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多秋
孤是項梁太子,殷辭。 我朝民風(fēng)開放,自太祖皇帝起便有男妻一稱。本以為太祖皇帝斷了袖,自此之后便不會再有龍陽國君。但好好傳了幾輩,到了孤這兒,袖子又?jǐn)嗔恕?不過,孤相當(dāng)有自知之明,男子不能生育,孤最后肯定是要與女子共度一生的。 但是,如果父皇駕崩……那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孤的畢生所愿,不是開疆拓土,也不是建功立業(yè)。孤就想立男后,收三千侍君,一享帝王之福。 當(dāng)下,孤就瞧上了一位靈修美人。明眸善睞,腰細(xì)似柳,墨發(fā)如綢,紅唇白面,讓孤好生心動。只是美人太傲了些,不屑以色侍人??赡怯秩绾危咳嗡俟掳猎偾甯?,也終究不過一介戲子。這個世上有幾人能擋得了太子的榮寵? 他葉知言,也不例外。 “周余黎民,靡有孑遺。昊天上帝,則不我遺……” 一曲終了,孤?lián)沃掳停σ饕鞯耐~知言:“知言,你唱的真是太好聽了!” 葉知言面無表情的望著孤:“殿下謬贊?!?這么不近人情啊。孤笑了笑,從懷袖里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美玉,精雕細(xì)琢甚是繁復(fù)華飾。葉知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玉佩,孤勾著唇,將玉佩放在他手心:“孤早聽聞知言你‘玉癡’之名,特地找人鑿了這么一塊玉來,它完全可以與和氏璧媲美,知言可還滿意?” 葉知言動了動唇,他明亮的雙眸里閃著疑惑:“殿下,知言何德何能,承蒙您此番厚愛?” 孤聽了此話,笑得更開懷了。 “既然知言開了尊口,孤便直言了?!惫驴粗夹奈Ⅴ韭燥@局促不安的知言,握緊他的手緩緩開口:“得卿如此,夫復(fù)何求?知言飽嘗詩書,定知色授魂與,心愉于側(cè)。孤對知言,亦是如此?!?葉知言有些不知所措,他先是退后一步抽出手來,然后將頭深深埋下:“殿下不以草民鄙賤,草民又怎敢褻瀆貴體。望殿下饒了草民吧!” 孤頓了頓,頗有些自嘲地勾起唇,匆匆將玉佩塞進(jìn)他的懷里,轉(zhuǎn)身離去。 看來對葉知言,是不能走尋常路的。 孤于是一直待他客客氣氣,可他卻像是驚弓之鳥般對孤避之不及。 但孤不急,孤有的是耐心。 很快就到了中秋盛宴,孤帶著葉知言進(jìn)宮赴宴——知言可是名滿京都的名角,時人有詩曰:“欲得葉郎一片心,明珠十斛萬黃金。一錢不費偏傾倒,妒殺京畿殷元良?!? 2 隨那群紈绔子弟如何妒忌,反正是孤占了便宜。 知言的戲還是那么好聽,他的眸還是如此明亮,當(dāng)?shù)闷鹨痪?,瞳神剪水清如玉? 戲方唱罷,知言行禮回座,孤就注意到,左將軍熾熱的目光投遞在知言的身上,讓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果然,左將軍沖孤笑著說:“這伶人甚好,臣用好酒美姬、良駒寶器與殿下?lián)Q得此人,何如?” 孤緊緊抿著唇,握住了知言的手,直接回絕道:“孤不愿割愛,左將軍還是歇了這心思為好。畢竟,知言乃孤心悅之人,不容他人覬覦。”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父皇氣得手抖,他指著孤的鼻子,怒極反笑道:“好,好啊,你可真是朕的好兒子!來人,把這戲子拖出去,杖斃!” 孤一下子站起來,將知言護(hù)在身后:“父皇! 母后:“你要為了一個戲子與你父皇作對嗎!” 孤:“兒臣心悅他?!?父皇:“滾!” 最后,孤被父皇命人打了三十板子,當(dāng)天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但好在,父皇還是饒過了葉知言。 孤趴在床上,屁股疼得厲害。葉知言沉默著給孤上藥,卻悄悄紅了眼眶。 孤想笑著安慰安慰他,卻疼得連笑都笑得很病態(tài)。 葉知言道:“殿下為我,何至于此。 ” 孤悠悠長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他低下頭凝望著孤的臉,纖長的手指勾著孤的下頜微微抬起,眸中的寒冰一點點分崩離析。 孤不動聲色的勾著唇角,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孤傷好之后,葉知言與孤愈發(fā)親近。孤月,雙人,三壺好酒,算是孤與他的日常。 那夜花前月下,葉知言著一身雪白的直襟長袍,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可他偏偏是九流三教之徒,何其不幸。 孤握住他的手,他望著孤的眸。 孤?lián)硭霂ぶ?,他攜孤攬明月。 孤捏著他的腕,聲音略略沙啞:“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比~知言說著,一雙明眸蒙著層霧氣,當(dāng)真惹人憐愛。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孤同他膩歪了許久,許是他與旁人確實不同,孤待他更多了一份耐心。 只是同一樣點心,吃得久了難免會膩。正巧左將軍給孤送來幾個舞女解悶,孤便施施然笑納懷中。 舞女雖不及葉知言標(biāo)致,但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孤本擔(dān)心葉知言會吃醋,可轉(zhuǎn)念一想,依葉知言那溫良恭儉讓的品性,自是懶得同孤計較吧。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秦相月懷了喜。 孤是想要孩子,但絕不是一介教坊舞女之子。孤對她的興趣漸漸淡了幾分,便在她誕下一麟兒后將她送去了靜安寺。 等孤再想起去尋東宮某個院子里的葉知言時,他已經(jīng)死了。 孤坐在他的房中,這里簡單地如同一間客房。葉知言就是在這里患了癆病,何其悲慘的離開。 孤從他枕下翻出一封信,那是他留給孤的遺書。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孤悵然。 世人道戲子薄情,知言卻是個癡情種。 早知如此,孤便不去招惹他了。 知言,你不該愛孤。孤是帝儲,是薄情郎,是東宮之主。癡情之人如何能與多情之輩攜手相將? 次年,父皇駕崩。孤繼承大寶,改年號為昭興。 孤,不,朕帶著太子去葉知言墓前時,太子已經(jīng)三歲了。朕揮退了宮人,靜靜地站在他的墓前,一言不發(fā)。 太子看著墓碑,怯怯地躲在朕的身后。 朕彎著腰,指著墓碑對他道:“黎燁,不怕。那是父皇的……知己,葉知言?!?太子踉踉蹌蹌地走到墓碑前,伸出手摸了摸墓碑,然后扭頭對朕道:“知言,冷?!?他縮回手,一個勁兒的念叨:“知言,冷。 朕一時無言以對。 朕撫過那一行小楷,葉知言之墓,忽然間就感到一陣無法言喻的悲涼。 朕喃喃道:“若有來生,不要再與朕相識了。” 太苦了,也太冷了。 昭興十六年,帝禪位于儲君,為太上皇。 朕的癆病愈發(fā)嚴(yán)重,每日圣華宮中的咳嗽聲從未斷過。 朕對殷黎燁說:“朕死后,將朕同葉知言合葬一處吧?!?他冷冷的望著朕,一言不發(fā)。 朕說:“朕知道朕是個混賬,害得你們母子不能相會,可你如今已將她從靜安寺接回追封為太妃,你便當(dāng)還了父皇的養(yǎng)育之恩可好?” 殷黎燁道:“還了這恩,你我之間,再無交涉?!?朕怔愣了一瞬,而后重重點了點頭。 “殷黎燁,不離于葉?!?“可最后,你們還是陰陽兩隔?!?他說罷,便離開了。 他再也沒來過圣華宮。 朕最終還是沒能熬過昭興十六年的冬天。 瀕臨死境時,朕一邊咳血,一邊回想起同葉知言的初見。他穿著戲服唱著悲歡離合,美得如同仙人下凡。 至此終年,此生難忘。 知言,愿來生,你我永不相見。 ? ? 《項梁書·愿帝紀(jì)》載:項愿皇帝,安宗太子也,母曰張皇后。帝年十九,安宗崩。次年,皇后薨。十月壬寅,太子即皇帝位,改年號昭興。十六年冬十月,項愿帝崩于圣華宮。顯帝遵其遺詔,未葬皇陵,同優(yōu)伶葉知言歸于一室。 ? 哀曰:項愿柔無立志,敗亂無度,崩后合葬于伶人,禮崩樂壞,貽笑大方,可謂昏庸無道之主。無外乎顯帝賜謚號為“愿”?,虧損顯帝之至德,悲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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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注解: 1.改編自[清]袁枚《隨園詩話·卷四》 2.元良:太子別稱?!耙笤肌贝柑右筠o。 3.出自[明]吳梅村《王郎曲》 4.出自[金]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邁陂塘》 5愿,惡謚:思厚不爽曰愿;弱無立志曰愿;敗亂無度曰愿;忘德敗禮曰愿;柔無立志曰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