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川】風月02
「貳」
妘安已經(jīng)睡了,尤川坐在她的身旁,沉默地為她拉上了一點被子。
她是一個特殊的女孩,尤川從她出生那時就深深明白了這一點。她有一頭淺金色的頭發(fā),瞳孔顏色是尤川身上的圖騰一樣的血色。老實說,苗疆沒有哪一個女孩子會比妘安更聰明漂亮,因為常年生活在死溪林不見天日,她的皮膚蒼白得如同墳墓中的僵尸,但臉龐卻充滿了孩童的天真。即使她已經(jīng)足足有一百歲整,她的心智和外表依然只有十歲普通女孩的模樣。
身上的花紋已經(jīng)開始刺痛,肌膚深處隱隱透出灼熱。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感覺。
尤川起了身,沒有打擾到熟睡的女孩。
他赤著雙腳,一步一步重新走進那個囚禁他的水池里。脖子上的鐵鏈在夜色中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幾乎就在整個身體浸入水中的時候,那股灼熱感瞬間升溫,將皮膚刺成焦熱,緊接著滿身花紋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樣,緊緊扼住他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皮膚上的血色花瓣開始蜿蜒游走,順著他的身體爬進口腔里,于是連舌頭都開始滾燙。
他無法合上嘴巴,整個人虛空懸浮在水中,周身的水都開始翻滾沸騰,無數(shù)個泡泡像是編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將他死死困在這里。花紋如觸手版撫摸侵占他的身體,仿佛情人之間的愛撫,又像是藤蔓生長的束縛。
“呃……”尤川終于控制不住,溢出第一句呻吟,隨即那些花瓣便像是得到了鼓勵一般,野草一樣瘋長起來,將他本就沒幾處好皮的身體全數(shù)浸染成血一樣的紅色,那場面詭譎至極,卻又極致地美艷,像是一朵熟透了的花苞被一瞬間戳破汁水乍然開放的盛宴。
這樣的酷刑足足持續(xù)了兩個時辰。等到所有的灼熱和疼痛都消失時,那些紋身也潮水一般褪去恢復原狀,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只留下一身殘余的微紅痕跡。
尤川靠在水池邊,輕喘著氣,借助水池邊夜明珠的光亮,他看見臉上的圖紋又試圖悄悄長了一點,花蕊的紅點恰好落在眼角,像是一個小小的淚痣。
那是來自傳說中的詛咒,在他出生時,這滿身的妖冶花朵還只是心口一處淺淺的胎記,沒有人知道這胎記的意義,只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誰能想到就在他十六歲生辰那日,他便發(fā)起一場高燒,整個人都燒得神志不清,在夢中昏沉呢喃。朦朧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順著心口蜿蜒攀爬,悉悉簌簌地舔舐著周身的肌膚,心口那枚胎記灼熱到燙傷皮膚。他像是陷入一場瑰麗又華美的血色夢境,血紅色的氣息涌動著大江大浪,而他在浪里沉浮,墮入永無止境的深淵海底。
醒來以后,他渾身汗?jié)?,胸口刺痛,那枚胎記竟在一夜之間悄然綻放,變成了一朵花形碩大妖冶的曼珠沙華。
可除此之外,身體并沒有其他異樣,苗疆的長老為他反復檢查診脈,也沒能查出什么,便只能歸于一場奇遇。他便放下心來,以為就這樣沒事了。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的肚子竟?jié)u漸地大了起來,人人都以為他得了怪病,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在他貧瘠單薄的身體里,仿佛被某種邪惡的力量種下了一顆種子。那顆種子貪婪地在他腹部扎根生長,沒日沒夜地汲取著他的生命。他的頭發(fā)開始變得灰白,腳步開始虛弱,若不是生來具有長久的壽命,他早就要被吸干成一個耄耋老人。他試過喝落胎藥,也試過捶打肚子,更試過各種陰毒蠱蟲,始終未能解決掉那個肆意生長的孽種。
十個月后,他的肚子大得幾乎馬上就要爆炸似的,肚臍眼都被難堪地頂出來,偏偏四肢瘦得只剩下骨頭似的,他形同枯槁,跌跌撞撞地奔向那座山上的神廟,最終重重跌倒在神廟的大門前,大雪紛紛也掩蓋不住腿間溫熱的血意。
他,十六歲,一個男人,在一個雪夜生下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回憶總是這樣輕盈迷蒙。尤川挑起囚禁他的鐵鏈,這鐵鏈是用來以防他逃走的。不過這卻有些多此一舉了,他沒有打算逃走過。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每生出逃跑的心意,那道烙印便滾燙起來,像是替這十萬大山懲罰他的懦弱,詛咒讓他必須留在這里,像生生世世被困在大山里出不去的女人,像是受盡天罰被迫一日復一日贖罪的神靈,他被活活地耗死在這里,戴著沉重的枷鎖,在死溪林度過整整一百年的光陰,而這百年光陰,只是整段刑罰的一小部分。
從十六歲生辰那日起,幾乎是每隔一段時間,或是兩三日,或是一個月,身上的圖騰便燒起來,將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一次的受刑后,那道紋身便多出一點東西,就像是那朵邪花汲取了靈力不斷生長似的,一百年過去了,那朵拳頭大小的花朵已經(jīng)長成張牙舞爪的形狀,他的指尖,他的腰側(cè),他的腳腕,幾乎每一處都能覓到血色花痕,只剩下半張臉還在茍延殘喘。
尤川照著水面,靜靜看著水面中的自己。
死溪林的夜晚從來就不平靜,四周隨處都能聽見嗚咽的低泣聲,又像是潮水般的呼吸聲。一陣風吹來,他感到?jīng)鲆?,便終于從水中站起,點起了火折子。夜已很深,若是尋常人家早就應該入睡,可這里是死溪林,死溪林從來就是不見天日,只有些微螢火微光能照亮前路。尤川輕吹一口氣,點起火折子,靜靜走進死溪林的深處。
?
幾日后,妘安便被帶到了死溪林的入口處——死溪林只有一條路可以進出,其他地方都布滿了濃郁的瘴氣,即便你有天高的修行也抵不住瘴氣的毒性。
傳說中看守他們的十巫就等在林外,雖然妘安也不是沒有見過他們,但是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交流,還真是頭一遭。
好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他呢,有這出林子的機會,還能不珍惜嗎?
她深吸一口氣,人生第一次踏上除了死溪林以外的土地——嗯……好像和死溪林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陰暗潮濕,透出腐朽的氣味。但當她再往前走幾步后,卻感到一種奇異的溫暖,那種暖意仿佛沐浴在她身上,驅(qū)散著來自死溪林長年累月的濃郁潮氣,可它又不像火焰那樣熱得刺痛,叫人害怕靠近。
“這,這是什么?”妘安試圖抓住那道溫暖,可怎么抓都抓不到。
“這是陽光。”胡子花白的老人說,倒還有些慈眉善目的感覺。
“你是誰?”
“我是十巫的巫禮,今天給你上課的老師?!?/p>
“你為什么這么老?”妘安童言無忌道。
巫禮并沒有生氣,而是呵呵一笑:“小娃娃,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擁有漫長的歲月,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擁有不到一百年的時間,有些人甚至連十年二十年都是奢望。”
妘安皺眉:“一百年都沒有,那也太短了,那你今年幾歲了?”
“我已經(jīng)七十六歲了?!?/p>
“什么?你才七十六歲?那你還比我小二十多歲呢,為什么叫我小娃娃?”妘安瞪大了眼睛。
巫禮搖搖頭:“小娃娃不要以為,年歲增長就等于人心歷練。你已經(jīng)一百歲了,可你曉得世間人心險惡么?你曉得何時日出何時日落么?你曉得世路風波生死輪回么?”
妘安似懂非懂地搖搖頭。
“這便是你到這里上課要學的道理。小娃娃,你可要好好聽,慢慢學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