帕子掩住了她的臉。

　　當年，錦兒與她一同入宮，極有緣分，兩個人說起來也十分有默契，興趣相投。丁香愛繡月亮，湘繡技法爐火純青，繡出的月亮儀態(tài)萬千，皎白光潔；錦兒喜繡花朵，蘇繡技法出神入化，繡出的百合鈴蘭，玫瑰牡丹無一不栩栩如生，清純嬌艷。

　　丁香和淑妃同年入宮，一開始就在她手下做事。淑妃進宮四年，她也看遍了四個季度的春秋。她做了一年小宮女，一年二等宮女，到后來的一等宮女，雖不比當時錦兒區(qū)區(qū)二月就成了二等宮女的迅疾，但也算循序漸進，一步一步走得踏實，也更安心。自從她成了淑妃娘娘身邊的那個人，丁香就被教導(dǎo)要見慣生死，榮辱不驚。她第一次殺人連手都是抖的，不敢用尖銳的兇器，只是從太醫(yī)署偷了一小包藥粉，摻進蜂蜜茶里遞給那個人，處理尸體也手法生疏。直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能閉著眼拔下頭上的珠釵玉簪，深深地捅入別人的心臟。事到如今，她手上沾滿了無數(shù)鮮血——包括錦兒。

　　錦兒生就一副好皮囊，當初說話討了皇上喜歡，想必糟了婷妃的妒恨。至于當時的賞賜，大抵也不過是當著當今圣上的面不好使絆子，先給她個甜頭罷了。今日丁香不殺錦兒，想必明日婷妃也自會派人動手解決。丁香撫了下自己的這張臉——有時候在這宮里，長得太好看也未必是件好事。如今淑妃讓她殺錦兒，一是試探她對自己是否忠心，二是給婷妃一個下馬威，好讓她收斂些自己得寵的盛氣凌人，三則是在提醒丁香，行事低調(diào)，別仗著自己的幾分姿色就想攀龍附鳳。

　　淑妃想告訴丁香，漂亮的宮女比比皆是，不知有多少像錦兒一般的，在這悄然無聲的夜里被一張白帕子掩住了臉。

　　在這宮里的人哪有什么善茬。后宮里的女人，個個為了皇帝手中的滔天富貴和權(quán)利百般討好，使盡渾身解數(shù)。別說像淑妃這樣得些皇上寵愛的了，在這宮里被皇上冷落的，不起眼的妃嬪，不知有多少在蟄伏著伺機而動。一堵宮墻，不知鎖住了多少人的余生，妄斷了多少人的念想，虛度了多少人的光陰。只可惜這皇宮無情，無數(shù)的人在這里灰飛煙滅，撞死當場，它卻依舊屹立不倒，覆壓天日。這宮中的朱墻青磚，亭臺樓閣，不知聽了多少秘密，見過多少暗殺，每日行色匆匆的，在宮里生活著的，做了虧心事的人，就不怕它們哪天開口，將其所作所為都吐露出來么？

　　丁香思緒飄忽，在這宮里，行一步須小心萬步，如履薄冰，不知何日才能飛出宮墻，逃出生天？

　　二十五歲，還有八年，遙遙無期，只怕那時她的心上人早已明媒正娶了他人吧。

　　

　　03.

　　丁香第一次見許冰糖，是在剛進宮那年。

　　（未完無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