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p>

　　我不明白人類為什么總是沉迷于撒謊。

　　我是一只貓，一只喜歡真誠、不喜歡欺騙的貓?；畹浆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一百七十九年。

　　沒錯，我是一只貓妖。

　?。ǘ?/p>

　　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和我娘失散了。我對她最后的印象，是那天她跟我和其他幾個同胞兄弟姐妹說，她要出去找吃的，很快就回來。

　　那是我貓生中聽到的第一個謊言。

　　以往她都能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家，唯有那次，我等到天黑又等到天亮，她也沒再出現(xiàn)。我們餓得哭成一片，引來不少人類的注意。再后來，我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各自被帶回了不同的家里撫養(yǎng)，再沒見過面。

　　不知過了多久，我逐漸有了自己的靈識，眼看原本的主人家敗了、散了，不再養(yǎng)得起我這個多出來爭一口飯吃的家伙，我便恢復(fù)了居無定所的漂泊，有時到處蹭大戶人家小姐賞的飯吃，沒東西吃時就和流浪狗、流浪的乞兒搶糧食，實在餓得沒法還能抓幾只老鼠來充饑；下雨了鉆進(jìn)山洞橋洞里睡，不打雷就在樹上草叢還有人類的屋頂上躺著……那段日子自由自在，愜意得很。

　　偶爾也有熊孩子拿彈弓打我，或者想捉我的尾巴。這時候我會從容躲開他們射來的石子和不懷好意的爪子然后一個回身猛撲，抓花他們的臉撓出幾道血痕之后再大搖大擺蹦跶著離開，眼看他們暴跳如雷張牙舞爪或是嚎啕大哭，最后還不是拿我無可奈何。哼，可笑，我豈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負(fù)的貓！

　　我還見過虐貓的變態(tài)，在人前裝得可乖可乖，回過頭就對我的同類又打又罵，一見遠(yuǎn)處有人來，就假裝愛惜的樣子把我的同類抱起來摟在懷里又親又摸，嘴上說著：嗚嗚嗚好可愛。

　　不愧是愛說謊的人類，要不是親眼看到你的兩副面孔，我可能真就信了。

　　隨著年紀(jì)增長，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與其他的貓不太一樣，別的貓往往活不到十幾年就壽終正寢；我四處流浪，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幾十年。我跟過年歲最長的主人是一個小姑娘。為了蹭吃的，我隨著她搬家，從她小時候看到她出嫁生子，又眼看養(yǎng)我的小姑娘變成老太太，她出殯的那天連我自己都感到詫異，那時我恍然感覺：也許我已經(jīng)成了人類眼中的貓妖。

　　靈堂上那些人沒有一個認(rèn)識我，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遠(yuǎn)處一只隨處可見的野貓罷了。

　　我曾遇過一名高人，她說我自有機(jī)緣，不必勉強修煉，只要隨緣隨心即可。我也不知作為一只比其他貓更長壽的貓接下來該怎么過，吃齋念佛之類的事從沒做過，想必以后也不需去做，活著就繼續(xù)活著唄，我又沒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既然沒人來收我，我總不能自尋了斷吧。反正不用像人類一樣落戶，不怕犯了事被官府的人抓，更不用打什么長工短工替人干活，每天梳毛舔爪，撲蝴蝶曬太陽，打個滾或者喵喵叫幾聲就有人給我喂吃的，比人類輕松多了。

　　有的人比較識貨，他們會夸我“有靈性”。

　　我想，這樣的“靈性”可能得益于我看了太多。

　　

　?。ㄈ?/p>

　　城南有一戶人家，住著一名按人類年齡來說已到花甲之年的老太太，老太太每天挑自己種的新鮮蔬菜到集市去賣，整個小院滿是她種的瓜果蔬菜，有一回我偷吃被她撞個正著，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吃，還問我吃飽沒有。我舔舔嘴巴喵了一聲，以示自己吃飽了，她說：“想吃的話下次再來?！?/p>

　　好家伙，莫非她真能聽懂我說的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到能聽懂貓說話的成年人類，第二天就帶了白玉去她家蹭吃蹭喝，她依然很開心，邊撫摸我們一邊笑呵呵地跟我們聊天。

　　老太太有個小兒子，十六歲出頭就參軍去了，據(jù)她說，她曾有一兒一女，一個死于疫病，一個死于難產(chǎn)，她的丈夫身體不大好，五十多歲就沒了。好不容易把小兒子拉扯大，卻遇上邊境戰(zhàn)亂，朝廷征兵。小兒子也是滿腔熱血，他說國破家何在，含淚辭別老母親，選擇成為一名戍邊戰(zhàn)士。

　　我和白玉就這么蹭吃蹭喝，過了一段安穩(wěn)日子。

　　某天，朝廷派了人來通知老太太，說她的小兒子領(lǐng)著一支隊伍隨大軍出境，迷失在了關(guān)外某處，行蹤成謎，如今已派更多人手去尋找下落，不日便有消息，一旦有了下落便會第一時間通知她，如今看她一人居住有所不便，要把她接到另一處有人照料的居所安頓，老太太拒絕了。

　　這分明是胡說！我偷偷潛入過軍營附近，為了找到她的小兒子，特地待了挺長一段時間，哪知她的小兒子和同隊的一行士兵早已犧牲在了邊關(guān)，我親眼見到軍中舉行了隆重的悼念儀式，至今營中都供奉著那群戰(zhàn)士的牌位，上面有她兒子的名字。

　　我想立刻化為人形告訴她這些人在騙你，卻被白玉攔了下來。

　　“為什么攔我？他們在騙她！她的兒子根本就回不來了，你怎么能讓她這樣一直等下去？我們應(yīng)該告訴她真相而不是讓她被蒙在鼓里！”

　　“不行?！卑子裾f，“是應(yīng)該告訴她，也許五年，甚至十年后都可以，但不能是現(xiàn)在?！?/p>

　　“為什么？早知道晚知道，終歸是要知道的。讓她抱著希望等，將來等到知道真相那天，她會更傷心?！?/p>

　　“現(xiàn)在告訴她，她會承受不了打擊。要是過個幾年，已經(jīng)慢慢做好準(zhǔn)備了，她才不會這么難過?！?/p>

　　可我覺得，被蒙在鼓里的感覺更讓人難過。我不明白白玉為什么會和人類想得一樣，寧可選擇隱瞞和欺騙，也不肯給人一個痛快。

　　白玉說我太過無欲無求，并不理解人類的很多情感。

　　白玉是我從某個變態(tài)手里救下的一只貓，他覺得跟著我有肉吃，不用再饑一頓飽一頓，死纏爛打的根本趕不走。我救過那么多只貓，只有他愿意跟著我，我覺得這小子還算講義氣，就把他收下當(dāng)了小弟。

　　我說也許正因為無欲無求，我才能活這么久。

　　他被我噎得無言以對。

　　我承認(rèn)，他有的時候確實比我懂得多，雖然從年歲上而言，他不過是一只五歲的小貓咪。

　　

　?。ㄋ模?/p>

　　我還遇見過一個人類，她明明對貓毛過敏，但看了貓又忍不住伸手逗弄。

　　白玉說：“沒見過這么自討苦吃的人類?！?/p>

　　我說：“那還是你見得少了?！?/p>

　　我倆一來一往，喵來喵去，她以為我倆在吵架，一邊試圖安撫我倆邊說：“別吵別吵，你們要好好相處，不要吵架呀，聽話?！?/p>

　　我說我們沒有吵架，我們正常交流就是這樣的。

　　奈何她聽不懂，一邊打噴嚏一邊把我們當(dāng)小孩兒哄，完了還拿了條新鮮的魚過來。那條魚的鮮美，我至今都還印象深刻。

　　話又說回來，之所以記得她，只因她丈夫是一名救火官員，早出晚歸，忙碌得很，后來因公事調(diào)派至外地，彼時她已有了身孕，不好長途跋涉，便打算生產(chǎn)以后再帶著孩子和丈夫團(tuán)聚。她說她本來也想養(yǎng)一只貓，無奈不能碰貓毛，只能作罷，沒想到還是遇上了我和白玉。

　　我和白玉不敢輕易靠近她，她也曉得問題的嚴(yán)重性，于是偶爾便在院子里擺了小碗裝了糧食，人回到屋里，隔著窗子看我和白玉吃。碗里有時是肉和米飯，有時是魚，四舍五入，也算吃上大魚大肉了。

　　眼看她的肚子一天天和西瓜似的鼓起來，行動越發(fā)不便，我和白玉不敢多蹭，于是改為保持距離，有時好幾天才出現(xiàn)一次，久久望上一眼。只要讓她知道我們安全，不必每天多為我們準(zhǔn)備飯食，忙碌費心。

　　那天我隔著老遠(yuǎn)看見身著官服的一群官兵進(jìn)了她家，便急匆匆跳到屋頂上偷聽。

　　他們說，她的丈夫事務(wù)纏身，得過幾個月才能回來，這次回來是他通知手下來報個平安，讓她安心待產(chǎn)，不必?fù)?dān)心。

　　多么熟悉的一幕，多么熟悉的話！

　　此言一出，我知道她丈夫想必已經(jīng)因公殉職，無法再回來。

　　我尾隨這群官兵回了府衙，果不其然，他們說嫂子已安頓好了，可以告慰她丈夫的在天之靈。

　　我憤怒地跳下院子，急得在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白玉說：“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去告訴她，這個時候她再有了什么閃失，一個不小心可是會流產(chǎn)的?！?/p>

　　我長嘆一聲，苦惱不已。

　　這么簡單的道理我當(dāng)然懂，但還是心中煩悶。

　　眼看她一天天盼著孩子出世、同腹中的孩子說話，盼著和孩子的爹團(tuán)聚的那天，我的心中只有郁結(jié)和不解。當(dāng)她抱著孩子上門，卻被告知丈夫早已不在了，又會是什么心情？

　　“如果，”白玉說，“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最親密的人也離你而去了，你也能夠立刻直面事實嗎？”

　　“……”我無法回答。

　　撒謊騙人，難道是對的嗎？為了讓人活下去而給人虛假的希望，是正確的嗎？撒謊本身不是一件錯事嗎，為什么一旦變成“為了你好”，就變成了正確的選擇？

　　我真的不明白。

　　我只知道，長痛不如短痛，早點痛，傷口結(jié)疤就能早點好。我在心中暗暗許諾，假如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我一定不能再這樣被動。我的一生難得任性，假如再有下回，我一定要任性一次。

　　

　?。ㄎ澹?/p>

　　等沒多久，機(jī)會就來了。

　　在我常蹭飯的幾戶人家里，其中一戶是名六七歲的男孩和他奶奶同住，男孩的爹娘在外地給人家做長工，幾年也難回家一趟。孩子和爹娘聚少離多，逢年過節(jié)，他的叔叔便領(lǐng)他和他的奶奶到家中吃頓飯。

　　這位叔叔家庭美滿，人也很有擔(dān)當(dāng)，要把老母親和孩子接回來照顧。老人家不愿拖累兒子，堅持在原來的屋子居住，還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免得打擾了別人一家。

　　那叔叔又問小男孩，你愿意搬來和叔叔嬸嬸同住嗎？這樣堂妹也多個玩伴。

　　小孩住慣了自己家，自然不愿寄人籬下。

　　待他回到家，服侍奶奶睡下，來到庭院里放了食物，又以貓叫誘我和白玉出現(xiàn)。

　　我不顧白玉攔阻，化身人形，非要告訴他，他被生身父母拋棄的事實。

　　我說：“他們在外地生了孩子，以后不會回來了。那兩個人壞得很，他們早就打算好了，你和你奶奶都被拋棄了！”

　　他先是一愣，然后氣勢洶洶沖過來，邊哭邊作勢要打我：“你是誰！你騙人，我不信！你這個壞女人！”

　　我說：“我就是你每天喂養(yǎng)的那兩只白貓中的一只，不忍看你這樣苦苦等待，到頭來只是空等一場?！?/p>

　　他捂住耳朵，哭著搖頭說：“我不信我不信！我不聽，你是壞蛋，你休想騙我！我再也不喂你了，你走開！”

　　他回房閂上門，任我怎么叫，再也沒有出來。

　　我本可化形穿進(jìn)屋內(nèi)，心里卻產(chǎn)生了動搖。

　　白玉說：“早勸你了，你怎么偏就是不聽？”

　　我沉默不語。

　　告訴他真相，是錯的嗎？我做錯了嗎？我應(yīng)該和尋常人類那樣，瞞騙他，這樣才是對的？

　　

　?。?/p>

　　我和白玉痛失一枚長期飯票，嚴(yán)格來說，是我沒有臉面再厚著臉皮去蹭那家的飯，選擇了離開。

　　白玉說：“有時候我覺得，無欲無求挺讓人羨慕，也挺可怕的?！?/p>

　　我說：“你要是想罵我不妨直接一點?！?/p>

　　他只是笑笑：“我沒有想要罵你，只是好奇，你生平?jīng)]有什么執(zhí)念的東西嗎？”

　　我想了想，好像真的沒有。

　　他突然說：“我近期得了一些機(jī)緣，也許有機(jī)會渡劫成仙?！?/p>

　　我說：“什么時候的事？渡劫有重重危險，萬一失敗就是灰飛煙滅，我一向覺得你有主張，你可千萬別想不開?！?/p>

　　他反問我，成仙不好嗎？這樣就至少能擁有三百年壽命。我說你瘋了吧，從來沒聽說過貓能渡劫成仙的，你聽過有貓仙嗎？他說我還是有點想試試。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他想長生不老。我說得了吧，每天都看你在那傻樂呵，也沒覺得你想長生不老啊，你騙誰呢？到底誰慫恿你的？怎么就突然想不開，到底是為什么？他說，天機(jī)不可泄露也。

　　我說：“你真的要想好，渡劫不是開玩笑的。我不希望你拿自己的命去賭?！?/p>

　　他想了想說：“也是，我也覺得這條路九死一生，太危險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搏命，簡直就是傻子。算了，還是想個更靠譜的方法吧?！?/p>

　　……我竟然信了。

　　

　?。ńK）

　　白玉不知偷偷醞釀了多久，我以為這件事只是一個小小插曲，過了就忘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深藏不露”。

　　當(dāng)我趕到懸崖邊上，已經(jīng)遲了，白玉奄奄一息倒在那里。

　　“你真的狠心，就連對自己都這么狠。”我說。

　　他還想勉力撐出一個笑，只可惜疼痛使得他不能自如控制神情，笑得難看到不行：“我本來想等渡劫成了仙，偷偷給你個驚喜，哪知……還是能力有限，緣分未到……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略難看了點……”

　　何止是一點！

　　他說：“按你說的，早晚都是要分別，現(xiàn)在也不過是……稍微、提前了一點……”

　　“稍微個屁！”

　　我想用自己的靈力護(hù)住他的元神，可我沒有內(nèi)丹，沒有人類眼中所謂“妖類的修行之法”，怎么變的妖，就連我自己也不懂。我除了能化人形，根本做不了更多，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無能為力。

　　白玉卻說，巧巧，別哭，我只是去云游了，哪天等我回來，還能和你一起撲蝴蝶、聊天、曬太陽。這樣一想，是不是會好受一點？

　　我瘋了一樣搖頭，我說怎么都這時候了你還想騙我？你明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撒謊騙我！你是不是傻了，你沒事渡什么劫，每天舒舒服服地過不好嗎？本來我們還可以待在一起過個好幾年，為什么非要冒險去賭一個沒有萬全的結(jié)果？

　　

　　他笑著說，因為我傻唄。

　　然后他就再沒能開口說話。

　　我的眼淚落在他焦黑的軀殼上。

　　他閉上眼睛，變回原身，終于化成一團(tuán)灰燼，在我懷中碎裂。我原本雪白的毛皮沾滿了他的齏粉，此刻，我從一只白貓，變成了灰貓。

　　他說得很對，有很多事我活了那么多年依舊不懂，否則早在他提出想要渡劫那一刻我就該察覺到一切。

　　作為一只過去從沒流過淚的貓，我不知為什么我會流下眼淚，但我想，也許我終于明白了什么是謊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