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胡令毅《真假“笑笑生”發(fā)微——以《儒林外史》為證》

（當(dāng)時共有兩個“笑笑生”，一是真笑笑生，即“蘭陵笑笑生”，一是假笑笑生，即時人通常稱為“咲咲生”或“咲咲先生”者；“蘭陵笑笑生”即徐渭，為《金瓶梅》之作者，而“咲咲生”或“咲咲先生”則是其子徐枳。他們是儒林外史老牛小牛的原型。）

適 之 先 生 考《外史》，曰其作者是吳敬梓，為安徽全椒人，曰小說寫１８世紀(jì)的江南文人，包括作者本人在內(nèi)（如杜少卿即作者之自況云），吾輩均奉之為圭臬，深信不疑。筆者早年亦如此，攝于其大名，從未曾加以懷疑，直至近年深入研考明代小說作者，才發(fā)現(xiàn)大錯特錯。《外史》并 非 清 代 小 說，而 是 明 代 小 說，《外史》作者并非吳敬梓，而是明嘉隆萬時期之文人，而且是著名文人（恕余暫不點(diǎn)明其真實(shí)身份，另作別文揭秘；于《外史》素有研究者，或可因此頓然省悟，而能自窺其作者之奧窔焉）。（儒林外史是嘉隆萬時期著名文人的群像。）

老牛布衣原型為徐渭分析

１．布衣。

牛相公號“布衣”。所謂“布衣”者，乃未能做官之讀書人也。文長雖二十成山陰學(xué)諸生，然“舉于鄉(xiāng)者八而不一售”，后又因故逼迫“與科長別”，未能躋身于當(dāng)官者行列，是名副其實(shí)的老布衣。

２．籍貫。

《外史》第十回敘寫婁三婁四公子，正巧老牛布衣來訪，看門的稟道：“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 候 二 位 老 爺?！睋?jù)此 可 知 老 牛 籍 貫“紹興”。文長亦為紹興人，兩者完全吻合。

３．幕賓。

同回接敘蘧公孫問話：“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范學(xué)臺幕中的？”婁三公子道：“正是?！睋?jù)此可知老牛布衣做過幕賓。文長亦做過幕賓，兩者完全吻合。雖然一為山東范“學(xué)臺”幕賓，一為浙江胡“臬臺”幕賓，似有所區(qū)別，然此不過是煙幕遮眼法罷了。熟知《金瓶梅》寫法者均知小說中之“山東”為“浙江”之影射。

４．年齡。

同回接上面談話蘧公孫回婁公子道：“［老牛布衣］曾和 先 父 同 事?！卑福恨局跋?父”即《金 瓶梅》中之謝希大，與常時節(jié)（即徐文長）等同為西門慶詩社十兄弟之一。后牛布衣進(jìn)房，蘧上前拜見，牛布衣道：“適才會見令表叔（指婁三、婁四公子），才知尊大人已謝賓客（指故世），使我不勝感傷。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xù)有人，又要破涕為笑?！睋?jù)此談話訊息及口吻知老牛布衣為蘧公孫之父輩人物。蘧公孫生年可據(jù)魯小姐即唐順之女兒推 算。魯／唐 小 姐 生 于 １５４２ 年（考證 恕 從略），因亞其丈夫蘧公孫一歲，可知蘧生于１５４１年。文長生于１５２１年，兩者足足相差一輩，完全吻合。

５．名公大臣。

二十一回 提 到 老 牛 布 衣 同 眾 多 名 公 大 臣，如“相國某大人”、“督學(xué)周大人”、“魯太史”以及太守、司馬、明府、少尹等等，均有交往應(yīng)酬，其遺稿上均有記載。案《徐謂集》，亦可見文長同上述人物均有交往應(yīng)酬。如“相國某大人”，顯指“嚴(yán)閣老”，即嘉靖朝 宰 輔 嚴(yán) 嵩，而徐 文 集 內(nèi) 確 有 致“嚴(yán)閣老”啟如《代謝閣下啟三首》和《代賀嚴(yán)公生日啟》等；“督學(xué)周大人”顯指文長宗師“薛公”薛應(yīng)旗，而徐文集內(nèi)確有信函如《奉督學(xué)宗師薛公》等；魯太史即魯編修亦即唐順 之，下 條 詳 之；“太 守”即 指 長 沙 太 守 季 本，而徐文集內(nèi)確有詩文如《季長沙公哀詞二 首》和《奉 贈 師 季 先 生 序》等；“司馬”即指文長幕主胡司馬（兵部尚書胡宗憲），而徐文集內(nèi)確有詩文如《上督府公生日詩》和《督府胡公新 膺 加 蔭》等；至 于 明 府 少 尹，不 勝 枚舉，一言以蔽之，無不一一吻合。

６．魯太史／魯編修。

二十一回特別提到老牛有《與魯太史話別》一文，然 今 《徐 渭 集》不 載。須 知 《徐 渭 集》并 非 全集。文長為胡公“典 文 章，凡 五 載，記 文 可 百 篇，存者半耳”（見《幕抄 小 序》）?？芍?當(dāng) 時 已多有刊落者（其間之原因，不言而喻），故不可據(jù)此以為否定之證。老牛與魯編修之相熟友好，第十回有清楚的表述。該回寫蘧公孫將與魯小姐聯(lián)姻，陳和甫作伐，又再添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魯編修謝陳牛二位媒人（案：其實(shí)“陳”即是“?！保蕛H有一位媒人，詳后），各“衣帽銀十二兩”。之所以請牛布衣為媒人，顯然是因?yàn)槔吓Ｍ斁幮奚鯙橄嗍煊押靡?。魯編修／魯太史即唐順之，而唐順之，文長亦甚相熟友好，且又視為其老師。文長所作《畸譜》，尾有“師 類”一 項，所列大名之一即 “武 進(jìn) 唐 公 順之”，后又有附語云：“唐先生順之之稱不容口（指極稱徐渭著作），無問 時 古（即無論是白話文還是古文），無不嘖嘖，甚至有不可舉以自鳴者（即徐自認(rèn)為不佳者而唐先生仍稱贊之）。”老牛布衣同魯編修／魯太史相熟友好，文長同唐翰林順之相熟友好，兩者完全吻合。

７．《游鶯脰湖分韻》。

二十一回提到老牛布衣遺稿中有《婁公子偕游鶯脰湖分韻，兼 呈 令 兄 通 政》一 詩，而 游 鶯 脰 湖 之事，十二回《名士大宴鶯脰湖》中有詳細(xì)描寫，鶯脰湖在江蘇吳江，《儒林外史會校會注本》該段有行批云：“鶯脰湖今屬蘇州府之吳江界，豈當(dāng)時屬湖郡耶？”可 見 其 為 托 名 無 疑。所 謂“分 韻”者，即依韻限分別填詩，以記宴游之勝。參加宴游者均為名士，其中有兩位須加特別注意：一是“牛高士布衣”（即徐文長），一是“權(quán) 高 士 潛 齋”（即沈 明 臣）。此乃一非常獨(dú)特之事件，實(shí)際所寫為胡司馬宗憲率眾幕賓宴游翠光巖。筆者并非故作隨意附會，而是《外史》五十四回自露玄機(jī)，道出辦會者并非“婁公子”，卻是“胡三公子”，即胡宗憲之子———《金瓶梅》中之 玳 安，替其父代理日常瑣務(wù)者。故此可知宴游之實(shí)際主會者為“胡三公子的主人”胡司馬也，即小說中化名為“趙雪齋”者。所謂鶯脰湖，實(shí)即指衢江翠光巖一帶湖水，而衢江，古稱濲水，則是錢塘江主要支流及源頭。不獨(dú)有偶，《徐渭集》中有一首長詩，題名為《奉侍少保公宴集龍游翠光巖》，正是謳歌此一盛會之作，而且題下有附注云：“命與沈嘉則同賦。”“命”即“受命”之意，也就是受幕主少保公胡宗憲之命，沈嘉則即沈明臣，而“同賦”即“分韻同賦”之略寫，無不一一吻合。

８．寄寓佛寺。

二十回寫老牛布衣“尋在浮橋口一個小庵內(nèi)作寓”，因內(nèi)供“一尊韋馱菩薩”，可知其為佛庵?！芭２家氯臻g出去尋訪朋友，晚間則吟哦些甚么詩詞之類”（即隱 指 作 詩 寫 書）；文長 亦 如 此，晚 年 寄 居 佛寺，有其所作之詩《頭陀趺坐》并跋為證。

９．兩本書。

第二十回寫老牛布衣臨死留下兩本書，自稱是“兩本詩”，“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文長生前已有三種詩集印行于世，其主要之詩，似并未遺而待刊，此其一。其二，“詩”集應(yīng)該不會包括“一生相與的人”，又且文理不甚“深奧”，小?！翱粗陀形辶?解 得 來”。文長 詩 頗 似 李 長 吉，甚 為“深奧”，不易為初學(xué)者所懂。由此二點(diǎn)判斷，可知所謂“詩”者，蓋屬掩飾之辭也?！皟杀驹姟焙芸赡芫褪莾杀景自捈o(jì)傳小說。文長死前亦作小說，雖千方百計加以遮掩，然仍可于其所作之《與友人鐘天毓書》中覘此真情。信中云：

近來日（每 日）作 春 蛇 秋 蚓，腕 幾 脫，無暇作旱斜（寒暄）語。

“春蛇秋 蚓”，即“春 秋 隱 射”，亦 即 真 人 真 事之影射小說。未幾 文 長 病 重，奄 奄 一 息，又 為“春蛇秋蚓”致書李令公（李 如 松），求其 贊 助 出 版，其略曰：

更有一言 不 識 進(jìn) 退。仆 有 胡 說 六 七百頁，今擬 刻 其 半，得 參 十 五 斤 可 矣。待盡（將死）之人，妄希一二語傳后。此故人千百之惠也。以 公 不 棄 鬼 物，故 聊 及 之，不敢必也。

“胡說”六七百頁，其實(shí)即“小說”六七百頁，而此“胡說”，據(jù)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亦有“兩本”：一為《金瓶梅》，一為《玉嬌李》。然此 就 其 大者而言之，尚不包括小作品。至于《金瓶梅》為信史實(shí)錄，包含文長“一生相與的人”，至少是大多數(shù)“相與的人”，如西門慶為胡宗憲，應(yīng)伯爵為沈明臣，蔡狀元為唐順之等等，余昔已有敝作多篇考之頗詳，有興趣者不妨自行參閱。《玉嬌李》或亦為真人真事之紀(jì)傳小說，其中提到“嘉靖辛丑庶常諸公”，直書姓名，不作改動，惟已軼不存，不得而知其詳。總而言之可以看到，有兩本書，且均系說部作品，遺留后世，老牛如此，文長亦然，兩者一也。

昔有論者謂明代小說撰寫，乃為商業(yè) 圖 利，此恐不甚符合事實(shí)。文長求李公刻其稿之半，可能即《金瓶梅》之上半部（其時或剛改抄完畢），以得“參”十五 斤 為 滿 足，實(shí) 可 憐 之 至 也，有何利之可圖乎？而竟不獲允諾，令人不勝嘆惋。作者無利或僅有薄利，而贊助者又不敢嗜利，可見所謂商業(yè)圖利云云，豈非今人之虛幻想象耶！

１０．釋迦信仰。

二十回寫老牛將死，老和尚呼其為“居士”。釋迦信徒未受剃度者可以稱為“居士”。老牛請老和尚道：“念一卷經(jīng)，超度我生天”?！澳罱?jīng)”及“超度生天”，更無論“居士”稱呼，均顯示老牛信奉佛教。文長亦信奉佛教，晚年在佛寺“趺坐”（見第八條），并著《金瓶梅》，其最后修改本頗含釋迦之意，乃世所公認(rèn)，由此可以推知其作者之信仰。魯迅在其名著《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就《金瓶梅》之“釋家言”特加論述：“結(jié)末稍進(jìn)，用釋家言，謂西門慶遺腹子孝哥睡在永福寺方丈，普凈引其母及眾位，指以禪杖，孝哥‘翻 過 身 來，卻 是 西 門 慶，項 帶 沉 枷，腰 系 鐵 索。復(fù)用禪杖只一點(diǎn)，依舊還是孝哥睡在床上?！酥聽睿倘衄|奇，然亦第謂種業(yè)留遺，累世如一，出離之道，惟在‘明 悟’而 已?！薄队駤?李》為《金 瓶梅》之續(xù)篇，書雖不存，然當(dāng)時袁宏道曾聞其大略，謂“與前書（指《金瓶梅》）各設(shè)報應(yīng)因果，武大后世化為 淫 夫，上 蒸 下 報，潘 金 蓮 亦 作 河 間 婦，終 以 極刑，西門慶則一馬矣憨男子，坐視妻妾外遇，以見輪回不爽”。故以釋迦信仰為觀照，老 牛 和 文長亦完全合。

１１．貧困晚年。

二十回寫老牛布衣臨死囑托老和尚：“我這床頭箱內(nèi)，有六兩銀子，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贝松w為其臨死全部之財產(chǎn)，可見晚年甚為貧困。而文長，據(jù)同郡友人陶望齡所撰《徐文長傳》，“及老貧甚，鬻手自給”（隱指經(jīng)營小店維持生計），“幬莞破敝，不能再易”，全然如出一轍。

１２．枕箱。

二十一 回 寫 老 牛 布 衣 的 兩 本 書 手 稿 藏 在“枕箱”中。枕箱者屬誰，老和尚抑或老牛布衣？小說中未有明言，但二十回卻言及老牛有“床頭箱”（見上條），而“床頭箱”實(shí)即“枕箱”之別名也，故知枕箱為老牛之遺物。陶望齡為文長作傳，謂其晚年“至藉藁寢”?！爸两遛粚嫛奔窗褧遄髡眍^，而書稿為柔薄紙張，易破碎損壞，外必似有一護(hù)殼，方可藉而枕之。此護(hù)殼為“枕箱”歟？陶約略言之，累吾等確定不易。然以頭枕稿，以稿藏枕頭箱，其間之暗中有合，諒讀者不會熟視無睹焉？

１３．筆名傳世。

二十一回寫老牛布衣留下兩本遺稿，上未署真名，僅寫“牛布衣詩稿”，遺稿遂以筆名“牛布衣”而流傳于世。文長作《金瓶梅》等，亦未署真名，僅用其號“笑笑生”，而《金瓶梅》最終亦以“笑笑生”而流傳于世。兩者全然相同。關(guān)于文長以“笑笑生”傳其春秋大著，筆者早在拙文《批評本〈金瓶梅〉初刻時間考》中已有提及，并引文長所作《記夢》一文以為佐證。

最后再補(bǔ)充一條重要證據(jù)。

１４．牛栽跟頭。

此事見于老牛之分身牛玉圃?！胺稚怼闭?，即同一人物而出之以別名也，為稗史遮掩真相所慣用之伎倆?！督鹌棵贰分卸嘤蟹稚?，《外史》亦不少。二十二回至二十三回表面上轉(zhuǎn)敘牛玉圃，實(shí)即仍寫老牛布衣。?！巴鶘|家萬雪齋先生家”做幕賓，因一言之誤而觸怒主子，被誣為“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jié)交匪類”而遭辭退。牛在“雪翁”手里栽倒，不勝其憤，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不熟悉文長生平者不易看出“牛栽跟頭”之于文長之重大影響，而此事實(shí)即其一生由榮而衰之轉(zhuǎn)折點(diǎn)，后之殺妻入獄，起因于此。前已指出，萬雪齋即“青詞宰相”李春芳，而李春芳則是文長命中注定之克星。１５６２年文長因舊幕主胡宗憲被逮，轉(zhuǎn)而投靠新“東家”李春芳，始頗見風(fēng)光，然隔年即辭歸，并導(dǎo)致其“與科長別”。其中之冤，文長暮年自作年譜，仍不能忘懷，憤然之情，依稀可見：

四十四 歲。仲 春，辭 李 氏 歸。秋，李聲怖我復(fù)入。盡歸 其 聘，不 內(nèi)（“納”之異寫）以苦之。蓋聘之銀為兩，滿六十，出李之門人杭查氏（案：即《外史》中之 王 漢 策也）。予始聞 怖，持 以 內(nèi) 查，查 不 內(nèi)，故 持以此歸李，李復(fù)不 內(nèi)，故 曰“苦 之”。是歲甲子，當(dāng)科，而以是故奪。后竟廢考，上文曰“長別”者是也。

《金瓶梅》對于該事件亦有交代，見于第五十六回應(yīng)伯爵所推薦的“一篇文字”，即通常所謂《別頭巾文》者也，實(shí)包含一詩和一文。

儒林外史小牛布衣為徐渭之子徐枳分析

前已指出，“牛老”及“牛玉圃”均為老牛布衣之分身，如是，則小牛和老牛豈不具有兩種關(guān)系：一是鄰居關(guān)系，一是親屬關(guān)系？究竟何者為是？何者為非？若果系親屬，又是何種親屬？孫子？侄孫？此等問題，光據(jù)此數(shù)回敘述，實(shí) 不 易 確切回答，至多能推測何種可能性更大。雖一般讀者知道此無非是小說家之煙幕遮眼法，并據(jù)以常理，或能猜到小牛布衣是老牛布衣之至親，但問題是猜測畢竟是猜測，何以證明之？所幸《外史》至結(jié)尾不忘畫龍點(diǎn)睛，通過小牛之分身陳和尚陳思阮，點(diǎn)明還另有一種關(guān)系之存在，于是乎便有第四種關(guān)系，真相遂昭然若揭。

第四種關(guān)系，即陳和尚和陳和甫之關(guān)系。陳和尚和陳和甫為父子之關(guān)系，五十四回通過算命瞎子之口，曾有過明確交代：“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jìn)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 我 家 那 間 壁 招 親?！倍?和 尚 同 丁言志爭吵時，亦直言不諱，口口聲聲稱陳和甫為“先父”（即已故的父親）：

“……彼時大會鶯脰湖，先父一位，楊執(zhí)中先生，權(quán)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馬先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 九 位。這 是 我 先 父 親 口 說 的，我倒不曉得？你那里知道！”

前謂陳和尚和陳和甫為小牛和老牛之分身，然安得而知其竟為分身耶？答此問題前，請先看五十四回之相關(guān)敘述。

讀此回，所須特加注意者，即“冒認(rèn)父親”之事，而此事之相關(guān)要點(diǎn)再簡括提示如下：

（１）陳和甫和陳和尚確為父子關(guān)系；

（２）“冒認(rèn)”即“冒 認(rèn) 父 親”，非冒 認(rèn) 兒 子，冒 認(rèn)兒子乃故意混淆之詞；

（３）“冒認(rèn)父親”者為陳和尚，被冒認(rèn)者即陳和尚之“先父”陳和甫；

（４）“冒認(rèn)父 親”之 目 的，據(jù) 丁 言 志 說，無 非 是頂著已死之父名而“擺出一副名士臉來”；

（５）陳和尚矢口否認(rèn)“冒認(rèn)”，但丁言志系“自家人”，實(shí)即其三叔丈，言之鑿鑿，似非誣枉者；

（６）陳 木 南，即 陳 繼 儒，為 大 名 士，亦 系 知 情者，因年長數(shù)歲，作吵架之仲裁人，各打五十板，既責(zé)備丁言志不應(yīng)揭發(fā)陰私，也批評陳和尚不該“擺名士臉”，并以當(dāng)年“陳思老”即陳和甫未對虞博士（歸有光）和莊征君（王世貞）“擺名士臉”為例，勸誡陳和尚謙虛為人，即間接勸阻其盜名欺世。

“冒認(rèn)父親”乃屬非常 獨(dú) 特 之 事 件，陳 和 尚 說：“天下哪有個冒認(rèn)父親的！”故謂之舉世無雙，亦無不可，而此可入無雙譜事者，同小牛在老牛死后冒用其號之欺騙行為，又何其相似！據(jù)此以斷陳和尚和陳和甫為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分身，豈可云妄言乎！

關(guān)于陳和甫，似應(yīng)略補(bǔ)充數(shù)語，以明其與文長之肖似。身為分身，陳之出場主要限于第十回。該回婁三婁四公子問：“先生精于風(fēng)鑒？”陳和甫答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nèi)科，外科，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笨芍敲嗳耸?，兼通醫(yī)道。第十二回鶯脰湖宴游，他亦與會，為八名士之一，然而似未吟詩，主要是“打哄說笑”。文長精于風(fēng)鑒和醫(yī)術(shù)，由《金瓶梅》多處為西門慶女眷算命及診治之描寫中，可窺見一斑，而其自作之《墓志銘》，亦言及“于《素問》一書，尤自信而深奇”且又自著醫(yī)學(xué)著作，雖未收入《徐渭集》，卻留存至今。至于“打哄說笑”，更是文長拿手好戲，《金瓶梅》中笑話連連，即為明證?；哿嵛粼敖B興專門搜羅其笑話軼事，集成一冊，承其雅意，轉(zhuǎn)寄于余，可惜電腦之?dāng)?shù)換也，致使今日已搜尋無蹤。幸好手頭尚有一本香港出版 的 《徐 文 長 異 事》影 印 本，為 ２０１０ 年 孟 夏 在Ｍｉｃｈｉｇａｎ大學(xué)圖書館做研究時所得，內(nèi)含搞笑之事數(shù)十則，擇取其一之“進(jìn)士第”，以為鼎臠：

某處新開一爿剃頭店，店主因慕文長學(xué)問書法，請他題 寫 匾 額，文 長 隔 日 即 到店中，提起筆，在招牌上寫了“進(jìn) 士 第”三個大字，隨 后 就 打 道 回 府。店 主 目 不 識丁，將招牌高懸門 口，路 人 一 見 都 捧 腹 大笑，一問才知道緣 故，便 沖 到 文 長 家 去 評理，文長哈哈大笑 道：“老兄 息 怒，我 前 天有要緊事，沒 寫 好，今 天 就 去 補(bǔ) 寫?！庇谑桥芑氐降?，刷刷加上幾筆，把“進(jìn) 士 第”就改作了“進(jìn)去剃”。眾人看了大笑，稱贊不已（文字有壓縮改動）

笑話恕不多舉，續(xù)論正題。

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具有第四種關(guān)系，即父子關(guān)系，非使問題更趨復(fù)雜化，而是極有助于澄清事實(shí)之真相，因稗史中正身人物不便明言者，往往可另出分身，代而言之，其點(diǎn)破本相之效果，常出人意表之外。陳和尚為小牛布衣之分身，正是如此。因與正身遠(yuǎn)隔數(shù)十回，且又以別名喬裝打 扮，遂 敢 大 膽 放言，將實(shí)情和盤托出而無所顧忌。故“冒認(rèn)父親”事可以說明，前所云三種關(guān)系者，均屬假象，惟此父子關(guān)系，乃是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真正關(guān)系也！

下面舉 一 實(shí) 例，即 小 牛 “入 贅 卜 家”事，以 為佐證。二十一回 寫 小 牛 家 同“間 壁 開 米 店”的“卜 老爹”家為鄰居，并經(jīng)牛老兒和卜老爹商量撮合，同卜家“外孫女”結(jié)婚。牛老是一窮困老者，住房狹窄，為“孫子”操辦結(jié)婚事，其寒酸簡陋，從下面描述中可見一二：略

后牛老去世，小牛無法維生，便“入贅”卜家：略

此入贅事之所以可據(jù)為“父子關(guān)系”之佐證，乃因文長《畸譜》中亦有記載：

六十六歲。季春，枳贅王。冬，枳徙我自范并寓王。據(jù)《畸譜》記載，入贅者是“枳”，即文長之兒子徐枳，而非《外史》所謂的“孫子”，而入贅亦非發(fā)生在“牛老”死 后，卻是在其生前六十六歲之時，即１５８６年。據(jù)《畸譜》又 可 知 道 兩 件 事：（１）卜家 真姓為王：（２）文長晚年貧困，房子局促，無力為兒子結(jié)婚提供合適的居住環(huán)境，不光兒子“贅王”，老子稍后也干脆一并“贅入”其家。文長“贅入”王家，并在王家長年居住，直至去世，年譜后幾年亦有記載：

七十一歲。合家并居王。

七十二歲。亦居王。

七十三歲。居王。

“亦居王”，即文長也居王家，而“七十三歲”即文長離世之年。父子倆同“贅”王家，可見《外史》中相依為命的小牛和老牛，并非是孫子／祖父之關(guān)系，亦非侄孫／叔公之關(guān)系，更不必說是街坊鄰居之關(guān)系，而的的確確如陳和尚所說，是兒子／父親之關(guān)系。

文長有兩個兒子，長為枚，次為枳，據(jù)入贅事又可以知道，此兒非枚，卻是枳。枚在小說中亦有現(xiàn)身，即牛玉圃遠(yuǎn)赴萬東家做幕賓時同舟旅行者小牛布衣。枚生于１５４５年，同文長“赴李氏招入京”，年十八歲，而枳斯時剛出生尚不足周歲?？梢姟靶∨！奔婢吒绲芏酥袑?shí)，是合二為一之人物。當(dāng)年與父赴招遠(yuǎn)行，枚以遭臭打而見棄于途中，同其實(shí)際生活中與文長多有摩擦不和，并最終析居遷出，頗有相似處。因與本文關(guān)系不大，不細(xì)論。

通過以上分析，真相已經(jīng)大白，盜名者 小 牛 布衣，即所謂的“咲咲生”／“咲咲先生”者，非為別人，乃文長之次子徐枳也！張鉉君自以為新有材料發(fā)現(xiàn)，可以推翻“徐渭說”，殊不知世上竟有兩個“笑笑生”，“咲咲生”和“笑笑生”并非是同一人也！雖其之發(fā)現(xiàn)材料，功不可沒，應(yīng)予表彰，然考證粗疏，非但于真“笑笑生”無損毫毛，反增添一有利之證焉。此于擁材料自重而不細(xì)加分析者，良可為鑒也！

儒林外史是嘉隆萬時期著名文人的群像。書中人物與明朝真實(shí)人物的對應(yīng)

摘自胡令毅《真假笑笑生發(fā)微》

第一回抑郁不得志的老儒周進(jìn)即散文名家歸有光，虞育德為其分身；

迂腐可笑的范進(jìn)即有“歸、胡并稱”之譽(yù)的理學(xué)家胡友信，王玉輝為其分身；

助人為樂的馬純上即布衣詩人沈明臣，權(quán)勿用、王義安及沈大年均為其分身；

起于寒微的匡超人即風(fēng)流纏身的多產(chǎn)作家屠隆，而其重婚夫人李給諫外甥女辛小姐即《燈草和尚》之作者；

年幼的荀學(xué)生即萬歷朝內(nèi)閣首輔兼劇作家申時行；

落難的楊執(zhí)中即流放充軍的楊狀元楊升庵；而萬里尋父的郭孝子即升庵之子，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之定稿者楊定見（案：其名意為“楊定要見父”）；

禮賢名士的婁三、婁四公子即嘉靖朝權(quán)臣嚴(yán)嵩之子（但非嚴(yán)世蕃，螟蛉之子嚴(yán)世蕃是大公子），嚴(yán)貢生、嚴(yán)監(jiān)生則為其分身；

“衣被海內(nèi)”的老選家衛(wèi)體善即有“輪奸”發(fā) 生 于 其“茅 家 鋪”的唐宋文選家茅坤，所謂的包公／楊爾增者也（但《兩晉演義》之最后定稿者為其幼子茅維）；而茅坤之二媳婦，也就是蔡汝楠之大女蔡氏，茅維之母，即《癡婆子傳》之作者；

宴集 主會者 趙 雪 齋 即“威 權(quán) 震 東 南”的 兵 部 尚 書 胡 宗 憲，苗鎮(zhèn)臺為其分身；

而“慳吝”的胡三公子，俠義小說之鼻祖，即其子胡松奇（案：此處作者用其真姓，不作絲毫遮蓋）；

“窮翰林”魯編修即“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唐順之；而其博學(xué)才女魯小姐即《鏡花緣》之作者（案：《鏡花緣》中其名初為“唐小山”，后改為“唐閨臣”，但晚年協(xié)助其兄唐鶴征編纂《常州府志》時，又改為諧音名“湯桂禎”，略遮掩其真實(shí)身份），

其夫蘧公孫即明初開國元勛孫興祖之后裔、孫慎行之父，中外聞名的才子佳人小說《好逑傳》之作者（案：魯小姐因丈夫舉業(yè)不成而專事“野史”創(chuàng)作，失望之極，遂轉(zhuǎn)而精心培養(yǎng)其子孫慎行，慎行不僅官至禮部尚書，且為東林派衛(wèi)道之中流砥柱，晚年罷官家居并著長篇巨著《野叟曝言》，描述自己出將入相的傳奇經(jīng)歷，真乃不負(fù)母望）。

揚(yáng)州鹽商萬雪齋即隆慶朝“青詞宰相”李春芳，

崔按察之幕賓兼戲行“老道長”鮑文卿，即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并有“戲曲理論家”之稱的何良俊，

熱衷于納妾的杜慎卿 即 后 七 子 領(lǐng) 袖、文 壇 盟 主 王 世 貞 ，莊紹光為其分身；

不惜家產(chǎn)慷概助人的豪士杜少卿即其弟王世懋，

徐侍郎———莊紹光“征辟”之舉薦者，即嘉隆朝首輔徐階（案：亦用真姓，鮮有掩飾）；

杜慎卿密友，黃評稱“京師所謂小朋友 耳”第３０回 的 季 葦 蕭，即 布 衣 名 士 王 稚 登，武書若季遐壽等均為其分身（案：謂“小友”者，蓋稚登亞王世貞九齡，而又曾為輔宰袁煒幕賓，在“京師”三公六卿等老臣之中，確屬年輕晚生輩也）；而季恬逸即王稚登之兄王稚欽；

常熟選家蕭金鉉即王門“續(xù)五子”之一的趙用賢；

初出茅廬的“鄉(xiāng)下人”諸葛天申即投拜于王門的“末五子”之 末 胡 應(yīng) 麟；

主持 泰伯祭的“句容”遲衡山即唐順之之子唐鶴征，《西游記》之校改者“華陽洞天主人”也，余二先生及虞華軒均為其分身（案：所謂“泰伯祭”實(shí)為其父唐順之逝世十周年祭，關(guān)于順之晚年復(fù)起，死于任上，皇帝賜祭葬，極受時人宗仰，可參閱拙文《論唐順之和〈西游記〉》）；

平苗總兵湯鎮(zhèn)臺即文人將軍俞大猷；

高談闊論的高翰林即隆慶朝首輔高拱；

“一筆好字”的萬中書即嚴(yán) 世 藩 掌 門 人 制 墨 名 家 歙 人 羅 龍 文 ；

妓院?？完惸灸霞葱烊A亭府之表兄盼望做官的“山人”陳 繼 儒，郭鐵 筆 為 其 分身；

敢作敢為的沈瓊枝即萬歷朝前半期南京名妓兼詩人畫家馬湘蘭

（案：今流行本《儒林外史》，即五十五回本或五十六回本，不收原第四十三回及第四十五至第四十七回，而此四回關(guān)于沈瓊枝之故事，乃《外史》中 最 精 彩 部 分，亦為了解其真實(shí)身份之關(guān)鍵。沈落入風(fēng)塵后，以妓名“馬湘蘭”風(fēng)靡士林，而其真實(shí)身份為沈明臣之女。徐文長系明臣老友，曾為湘蘭畫扇題詠：“南國才人，不下千百，能詩文者九人而已。才 難，不 其 然 乎？”，前已 有九妓題詠，文長忝陪九妓之末，蓋看其老父之面也。此不失為佐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