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流火》(6)
? ? ? ?傳遞軍情的辦法有許多,戰(zhàn)鼓肯定是其中最古老的一種。山那邊的鼓聲傳過來的時候,廣場上的河洛戰(zhàn)士都站了起來。最著急的是蒙塔,盡管他明白靜默是埋伏的需要,可是他離開伏擊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半天了,音信的斷絕總是讓人擔(dān)心。他扶著自己的復(fù)合弓,側(cè)耳傾聽,表情慢慢松弛下來??ɡf得對,局面肯定在河洛們的控制之中。祖克和他的戰(zhàn)士們正在返回和風(fēng)谷,帶著十幾個人類。鼓聲雖然沒有說明戰(zhàn)斗的過程,但也沒有傳達(dá)任何一個河洛傷亡的消息,毫無疑問,祖克們的戰(zhàn)斗是完全成功的。唯一特別的訊息是:祖克要求在和風(fēng)谷召開緊急評議會。蒙塔暫時不能了解政治的意義。他是一個好的斥候,一個好的戰(zhàn)士,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工匠,他不會把精力放在更大的事情上。長老們都象珍珠卡拉一樣了不起,也許更了不起,他們知道過去和未來,他們的決定一定是最好的。
? ? ? ?對于麻木祖克的要求,卡拉沒有覺得特別詫異,星象早已經(jīng)說明變革將要來到河洛的王國,卡拉只是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和開端。對卡拉來說,閱讀星辰的能力不是象閱讀心靈那樣與生俱來,她沒有別人一樣的視力,卻能夠通過不同人的眼睛來觀測星空??ɡ苍S不是這世代最偉大的星象家,但是她能看見的比別的星象家更多,不同的人總是看見星空中不同的地方。柳靜清就總盯著歲正,那些星辰的偏移說明巨大的肉體力量就要改變九洲的走向。幸運的是,卡拉并不是個真正的星象家,她關(guān)心的從來都不是大勢。比如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離開廣場去安排祖克要求的緊急評議會,可她猶疑不定地從柳靜清身邊走開一步后還是停下了腳步。
? ? ? ?“謝謝你?!笨ɡ÷曊f,“覺得我那么漂亮。我很高興。和風(fēng)谷的人都很愛我,可他們從來不會說我漂亮。我知道我長得和大家不一樣?!彼駪B(tài)忸怩,一臉小女孩子按耐不住的歡喜模樣。她空洞的目光垂在地面上,沒有和柳靜清的眼神交會。星光下,柳靜清看見她雪白的脖頸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心里不由怦然一動。
? ? ? ?界明城輕撫著脅下的彎刀,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他知道這樣不對,流浪的經(jīng)驗告訴他兵刃給人的安全感有很多虛假的成分,可和旁邊這些沉默的黑衣武士和秘道家走在一起,握著八服赤眉的感覺要好得多。他也被蒙著眼睛,麻木祖克在他前方走著,用腳步聲提示障礙。雖然看不見道路,他能感覺這是一個有光線的夜晚。從上一個夜晚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 ? ? ?這是一個奇怪的隊列,矮小精悍的河洛戰(zhàn)士和人類一起在星光照耀下的密林間穿行。高大的蠻族武士和渾身散發(fā)著神秘氣息的秘道家,執(zhí)仗的魂術(shù)師和帶刀的行吟者,甚至連河洛戰(zhàn)士都是不同的:從地下王國出發(fā)的戰(zhàn)士們僅僅背負(fù)著弓箭,增援的山谷河洛卻是甲胄鮮明、全副武裝。沒有人發(fā)出一點聲音,他們這樣沉默地行進,步履飛快,即使那些人類都被蒙上了眼睛,也并沒有因此遲滯整個隊伍的速度。
? ? ? ?靠一塊單薄的黑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蒙蔽這些人類的知覺?麻木祖克對此并沒有抱著太多的幻想。能深入到北邙腹地的這些人都不是簡單的角色。他固然不了解秘道家和魂術(shù)師的力量,蠻族人在曠野中追蹤和辨認(rèn)方向的能力他卻早有耳聞,更不用說身后這個交過手的奇怪武士了。黑布是個障礙,它也許能干擾人類記憶他們走過的路線,但更多的只是一種儀式。決定把這些人帶向和風(fēng)谷的時候,祖克已經(jīng)放棄了河洛們在北邙山建立的第一道防線。這第一道防線足以防止人類接近河洛的領(lǐng)地,不過眼下的情形并不那么簡單。
? ? ? ?籌備以久的伏擊沒有奏效。河洛們的埋伏相當(dāng)隱蔽,實力也足夠強大,先后趕到的斥候們和山谷戰(zhàn)士總計有一百多人,在那樣有利的地形下殲滅一整隊鐵甲騎兵也不困難,何況是十來個剛經(jīng)歷過惡戰(zhàn)的人。問題是,這些黑衣人并沒有打算與河洛作戰(zhàn),他們還成功地使被俘虜?shù)暮勇宄夂蛳嘈帕诉@一點。
? ? ? ?真正的戰(zhàn)斗發(fā)生在黑衣人和另外一隊人類武士之間,正是這場戰(zhàn)斗耽擱了黑衣人進入伏擊圈的時間。跟著馬幫腳步進入北邙山的第二支隊伍是一隊騎兵,黑衣人并不知道他們的來歷,戰(zhàn)斗結(jié)束以后他們才從騎兵們的甲胄上辨認(rèn)出淳國禁軍的徽紋。當(dāng)然,這并不妨礙他們對那些騎兵痛下殺手。騎兵中一定也有精于追蹤的武士,他們總是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黑衣人的隊伍后面,直到突然遭受刀劍和法術(shù)的攻擊。被俘的河洛斥候們不知道這二十多名武士和秘道家是怎樣伏擊同等數(shù)量的精銳騎兵的,反正他們作到了,雖然損失慘重。訓(xùn)練有素的騎兵在黑衣人的伏擊中表現(xiàn)鎮(zhèn)定,他們的第一次反撲就殺傷了三分之一的黑衣武士,只是他們根本沒有得到第二次反撲的機會,對于秘道家的攻擊他們毫無防御能力?,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是什么,因為黑衣人對他們的襲擊比對馬幫的襲擊更加徹底,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從他們的精良裝備和強悍的戰(zhàn)斗力上,被俘虜?shù)暮勇宄夂虻玫降挠∠笫牵核麄儾皇菐е埔鈦淼?。這正是黑衣人想要說的。
? ? ? ?“他們是敵人。”黑衣人的頭領(lǐng)說,他是一個秘道家?!拔覀儦⑺懒四銈兊臄橙耍晕覀儜?yīng)該是你們的朋友?!?br>
? ? ? ?這個推斷肯定有一些地方不太對勁,但是斥候們一下子想不出問題在什么地方,他們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后想起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既然如此,你們?yōu)槭裁匆盐覀冏テ饋??!?br>
? ? ? ?“我們也很不好意思?。 泵氐兰艺嬲\地說,“時間緊迫,我們想盡早和你們的阿洛卡取得聯(lián)系,所以希望你們?yōu)槲覀冎更c迷津。只是……你們誰也不肯,我們只好接二連三地尋找下一個機會?!?br>
? ? ? ?斥候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自己的忠誠竟然會是同袍被俘的原因。他們的思維方式并不適合這樣急劇的逆轉(zhuǎn),所以他們很久以后才想起來問下一個問題:
? ? ? ?“那你們到底想做什么???”
? ? ? ?秘道家一直在等待這個問題:“幫助你們阻止其他人類的進犯!我們的世界正在發(fā)生一些變化,亂世就要再次來臨。河洛雖然不再擁有讓人類垂涎的富饒土地,但你們偉大的冶金能力就要成為眾矢之的,這些騎兵只是第一隊到來的人馬,以后這樣的隊伍會越來越多。我們想幫助你們更徹底地封閉北邙山?!?/p>
? ? ? ?亂世的消息從來都不確切,但是或多或少地,也曾傳進過河洛們的耳朵。再次討論后,他們認(rèn)為秘道家的解釋是合理的,所以出現(xiàn)在祖克射程以內(nèi)的首先是這七名河洛斥候。黑衣人其實已經(jīng)丟掉了河洛和馬幫的蹤跡,騎兵的追蹤能力實在超越了他們的意料,他們不得不立即解決這問題,以至于失去了河洛。被俘的斥候們通過縹緲的戰(zhàn)鼓聲知道了麻木祖克正在召集援兵的消息,他們于是趕了過來。要是外界的變化真的像秘道家所說的那么大,斥候們認(rèn)為評議會和阿洛卡應(yīng)該盡快知道。
? ? ? ?對于黑衣人的說法,祖克有著本能的懷疑,他倒是寧可相信界明城的交易愿望。他也說不清原因,那些黑衣人身上有種他不喜歡的味道,他們的善意好像沒有根據(jù)。那個秘道家羊角安看出了他的懷疑。
? ? ? ?“我想你應(yīng)該記得,”羊角安說,“也許我們在你們的領(lǐng)地中做的事情讓你們感受到威脅,但是沒有一個河洛因此喪失生命,倒是你們昨天晚上射殺了我們的使者。我們不想報復(fù),因為我們到這里來的目的要比我們的生命重要的多。”
? ? ? ?這是事實,昨天晚上的行動中,黑衣人針對的僅僅是馬幫,而且界明城本身也是一個很可疑的角色,他表現(xiàn)出的實力顯然不是一個行吟者所能擁有的,到現(xiàn)在他也還沒有說明他想作的到底是怎么樣的交易。祖克對于前一個夜晚的沖突沒有太多的不安,他愿意相信自己當(dāng)時的判斷。不過羊角安現(xiàn)在提出的建議是一個很大的事情,祖克沒有擅加判斷的權(quán)力。
? ? ? ?“都帶到和風(fēng)谷吧!”祖克最后這樣決定,“讓評議會和偉大的阿洛卡來做出判斷?!弊婵藳]有說出來,他想就算有問題的話,河洛們也有足夠的能力完全控制和風(fēng)谷的局勢,而且這也符合阿洛卡的要求,他確實是把人都帶來了。
? ? ? ?所有的人都被要求蒙上眼睛,作為回報,他們被允許保留自己的武器,反正在和風(fēng)谷里,武器的作用比人們想象的要小得多。
? ? ? ?羊角安和他的人走在界明城身后幾十步的地方,隔在雙方中間的是十幾個山谷河洛。隔著那么遠(yuǎn),界明城還是能感覺到羊角安隱隱約約的敵意。這是種不干凈的感覺,他覺得背上的汗毛都要立了起來。黑衣人對淳國騎兵的屠殺在界明城看來問題多多,他相信黑衣人俘來的馱馬上有著答案。忽然間,他想起了項空月對他說的話“務(wù)必確保別人也不能作成交易?!蹦莻€英俊的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堅定而從容,他對局勢的預(yù)見比界明城要更加明確。界明城也明白這句話的份量,野塵軍在東陸勢力中實在顯得過于弱小,任何一點局勢的變化都足以讓它象泡沫一樣的粉碎。但他沒有打算把一整隊的騎兵都干掉,他也做不到。就算他有整個本事,后面的人馬正如羊角安所說的那樣會一隊一隊到來的。實際上黑衣人要對付他要容易的多,現(xiàn)在為他支撐保護傘的正是蒙上他眼睛的河洛。而他要爭取的,也是時間。從這個角度來說,羊角安倒是幫了他的大忙。很快他們就會獲得接觸河洛首腦的機會,界明城緊張地在腦海中回憶所有關(guān)于河洛的知識,八服赤眉暫時派不上什么用場。
? ? ? ?許多人把河洛的地下王國想象成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因為傳說中的河洛總是在他們臟呼呼的小臉上架著一副奇怪的墨晶鏡片。琢磨這種墨晶鏡片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可是鏡片的效用僅僅是遮蔽一些光線,人們于是猜測河洛其實是害怕光明的。實際上,四通八達(dá)的地下王國從來不為照明或者通風(fēng)這樣的簡單問題所困擾,螢石可以提供類似星光的明度,火蠅則是地下的特產(chǎn)。河洛和人類一樣需要光明,他們的問題在于眼睛適應(yīng)光線變化的能力比較弱,墨晶鏡片所提供的保護不僅在他們離開地下時有用,在燃燒炙熱的爐火時也同樣重要。在恒定的光線下,河洛們通常比其他種族擁有更好的視力。許多年以后,河洛們把這種精巧的工藝品帶到了九洲大陸的各個角落,但是并沒有很多人對他們的這項工藝發(fā)生興趣,人們通常希望看見更明亮的世界。
? ? ? ?界明城和黑衣人們摘下他們眼上的黑布時都不由嚇了一跳。他們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村鎮(zhèn)或者是城市,不僅是因為風(fēng)中飄來的肉香和人聲,觸覺告訴他們腳下的小徑也已經(jīng)被平整光滑的石板路所替代。盡管被河洛們精美的建筑所深深吸引,所有人卻都覺得這理所當(dāng)然。讓他們吃驚的,是不遠(yuǎn)處廣場上的篝火。
? ? ? ?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整個村鎮(zhèn)都被鍍上一層銀色的光輝,百步以內(nèi)的景物纖毫必現(xiàn)。界明城身邊的河洛戰(zhàn)士早把那可笑的墨晶鏡片給摘了下來,而他們在廣場上的同伴卻點起了篝火,廣場的四周甚至還有松明的火炬。不管怎么樣,這給隊伍中的人類帶來的是安全和踏實的感受,隔著那么遠(yuǎn),界明城似乎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溫暖。他扭頭看了一下身后的羊角安,后者的臉上正流露出一種奇怪的笑意,似乎知道這些篝火是為了他們而點燃。
? ? ? ?和風(fēng)谷的河洛都沒有休息,除了鎮(zhèn)子外圍的守衛(wèi),其余的河洛都聚集在廣場上和馬幫的人們聊著天,猜測還要到來的其他人類的樣子。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shù)還是頭一次和人類打交道,但他們早就聽過馬幫和他們帶來的貴重商品。雙方都是一樣的好奇,而卡拉覺得這是件好事情。
? ? ? ?珍珠卡拉在廣場上等候歸來的麻木祖克一行,守護著她的是數(shù)百名河洛戰(zhàn)士,這幾乎是和風(fēng)谷的所有有戰(zhàn)斗力的山谷河洛。祖克在鼓聲中傳達(dá)的信息過于簡單,珍珠卡拉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她不得不做些防范的工作。卡拉拽著蘇的手臂,借助他能穿透黑暗的視力眺望著街道那一端??辞遄婵撕退年犖橐院?,珍珠卡拉松了一口氣,不管這些疲憊的人類帶來了怎么樣的消息,他們暫時不至于對和風(fēng)谷形成威脅。山谷河洛們守護著龐大的地下王國入口,做他們的長老比其他的長老要擔(dān)負(fù)更多的責(zé)任,何況整個評議會的長老們都正在應(yīng)祖克的要求趕來。
? ? ? ?當(dāng)祖克遠(yuǎn)遠(yuǎn)對她揮了揮手,她就拉著蘇跑了起來,急著趕到祖克的身邊去,木屐在光滑的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廣場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跟隨著那襲柔軟的灰色長袍迎向了夜歸的河洛戰(zhàn)士。
? ? ? ?“祖克!”
? ? ? ?界明城聽見了非常優(yōu)雅的一聲呼喚,然后看見一個嬌小的女孩子從長街上飛奔過來,歡笑著撲到麻木祖克的懷里,差點忍不住咬掉自己的舌頭,可這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 ? ? ?“好了好了,卡拉?!甭槟据p輕撫摸著卡拉絲一樣的黑發(fā),多少有點尷尬地望了一眼身邊的戰(zhàn)士,“你都已經(jīng)是長老了。要斯文一點?!彼⌒囊硪淼胤鲋ɡ募绨颍伦约后a臟的袍子弄臟了卡拉的臉龐。
? ? ? ?卡拉聳了一下鼻子,做了一個鬼臉,她的臉上寫滿了快活:“做長老怎么了?你問問他們我像長老么?”她指著祖克身后的河洛們。
? ? ? ?即使是最嚴(yán)肅的河洛戰(zhàn)士也不由露出了笑臉,但他們恭恭敬敬地向卡拉行禮。
? ? ? ?“是的,尊敬的珍珠卡拉?!彼麄凖R聲說。從來都沒有不喜歡卡拉的河洛,也從來沒有敢于置疑卡拉權(quán)威的河洛??ɡ耐挪粌H僅是從她的家庭中繼承來的。
? ? ? ?“讓大家趕緊去吃點東西吧!都在廣場上,把這些人也帶過去,那里還有他們的同伴?!笨ɡ吹共缓靡馑剂耍隣恐婵说氖?,對祖克的手下發(fā)號施令。
? ? ? ?在和風(fēng)谷,珍珠卡拉無疑有著至高的權(quán)威。當(dāng)然,就算卡拉不是長老,河洛們也很樂意接受這樣的命令,嚴(yán)整的隊形混亂起來,而卡拉的戰(zhàn)士們一下散入了鎮(zhèn)子,現(xiàn)在是他們控制局勢的時刻。
? ? ? ?“也許不是同伴呢!”界明城暗自想著,羊角安的視線不曾從他背上離開。
? ? ? ?他認(rèn)為羊角安會抓住一切機會把他干掉,至于羊角安為什么那樣仇視他,界明城可沒有頭緒。他貪婪地嗅著空氣里飄忽地烤肉香氣,想起了和麻木祖克的相逢。
? ? ? ?祖克示意他跟上,兩個人眼光撞在一起,不由一起微微一咧嘴,界明城理解地拍了拍懷中的小酒壺,青陽魂最終把他帶到河洛王國的腹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