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關了這么些天，我想出去走走了。 推開院門，我就看到夕陽照在腳邊。這樣好的陽光，在夏安去世后，我再沒看到過。 我?guī)Я艘粔毓鸹ň?，一步步向著夏安長眠的地方走去。路上許多師兄與我打著招呼，我全當看不見，也不回應，滿腦子只有去找夏安這一個念頭。 夏安，是我喜歡的小姑娘，是我這樣沒有后半生的人不敢說出一句喜歡的小姑娘。盡管師兄們總說她魯莽跳脫，她也是我見過最溫婉善良的小姑娘。 其實，跳脫與溫婉，并不沖突。我喜歡她跳脫的樣子，好過她在病中時千倍萬倍。 夏安最憔悴的時候，伯父伯母不讓我見她，說是她的意思。 我知道她為什么不見我，她應當是后悔的，也該是怨我的。如果不是我，她就還是那樣明媚的人，在山里蹦蹦跳跳地與人玩鬧?？珊尬沂莻€災星，克死了父母，也克死了她。 她不見我的時候，我就站在她的院中看人來人往。我看過每一個人的眼神，希冀能從其中看到些許快樂的神情，祈望能有個人來告訴我小師妹能痊愈了，可是沒有。 她就像這院里的花一樣，秋風一來，也就漸漸枯萎了。 后來，我連她的院子也進不去了。我就守在院門口，一日日地看太陽東升西落，看飛鳥停下又飛走。 有時候站著累了，我就靠墻坐在那里，抬頭看天上的云一朵一朵飄過我的眼睛，摩挲著腰間的玉佩，一點點將我們兩個的回憶刻在腦子里。 我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個冬天。我一路被夏伯父帶著去往山莊，垂著頭不敢多說一句話。夏伯父將我介紹給伯母與眾師兄時，我就看到她了。 粉團子一樣的小姑娘，略帶好奇的眼光看著我。我沒見過那樣清澈的眼睛，看了一眼就低下頭，仿佛那雙眼睛能看穿我卑劣的過往。 后來我知道，她叫夏安。很好聽的名字，我聽到的一瞬間就覺得喜歡。 剛來山莊的時候，我不敢出門，不敢與人溝通，只是日日躲在夏伯父劃給我的院子里喝茶看書。那段時間，她有空就來看我。 她跟我說了很多話，我就靜靜聽著不發(fā)一言。等她口干舌燥的時候，再默默推過去一杯茶。我見她咕咚咕咚喝下去，又繼續(xù)跟我講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臨了還會跟我說明日繼續(xù)來。 有一次，我斗膽看向她的眼睛，彎彎的，像月牙。但又覺得或許更像太陽多一些，月亮太清冷了，不及太陽的溫暖與灼熱。 那段時間，我每日都在院子里等她，等她與我分享更多好玩的事情。 春日鶯飛草長，夏日百花爭艷，秋日鴻雁高鳴，冬日飛雪漫天。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小幾年的光陰。我從最開始的不發(fā)一言，到后來敢與她講話，再到后來與她談笑，也不過用了幾個月的光景。 她曾說要是有下輩子，就做門口甩尾巴的那只肥貓，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半點煩惱都沒有。我那時就在想，真的是孩子話，下輩子這種話不都是騙人的嗎？虧她也信。 她曾說我的玉佩很好看，可惜花紋少得可憐，要是能再多點花紋就好了。后來，她下山的時候我悄悄在玉佩里刻了個“安”字。 她曾說過我們兩個的名字相配，那時候我心顫了一下，抬頭看她高談闊論著兩個名字莫須有的淵源，淺淺笑了?？上菚r她沒看我，不然指定又要夸我是位美人了。 夏安喜歡看我笑的樣子，可惜我很少笑。她總是喊我美人，稱呼罷了，她喜歡就隨她去吧。 可從前，我是極度討厭旁人說我美的。 父母雙亡后，我無依無靠流落在街頭，被擄去了秦樓楚館。那時我才知道，好模樣對于我這樣無根漂萍的人來說，是要命的禍事。我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毒打。好容易有一次在逃跑的途中遇到了夏伯父，十兩銀子買下了我這條卑賤的命。 所以，每當旁人說我美，我總是很排斥的。 所以，那次夏安把一朵野花別在我頭上，說我比花魁還美的時候，我第一次與夏安生氣。我從頭上薅下那朵花扔在地上，就推搡著她往外走。 那樣明媚的陽光，那樣明媚的姑娘，被我一氣之下推出了庭院。 等趕走她，我背靠在門板上看著那朵孤零零的花，我撿起來盯了很久，平息了怒氣后，突然后悔了。 夏安也不過是個小孩子，不知我的過往，何苦與她撒氣？可那時的我脾氣別扭，硬生生捱了好久，捱到她主動來找我。 現(xiàn)在想想，挺對不起她的。 不知不覺走很久了。 我看到路旁的柳樹揚著柳枝，樹葉鋪滿了一整條小道。樹葉的顏色看不出是嫩綠還是鵝黃，一下子就分不清現(xiàn)在是春還是冬。 我走在這條路上，一步一步邁向她安息的地方。 上次這樣忐忑，還是她為我尋回見骷草的時候。 她隨著師兄們游歷，一路為我尋見骷草。見骷草難尋，我很早就放棄了。 我勸她說別找了，三十歲的光陰足夠了。 她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說天地浩大，走過一遭都找不到才能放棄。 她說也并不全為我找藥引，還為了自己能多出門逛逛，總歸師兄們陪著，不會有什么事。我信了，我甚至在心里記著夏安喜歡山下的世界。 我不該信她的話的。 我后悔過很多次。她滿身傷帶著新鮮的見骷草回來的時候，得知見骷草也是一味慢性毒藥的時候，她開始消瘦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后悔。我本就不該活得長，何苦葬送了她的一生呢？ 我記著她很多的樣子，笑著與我聊天的、哭著趴在我院門口的、冷臉盯著我吃藥的……太多太多她的臉龐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好像她還在我的身旁。 她走后的好幾日，我總覺得她還在。我夜夜做夢，夢到的都是我們的曾經(jīng)。我想著，就這樣睡下去吧，就這樣沉睡著，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我的小姑娘?？墒谴降诙仗柹?，我被迫睜開眼，接受蒼涼的現(xiàn)實。 渾渾噩噩過了這幾天，前天晚上，我還隱約聽到她喊我，讓我好好活，突然昨晚就夢不到了。 我呆呆坐了很久，才起身決定來夏安的墳前看看。 我跪在她墳前，看著面前的小土堆，不由就想起這樣一顆明媚的太陽。我透過眼眶里的淚看她，手指一遍遍描摹過墓碑上“夏安”兩個字，不知不覺天就陰了。 我打開酒，一口一口淺淺喝。這桂花酒，還是她跟我推薦的。她說桂花酒活血益氣，對身體好。 我再一次回憶過我們的點點滴滴，想跟她說許多話。到出口，只剩下一句：“夏安，我喜歡你?！? 從前顧及著我的卑劣，不敢言說這一份喜歡?，F(xiàn)在說出來，盼望她別嫌棄我吧。 我在夏安的墳前挖了個小小的坑，埋下了我的玉佩和一根玉簪。這根玉簪，本來是想趁夏安及笄時送她的，可惜遲到了。 下雪了。 我靠在夏安的墓碑旁，靜靜看著寒風把雪花吹得紛飛四散，看到天空逐漸明亮，夏安的小土堆上有了積雪。 夏安，小安，我舍不得清掃這些積雪，也舍不得拂落我頭頂?shù)难┗?。你看看我好不好，看看我頭上的雪花，記住我的樣子。我們倆要是白頭偕老啊，那時的我一定是這個樣子的。 對不起，攪了你平順的一生，下輩子賠給你吧。 我替你照顧伯父伯母終老，等那時，我再來陪你。我也在你的旁邊立一個小小的土堆，我們一起長眠在這座山上。 這樣，等下輩子，我們一定能做認識的人。到時候我一定從小就纏著你，從小就說我喜歡你，再也不讓你冒險了。下輩子，我一定做一個健康的人，不讓你擔心了。 我是楚寧，是喜歡夏安的人，是夏安未來幾十年的守墓人，是下輩子與夏安攜手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