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前我撤回人生重新編輯,卻不料回到疫情時代的開端?!坊囟柖枴径唐≌f】
這篇小說的初稿完成于2021年1月5日,沒有任何影射意圖,故事中出場的人物、機構(gòu)、發(fā)生的事件皆為虛構(gòu),請區(qū)分故事和事實,祝您閱讀愉快!
不是旅人
2022年4月10日
撤回二〇二〇
文:不是旅人
生命最后一程,在“希望”病房。
我沒有投身我熱愛的音樂,在歡呼雷動的現(xiàn)場燃盡生命;也沒有牽著愛人溫暖的手,與她細數(shù)著過往安然入夢。我只如這輩子任何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躺在病床上看著視頻里別人的人生百味,聽見醫(yī)院大廳里誰家的孩子唱起歌,仿佛一人就是整支樂隊,融化了些許凝固的空氣。
在我同一病房的兩人,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容光煥發(fā),跟著音樂打起節(jié)拍;二十多歲的年輕病人癟了癟嘴,直說當代流行樂無趣??晌业男那椴浑S音樂而動,只隨目光而動,聽著老頭鼓掌我安則樂生,看著小伙搖頭我痛則思死。
想到人生中無數(shù)個類似的時候,我一邊高談闊論“音樂的價值在音樂本身”,一邊隨波逐流因他人好惡而好惡。手機上大學時的死黨群突然熱鬧起來,我漸漸看不進視頻,眼前已經(jīng)無能為力的人生,被回憶里無休無止的蟬鳴浸染。我不耐煩地劃走屏幕上的群聊消息,卻被一個遙遠的名字揪住了心跳。
—?夏梓涵:銀行已收回你名下的房產(chǎn),概不返還。之前念在朋友一場我多次為你拖延,而你再三拖欠。如今公司介入,請求法院進行信用懲戒,你好自為之。
指尖下意識地懸在鍵盤上,眼睛反反復復讀這條消息。明明心里設想出了千萬個借口,但我始終敲不出半個字來。
一剎那,一秒,一分鐘。
外頭的歌聲戛然而止。剛萌芽在孩子心中的樂隊夢被媽媽揪著耳朵解散。心電監(jiān)測儀的節(jié)拍越來越快,劃開一陣尖銳的耳鳴。
忽然,消息在我眼前憑空消失,屏幕上的一切在我視野里攪拌,心率驟減的長鳴、走廊上急促的步伐加入嘈雜的鼓點中。當我意識到這是我生命最后的瞬間,我才看見屏幕上她的撤回提醒。
細細想來,這只是我人生中無數(shù)個毫無意義的悲劇之一,但恰好成為了我最后的記憶。我知道即便撤回,事情也不會有轉(zhuǎn)機。她頂多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想要重新編輯。
明明無論撤不撤回,我的失信都已是事實,但對方還是撤回了消息。
明明我早已經(jīng)放棄了。明明認定這一生就算重新開始,過去38年的歷史也不會有任何轉(zhuǎn)變,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想撤回我的人生?
病床下的滾輪被放到地上,身體被拖向腳下。WiFi信號增了一格,像是接收到另一個世界的信號。
屏幕上跳閃出她重新發(fā)來的信息,我已來不及去看,只有她撤回前擲下的話語烙印在我的意識里。我的人生追隨這張病床,沉甸甸地墜向盡頭。
有人曾和我說過,人活著一生,就是為了給這個世界留下一條消息。
在時間的彼岸,某個人將會收到我的消息通知。但無論對方怎么想,對這條人生的信息作何評價,都輪不到我來考慮。
現(xiàn)在,就是這個世界即將讀完我生命的瞬間。
我可以撤回,重新編輯嗎?
—?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1
“說到這里讓我來問問同學們,1977年11月,前蘇聯(lián)遇到的危機又是什么?知道的把答案打在屏幕上。嗯?都不發(fā)言?那我點名了啊。”
不知是誰在耳邊講話,聽起來怪讓人犯困,還突然一個勁喊起我的名字。
“上節(jié)課一個個點名不應,說網(wǎng)不好,實際上是不是離開座位了?我希望同學們啊,網(wǎng)課至少把筆記記起來。其他同學呢?都不知道俄羅斯流感?”
對方繼續(xù)以催眠的語調(diào)講課,不再喊我的名字。我松了口氣,枕頭下的手機卻突然收到一堆消息,持續(xù)不斷的震動聲撼動深處的腦髓。
我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拉著窗簾、光線昏暗的臥室。從窗簾的縫隙間望去,隱約能看見陰沉的天空。我這是在哪?我不是死了嗎?
突然,震耳欲聾的聲響從我背后炸開。我嚇得連忙望向身后,電鉆聲砸透墻壁直擊耳膜。摸向胸口,撲通撲通的心跳令我感到十分失真。
巨大的噪音下,房間里的一切都籠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色彩。我恍惚間拉開窗簾,厚厚的低云塞滿我的腦袋,視野里只剩下蒙蒙亮的天。
難道病房里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消息再次點亮屏幕。我忍著頭疼拿起手機,把聲音調(diào)到靜音。
—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將指尖放上太久沒見過的指紋傳感器,滑開對方的聊天消息,屏幕中浮現(xiàn)出一顆蔚藍的星球,而黑色的小人站在月上的彼岸。
在那一瞬間,卡了殼的思緒與這個遙遠的早晨一同變得清醒。
—?汪小旭:[咒罵]還睡呢!老師點你名了,還擱這睡呢?
— “汪小旭”撤回了一條消息
— 汪小旭:說話?死了還是靜音了?
在這一瞬間,腦海里各種想法頓時炸開了鍋。我顫抖著抱住手中這臺型號早已淘汰的手機,目光只在日期上停留了數(shù)秒,就連忙打開相機切換到前攝像頭。下一秒,我瞳孔放大冷汗直流,喉嚨也被哽住。
在我眼前的,是如這個早晨一般遙遠、但不陌生的一張臉龐。
— 時間 2020.04.09.星期六
偏偏是20年前的自己,偏偏是這個烏煙瘴氣的年代。
我喚起后臺應用,切進正在運行的網(wǎng)課會議。早已忘記姓甚名誰的老師正隔著屏幕噴著唾沫星子,屏幕對面關(guān)閉攝像頭的同學,大概有不少都在做美夢。
“接下來的時間給同學們做匯報吧。幾位同學人都在嗎?”
樓上搬運重物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不去,新收到的消息再次彈出橫幅,遮住了狀態(tài)欄顯示的時間。
— 汪小旭:不是吧老哥!我都看你正在輸入了,真就倒頭就睡?。?/span>
我凝視著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屏幕熄滅也沒回過神。直到再次收到消息的剎那,被我攥得發(fā)燙的手機猛地震了一下,仿佛一條燒熟了才想到掙脫逃離的魚。指尖不小心解鎖屏幕,相機中的我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也不等臉上那火辣辣的痛覺散去,就拿起一件外套奪門而出,卻剛好和洗手間里走出來的人撞個滿懷。
面前一聲驚呼,對方手中的牙刷撞在我腰上,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躲閃,黑色上衣卻被甩了一抹白膏。
“喂!還好我沒開始刷,被你一撞捅進喉嚨里怎么辦?很危險好嗎!”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的視野突然劇烈搖晃。習慣性的夸大后果、清爽而略帶慵懶的聲音,我緩緩地望向眼前的人,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舉著牙刷轉(zhuǎn)身要回洗手間。過去與現(xiàn)在的界限在動搖,那是早已被我埋葬在意識最深處的妹妹。我看著她的背影,凝固的血液里流竄起前所未有的喪失感。
“算了!難得哥你起那么早,正好我餓了,做頓好吃的我就——你怎么了?”
手忍不住顫抖,我緊緊地從背后抱住她,心臟在嗓子眼顫栗不已。
“中午11點37分,如果我回來晚了,你千萬別讓老媽出門?!?/p>
“有什么事嗎?”
妹妹略微側(cè)過頭,還是沒法看清我的表情。她抬起手,在半空中遲疑了片刻,然后握住我的手背。我咬緊牙關(guān)不讓眼淚掉下來,她切實的體溫讓我感到安心,可手機還在震個不停。
“我馬上回來?!?/p>
我松開妹妹,重新攥緊了冰冷的手機,朝著門外飛奔而去。
“這種時候你要去哪?喂,哥你忘口罩了!”
“我有!”
我一邊快步下樓,一邊從口袋里摸出口罩,背對著妹妹揮了揮手。懊悔的眼淚浸濕口罩,我的手重新伸進口袋,觸碰到了里面金屬物品的溫度。
病房里消沉的空氣,滲透在呼吸里的窒息感都煙消云散,就好像從現(xiàn)在開始的20年真的被撤回,進入了重新編輯的狀態(tài)。
推開單元門,沉重的呼吸從口罩縫隙里透出,往眼鏡上抹了一層霧氣。不知是誰隨意丟棄的消毒濕巾躺在臺階上,正巧踩上了我的鞋印。
腦海里反復響起妹妹的聲音,回想起的畫面卻是她塵封在黑色相框里的笑顏。
在路邊站了不知有多久,手機始終沒傳來司機接應的提醒。我望向四周,跑到一輛共享單車邊。車鎖啪嗒一聲,響起了頗有年代感的提示音。
— 我:下樓,我馬上到你家樓下。
輸入好文字就點擊發(fā)送,也不去看對方怎么回復。
去往目的地的路線早已烙印在腦海里,即使數(shù)十年沒有走過也照樣輕車熟路??蛇@一路上到處都空空蕩蕩,我才想起這個年代幾乎全國所有小區(qū)都有門禁,沒出入證到門口也會被攔下來。
幸好那小子料到了我進不去小區(qū),已經(jīng)打著哈欠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大清早的叫我出來干嘛?外面沒解封你發(fā)瘋嗎?”
在汪小旭的臉晃進眼簾的瞬間,我的心跳比死亡時的警報聲還來得激烈。
“老師點你名了知道不?發(fā)你消息人跟死了一樣——喂!你干嘛?”
我把手機收回口袋,扔下自行車朝他撲了過去,一拳打得他措手不及。
汪小旭整個人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盯著我看,額角的青筋頓時漲起。
“你他媽有病吧!”
“汪小旭你可以啊!剛認識你的時候沒想到我這輩子就毀在你的手里!”
我將口袋里那冰冷的觸感拽了出來,丟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塊拖著金屬鏈條的撥片。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回憶肆無忌憚地拖拽起進度條,前一次人生往事歷歷在目。我恨不得一腳再往他臉上踹過去,卻被一個保安跑出來厲聲呵止了。
“揍你一頓就當是我們扯平了,以后別讓我再看見你?!?/p>
我扶起摔在地上的自行車,回頭向那位保安道了一聲歉,踩下踏板駛向空無一人的街道。
“你他媽的開什么玩笑!暑假社團演出怎么辦?喂!”
汪小旭咒罵的話從我身后追上來,卻很快隨著各自的沖動一同消散。
城市像無人踏足的峰頂,聳立在一片煙霧朦朧之中。我戴上耳機,催人入眠的講課聲還在繼續(xù)。
扯平了。
我們都在對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傷害了彼此,所以就讓舊賬一筆勾銷吧。
2
猶記得30歲的夏天,街上空無一人,蟬鳴像是一記永無休止的音符,封鎖住現(xiàn)實的時間。外面的世界再次停擺,在疫情時代盡顯居家優(yōu)勢的自媒體創(chuàng)作者本想大顯身手,卻意外地撞上一場空前的災難。
當時的我還是“居家樂隊”的吉他手,兼樂隊官方視頻號的運營者。
在國內(nèi)“外出禁止令”的大背景下,27歲的我和主唱汪小旭、貝斯手陳霄東、鼓手楊萱——我的妹妹,四人組建了這支僅在網(wǎng)上活動的樂隊。
“讓我們將現(xiàn)場的熱情帶到線上,送大家一首《夏日明了》!”
那是最初的最初,汪小旭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場館,抬手指向天空。我奏響吉他點燃現(xiàn)場,他親手制作的金屬撥片在我手中彈出盛夏。汪小旭背后的大熒幕應聲亮起,聽眾驚覺除了主唱以外,樂隊成員都在自家的臥室,四個空間在舞臺上合為一體,居家樂隊因此而得名。
沒有人知道我們真正的樂隊名,是“旭日蟬鳴”。
居家樂隊成立第2年,不知對我們來說幸運還是不幸,針對變異病株的特效藥大規(guī)模普及,外出禁止令解除,樂隊被迫面臨轉(zhuǎn)型線下還是維持現(xiàn)狀的抉擇。
由于負責視頻號的運營,與粉絲近距離互動已久的我很清楚,居家演出才是這支樂隊的靈魂所在,但其他成員堅信現(xiàn)在是樂隊轉(zhuǎn)型的最好時機,我們應該就此奔向現(xiàn)實的舞臺。
線上演出的負責人方昱杰找到我,說平臺為留住疫情期間線上活動的樂隊,開出了高額的激勵金。我知道向來看重利益的汪小旭會為此動心,借機與他討論了我們的未來。但汪小旭非但沒改變主意,反而更堅定了轉(zhuǎn)型的決心。
“我們不能止步于此,姓方的愿意開天價,是因為我們有著更廣闊的未來?!?/p>
“不,他給所有線上樂隊都——”
“選擇居家演出是因為外出禁令?,F(xiàn)在疫情都結(jié)束了,我們應該追隨真正的心愿,去人山人海的現(xiàn)場演出,不是嗎?”
我一時說不出話,透過窗戶望進錄音室內(nèi)。音樂雖然被隔絕在另一端,但我看見妹妹甩著鼓棒,臉上浮現(xiàn)出燦爛的笑容。眼睛突然一陣酸澀,我轉(zhuǎn)開視線,望向桌上的撥片。
“我只是怕大家還沒做好準備。怕大家登上真正的舞臺會失望?!?/p>
“所以才更要準備??!身體比心靈先出發(fā),熱情比理智先啟程,音樂因此而有意義。難道你忘了嗎?我們不是什么‘居家樂隊’,我們是‘旭日蟬鳴’!”
汪小旭走到我的面前,他拾起撥片,塞到我的手心里。
“旭日熬過黑夜冉冉升起,知了蟄伏七年破繭而出。”他喚出我的名字,“現(xiàn)在就是我們的夏天,怎么能做一只寒蟬呢?”
春天即將步入尾聲。我不再勸說,因為我看見了他眼中的光芒。
何況短短數(shù)月之后,線上打響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網(wǎng)絡戰(zhàn),變得混亂不堪。聽說起因是X國以維和之名發(fā)動了信息侵略,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大量不利于他國社會安定、挑撥關(guān)系的信息,嚴重影響多個國家的網(wǎng)絡輿情。但那時候的我們也無暇顧及網(wǎng)上的事。線下活動并不順利,以前線上演出的觀眾來自國內(nèi)各地乃至海外,最高達到百萬的觀看人數(shù)都是吃了線上的紅利,一旦回到現(xiàn)實的舞臺,觀看演出的人就大打折扣。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離開人們禁閉在家的社會,我們什么都不是。不是這個時代喜歡我們的音樂,而是“外出禁令”的社會選擇了我們。
盡管汪小旭和我不服輸,要在這條死路上闖出一片天地,但陳霄東一聲不響地回到平臺直播起了游戲,妹妹也聽我媽的安排,在學校找了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
不知覺間,他們無法全身心投入樂隊的活動了。
更不巧的是,妹妹的學校響應了當時“未來村”扶助欠發(fā)達地方的國際戰(zhàn)略,她與眾多新人教師去往了一個名叫南哈利村的地方助教,暫時退出了樂隊。幸好大學時候一起演出過幾次的朋友夏梓涵愿意頂上鼓手的空位,我們得以一邊等妹妹回來,一邊和夏梓涵照常樂隊活動,卻沒想到再也沒有等來妹妹的消息。
3
—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蟬鳴聲聽不見了,刺痛感敲擊著心臟。正騎到十字路口,生銹的車把突然轉(zhuǎn)不過彎,將我連人帶車摔在地上,手機也掉了出來。
我抬起手肘,傷口滲出血液粘住了衣袖。震動的手機躺在瀝青馬路上撒賴放潑,腦海里擁擠的思緒跟著紅燈跳轉(zhuǎn)成綠燈,我撿起手機劃開新消息。
— 夏梓涵:整天說女生塑料友誼,怎么?還以為大老爺們不吵架呢
— 我:汪小旭說的?
— 夏梓涵:我親眼看見的
— 我:這你都能看見?
— 夏梓涵:別用問題回答問題[吃瓜]站小區(qū)門口吵,我看見有多稀罕啊
她發(fā)來一張照片。拍攝的角度很別扭,能看見一只手拿著快遞盒。我瞧了一眼收貨地址,這才想起了夏梓涵這幾年還沒搬家,就住在汪小旭對面那個小區(qū)。
— 我:好吧
— 夏梓涵:就這?好吧?我的關(guān)心一文不值
— 我:你現(xiàn)在有空出來一趟嗎?
— 夏梓涵:你打算給我也來一拳?
— 我:我是想試試你之前的建議
— 夏梓涵:?
— 我:??
— 夏梓涵:你想開了?
— 我:想開了
— 我:我想和過去做個了結(jié),然后重新開始。
我點好發(fā)送,向右滑走了和她的聊天界面。
街對面的信號燈跳回了紅燈。消息列表上,數(shù)十個小紅點懸在幾個大學群組上,我一一點進去打開了消息免打擾。但她接連發(fā)來的消息彈出了橫幅。
— 夏梓涵:什么啊就重新開始?
— 夏梓涵:文藝逼說話能翻譯成人類聽得懂的語言嗎?
— 夏梓涵:你怎么群也退了?
耳機里的課堂還沒結(jié)束。吹在眼鏡上的霧氣慢慢散開了,我劃走夏梓涵發(fā)來的消息,回到一干二凈的消息列表,仿佛舒開了這口憋了20多年的氣。
20年前的我到底為什么要加入學生會呢?
在大學里上著謎一樣的專業(yè)無所事事,泛泛地學了一圈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必修選修。讀了四年書,對未來仍然迷惑不解,連今后做什么工作都沒有答案,還自以為是地操心著班委和學生會的工作。
在如今被疫情扯得混沌不明的年代,我聽著劃水的教授在線朗讀他的PPT,留下一堆不知往何處交的作業(yè),期末再自己讀完七八周的課件考前突擊。
再參加一些因考核要求不得不去的項目、人數(shù)不足而拉學生充數(shù)的活動,被各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占用著時間,將自己所有的迷茫淹沒在意義不明的忙碌中。
但我的忙碌又有多少在真正為自己的未來鋪路?
好不容易撤回了什么都沒有留下的人生,這一次我想為自己的未來而活。
— 許老師: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
— 我:我以為對轉(zhuǎn)專業(yè)有優(yōu)勢,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沒什么用
— 許老師:學生會工作還可以幫你們提前積累經(jīng)驗[微笑]老師想提醒你,轉(zhuǎn)專業(yè)不是萬能靈藥,重要的是把現(xiàn)專業(yè)學好學精,做好計劃,爭取更大進步。
— 我:老師說得對[玫瑰]但我已經(jīng)決定了
— 許老師:行,老師尊重你[玫瑰]
最后的回復果然是意料之中。要是回到高中,班主任肯定會鄭重其事地把我喊到辦公室里說教一頓,但上了大學,那樣的老師就不會再遇到了。
“同學們,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可以退會議了?!?/p>
我打開了最后一個群的免打擾,這一節(jié)課也正好結(jié)束,順手關(guān)掉了這個只會在疫情期間用到的軟件,然后重新騎上單車,向著回家的路而行。
說來奇怪,實際已年近40歲的我雖然想不起早上那位老師姓甚名誰,卻記得高中的英語老師,還有她數(shù)落我們時的怒態(tài)。
剛躺進醫(yī)院的幾天,有幾個高中同學在群里提起了她的名字。
不努力,不懂學習的方法,不刻苦,不思進取……那些初高中教書的老師總會用這些詞鞭策著學生,巴不得大家24小時不間斷地學下去。
但如今細想起來,他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擺出說教的臉、將學生撥上所謂的正軌,是因為從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好像如果我們達到他們的要求,就能舒開他們心中一直沒出的氣,但到頭來只是目送著一屆屆學生畢了業(yè)。
高考的三天前,英語老師發(fā)現(xiàn)有同學蹲在隔壁教室嗦泡面,沖進教室狠狠地罵了我們最后一頓。她就像三年前一樣板著臉環(huán)視著所有人,“被我抓到的那幾個,哪個不是動不動鬧胃病的?還在那泡泡面?”訓得自己氣不打一處來,嗆得一直咳嗽。
“泡,泡面。泡泡,面。”角落里有誰存心作梗,又有誰噗的一聲。
“誰還在笑?一個個臉都不要了是吧?”老師怒氣沖沖地抬起頭,看著一張張依舊懵懂的臉。她憋紅著臉,半天說不出話,氣得自己也笑了起來。
如今想來,現(xiàn)在的自己和她沒多少區(qū)別,只是我面對的并非和我相似的他人身影,而正是過去的我自己。
“喂,我馬上回來了。你記住千萬不要讓老媽出門。”
踩下單車的踏板,在依舊空蕩的街道上行駛,卻好像攀登在無人踏足的山峰。被偷走的未來聳立在一片煙霧朦朧之中。
而現(xiàn)在,我可以親自撥正我的人生,修正這個世界的錯誤。
4
據(jù)說蟬的一生只有三至七年。他們的童年不像人類只有生命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而是占據(jù)了幾乎全部,一旦成年,壽命就只剩三四個月,于是在夏日一鳴至死。
如此想來,楊萱離開樂隊的時間也僅是一記蟬鳴。
那是28歲的夏末,汪小旭久違地約我去KTV,我本身覺得我們有錄音房何必多此一舉,但他盛情難卻。我難得沒有背上吉他,而是和他一人一首輪唱,再一曲合唱,盡興了整整一下午,晚上回到樂隊的錄音棚。
不像陳霄東以前是游戲主播,妹妹本來就奔著當教師去的師范學校;文科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的我們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幸好在銀行工作的夏梓涵愿意為我們貸款,提供地方開設錄音棚。
憑借小有名氣的“居家樂隊”,棚里生意算是不錯??晌移鋵嵅惶珮芬?,因為來錄音的大多不是什么有名的音樂人,更別說是專業(yè)歌手,客人們只是把這里當作昂貴一點的K歌房。但汪小旭都沒什么意見,我也只好緘口不提。
我們都沒想到的是——那天回到錄音棚后——整整兩個月都被封在了這幢大樓里。本該被特效藥和疫苗殺死的疫情卷土重來,政府再次頒布外出禁令。訂單大量流失、資金無法周轉(zhuǎn),窮途末路的我們接到了陳霄東的電話,他想和我們回到線上演出。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走回老路,可汪小旭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如今我們之中只有陳霄東熟悉現(xiàn)在的直播環(huán)境,所以樂隊的回歸演出要從他的游戲直播引入,再接到新的鼓手夏梓涵,最后才是身在錄音棚的我們。
排練從那天開始。平臺的負責人方昱杰指揮我們遠程連線,測試演出能否同步。指尖掠過琴弦,壓過窗外的蟬鳴。我突然停下演奏,回頭望向了汪小旭。
“熱情比理智先啟程,那不就是沖動嗎?”
汪小旭咽下剛要唱出的歌詞,話筒嗡嗡地制造出一陣雜音。
“嗯,熱情說不定就是沖動。但要是事事做好準備,我們怎么能先人一步呢?”
“那現(xiàn)在的我們是‘旭日蟬鳴’,還是‘居家樂隊’?”我追問道,他的眼神游移了片刻,再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們是‘居家樂隊’?!?/p>
秋天即將到來。我不再多說,因為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他眼中的光了。
排練如火如荼地進行時,我重新登錄了當初樂隊的視頻賬號。首頁上一個匿名賬戶發(fā)布的視頻突然引起我的注意,一起關(guān)于南哈利村的事件點燃了全網(wǎng)。
時隔一記蟬鳴三個月,我們終于收到了楊萱的消息,也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楊萱前去助教的南哈利村,在Y國的極欠發(fā)達地區(qū)。當?shù)夭粌H沒有搭上全球高速發(fā)展的快車,還鬧出過數(shù)年的大饑荒。與周邊城市相比,南哈利村簡直還活在上個世紀,村里新生兒不登記戶口是常態(tài),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是黑戶。是“未來村”計劃的實施讓政府注意到了這里的落后,從國內(nèi)外撥來人手扶持南哈利村發(fā)展。
來自世界各地、各行各業(yè)的年輕人本以為一切向好、未來可期,前來南哈利村支持援助,卻沒想到一夜過后,第一批進村勘察的村外人將近一半被當成食物下了肚。
“楊萱呢?”汪小旭一把奪過我的手機,翻看著幸存人員的名單,“她是第一批去的吧?為什么找不到她的名字,政府難道還不公開所有幸存者嗎?”
“這就是全部了?!?/p>
我全身一陣脫力,連欺騙自己的謊言都編織不出。呼吸被阻塞,心臟被麻痹,視野被禁錮在房間角落的鼓。事件調(diào)查至今,幸存者回到各自的國家后都被政府封口,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楊萱的消息。
“有沒有可能她早就不想玩音樂了,所以騙我們說去支教?對,你家里一直不喜歡我,她可能早就厭倦了。會不會她不想結(jié)婚,又不想傷我的心告訴我?”
我只是搖頭。結(jié)婚之類的事我明明從沒聽妹妹說起過,可現(xiàn)在我連質(zhì)問的力氣都沒有??赏粜⌒穹路鹱プ×司让牡静荩炖镎f著“她在回避我們,這是她給我的考驗,她在等我找到她”之類的話。他拿出自己的手機,一邊在狹小的錄音棚里來回踱步,一邊給她的號碼打去無數(shù)個電話。
“你別晃了行嗎?”
我實在看不下去,走到汪小旭身后拉住他,但他情緒激動地甩開了我。這家伙本來就有輕微的躁狂癥,我怕他再這樣下去會瘋掉,索性搶走了他的手機??伤⒖叹咀∥业囊骂I把我摁在了墻上,歇斯底里地沖我喊叫。
“你怎么能這么冷靜?那是你妹妹啊!”
“那我有什么辦法?只能等進一步消息啊!說不定明天還有轉(zhuǎn)機,你聽我的,你現(xiàn)在去睡覺,我替你聯(lián)系她——”
視野猛地一陣晃動。汪小旭突然揮拳砸了上來,打得我措手不及。
“楊一鳴,你就是從來沒關(guān)心過她!”
汪小旭臉上青筋暴起,我下意識地摸向嘴角,臉上沒有多少知覺,但手心里卻有一股鉆心的痛。我遲疑地低下頭,掰開顫抖不已的手,這才察覺自己早已攥緊拳頭,撥片已深深嵌進掌心的肉,我狠下心拔出撥片,生長在血肉里的回憶頓時如洪水般噴涌而出。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國內(nèi)國外的新聞我翻了個遍。南哈利村在饑荒年間長期斷糧,有村民被逼無奈,只好吃餓死的人肉充饑。其他人看見后不但沒有勸阻,反而像是找到生機一樣分食了起來。經(jīng)過漫長的數(shù)年時間,當?shù)厝嗽缫殉詰T了人肉,再加上黑戶橫行,提供了滋養(yǎng)這種習慣的溫床。
村外村內(nèi)雖是生長在同一世界,卻處于文明與蠻荒的兩個極端。
第二天,Y國仍未公開殉難者的消息,第一批隊伍中涉及的國家,包括國內(nèi),都說目前信息有限。除了目前已知的幸存者外,其他事情一概無法確定。
我發(fā)瘋似的砸著墻壁,可我憤怒的吶喊被墻上的隔音棉吞噬。我找遍所有能求助的人,哀求這個社會至少給我一個確切的名單,消息卻還是石沉大海。
我恨這個世界明知事情發(fā)生、已經(jīng)無可挽回,卻不肯公布一個真相。我感到有什么在我的心里山崩地裂,殘存的那座廢墟遲遲不能重建,因為我不知道廢墟下是否還掩埋著一絲希望,所以我停止不了幻想,總覺得有一天她還會回來。
在第二次外出禁令與南哈利村食人事件的雙重打擊下,我們既不能去當?shù)貙ふ覘钶娴暮」?,也沒法接受事實回家里參加葬禮。
我和汪小旭就被關(guān)在這一間狹小的錄音室里,面對四面墻的隔音棉,我的憤怒被吞沒,外界的消息卻無從隔絕,向我們輸送著烏煙瘴氣的偽善。我清楚這吃人的悲劇因被遺忘在角落的南哈利村而起。村里人并不知道外面是何年,村外人也不知道里面是何年。在村外的年代,輿論早已是一頭不可控的猛獸,即便是世上最杰出的馴獸師也難以預測其任何行為的結(jié)果。它從四通八達的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中汲取無限的養(yǎng)分,發(fā)展到了再小一顆小石子都會泛起驚濤駭浪的程度。更別說這種本就轟動的事件,X國還執(zhí)拗于網(wǎng)絡戰(zhàn),借機添油加醋、掩蓋背后的真正原因,輕而易舉掀起一片激烈的聲討,輿論在國際社會里進一步發(fā)酵。
可是作為受害者的親屬,我根本不想看見任何人消費這件事的言論,只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我想起十年前也是一樣。附近小店因區(qū)域封鎖而關(guān)閉,母親買不到雞蛋,繞路去了一家偏遠的超市,撞上交通事故,第二天在醫(yī)院離開人世。
她沒去任何不該去的地方,好好帶著口罩,與人保持著安全距離。是對方車主明知與病毒密接還想開車逃離。若不是車主下車和母親接觸,若不是那家醫(yī)院工作疏忽,病毒不會在醫(yī)院傳開,更不會在母親身上檢測出陽性。
可沒多少人關(guān)心真相,被牽連的人只想找到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他們質(zhì)問我母親為什么非得買菜,沒雞蛋吃會死嗎?挖苦我們省的人每頓飯必須吃十個雞蛋,桌上哪道菜不加雞蛋就不是食物。即使車主和醫(yī)院后來都受到嚴懲,但輿論仍然將一顆顆生雞蛋砸向我們。
樂隊演出無限期延后。我不知道外面過去了多久,只知道在那之后這是第7頓午飯,今天汪小旭的情緒有所平復?!皸钜圾Q”,他難得呼喚了我的全名,緩緩說道,“我們還有什么能做的?”我沒有猶豫,當即打通了陳霄東的電話,三人商量以后,決定空出鼓手的位置,為楊萱辦一場最后的演出。夏梓涵也接受了我們的安排,幫我們和負責人方昱杰協(xié)調(diào),取消了回歸演出的決定。
這一次不是“居家樂隊”,而是最后的“旭日蟬鳴”。這是我們的告別演出。
在我們準備舞臺的時候,輿論正向Y國政府,乃至“未來村計劃”的提出者炮轟。起初,受害者國家的網(wǎng)民不停質(zhì)問南哈利村的領導干部,恨不得從村長到管事的全都重罪論處。后來聽說Y國有意控制輿論,又將怒火上升到他們的國家政府,是否想放縱落后村莊的吃人罪。最后在一場新聞報道會上,Y國派出的代表官員在屏幕前千萬雙目光的注視下鄭重道歉之后,向國外的記者團反問道:
“將南哈利村遺忘在角落的不是這個世界嗎?不是他們有多落后,而是我們走得太快了。難道沒有未來村計劃,這世上就沒有南哈利村了嗎?請問各位朋友,究竟是村內(nèi)人吃人,還是村外人吃人吶?”
新聞報道會的同時,我們在錄音棚。汪小旭擺好了架子鼓與貝斯的位置,徑直經(jīng)過我的身邊,走到了屬于他的那支話筒前。
“樂隊成員:我,汪小旭;吉他手,楊一鳴;貝斯手,陳霄東;鼓手,楊萱。旭日蟬鳴,這是我們最后的演出,讓我們最后一次將熱情帶到線上吧?!?/p>
我掃動琴弦,遠在他鄉(xiāng)的陳霄東出現(xiàn)在與我們相鄰的畫面框中,成千上萬條彈幕代替了我們夢想中座無虛席的現(xiàn)場。
沒有鼓聲,我們聽著心中的節(jié)拍,演奏起夢開始的那首《夏日明了》。
“知了,知了。
蟬聲以外卻無人明了?!?/p>
外面的世界,矛盾還在層層激化。在一場水深火熱的網(wǎng)絡戰(zhàn)中,諸如南哈利村的事件一件接著一件被挖掘了出來。雖是事實,卻又是不完整的事實。
蟄伏七年的蟬,僅僅蟲鳴三月??嗑毷嗄甑墓?,只留下一場沒有她的演出。
無數(shù)人用幾分鐘編撰的謊言,煽動了整個世界的輿論。
5
— 時間 2024.06.27.星期四
今夜月色朦朧,凸出一整片層層相疊的云。
我戴上黑色的復式半面口罩,將耳邊細碎的發(fā)絲整理出來??勺屑毧戳艘谎坨R中扎著團子頭的自己,我索性還是拆開辮子,晃晃腦袋放下稍長的頭發(fā)。推開家門,一陣籠罩著蟬鳴的悶熱感撲面而來,我這才恍然想起已是六月的尾巴。
— 我:我到十幾分鐘了,你人呢?
明明約好在楊一鳴家樓下見面,但遲遲沒有見到他的人影。
我攥著領口拍了拍胸脯,將奢侈的冷風扇進衣服里,從口袋里單手掏出手機,像是拿屏幕出氣一樣,在輸入框敲出了自己煩躁的心情。
平常我就特別特別討厭等人,更何況這么熱的天,等待更讓人感到不爽。
聊天窗口的上方跳閃出“對方正在輸入”,可不知道楊一鳴是不是一轉(zhuǎn)身又被什么事打斷了,等了半天消息也沒發(fā)過來。
說好的六點見吧!
我禁不住向上翻看起了記錄,企圖找出他不守信用的證據(jù),可最后不知不覺回看了好久的聊天記錄。我放下手機,一時間有些出神。
和剛認識的時候相比,楊一鳴無疑是變了個人。
與別人交談的時候,他像是要用眼神把別人一眼望穿,說話變得越來越有目的性,做事也武斷到讓人沒有商量的余地。
與其說他變得更有主見,不如說他就像手里握著未來的地圖一樣固執(zhí)己見。
“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人,是什么時候變了呢?”
我鎖上屏幕,路燈照在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我亂糟糟的頭發(fā)。我打開前攝相機左右看,整理了半天頭發(fā)卻還是和心情一樣糟,索性抓住兜帽往前一拉。
思來想去,果然一切起于他幾年前莫名其妙揍了汪小旭那一頓吧。
“你昨天說打算試試我的建議?準備做什么視頻?”
“準備先從游戲?qū)崨r開始。”
回憶中的他還沒蓄起胡子,看起來就像高中沒畢業(yè)多久的樣子??晌铱傆X得他那時候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些和同齡人不一樣的東西了。
“怎么?想學陳霄東?”
“也不是學他吧?!睏钜圾Q撓著腦袋笑了笑,眼神卻突然變得凌厲了一些,“凡是有趣的東西我都想試看看。國內(nèi)接下去的幾年都是疫情、后疫情時代,現(xiàn)實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封閉,越來越多的人會將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從現(xiàn)實移民到網(wǎng)絡?!?/p>
“會嗎?且不說疫情會不會持續(xù)幾年吧。如果網(wǎng)絡變成了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不就變得和現(xiàn)實一樣無趣了嗎?”
少年的目光一顫,然后止不住地笑了起來。我總覺得自己有點被冒犯,畢竟在我看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網(wǎng)絡就是網(wǎng)絡。如果兩者調(diào)換位置,給人的感覺肯定會互換。
讓我舉個不太恰當?shù)睦影?,假如我是一個上課不聽課的學生——
線下課程我坐在教室里,為了排解課堂的無聊,可能會用手機在課上和朋友聊天、玩游戲。
線上課程我用手機上課,為了排解課堂的無聊,可能會把朋友約到無人的教室去玩桌游。
現(xiàn)實與網(wǎng)絡的調(diào)換,帶來的只是兩者名字的互換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是笑你?!睏钜圾Q雖然這么說著,臉上卻沒有收起笑意,“只是在疫情時代的‘生活大搬遷’完成之前,如果網(wǎng)上缺少有趣的東西留住我們,那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耐不住寂寞——就如同你舉的例子——不惜一切代價跑回現(xiàn)實?!?/p>
“不不,你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吧。那個例子只是我找的一種特殊情況,線上課程的話,不去教室也可以和朋友約網(wǎng)游啊。”
“嗯,所以我們要做的就和網(wǎng)游一樣,給失去現(xiàn)實生活的人販賣虛擬的現(xiàn)實?!?/p>
“不不不,視頻和游戲不是一回事吧!”
說罷,空氣沉默了下來。楊一鳴含笑的目光仿佛在等我說哪里不同,但說不上來的我下意識地轉(zhuǎn)移到了別的話題上。
“以前就有人問過這個問題吧?‘溫度正好的房間,有食物,有手機,有Wifi,你可以待多久’,大家不都是回答一輩子嗎?耐不住寂寞跑到外面作妖,這是那些把自由掛在嘴邊的人喜歡做的事吧?我們就很聽話?。 ?/p>
“抱著莫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就是我們?nèi)P失控的原因哦。沒有誰比誰高人一等,凡是無聊透頂?shù)娜硕紝幵溉ニ馈R驗樗麄儼捕ǖ搅诉B死亡都覺得是謠言?!?/p>
少年的語氣很輕,像親身經(jīng)歷過這種可怕的事一樣侃侃而談。
“死了就會相信,但活著的人還是不相信,你是這個意思嗎?太自大了!”
我對上楊一鳴的目光,但他卻不像在看著我,好像在我背后還站著另一個人。
“你現(xiàn)在肯定覺得我太夸張了,讓人無聊怎會是罪呢?但是請相信我,整天追求新鮮刺激的人都會變成傻子,每天周而復始無趣的人都會變成瘋子。”
“我不理解。”我搖了搖頭,心里有些發(fā)毛,“況且這和你接受我的建議有什么關(guān)系?”
“因為再過不久,自媒體就會迎來黃金時代,足不出戶的人有太多想做卻做不了的事情,他們需要少數(shù)能外出的人在體驗過現(xiàn)實生活后,制作出有趣的商品——文字也好、圖片也好、視頻也好、雖然現(xiàn)在沒推廣但以后會流行開來的‘感官體驗’也好……我們要做的就是為了排遣無聊而批量生產(chǎn)的‘商品現(xiàn)實’?!?/p>
說完這一系列的話,楊一鳴將手里的手機遞到了我的面前。他點開了一個視頻自媒體平臺,隨便播放了幾段視頻,但應該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內(nèi)容。
起初幾個時長很短,大概只有1分鐘,充斥著當下流行的元素,恰到好處的吐槽,再加上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局,一眨眼就結(jié)束了。
雖然沒有什么意義,但讓人會心一笑。這是我經(jīng)常刷著玩的視頻類型。
接下來是10分鐘到20分鐘不等的長視頻。標題與封面都在不同層面上吸睛,有的趕上熱點話題,有的明顯存在爭議,充滿了人們湊得上熱鬧的元素。
在較為快速的剪輯節(jié)奏下,屏幕中的人兜售著各種專業(yè)領域的知識,從心理學到法學,從攝影到設計,從音樂到繪畫……被塞得滿滿當當?shù)臅r間就這么轉(zhuǎn)瞬即逝。結(jié)尾只言片語間升華主題,我總覺得心中有一種虛幻的充實感,就好像我的的確確學到了什么,但轉(zhuǎn)眼又如泡影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確定你真的要做視頻嗎?”不知已是第幾個視頻,我主動按下暫停,對上少年的視線,他的眼中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笑意,而我只想表達出我真心的顧慮,“就不說后面那幾個比較長的視頻,我記得短視頻是你最看不起的消遣方式了吧?”
“我說過這種話?”
“有??!我之前還刷到你朋友圈說的——你等等我翻給你看,喏,‘世界上最有效的毀歌方法,一是設為起床鬧鈴,二是用作短視頻的bgm’?”
我還沒來得及念完,楊一鳴就突然慌忙地搶過了我手上的手機。
“你干嘛!”
剛想伸手搶回來,又想起這本來就是他自己的手機。我放下了手,心里莫名有點不爽,自己說過的話干嘛不認?
“重要的是你笑了。”
“什么?”
“剛剛的視頻你笑了。這就是關(guān)鍵?!?/p>
“你認真的嗎?”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年,實在不能相信這個整天說著“娛樂至死”、看不慣這也看不慣那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我笑了,就能改變它本身毫無意義的事實嗎?”
不知為何我將這樣的話脫口而出。我并沒有想顯得自己高人一等,其實我經(jīng)常刷短視頻,甚至有輕微上癮。
微博也好,群聊也好,那種怎么翻都翻不到底的信息流模式,總是鼓勵著我繼續(xù)往下滑,再往下滑一條,就這么一直看到自己再也不想看為止。
我知道自己就算到了生命的盡頭,肯定還是在一個勁地刷著手機,期待著這臺單向的時間機器還能帶給我什么新鮮和刺激。
但他和我不一樣。我們不能一樣。
比起我,他應該從來不對這些快而爽的事情感興趣,寧愿看三小時的老電影,無論對我來說多無聊的內(nèi)容都沒有快進一秒。
當我在音樂流媒體上一首接著一首切歌,他的耳機里正在不間斷地播放著長達一小時甚至兩小時的專輯。
當我縮進冬天的被窩里快進著看完一整期綜藝,哭過、笑過后轉(zhuǎn)頭一看,他把手機鎖在房間外面已經(jīng)一個下午,窩在房間里頭只為寫出一段合適的旋律。
“夏梓涵,會不會是你想得太嚴重了?!?/p>
他喚著我的名字,那銳利的目光把我看著。這次并不像要把我一眼望穿的那樣,僅僅是熱切地注視著我而已。
“娛樂就是娛樂,我不會和別的事混淆?!?/p>
“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像你。汪小旭那邊怎么辦?”
“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樂隊了?!闭f著,少年的眼神里又看不見我的人影了,“我不想一輩子彈別人寫的歌,付出心血都為了他的作品,到頭來還被一腳踹開。”
“他背叛你了?”
“還沒有?!?/p>
“什么叫還!”我真搞不懂他這顆腦袋里裝的是什么,追問道,“請問你能把一首歌塞到三十秒里嗎?”
“放一個片段就足夠了,感興趣的人自然會去聽全曲?!?/p>
“那班委呢?你學生會年底還要籌備迎新晚會吧?”
“都辭掉了。這不是你的建議嗎?”
“是,是我提的沒錯,但我想的是!”
剛要說出口的剎那,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話語卡在喉嚨里,我失語地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
我是想你在堅持自我的同時不與這個時代脫軌,把你的沖勁放在更寬廣的舞臺上,讓更多人看見你苦思冥想幾個下午、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成果。
而不是,賣弄這些信手拈來的新鮮刺激。
真實的心聲如鯁在喉,我沒有辦法說出口,反而是他主動迎上了我的視線。
“無論什么樣的靈感,只要停留在腦海上就永遠是杰作,但除了自己誰也看不見,我不想再這樣了。不管是十分鐘還是一天,我想先拿出成果再說?!?/p>
“那能給你帶來什么?”我問道。
“我不知道,但不這么做的話,連你看不起的新鮮刺激都沒有,不對嗎?”
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后來說了什么,大概都是毫無意義的話吧。
事實上,后來的事情大多被楊一鳴說中了。漲粉的速度比我預想得還要快,他漸漸來不及逐一回復,而是挑選幾條評論專門出了一期視頻。
越來越短的進度條埋伏著越來越防不勝防的廣告,大家的反應和他說得一樣,只要足夠有趣就不會有人無聊,不無聊的東西既然沒有觸犯原則,那在娛樂的世界就是無罪的。
時間越來越快,每天都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抽空讀了幾本書,可是宗教也好,政治也好,科學也好,有時總懷疑它們在這個時代都成了娛樂的附屬品。
是我視野太過局限,才會有那么荒謬的想法嗎?
在各自專業(yè)領域有一番作為的人,他們的世界就從未被娛樂所吞噬嗎?
我翻閱著楊一鳴近期的作品,內(nèi)容沒改變多少,可他的身份卻從優(yōu)秀的視頻創(chuàng)作者,到自媒體聯(lián)盟的組建者,再到自立創(chuàng)作平臺的運營者。
我想這個世界或許是瘋了,可心中有著自己世界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影響。時間本身并無快慢,是我這種平凡人眼中的時代在越來越快,從“有趣的代名詞”變成“無聊的對立面”。當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短短幾年已跨越數(shù)個時代,我和他說的那樣把生活的一半移居到了網(wǎng)絡,但他從虛擬的世界中回到了現(xiàn)實。
若是種大米的賣給別人糧食,做手藝的賣給別人裝飾,那他就是把人們想做卻無法做的事情呈現(xiàn)出來,販賣著人們在這個時代失去的現(xiàn)實生活。
當然,楊一鳴的作品里只呈現(xiàn)生活中最有趣的部分,就像電影中主角修行苦練的過程總是會快速帶過?,F(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將現(xiàn)實的生活商品化的商人。
我想,他應該已經(jīng)很久沒彈過一下午的吉他,很久沒看過三小時的電影,也很久沒和我討論過他那近乎偏執(zhí)、甚至有點憤世嫉俗的想法了。
也許他做出了人生中最正確的決定。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確,他只是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生。
也許我不再需要給他什么建議了。畢竟他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當初想要的未來。
6
驅(qū)車行駛在空曠的路面上,夏天已經(jīng)死去,唯有幾只孤蟬還未絕唱。記憶中的鬧市街頭,如今像一片無人問津的沙漠,偶爾有運送物資的車輛與我擦肩而過。
— 時間2024.6.26.星期三
這里對20歲的我來說還是未來,對實際已經(jīng)44歲的我來說仍是過去。
從回到20歲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逆著人潮而行。當人們禁閉在家遷居線上,我在現(xiàn)實流浪;當他們成群結(jié)隊回歸現(xiàn)實,我在網(wǎng)上游蕩。如今再次解封,我?guī)е噧?nèi)的攝影器材,獨自從那個魔鬼村莊歸來。
本以為此行兇多吉少,但一去才發(fā)現(xiàn)南哈利村不像我原先那個世界以為的那樣,不是食人魔舉杯狂歡的地獄。當?shù)氐暮⒆友埼乙黄鸸参?,村人盛情款待了我?/p>
如果沒有未來那確切的記憶,我不會知道孩子們的舞蹈是在歌頌從饑荒中吃著人肉挺過來的前輩。我裝作自己與他們別無二致,跟著一名村民走進了存放食物的地窖。撲面而來的寒氣仿佛要將我血管里的血液凍結(jié),我看見冷藏在草堆里缺胳膊少腿的尸體。村民在餐桌前的笑臉,妹妹被封鎖在黑色相框里的容顏,我感到整顆大腦如滾筒一般攪拌著我的腦髓,舉起冰冷而顫抖的手,拍下地窖的全貌。
前方是十字路口,我凝視著不遠處的紅燈停下了車,拍攝的設備就在身旁的副駕駛座上,散發(fā)著一股讓我不敢投去視線的氣息。
“知了,知了?!?/p>
腦海里回響著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歌,那是《夏日明了》的旋律。我緊緊攥著方向盤——紅燈正在倒數(shù)——我猶豫著報完案后,要不要將南哈利村的事公布到網(wǎng)上。
“冷靜一點!現(xiàn)在的你才24歲,楊萱沒去支教,沒有人被吃掉!”
手背上一陣干燥的搔癢,我舔了舔皸裂的嘴唇,一遍遍地說服著自己。紅燈開始閃爍,我的手控制不住地伸向身旁的攝像機,心臟撲通撲通解封了冰凍的血液。
— 你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右手邊手機突然亮屏,我一邊打著方向盤左轉(zhuǎn),一邊拿起手機滑開消息,夏梓涵問我回來了沒有。我正好想和她說些話,順便約好了明天晚上在我家樓下見面。之后我按原計劃將南哈利村的事如實上報了案件,心里沒來由地想起蟬將近一生、卻被稱作“噤若寒蟬”的漫長童年。
在我記憶中的未來,人們就如同蟄伏七年的寒蟬,一旦找到借題發(fā)揮的機會,就像夏日的蟬一樣永無休止地長鳴警笛。
28歲的那年。輿論發(fā)酵到最后,各國政府都被迫將網(wǎng)絡安全列為了首要問題。Y國代表在會上提出,發(fā)展之事不可一蹴而就,唯有在合理規(guī)劃下傾斜資源,才能撫平落后與發(fā)達的巨大褶皺;同時,各國應對網(wǎng)絡社會實行更嚴格的封控管理,否則地方發(fā)展將在欠理智的輿情里寸步難行。不料這種說法一經(jīng)傳出,就再次卷入輿論的狂浪之中,甚至被Y國民眾指為“吃人的社會如何剝奪我們話語權(quán)”的完美體現(xiàn)。
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人再關(guān)心“南哈利村食人事件”本身,大家只想看到Y(jié)國政府磕頭認錯;也有人因反復無常的外出禁令積怨已久,對被隱瞞的失蹤名單大做文章,矛頭直指國內(nèi)政府。
而對我來說,網(wǎng)上的爭論和我毫無干系。我一直以為輿論是看似咫尺之間的遙遠蠻荒,沒想到樂隊回歸演出之后,明明我們從來以居家樂隊聞名,卻不知哪來的“真愛粉”高舉起旭日蟬鳴的名字,將楊萱包裝成了隕落的天才鼓手大肆宣揚。
即使我這個哥哥站在風口浪尖,乞求大家放她安寧,熱度卻不減反增。人群沖進了我心中那座的廢墟,掘開我天塌地陷的人生,逼著我接受廢墟底下不存在任何希望的現(xiàn)實。
我終于意識到在楊萱的世界里,旭日不會再到來,唯有永無休止的蟬鳴。
“我們解散吧?!?/p>
等外出禁令解除后再次見面,我和汪小旭已經(jīng)29歲,陳霄東則是30歲。汪小旭約我在棚里見面??僧斘铱匆姺块g里新的架子鼓、新型號的麥克風、煥然一新的錄音室,在場的還有夏梓涵——“解散吧”,這就是我說的唯一一句話。
汪小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被他一把拽住了肩膀。
“喂,你好好看看這里。”汪小旭張開雙臂,站在舞臺的中央轉(zhuǎn)了一圈,向我展示著我們樂隊的新天地,“是姓方的給我們準備的這一切,你想想清楚,平臺非常重視我們?,F(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用‘旭日和蟬鳴’這個名字演出了??!”
“一鳴,你沒看見網(wǎng)上多少人想看我們演出嗎?”陳霄東說道。
我將視線掃過他們兩人,最后落到了站在角落里默不作聲的夏梓涵身上。
“你也是這么想嗎?”
夏梓涵沉默地看著我,手中的鼓棒漸漸低垂了下來。
“楊萱不會希望我們停滯不前?!蓖粜⌒裢蝗淮钭×宋业募绨颍椅站o拳頭,很想揍他一拳,但他看著我緩緩說起過往,“記得我們第一次去KTV嗎?我們倆背著吉他面面相覷,我不知道你小子藏了這一手。當我向你唱起自己寫的那首《夏日明了》,你突然彈著吉他合上了節(jié)拍。你知道我那時怎么想嗎?我覺得就算在那個瞬間和你唱到死去,我也了無遺憾?!?/p>
回憶里的歌聲漸漸浸染眼前的現(xiàn)在?!爸耍?,蟬聲以外又有誰明了?”我想起那時候的那場合奏,沒有專業(yè)的混音,沒有昂貴的樂器,僅僅是KTV那嘈雜音響里傳來的歌聲,就讓我有一種將來某天在掌聲雷動的舞臺上,燃燒生命至最后一秒的預感。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和你組一支樂隊。如同旭日一樣從人們眼前升起,如同蟬鳴一樣唱到夏天的盡頭?!蓖粜⌒竦淖旖遣蛔杂X地牽起,他舉起了這把新的吉他,豎在我的跟前,“一鳴,別讓楊萱失望。沒有你的‘旭日蟬鳴’并不完整,為了今天我們都已經(jīng)犧牲太多了,你舍得到此為止嗎?”
陳霄東在一旁附和著,夏梓涵別過了臉。我真的能到此為止嗎?我看著汪小旭舉在手中的吉他,視線開始搖晃,壓下內(nèi)心的軟弱而抬起頭,視野收窄到幾乎只能看見他的眼睛。
“網(wǎng)上的消息是你散播出去的,對嗎?”
“你指的什么?”汪小旭的手顫抖了一下,他向我走近了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把在了吉他上,“現(xiàn)在我們不應該討論楊萱的事,你也知道的吧?”
“別裝傻。”我往后退了一步,與眼前這張愈發(fā)陌生的面孔拉開距離,“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楊萱明明是我們之中最少露面的,為什么現(xiàn)在照片傳遍全網(wǎng)?!?/p>
一想到即便是這一刻網(wǎng)上都有人舉著我妹妹的名字散布輿論。我就恨不得把傳出去的人撕碎。同時我抱有一線希望,這一切和汪小旭沒有關(guān)系,他還有良心。
但汪小旭錯開了我的目光,他整個人仿佛在我視野里搖擺,一切盡在一念之間。而玻璃窗的另一邊,方昱杰也察覺到了我們的動靜,望進來的同時正好和汪小旭對上視線,他給出了一個眼神。
“如果我說我們只能這么做,你會怎么樣?”
汪小旭的話讓我一下子繃緊了拳頭,但我強忍住了內(nèi)心的沖動。
“我會尊重你的選擇,但‘旭日蟬鳴’必須解散。”我凝視著汪小旭,“你已經(jīng)得到足夠的名聲去做你想做的音樂,創(chuàng)立新的樂隊照樣能闖出一片天地吧?”
汪小旭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了位子上。他摸向額頭,一下一下地向后弄著頭發(fā),最后對上了我的視線。
“我明白了,你走吧?!?/p>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金屬撥片,可汪小旭毫不猶豫地朝我擺了擺手。我隨手丟在地上,轉(zhuǎn)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失望的情緒從心中那片狼藉中悄悄蔓延。
大街上已經(jīng)開始有游行示威的人群,我刻意拉低了帽檐,不想被任何人認出是楊萱的哥哥。但身后的一個腳步聲追上了我,伸手挽住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汪小旭做了這種事,真的對不起?!?/p>
夏梓涵一只手扶在腿上,另一只手貼在胸前,調(diào)整著急促的呼吸。而在她抬起頭看向我的剎那,我忽然被那雙澄澈的眼神刺痛了眼睛。
“你沒什么好道歉的?!蔽肄D(zhuǎn)開目光,夏梓涵遲遲不肯松開我的衣袖,警笛聲與示威的口號持續(xù)對峙,我勉強地笑了笑,“他們想讓楊萱一直被人記得,我只想讓她安寧,彼此不同意見罷了。你大可以放心加入他們,不用在意我的想法?!?/p>
夏梓涵猶豫著放開我的衣袖。我強顏歡笑著對她擺了擺手,想著從今以后不會在于她有交集,但她卻突然喊住了我。
“你真的這么想嗎?”夏梓涵看著我回過頭,然后突然怔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很失禮一樣避開我的視線,嘴上卻不停地說了下去,“我沒想冒犯你,只是覺得你對待自己的事情總是一副擺出旁觀者的態(tài)度,其實心里比誰都過意不去。這樣真的沒關(guān)系嗎?你看上去太矛盾了!”
看著夏梓涵眼中的憂慮,那時的我終于了然,這輩子自己只是一邊以上帝視角高談闊論著人生,一邊裝作怎么樣都好的嘴臉因他人好惡而好惡。
我把世間所有的異常都合理化,只為了置身事外,但自己終歸成了局中人。
半個月后,汪小旭和陳霄東等人組成的樂隊取名為“旭日”,高調(diào)宣布樂隊的前身就是“旭日蟬鳴”。我沒想到他還是違背了對我的承諾,可我覺得一切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又或者我只是假裝那與我無關(guān)。
“現(xiàn)在就是我們的夏天,怎么能做一只寒蟬呢?”
他曾經(jīng)的話語仍在我腦海里旋轉(zhuǎn)。我開始關(guān)注起這個時代更大的事件,尋找起余生的意義。
當時網(wǎng)絡戰(zhàn)日漸惡化,別有用心者推波助瀾,將政府接連出臺的政策抹黑為進一步控制言論的手段。雖有不少人愿意在網(wǎng)上和平抗議,但卻淪為政府出臺嚴管嚴控措施的犧牲品。誰也沒想到他們竟是這風暴的堤壩,在背后的是民眾更為激烈的怒濤??棺h聲一發(fā)不可收拾,演變成一場由網(wǎng)絡蔓延至現(xiàn)實的大暴亂。
聽著窗外愈演愈烈的抗議,我找出了塵封已久的紙筆,追尋起了比音樂更早的那個夢。既然他的樂隊叫“旭日”,那我的筆名就是“鳴蟬”。
7
— 夏梓涵:我到十幾分鐘了,你人呢?
突然收到的消息按下了我回憶的暫停鍵,我看著屏幕上的時間,早已經(jīng)到了和夏梓涵約定見面的時間,可我精心布置的現(xiàn)場卻被呼嘯而過的一陣風打亂。
我慌忙地收起手機,無視夏梓涵的消息,焦頭爛額地收拾起了眼前的殘局。
記得大暴亂過后,國際社會長時間都遭受著這場災難的余震。輿論這個孩子又將矛頭甩向了另一邊,指責起全體參與輿論風暴、推波助瀾的網(wǎng)民。說來可笑,明明每個人都是網(wǎng)絡社會的參與者,一場面對全體網(wǎng)民的控訴卻搬上臺面。
如此想來心里也算好受一些。至少我現(xiàn)在的情況,并沒有那時面臨的那么糟糕。
……
— 對方正在輸入
不知過去了多久,突然跳出的字眼剪斷了我的思緒。
視線重新回到了手機屏幕上,此時的我坐在路崖子邊,楊一鳴的消息與我相隔了半個小時,但只有簡短的六個字。
— 楊一鳴:抬頭,我在樓上。
我高高地昂起了頭,眼前是一幢六層樓的老居民樓,他家就住在三樓。在陰云遮蔽的黑暗中,我只能看見樓頂有個晃著手電筒的人影兒,好像在對我招手。
— 我:我不上來,感覺有什么陰謀
話雖如此,我還是走在了通往樓頂?shù)臉翘萆?。外面的馬路一次次翻新,單元樓里仍然沒有電梯。臺階的一級將近要沒過我小腿的一半,爬到六樓的時候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腳后跟也被鞋磨得又疼、又癢。
我記得這雙鞋是幾年前網(wǎng)購的,取快遞的那天他正好和汪小旭鬧掰了,而我在小區(qū)門口撞個正著。
如果那時候我勸他們和好,現(xiàn)在會不會是另一副模樣呢?或許他會和汪小旭組建一支真正的樂隊,甚至有朝一日,變得更好的我也能加入他們。
那樣的話,我們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我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揮開腦海里毫無意義的過去,推開了天臺的門。
皎潔的月光灑在我的身前,但走上樓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光線并沒有很好,放眼望去有不少頗具年代感的太陽能熱水器。衣架上晾曬的衣服、隨風飄動的白色床單,吹起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失落。我沒看見他的人影。
— 我:叫我來這干嘛?你人呢?
我知道他肯定就在樓頂上,說不定就躲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墒堑攘税胩於紱]聽見他喊我,手機也遲遲沒有回應,像是期待著我去找到他一樣。
“你不出來我可走了。”
他仍然沒有回應。我低下頭,漆黑的屏幕上看不見我的倒影。朦朧的夜色讓我感到這個世界好不真實。不知怎么的我鼻子一酸,心里也突然一陣委屈。
明明今年就要畢業(yè),到頭來這四年卻只是在陪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看著他距離自己想要的東西越來越近,我卻越來越不知道我的這四年有什么意義。
是,我知道自己這么說有點過了。
我沒有一直陪在他身邊,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在做,而我做的是一些換成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我也不是想得到什么回報,就是覺得有哪里很奇怪。
如果把我現(xiàn)在的心里話說出來,楊一鳴肯定會問我哪里不對了,說他可以改。
我比誰都清楚他的付出,幾年如一日埋頭苦干的他所得到的這一切,真的沒什么值得奇怪。可是憑什么呢?憑什么所有人都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應接不暇,只有你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覺得意外,就像今天已經(jīng)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憑什么只有你堅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憑什么你就沒有后悔的時候?。
為什么要剝奪我選擇的意義?
我自己都沒想好哪條路適合自己,但你卻告訴我這條路就是最好的。你那么肯定還說得頭頭是道,就算我心里想選的是另一條路也沒去選的勇氣了啊。
更何況在一切真的朝你所說的方向發(fā)展了以后,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你留給我的最優(yōu)解。但是我仍然覺得哪里不對勁,那樣真的是最好的嗎?
這樣下去的話,我真的永遠也追不上你了。
淚水滴落在了屏幕上,指尖卻正好碰到發(fā)怒的表情包發(fā)給了對方。我一邊擦去眼淚,一邊長按消息想撤回,可是被弄濕的手怎么都沒法讓手機聽話。
以前也好,現(xiàn)在也好。我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將會發(fā)生什么,但我寧愿自己永遠都猜不到未來。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話,那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但我到底該用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你的成功呢?
消息停留在了我撤回的提示上,猛烈的一陣夜風吹散了我心里的猶豫。
我靜靜地關(guān)上屏幕,退回到了門口。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能再看著他的背影了。既然我無法心甘情愿祝賀他的成功,那現(xiàn)在就應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再見了,楊一鳴。”
關(guān)上門的瞬間又是一陣猛烈的風。有什么被吹倒在地的聲音突然拽住了我的腳步。我握著門把手有些遲疑,接著聽見了門的對面?zhèn)鱽硪宦暟Ш俊?/p>
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我推開門,夜風仍舊吹著,微弱的光芒在天臺邊緣搖曳。我一步步走近那個手忙腳亂的身影,撩開晾曬的被單。
在那個瞬間,成片的花瓣泳于夜風向我涌來。我恍然間有種做夢一般的錯覺,低下頭望去,竟是撒了滿地的燭光。
“你在做什么蠢事?”
我撇了撇嘴,已是青年的楊一鳴臉上浮現(xiàn)出少有的慌忙。他立刻站起來張開雙臂,急忙擋住背后的杰作??伤牡桌镱^的想法,頭一回在我面前一覽無遺。
畢竟,他腳邊的蠟燭盡管被風吹亂了,但我看得出它們排列著我的名字。
“說什么‘今晚無風’,天氣預報果然不可信啊?!?/p>
楊一鳴終于是知道自己瞞不住了,他放下雙臂聳了聳肩,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飄忽不定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心情。
“這就是你讓我等那么久的原因?”
“我也想喊你啊,這不剛想讓你晚點上來、再補救一下嘛?但你來都來了,所以我就……反正和你看到的一樣,你想說什么都隨便吧,我認了!”
不知是燭光,還是他拙劣的借口所致,青年的臉像是喝過酒一樣通紅。
“我能說什么?”我很生氣,同時又有點想笑。“這幾年發(fā)生了那么多意外,你每次都臨危不亂、化腐朽為神奇,偏偏在這種時候搞砸了,你叫我怎么說?”
搗亂的風還在呼呼地吹,我心中的悶熱感突然一掃而空。本以為這種時候慌亂的人是我,現(xiàn)實卻是他被一陣不速之客的風打了個措手不及。
“比方說,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答案?”
“我可以拒絕嗎?”我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以啊,當然可以啊。”他的眼睛頓時失去了高光,一副壞掉的表情,“接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是我太傲慢了才以為你會同意?!?/p>
我強忍住了笑意,看著楊一鳴失落地碎碎念了起來。平常始終笑著面對著鏡頭的臉,現(xiàn)在卻垂得很低。
“我能再來一次嗎?”
“你腦袋里到底裝的是什么啊?而且怎么想得出這么土的主意?該不會又在拍視頻吧?”
我下意識左右張望了起來,卻沒看見什么可疑的設備,轉(zhuǎn)過頭看見青年一臉“怎么可能錄像”的表情,我突然覺得永前的時間里或許總有回退的一個瞬間。
如今這個年代,不再有人費盡心思搞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告白儀式。至少我見過的都比這精致太多,但那不是我喜歡的。當然我沒說我喜歡他今天的告白啊。
“為什么是我?”
我的聲音很輕,但在這陣沉默中卻格外清晰。楊一鳴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慌亂,躲開了我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看向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將淤積在心里很久的話隨呼吸一同宣泄出來。
“我和你說過嗎?”
“說過什么?”
“我去了南哈利村。”
“那是哪兒?和你最近發(fā)的視頻有關(guān)?”
楊一鳴看著我有些猶豫,他緩緩地抬起手,好像手中把著一個無形的方向盤,卻又低垂了下來。我不明白楊一鳴為什么看上去那么落寞,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地方。
“最近收到了很多私信?!彼崎_目光,臉上浮現(xiàn)著一種無力的笑容,“我在想如果我沒嘗試你向我提出的這種可能,那我也會度過那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吧。拼了命的高考,為了學一個說得過去的專業(yè),從一所還可以的大學畢業(yè),然后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通過相親找到了一個能湊合一輩子的人結(jié)婚,有一個和我差不多的孩子。然后我跟他說,你要好好學習才有出息,和同齡人一樣順理成章地把我的想法強加在他身上,讓一場和我差不多的人生重來一次?!?/p>
青年望著漫無邊際的夜空,我覺得他的樣子有點陌生。月亮不知不覺已從云層背后露出影子??沙嗽鹿庖酝獾牡胤?,都仿佛會墜落下去一般深不見底。
眼前的燭光來回晃動,搖曳著兩顆顫抖的心。我知道那同樣會是我的人生。
“又或許我看不上這樣的人生,于是拼了命地改變命運,最后連‘還可以’和‘差不多’都沒有。我差一點考上夢寐以求的大學,差一點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yè),差一點就是大火的樂隊成員,我只是差了一點,一切就被一個個‘別人’搶走了。他們說‘你來得不是時候’,我前半生的努力就理所當然撲了一場空。我什么都差一點,只有身體沒差一點才染上大病。我不明不白地躺進了醫(yī)院,臨終前,卻像這輩子任何一個閑來無事的下午,刷著視頻里別人的人生,高高在上地評價著他人的成敗。那個我喜歡過的女孩子變得和以前的自己一樣不討人喜歡。她撤回了對我的最后一句話,而我滿懷遺憾地停止了心跳?!?/p>
忽然吹來的一陣風把燭火熄滅了。他是在說人生的一種可能性嗎?可為什么他的一笑一顰又讓我覺得,這一切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情。
我不禁鎖起眉頭,認真思考起了他說的話,總覺得有哪里很不對勁?
“好??!偷偷罵我是吧!誰會變得和你一樣討厭?”
“沒,我不是這意思?!?/p>
“那就是喜歡別的女孩對吧!”
“什么跟什么嘛!”
我沒應他,往后一退就這么盯著他看。青年起身,走近到我的跟前。燭光被一陣不識趣的風吹滅,他眼睛里晃動的光卻沒有因此而消失。
“四年前,我大概是夢見了自己的未來?!?/p>
“打了汪小旭一拳的那天?你和他到底有什么過節(jié)?”
“我就是不想再過一次‘差一點’的人生了?!睏钜圾Q說著又低下了頭,“從那天開始,今天也是在拼了命地努力??晌疫€是搞砸了?!?/p>
“嗯嗯,你搞砸了哦。這次沒‘差一點’,而是真的搞砸了。”
我不悅地退后幾步,轉(zhuǎn)身撩開背后的床單跑開了,笑容卻不禁浮上心頭。
聽著楊一鳴追來的腳步聲,我又情不自禁地陷入回想。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答案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或者我只是假裝無所謂。
但不論如何,即便他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也依舊是我認識的那個少年。
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兜帽被呼嘯的風吹開,我轉(zhuǎn)過身,裙子飄起而又落下。楊一鳴在我面前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我背過手看向他,夏天的悶熱感化作心中一陣不來也不去的潮濕。
“我覺得我可以追上你了?!蔽乙徊讲阶叩綏钜圾Q的跟前,伸出食指點在他的額頭上,“并不是‘差不多’,更不是‘差一點’,而是剛剛好?!?/p>
8
夏天醒來,秋天死去。轉(zhuǎn)眼過去6年,剛好是六記無休無止的蟬鳴,人生再次迎來了30歲的夏末。
我離開電腦桌,打開窗戶,被阻隔在外頭的喧鬧立刻乘著風聲將我裹挾。淅淅瀝瀝的雨聲拍在傘前,但趕不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遠遠望去,人群里撐起的傘幾乎沒有重樣,將本來陰沉的雨景點綴得五彩斑斕,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雨傘派對。
再低下頭看,雨中的海棠花輕顫花瓣,引來許多游走的雨傘駐足觀賞。想起后疫情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我突然有點感慨,明明人們已經(jīng)摘下了口罩,雨傘的遮擋下我依舊看不清他們的臉,疫情好像就是一場下了十多年的雨。
我抬頭望向天空,想起撤回人生的那一天也是如此陰沉的天氣。
再往后退十年,前一次邁入三十的我坐在寫字桌前,提筆寫著一篇與大眾意見相左的文章。外面的世界和現(xiàn)在一樣經(jīng)過停擺后恢復正常,至于那場面對全體網(wǎng)民的控訴,結(jié)果只有自媒體創(chuàng)作者淪為輿論風暴的犧牲品。
針對輿論風暴引起的大暴亂,支持與反對的一方起初各執(zhí)其詞,但當兩方意識到自己是這場控訴的對象時,卻心照不宣地尋找起了自己唯一的敵人,于是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就是中立派,他們的代表指出:疫情、網(wǎng)絡戰(zhàn)、南哈利村都只是催化劑,這一切災難是人類與全球化趨勢不相適應的必然結(jié)果。
當代人每天所接收到的信息,遠超過去的任何一個時代,每個人都日理萬機,人腦卻還不具有處理巨量信息的機能。于是,科學技術(shù)在發(fā)展的道路上一味瘋長,人類這個尚年幼的孩子卻遠遠沒有長大,逐漸和這個加速的世界脫了軌。
在巨量信息的沖擊下,這場輿論風暴的參與者失去了對自己負責的能力,在極其龐大的群體認同感中喪失了自我,難以辨認事實本身的是非黑白。
但若是處于風暴的對立面,那就如“南哈利村食人事件”所昭示:被追責者無論怎么做都無法不被指責,即便當事人死去,仍會成為一個永遠延綿的符號。
主張“輿論有罪”的保守派察覺到局勢傾向了自己,趁機提議由中立派給出結(jié)論與方案,而結(jié)果就是:當互聯(lián)網(wǎng)將人類高度連結(jié)形成一個整體,任何事實都會卷入輿論的洪流之中無法自拔。因為這里就是最小情緒、最大化表現(xiàn)的社會。
如果要拯救迷失在整體中的自我,就只能對超前發(fā)展的時代進行約束。換言之,要以技術(shù)發(fā)展的停滯、自媒體時代的落幕換取社會安定。
那時候,在人們心中蟄伏已久的沖動已經(jīng)散去,于輿論激烈的夏日長鳴不休的蟬開始緘默。有人在我呼吁大家放過楊萱的長文下表示認同,我以“鳴蟬”為名發(fā)表的幾篇文章也得到支持。
網(wǎng)上越來越多人接受了中立派的方案,因為他們意識到自己的沖動不會被追責。
為了疏散網(wǎng)絡的擁擠,外出禁止令徹底解除。涉事的網(wǎng)絡平臺逐一解散,凡是參與輿論風暴的自媒體人都以新立的“輿論危害罪”論處,居家自省。國內(nèi)決定與病毒共存,政府還鼓勵人們使用更為傳統(tǒng)的方式進行交流,塵封已久的紙筆又成為流行。
回到現(xiàn)實的人類自此赦免了人類犯下的罪。作為中立派的一員,我心中自然涌上一陣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傻鹊脚d奮散去,我卻始終找不到任何實感。
我走在人山人海的步行街上,沒有人記得最初是誰打響了網(wǎng)絡戰(zhàn)。
商場里那巨大的廣告屏播放著旭日樂隊的歌。南哈利村留在人們心中的陰霾,就像以前被追責溫室效應的二氧化碳一樣,成為了空氣的一部分。
回家后我坐在桌前整整一個下午,提起筆再到放下,眼前仍是白紙一張。
— 你收到一條新消息
鼻梁上突然一陣嗡嗡作響,我從未來的記憶中回到眼前,伸手碰了一下鏡框,消息從眼前彈了出來。
— 楊萱:哥,這幾天還有人來賞花嗎?
— 我:其實人還挺多的
— 楊萱:老媽果然騙我!她說大家都在家里呆慣了,沒人下雨天跑出來玩!
— 楊萱:外出禁令好不容易解除了
— 楊萱:我不想待在家里了
— 我:[語音消息]
“聽話啊。這禮拜每天都下雨,你也知道的吧?你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在雨天亂跑,你的肺病——喂,我的眼鏡!”
?。ㄕf話的人突然被一把推開,接著傳來一位女性的聲音)
“等你病好一點,我們就帶你去外面逛逛!我和你說哦,最近不少商場都在裝修,這陣子你不出來,正好錯過了裝修的毒味?!?/span>
—妹妹:商場裝修?我哥那么怕吵,不得把耳朵割下來?
—夏梓涵:[語音消息]
“沒呢,他現(xiàn)在不出去拍視頻,整天呆在工作室里胡思亂想,也不知道操心什么——你看,我說他兩句還不服氣呢!等會兒就教訓他去?!?/span>
被推進云朵沙發(fā)里的我好不容易坐起身,向夏梓涵伸手要回眼鏡。可她不但沒還我的意思,反而當著我的面戴上眼鏡。我知道她們倆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只好認清自己在這兒多余的事實,坐回到了電腦桌前。
還沒剪輯完成的影像停留在屏幕上,雨下得越來越大,我再次看向窗外。時間明明沒有過去多久,時代卻悄聲無息地改變了數(shù)十次來回。
不知是病毒停止變異,還是科學家終于制作出了廉價的特效藥。如今禁令解除,外出人員不再是控制在一定數(shù)量內(nèi)的特殊工作者。曾禁閉在家的人們回到大街上,每天都是花車游行。朋友們的各種聚會都從游戲搬回到一張桌前,十年以來只得在影像和游戲里追尋的現(xiàn)實,如今都已失而復得。
而在我原先的未來里,人類同樣是在2030年將生活現(xiàn)場從網(wǎng)絡空間搬回到現(xiàn)實。
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現(xiàn)實生活與網(wǎng)絡生活到底有何高低之分?互聯(lián)網(wǎng)退居二線、讓位于紙筆的那三年與其說是人類尋找自我的旅途,不如說是倒退與禁閉。
人們并不關(guān)心那場悲劇的起因,只是想盡快回到安定的生活。
就像我們熱衷于把人類與大自然劃清界限,仿佛我們的所作所為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動輒以保護地球之名大談環(huán)境保護和破壞,但關(guān)心的其實只是腳下的大地適不適合我們生存。
這世上還有數(shù)以萬計的南哈利村,恰好是它撞上了現(xiàn)代人打響的這一槍。我不知為何開始等待起第二個吃人的村莊,但等來的卻是自己感染超級變異株的報告書。
其實從三個月前,國內(nèi)決定共存的那一天我就已明白。如今的醫(yī)療水平無法負荷指數(shù)上升的感染病例。沒有多少積蓄的我只能聽天由命,我要么是獲得變異病毒免疫的幸運兒,要么是這個社會與病毒共存的犧牲品。
可當時的我徹底沉浸在了中立派勝利的興奮中,全然忘記了自己一輩子都還不完房貸的處境。共存以后,感染病毒成為一般病例,沒有政府補貼資助,我根本負擔不起昂貴的醫(yī)藥費。
我沒告訴任何人這個消息,制造出自己還在社會上生存的假象,獨自住進了當?shù)氐摹跋M街邸薄癖姺Q之為治愈感染者的樂土。住在這兒的都是和我一樣沒錢治病、等待自愈的感染者。我只帶上了紙筆,可沒想到進門就被同一病房的年輕人恥笑了。
“這里可以上網(wǎng)。把紙筆收起來,別怪我動手給你撕了?!?/p>
這是我來到方舟后聽到的第一句話。
這里和舟外的世界不同,互聯(lián)網(wǎng)并沒有讓位于紙筆。每個人都能正常上網(wǎng),沒有任何針對輿論的管控措施,仿佛那場風暴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中立派的解決方案就是放屁!”隔壁的老頭罵道,“那是逃避,那是倒退!”
“是啊,問題根本沒解決?。 崩咸胶偷?,“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我恍然明了。不是風暴從未發(fā)生,而是風暴從未結(jié)束。我終于明白那股虛無感為何而生,一切重新又有了意義。我想讓人們重新正視南哈利村的事實,跑出病房準備回家取電腦,可走遍了整個方舟也沒看到出去的門。
“只有痊愈才能離開。”前臺的護士小姐抬頭白了我一眼,繼續(xù)看手機,嘴里還不忘埋怨道,“不是你們這群倒霉鬼,我才不用被關(guān)在這里,受夠了?!?/p>
沒辦法出去,我只好硬著頭皮排了兩小時隊伍,在方舟的公用電腦上網(wǎng)購了一臺新的設備。等待送貨的時間異常漫長,每周二快遞都會被投遞到物流大廳。我一問取件的人才知道他們大多等了將近半年。
時間異常緩慢,幸好我有得盼頭。只是等到半年后我取得設備連上網(wǎng)絡,興奮地登上社交平臺,卻發(fā)現(xiàn)這所謂的互聯(lián)網(wǎng)是連接各個方舟的網(wǎng)絡,根本無法向外界傳達信息。舟外人不可能知道舟內(nèi)的真實情況,唯有舟內(nèi)人會接收到舟外的消息,這是這個社會將免疫的“幸運兒”與共存的“犧牲品”分隔的手段。
但我沒放棄。既然能收到舟外的消息,那這社會上一旦出現(xiàn)與南哈利村同等嚴重的事件,我就可以加以利用。既然各個方舟能夠互聯(lián),那我只要激起舟內(nèi)的輿論,就能引發(fā)抗議。
于是我整天敲起鍵盤、宣泄內(nèi)心的憤懣。同一病房的年輕人常來尋釁滋事,但我都一一無視。方舟的生活異常難熬,可我有得盼頭,得以繼續(xù)這漫長的等待。但有一天醒來,我的設備被誰砸爛了。我抱著支離破碎的屏幕,一起身就聽見那個年輕人發(fā)出譏笑。指甲狠狠扣進掌心,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和他扭打在一塊,卻沒想到他從床底摸出一把榔頭,像昨晚砸爛電腦一樣劈開我的腦瓢。
“叫你寫,我讓你寫!”
年輕人扔開斧頭,摸著地上的血后退到了墻邊。剛進門的護士驚叫著逃出去,反而引來了方舟的病人。我瞇著眼看到聚集的人群,心里忍不住一陣發(fā)笑。在這無所事事的方舟,難得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一定會引起轟動吧。
“這就是整天在網(wǎng)上仇世的那個人吧?”
“就是他??!真活該!哪輪得著這種廢物成天叫嚷。”
我咧開嘴角,等著更多人來罵我,把我沖到輿論的風口浪尖,可我再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滿臉無趣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沖進病房的白大褂將我圍住。
不該是這樣的!你們不都成天覺得很無聊嗎?今天可是發(fā)生了這種事啊!
“真蠢啊。大家都是心死的窮光蛋,來這兒有吃有喝有玩,誰會陪你做傻事??尚尚?。”
“把他轉(zhuǎn)到別處吧。他適合和那幫皮包骨頭的老東西住一塊?!?/p>
“別講了,萬一他聽得見等會兒又要打字噴我們了。到時候有誰來砍他我們還得找醫(yī)生救他。”
“那不挺好,這種家伙多點,樂子不就來了?!?/p>
意識瀕臨昏死的時候,我聽見有誰在口罩下議論著我,但這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了。一直在等待第二個南哈利村的我,沒有想到自己成為了村中人。
痊愈之后,我轉(zhuǎn)移到了其他方舟,也徹底放下了紙筆。因為舟外人聽不見我的吶喊,舟內(nèi)人不愿聽我的哭訴。我開始和其他人一樣想著,萬一有一天能痊愈回到外面呢?就在這片樂土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9
“楊一鳴,你在聽嗎?”
“啊,在聽?”
幾乎近在耳畔的話語把我從死亡拉回到現(xiàn)實,我轉(zhuǎn)過頭,只見夏梓涵敲著智能眼鏡的鏡框,操作生疏地關(guān)上了消息窗口。窗外已是深夜的鬧市。
“你和我妹能從白天聊到天黑?”
“當然不是啊。是你發(fā)了一天的呆好嗎?”夏梓涵俯下身湊近到我面前,我沒來由地有些心虛,看著她摘了眼鏡戴在我的臉上,指尖撫過耳后根,“你剛剛根本沒聽我說話吧?”
“抱歉?!蔽逸p聲咳了咳,她的發(fā)絲掠過我的肌膚。我看著她轉(zhuǎn)身走開,簡單收拾了一下桌面,跟著她走進了臥室,“我剛剛在想事情?!?/p>
夏梓涵沒好氣地轉(zhuǎn)過頭去,關(guān)上了外面的燈。眼前立刻一片黑暗,夜盲的我連忙伸手去碰墻上的開關(guān),但摸到的是夏梓涵的小手。
“牽緊了哦?!?/p>
她壞心眼地笑起來,我搭在她的肩膀上走進了臥室。她突然加快腳步,我什么都看不見,只好立在原地,聽著她拖在地上沙沙的腳步聲。
床頭傳來啪的一聲,我的眼前終于有了點光亮,那是一盞仿造出燭光的夜燈。
“以后不許再悶著想心事不管我了哦?!?/p>
聲音從背后響起。我緩緩回過頭,剛看見夏梓涵的身影,她就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仰頭倒在柔軟的床上,順手抓住夏梓涵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你的回答呢?”
她倒映著燭光的眼睛把我看著,低垂下來的頭發(fā)還混著些許花香,輕輕撓過我的臉頰。我剛想說些什么,她就狠狠地吻了上來。
這樣就足夠了嗎?我已經(jīng)撥正自己的人生了嗎?
如今我面前的現(xiàn)實,到處欣欣向榮。
沒有旭日,也沒有蟬鳴。南哈利村沒有成為風暴的中心。楊萱雖然感染變異病株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但她好好活著,所有的一切已經(jīng)與我記憶中的未來截然不同。
得益于相比上次更嚴格的外出禁令,我憑靠視頻行業(yè)起步的自媒體創(chuàng)作平臺一直都在盈利。我們也是全球少數(shù)不與病毒共存的國家,雖然代價是脫離全球化進程,由于國人普遍不具有免疫體質(zhì),我國短期內(nèi)無法與國外面對面交流,但也多虧于此,席卷全世界的網(wǎng)絡戰(zhàn)并未殃及國內(nèi)。
我不知道歷史為何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思來想去大概和那則地窖的影像有關(guān),無論如何,現(xiàn)在的我只要自己和身邊人的人生一片光明,除此以外別無所求。
“你在聽我說話嗎?”
“我在?!?/p>
我稍稍看了一眼枕邊的夏梓涵,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服著自己,這樣就足夠了。
“以后別那么和小萱說話了?!毕蔫骱亮舜廖业谋羌猓澳阕龈绺绲娜绻窭蠇屢粯诱f教她,那她還不如直接去找媽媽談心呢?!?/p>
“你不知道,按她的性子很有可能溜出去玩。我只能用事實來鎮(zhèn)住她。”
“換一種方式說。”
她不由分說地下達命令,我知道自己沒有辯解的余地,只好接受。
“明白了?!?/p>
夏梓涵滿意地笑了笑,可那副笑容中又顯得有什么別的顧慮。
“小萱和我說,醫(yī)生建議她住院。你怎么想?”
“不能去!”我的腦海里沒來由地浮現(xiàn)出希望方舟里的場景,明明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那種東西,但我忍不住喃喃道,“還不是掉以輕心的時候?!?/p>
“又說讓人琢磨不透的話了!”
“我也沒哪件事說錯過,不對嗎?”
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她雖然有些不服氣地鎖緊眉頭,但還是向我靠近了一些,被我擁入懷中。她的小手搭在我的后背上,我就這么緊緊地抱著她。
兩個世界的記憶在我腦海中爭吵不休,但我感到自己的思緒終于清晰了不少。
根據(jù)前一輪歷史,中立派的結(jié)論:從人類將生活現(xiàn)場搬進網(wǎng)絡的那一刻起,意識就注定淹沒在現(xiàn)實的另一側(cè)。如果這一結(jié)論普遍適用,那現(xiàn)在外出禁令解除,距離暴亂發(fā)生反而只差一顆小小的石子。
更何況,這次我們的醫(yī)療水平甚至沒有上次高。我不確定這次解禁能持續(xù)多久。說不定下一秒所有的美好就又會被打回原樣。
而在輿論風暴最嚴重的時期,“病毒早在20年代就被人類戰(zhàn)勝”的說法層出不窮,防疫戰(zhàn)開始被民眾視作陰謀論。加上人們對外出禁令積怨已久,抗疫轉(zhuǎn)眼間成為了與自由對立的符號,“反外出禁令”的熱潮不久就將暴亂帶到了各地醫(yī)院。
“確保我擔心的事情絕對不會發(fā)生前,醫(yī)院還不是安全的地方?!?/p>
依偎在我懷里的夏梓涵抬起頭,默默地看著我的眼睛,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失落。她伸出撫在我胸前的手,貼上我的臉頰。
“我還是不相信世界會瘋狂到那種地步,現(xiàn)在的人可沒你說得那么無聊了。”
我沒有再說話,她眼中的澄澈一如既往地刺痛了我心中的軟弱。我只能希望事情如她說得那么純粹,但心中另一個聲音叫囂著,該發(fā)生的事總會發(fā)生。
10
夏去秋來,時間本身的快慢沒有變化,但我感覺整個時代慢了下來。
盡管空無一人的街巷變得擁擠,商店、景區(qū)、公園、圖書館,外面的世界陸續(xù)復工,平臺的工作人員推開門走進了積灰已久的會議室,但我仍舊覺得緩慢。
我心心念念的那顆石子,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今天的視頻平臺依舊讓人眼花繚亂,我一次又一次地刷新頁面,推薦的內(nèi)容不斷變化,漸漸模糊了記憶里我那曾經(jīng)什么也沒有留下的人生。
我翻看自己這數(shù)十年以來的創(chuàng)作記錄,卻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成就。因為一切都記錄在手中這張通向未來的地圖中,所以我能提前預知到什么事情會是熱點。
我一直以來都在網(wǎng)上販賣著片面的現(xiàn)實,用視頻維持著禁閉期間人們與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系。因為我覺得只要網(wǎng)上的世界足夠有趣,就能減少撤銷外出禁令的必要性,可事實上人們卻更迫不及待地從網(wǎng)絡遷移回到現(xiàn)實。
其實,大家還不太適應現(xiàn)實中的生活,畢竟視頻里呈現(xiàn)的生活要容易太多。
當無趣的現(xiàn)實轉(zhuǎn)化為有趣的視頻,就需要刪去那些繁瑣重復的部分,觀眾才不會覺得無聊。仿佛吆喝幾句山歌,大米就會長出來,仿佛我們離成功最遠的距離只是一份決心。所以過于懷念現(xiàn)實生活的人們忘記了生活的瑣碎,但好在無傷他們再次擁抱世界的雅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原先這個年代萌生出的中立派思潮,是因為包括我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都想回歸到秩序之中,才會選擇“約束時代”這種看似理智的無稽之談。
而現(xiàn)在,人們雖然回到現(xiàn)實,但網(wǎng)絡空間的擁擠并沒有改善,因為大家都想要分享自己重獲的生活。既然大家都開始發(fā)聲,那就意味著輿論正在這個時代蘇醒,我們必須以合理的規(guī)則來對它加以約束,不能任它像個孩子大發(fā)脾氣了。
既然該發(fā)生的事總會發(fā)生,那就把我經(jīng)歷過的歷史教訓,告訴這個還未發(fā)生輿論風暴的社會。這樣就沒人會流血,我們也不用去蠻荒里再走一遭。
我將未來的慘痛記憶注入文案,結(jié)合前幾年國內(nèi)僥幸避免的網(wǎng)絡戰(zhàn),以及此時今日仍在席卷國際社會的輿論風暴,制作出了我頻道里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期視頻。
這次我的人生不會只差一點,而會剛好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
就算誰也不知道我曾經(jīng)歷過一場衰敗的人生,誰也不知道我來自平行的未來,讓大家逃過了一場災難,就算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個故事也不要緊。
我點擊發(fā)布,繼續(xù)制作起另一則關(guān)于自己的影像——那是講述我兩次人生的自述史,我將它導出到硬盤里作為私藏。
此時,距離視頻發(fā)布正好過去3小時,我刷新網(wǎng)頁回到內(nèi)容多樣紛繁的主頁面,習慣性地找到排行榜,查看我那則視頻的數(shù)據(jù)。
“這是什么?”
我詫異地看著屏幕,占據(jù)榜首的并非我的視頻。那是一條匿名賬戶發(fā)布的新聞速報:本市的市中心商場發(fā)生爆炸事故,據(jù)說是復工上班的工人疏忽導致,索性沒有傷亡。
新聞里沒有值得在意的地方,況且傷亡人數(shù)為零。它沒有任何理由登上榜首,我越想越覺得身上泛起一陣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我一邊翻看起評論區(qū),尋找事件的特殊之處,一邊撥通數(shù)據(jù)部門的電話,想讓他們仔細調(diào)查視頻的播放量。但電話遲遲沒有接通,我不耐煩地摸出口袋里的眼鏡,剛準備給夏梓涵打過去詢問情況,就看見視頻下方的推薦欄迅速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新聞報道:化工廠爆炸、某市大規(guī)模停電、十字路口連環(huán)撞車。雖都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但我的手止不住顫抖了起來,移動鼠標滑動推薦欄,新的報道以極其詭異的速度增長,就好像每分每秒、全國各地都在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爆炸襲擊。
視線在占據(jù)整面首頁的速報之間來回游移,我尋找著眾多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性,此時已經(jīng)顧不上關(guān)心自己石沉大海的視頻。滾輪迅速滑動著無休無止的信息流,突然幾個熟悉的字眼閃過眼前,我剛想將光標移到那里,窗外就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接著如同鞭炮似的拖著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轟鳴聲。
我知道這絕非是前幾天的游行表演,心里的惶恐流竄在血液里奔騰,我踉踉蹌蹌地奔向陽臺,用力地扶住欄桿,看見對面正在翻新的辦公樓。
前幾天,我還和他們的包工頭打過照面,那是一位在外出禁令前工作過五六年的建筑工人。我以街頭采訪的形式拍下了大叔對復工的想法,他毫不遮掩地說還是躺在家里輕松,真不知道自己這幾年怎么會懷念以前辛苦為別人的工作。評論區(qū)一片歡笑,直說大叔講出了大家的心聲??纱丝虊m土飛揚,我只看見人群逃竄而去的道路中央散落著一地的腳手架。
等到我跑下樓時,車流和人群已經(jīng)擁堵在路口。有人高聲尋求幫助,血液從行人道地磚的紋路中滲透開來。我一點一點擠進人群,直到看見包工頭大叔一片血泊中的身軀才想起急救車,但撥通電話后,對方也在一片極度混亂的環(huán)境里,即便我大聲呼救,也沒有引起對方的重視,只說他們會盡快趕到就仿佛此刻還有無數(shù)危急的生命等待救援。我恍然意識到現(xiàn)在醫(yī)院可能也已經(jīng)一片混亂。
是恐怖襲擊嗎?不可能,現(xiàn)在事件遍布全國各地,涉事人員滲透各行各業(yè)。絕不可能由某個組織一手造成。
那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我狠狠地敲了幾下腦門,答案呼之欲出卻轉(zhuǎn)眼無影無蹤。視線不由自主地聚焦在眼鏡上——撥號頁面消失后——一條視頻出現(xiàn)在我眼鏡的正中央。
視頻的封面寫著鮮紅的文字,配上一張急救車在路面上燃燒的照片,接著又被下一條新聞速報頂開,如洪水一般將我淹沒。最后顯示出無數(shù)條突發(fā)新聞組成的首頁,視頻標題變得一片混亂,甚至失去語序。附近的街區(qū)不停傳來剎車的急響,很快又被警笛聲掩蓋過去。
“暴亂”。這個尖銳的字眼在我視野里鋪開。
我實在想不通這個世界為何而陷入混亂,自己到底疏漏了什么?我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fā),仿佛這么做就能阻止思緒越陷越深,墜入外界嘈雜的聲音之中。
擁擠的路面上有車輛碰撞,發(fā)出尖銳的剎車聲。
我猛地抬起頭,眼前正好閃過剛剛電腦前看見過的熟悉字眼。那條視頻就是車禍的消息。此時吸引我目光的是視頻發(fā)布者的名字。
—?“旭日”。
11
工作室門口響起一陣敲門聲,像是往這噪音的深淵扔進一顆小小的石子。
前幾天新入職的編輯輕輕地推開一道門縫,小心翼翼地打開燈,房間剎那間一片刺痛眼睛的光亮,我重新睜開眼,與門口的人對上了視線。
“楊經(jīng)理,有人想見您?!?/p>
“不是說了誰來都不見的嗎?連這種工作都做不好,你們?nèi)集偭藛幔俊?/p>
腦海里不停閃過各行各業(yè)陷入混亂的新聞,忍不住握緊的拳頭捶向桌面,嚇得對方慌忙地道起歉,剛想要關(guān)上門,卻被她身后的什么人伸手擋住了。
“惹出那么大的麻煩,準備鬧小孩子脾氣嗎?”
在聽見那個聲音的剎那,我當即抬起視線,瞪向門口的這個身影。面前的男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認識,更何況只是渡上區(qū)區(qū)十年的歲月。
“不和老朋友打聲招呼嗎?”
汪小旭招了招手,晃動手中的金屬撥片,臉上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笑容。
“這都是你搞的鬼是嗎?”我質(zhì)問道。身旁的屏幕上再次跳出一條“旭日”發(fā)的視頻,這次并不是轉(zhuǎn)發(fā)的新聞報道,而是時事評論。
“喂喂,我什么都沒做哦。就像你那天揍我一拳的時候,我也什么都沒做?!?/p>
汪小旭見我向他走近,舉起雙手退后了幾步,直到墻邊。他伸出手,指了指我背后的電腦屏幕。我循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
“除了那幾個視頻是我做的,不覺得我做得還不錯嗎?”
我沖上去一把拽住了汪小旭西裝的衣領,將他狠狠地推向墻邊。
在我身后,視頻排行榜上滿屏的紅色速報,只有榜首是黑底白字為封面的影像,第一行赫然寫著我的名字,第二行則將矛頭直指我。
“我取的標題你覺得怎么樣?‘倒賣現(xiàn)實的商人,制造暴亂的元兇’,這幾年看了不少你的視頻,算是學到了一點吸睛門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都說了我什么都沒干?!蓖粜⌒竦皖^瞥了一眼我的手,見我不肯松開,吊兒郎當?shù)貒@了口氣,“問問你自己?這將近十年以來的時間里,人們在烏煙瘴氣的網(wǎng)絡上看著你主觀呈現(xiàn)的美好現(xiàn)實。是你販賣的幻象讓人們變得眼高手低。”
“放屁!我在救這個世界!”
“救世界?”他大笑起來,笑得流下眼淚,“你讓所有人都只記住第一次騎單車的暢快感,卻忘記了在這之前要摔倒多少次。這就是你說的‘救’?”
身后的屏幕播放著我這幾年我拍攝的所有影像,但在他的視頻中以幾倍速加快,配合著眼前的現(xiàn)實里汪小旭惱人的聲音一起折磨著我。
“鏡頭里的世界總是淡化我們做出的努力,讓生活的艱難變得陌生,沉浸在回到現(xiàn)實世界就能迎來一片祥和的幻覺里。是你奪走了人們活在現(xiàn)實里的真實感。這場暴亂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少在這自以為是了!如果不是我,你們早就卷入世界性的大暴亂了!”
“大暴亂?怎么證明你說的未來是存在的?”汪小旭譏諷地看著我,眼中刻意透露出幾分憐憫,“照你說的做未來就會變得更好?難道現(xiàn)在的‘小混亂’,不比你說的‘大暴亂’來得恐怖?”
視野里的一切變得扭曲,他風輕云淡的聲音帶著仿佛徹底逆轉(zhuǎn)的重力向我壓過來。我忽然想起自己最初利用未來的記憶去幫助誰的時候,是我的親生母親。
她那天如果照平常的時間出門買菜,就會死于一場車禍。這一切因為我的阻撓而沒發(fā)生,但她卻責怪我害她遲到了十分鐘,沒能搶到封控期間最后的一包蔬菜。如果不是我搗亂,她也不會正好碰到一只流浪的瘋狗,咬壞了她新買的衣服。
沒人會相信還沒發(fā)生的災難,只會在什么都沒發(fā)生的現(xiàn)實里,向我埋怨一件被咬壞的新衣服。就像眼前所發(fā)生的一樣。我承認今天的混亂在我預料之外,但這絕對比另一個未來要好得多,一切還在可以挽救的范圍內(nèi)。
對,如果不是汪小旭從中作梗,這場暴亂本來很快就會平息。如果不是他發(fā)這種毫無意義的視頻占據(jù)榜首,所有人會從我下午的視頻里找到避免災難的方法。
“汪小旭!這一切本來可以避免,如果不是你,不是你??!”
背后突然有什么摔在地上,將我從前世和今生的仇恨中拽了出來?;仡^望去,放在桌子邊緣的眼鏡因震動而掉了下去。我遲疑地放開汪小旭的衣領,撿起眼鏡接了妻子打來的電話。
“喂?一鳴,你聽得見嗎?”
“我聽得見。你在家里千萬不要出門。我還有要緊事,等會打給你?!?/p>
說話時依舊能感受到汪小旭那惱人的視線,我煩躁地側(cè)過了身準備掛斷,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大聲喊住了我。
“你妹妹她,她剛走了!!”
“走了?這種時候跑哪里去了?”
我焦急地沖著另一頭追問,但始終得不到夏梓涵的回應,只聽見隱隱約約的抽泣。
“別再逃避現(xiàn)實了。”靠在墻邊的汪小旭沖我喊道。
混亂之中,街道還在瘋狂暴動。成千上萬人的腳步聲踩踏著這座城市。我漸漸看不清汪小旭臉上的表情,也聽不見另一頭夏梓涵的聲音。
為什么眼前的這個人仿佛早已料到今天的一切,好像他才是那個從未來穿越而來的人?逃避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什么?
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張被封鎖在黑色相框里的笑顏,一個絕不可能的想法在我心頭萌生。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往那個方向想,但幻覺一般的警笛聲緊攥著我心中那座本已經(jīng)重建的廢墟。
躁動不安的空氣里,生銹的撥片被我踏出的腳步彈出聲響。我第一時間沖破凍結(jié)的空氣,沖到墻邊掐住了汪小旭的脖子。他的指甲狠狠扣進了我手背的肌膚。
“汪小旭!你對她做了什么!上次曝光她的消息還不夠嗎?!”
“不是的!”
回應我的是夏梓涵。她沒想到我和汪小旭碰面了,接踵而至的變故讓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哽咽的聲音不停傳入我的耳畔。我感到內(nèi)心矛盾不已,看著汪小旭憋紅的臉緩緩地松開手,他整個人趴在地上拼命咳嗽。
“到底怎么了,你告訴我。”
“小萱傍晚突然肺病發(fā)作喘不過氣,急救車開不進小區(qū),我們,我們連醫(yī)院都還沒到?!?/p>
“怎么可能?你在說什么,我下午不是說過別出門的嗎?”
“她就是在家里病倒了的啊!你明明說過她會沒事的,你說過的!為什么你每次都說中了,偏偏在這種時候給出了最錯誤的決定??!”
夏梓涵的怨憤吼到我靈魂的深處。我的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兩個世界的記憶開始糾纏不休。
“她不可能在今天去世的,歷史不是這樣寫的。”
電話掛斷了。只剩下愈發(fā)清晰的嘟嘟聲,持續(xù)敲擊著鼓膜,就像當初心電監(jiān)測儀的聲音,將回憶一點一滴震出眼眶。
這電話掛斷的忙音,本來是自己每次忙碌的時候留給妹妹的聲音。
“為什么會這樣?!?/p>
快要凝結(jié)了的空氣再次從肺部流竄起來,我無力地癱軟在了墻邊,有什么掉落在我的跟前,是吉他的撥片。
“楊一鳴,那年你退出樂隊后,演出還是照樣進行了。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嗎?”
汪小旭蹲在我的面前,撿起掉在地上的撥片,仰頭看向我的臉。
“我一個人在KTV唱完演出預定的歌,就是這樣?!?/p>
“為什么不取消演出?”
“因為那時候的你忙著在鏡頭面前娛樂大眾,我看評論區(qū)挺多人看不慣你的,雖然是我起的頭。但你誰的話都不聽。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會變得那么固執(zhí),好像堅信事情不會朝著你預料之外的方向發(fā)展一樣?!?/p>
“為什么要起這個頭?”
“我一直都在關(guān)注著你,所以今天才會到這里來?!奔珙^忽然沉了一下,他將撥片塞到我的手心里,湊到了我的耳邊,“有一件事我覺得不假,你說不定真的是個‘未來人’?!?/p>
我的瞳孔禁不住放大,汪小旭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兩下,緩緩起身走向門口,我的視線始終追隨著他的身影,突然聽見開關(guān)啪嗒一聲,整個世界頓然暗了下來。
“可就算是未來人,你也不過是個自命不凡的普通人。你以為除了猜得準,還有什么過人的才能嗎?”
汪小旭的腳步聲在房間里游蕩,我意識到他走到了屏幕的方向,摸著黑站起身,恨不得將他再次壓到墻角去掐斷他的呼吸,但小腿狠狠地撞到了桌角。
“你給我回來!”
“要找我報仇嗎?那你大概是找錯人了。你以為你手中掌握著唯一的美好未來。但你只是殺死這個世界所有的可能性,只留下你相信的那一個?!?/p>
眼前突然竄出些許電子屏幕的光亮,我看見汪小旭正站在電腦桌前,他喚醒電腦,手中還拿著我抽屜里的硬盤。我猛踩腳下朝他沖過去,但屏幕先一步暗去。
“對了,你自述兩次人生的這則視頻,我?guī)湍惆l(fā)出去了。這下,你也該知道自己該對誰報仇了吧?”
汪小旭先是苦笑起來,接著毫不顧忌地大笑。我將手里的撥片狠狠地丟了出去,但黑暗中只能聽見他遠去的腳步聲。撥片砸在鍵盤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身前的屏幕突然搖曳著紅色的光亮起。我借著微弱的光,摸著墻跑向門口,追趕汪小旭遠去的身影。
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平白無故的暴亂中,兩個世界陷入同樣的一片水深火熱。
我下午的視頻播放量開始激增,輿論如海嘯一般涌入我的評論區(qū),痛罵起我這個倒賣現(xiàn)實的商人。明明只是回到了本就混亂的軌道上,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看看我的視頻,能夠避免輿論風暴的答案就在那條視頻里啊。
我拼命地跑出大樓,可街道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空曠,而是擁擠到呼吸都沒有余地?;腥幌肫饛哪瞎寤貋淼哪翘?,只有我獨自行駛在路面上,紅燈逐一倒數(shù),我終于還是拿起相機,將地窖的那則錄像制作成視頻,發(fā)布到了網(wǎng)上。
我靠著這個視頻成為了自媒體的榜首人物。人們贊揚我真實的勇氣,在我理性的呼吁下理解了南哈利村為何而吃人,于是欽佩我不被恐懼壓過的理智。
可現(xiàn)在所有輿論都已反轉(zhuǎn)。我的勇氣里摻雜著謊言,我的理智里流淌著冷血。
警笛聲撕扯著我的心跳。我只身擠進暴亂的人海,汪小旭已經(jīng)無影無蹤。我仿佛又聽見了夏日無休無止的蟬鳴,經(jīng)過七年的壓抑,發(fā)酵出一場輿論的風暴。
“喂,這家伙就是楊一鳴??!居然還敢跑到這里!”
激烈的怒火從我背后爆發(fā),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衣領,將我摁倒在地。我朝著遠方的天空伸出手,未來卻在一片煙霧繚繞中失去了形跡。
早在我出生的年代,自我就是昂貴的東西。人們忌諱死亡,忌諱邪惡,盡管我們只是碰巧活著,碰巧站在善的立場上,可到處都有人把和平當做理所當然的存在。
“快走,管事的來了!”
有誰在我的頭頂高喊,將我圍困起來的幾個人連忙逃進人群里。地面仿佛在劇烈震動,我撐著地面想站起來,卻被逃竄的人群踩在腳下。
心跳被踐踏著,靈魂被撕扯著,回憶在人們的恐懼中搖曳著。
生命最后一程,就在這條人山人海的街道。
我沒有在人群的簇擁下,沒有握著愛人溫暖的手,也沒有看著那則自述兩次人生的影像安然離世。我只是淹沒在了暴亂的人潮里。
“看吶!那個倒賣現(xiàn)實的奸商還敢發(fā)視頻!”
“他配做自己的傳記嗎?知不知道自己害死了多少人?”
“說什么是從未來過來的!把我們當傻子耍嗎?”
蟬鳴在耳邊依舊。我躺在地上嘶吼了起來。鼻梁上忽然一陣震動,是夏梓涵打來的電話。我艱難地抬起手,好想接起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好想握緊她溫暖的手,但眼鏡被身后的人一腳踩碎,一切化作泡影。
這一刻我想起誰說過,人活著一生,就是為了給這個世界留下一條消息。
在時間的彼岸,某個人將會收到我的消息通知。但無論對方怎么想,對這條人生的信息作何評價,都輪不到我來考慮。就像此刻大家正在嘲笑著這個倒賣現(xiàn)實的商人,痛罵他的自大與無知,傾盡所有輿論對他狂轟濫炸。
直至數(shù)十年后的未來,這個世界仍有人讀著他用生命留下的信息。
— 楊一鳴:以上,感謝陌生的你愿意閱讀我的人生。
雖然輿論風暴之后人類開始了漫長的禁閉。但在那之后僅是三年,數(shù)以萬計的創(chuàng)作者就建起匿名組織,發(fā)表了他們在禁閉期間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
輿論永遠殺不死,有輿論的地方就有背后掩埋的訴求。
我被人們訴求和平的暴動所裹挾,在眼前這無窮無盡的怨恨之中,思緒輕飄飄地蕩著,蕩著,搖進了人生的走馬燈,我看見自己落在兩列呼嘯而過的火車之間。
其中一輛只管往前飛逝,載著一路的月光。車上的人閱讀著書上殘酷的歷史,他哭著笑,笑著哭,感慨著世界一度陷入混亂的過去。他望向窗外,好像看見了我,于是滿是熱情地拉開車窗,他朝我大力地招手,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身影卻乘著高速馳騁的列車,消失在軌道的盡頭。
另一輛面朝著我而來,吹散了一地的落葉,車上的人討論著那個奸商自命不凡的人生。但其實他自己也想經(jīng)歷第二次人生,只敢把想法藏在心底,連同從別人的人生里窺見到的那份惡的真實。他也看見了我,灰蒙蒙的眼睛忽然亮起,他慌忙地站起身,鎖住了我遙望另一輛列車遠去的模樣。但一切都消逝在了遠去的列車上,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突然想撤回,我想重新編輯。
我終于知道自己無論怎么選擇都會后悔。安穩(wěn)的人生后悔沒有闖蕩,闖蕩的人生后悔丟掉了安穩(wěn)。無論是誰,做出重大決定后都喜歡暗自品嘗那份懊悔。
可我寧愿只留下一記蟬鳴。
—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