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 | 鶴鳴九皋,仙姿翩翩——讀余楚民的鶴
在中國文化天地,龍、鳳、鶴是雅俗共賞、意蘊深遠的象征物。而不同于虛構的龍、鳳,象征吉祥的鶴是真實存在而被人賦予想象的動物。神話傳說中優(yōu)游于神界凡間的仙人,其縱橫天際,坐騎就是鶴。漢劉向《列仙傳》稱周人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shù)日而去。”國人好鶴,始于何時,已不可確考,春秋時衛(wèi)懿公好鶴的故事載入《左傳》,造就了一個漢語成語——“軒車載鶴”。周代青銅器蓮鶴方壺蓋頂?shù)陌Q,被譽為新時代精神之象征。?
自古以來,鶴總是與仙一雅一清一吉聯(lián)系在一起,這與鶴超凡脫俗的形象相應:高挑的身材、潔白的羽毛、適長的尖啄、鮮紅的冠頂、柔曲的長頸,高貴而飄逸。飛禽中,要論形儀姿態(tài)之美,大概無出其右者。?
實相之美與想象之富二者迭加,鶴成為中國畫的傳統(tǒng)題材。但相比于虎、馬、鷹,畫鶴的名作似乎不多。宋僧法常的《鶴圖軸》,畫一只大地行走高蹈的鶴。明代王紱、邊景昭有《竹鶴雙清圖軸》,清代沈銓有《松鶴圖軸》,立意大體近似,均為立鶴、工筆的院體畫。畢生畫鶴的余楚民君也許參考過古人名作,但他的鶴畫并非脫胎于此,而直接來源于生活。楚民愛鶴,多次去鶴的棲息地、養(yǎng)殖場,仔細觀察,大量寫生,再作藝術創(chuàng)造。他筆下的鶴生氣勃勃,洋溢著自然本身的生命活力,可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
楚民擅畫飛動的群鶴,捕捉絕妙的情景:鶴在陸地休憇,猛然受驚,騰空而起,忽喇喇聽得羽翎拍擊的聲音、尖銳的鳴叫。這飛動的群鶴,其奮飛之勢大體一致,然每一個體情狀多姿。楚民更多描繪在天空與地面之間舞蹈的飛鶴。強勁的翅膀,瀟灑的長腳,與輕靈的身姿相協(xié)調,既疾速,又舒展,躍動著一種音樂的韻律感。畫飛鶴,最忌板滯、單調。楚民的飛鶴矯健、靈動、瀟灑,身姿各異又相互和諧,將大自然的活力與韻律渲染得淋漓盡致。?
“靈動”的妙境在“動”,更在“靈”,這靈,就是鶴的仙氣顯現(xiàn)。如何使鶴之靈近仙,是楚民心力所鐘。我沒有與楚民討論過這個問題,而從他的鶴畫發(fā)現(xiàn),他在表現(xiàn)鶴之仙氣時,似乎做了這樣一些努力:
?第一,總體氣氛清冷,而又透出溫馨。清,是國人對仙境的整體氣氛的一種理解。道教說的仙界有上清、太清、玉清之說。中國文化很看重“清”,清,兼有儒家的清正,更具道家的清高,而以瀟灑出塵為基本性質。"冷",當其與清聯(lián)綴的時候,就與紅塵的喧囂構成對立。仙境應是清冷的。楚民的鶴畫,總體氣氛都是清冷的,均用冷色調。值得指出的是,中國文化所追求的仙,并非與人間脫節(jié)的幽暗可怖的世界,相反,而是與人間相關聯(lián)卻比人間幸福的一種境界。因此,仙界雖不可有人間的喧囂,卻不能沒有人間的溫馨。楚民的鶴畫,雖然總體取冷色調,但他總是運用一些藝術手段渲染暖色。比如,冠頂?shù)哪屈c紅色,又比如,鶴的或閃亮或閉合的眼神,又比如,作為背景的陪襯的某些讓我們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的景物,將這些部位適當彰顯,畫面就隱隱地透顯出紅塵的溫馨。?
第二,鶴是一種美麗的動物,借喻規(guī)避人世喧囂的隱士。讀余楚民的鶴畫,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隱士。隱士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仙,或者是未來的仙。隱士是中國文化中一種獨特現(xiàn)象。它遠可以追溯到許由,據(jù)說堯要將天下讓給他,他趕緊躲進深山。許由是放著君位不要,主要還是怕承擔不了這副沉重的擔子。莊子也是隱士,楚王聞其名,派人來請他出山,他說寧肯做一只烏龜在泥沼中艱難地爬行,也不愿當作祭品放在祭臺上供起來,莊子看重的是自由啊!雖然隱士中也有沽名釣譽之徒,此為假隱,真隱者確有高尚之士。隱士品格,要在抗拒功名利祿,抗拒腐敗沉淪,人格獨立,精神自由。楚民的鶴畫頗有隱士意味,有一幅作品,畫面上的鶴伸著長長的脖子在水塘顧影,這可不是自憐,而是自賞。此畫取名為“獨愛清幽”可謂恰切。?
楚民畫鶴,多不置背景,大多是天空幾筆湖藍,水多留白,畫面極為干凈,有時,也點綴一樹梅花,梅多是白梅,畫面似有月色在流動。這就構成一種意境,清幽、冷峻、高潔。?
繪畫均有一定的精神意蘊,這種意蘊即是文化,是對自然一社會一人生的基本理念。正是從這個意義言之,繪畫是“有意味的形式”。古典西方美術也許更多地看重對象的客觀性、真實性,是對外物的認識與理解;而中國美術重在表現(xiàn)人的意向,反映所反映人生的感悟和體驗。楚民承襲著中國畫的傳統(tǒng),其鶴畫耐品,耐讀。品讀的不只是鶴之形,尤其是鶴之神,這神也不只是鶴的生命力量,而昭示著人的的意境。楚民鶴畫,均為寫意,在手法上似有像形與變形兩種。像形者基本上寫實,而變形者則明顯地吸收了西畫表現(xiàn)主義的手法,但用筆、用墨仍然是中國的,并未西化。中國畫的技法,主要為線,為墨。線墨二者盡見中國畫的精神。楚民用線或剛或柔,或粗或細,或斷或續(xù),或疾或徐,均氣韻貫通;用墨,或濃或淡,或濕或燥,或純或雜,或速或緩,皆精神飽滿。楚民尚簡,不喜繁復。畫風清新、雅潔。觀其畫,似春日賞梅,夏日聞荷,秋日問菊,冬日讀冰,怎一個“清”字了得!?
馮天瑜?
辛丑春于武昌璐珈山
余楚民
1958年6月出生,湖北武漢人,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美術系。現(xiàn)為國家二級美術師,湖北省中國畫學會副會長(監(jiān)事長),武漢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南樓畫社副社長兼秘書長,木蘭印社顧問。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中國畫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擅長花鳥、山水,尤其筆下仙鶴栩栩如生、至為傳神。中央電視臺曾以“黃鶴樓里畫鶴人”專題予以報道,享譽深遠。著有《楚民畫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