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迎冬人
? ? ? ?她坐在站臺的椅子上,若無其事地等著公交車的到來。她沒有像其他一同等候的人那樣掏出手機(jī)翻看,或是和身旁的人閑聊,只是默默地盯著一邊的廣告牌,仿佛能進(jìn)到廣告里頭似的。就算公交車已經(jīng)到站,她也是在其他人紛紛上前之后才起身,就像一臺慢了幾拍的鐘表。
? ? ? ?車上有很多空位,但她沒有坐下。周圍的空氣似乎降了幾度,在她握住的扶手上面,不知不覺凝出了一些小水珠。沒人在意她,她就像一個透明的人,站在這輛公交車?yán)铮赡苡肋h(yuǎn)也不會下車。
? ? ? ?她想著寒露離開之前對她說過的話。
? ? ? ?“這幾年后山上的紅葉很出名。”寒露說,“那差不多是你值班的日子吧?你應(yīng)該去看看?!?/p>
? ? ? ?直到聽了這話,她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去過后山;至于紅葉,市區(qū)里有些行道樹的葉子也會變紅,那是她見過的。然而她還是很在意。這幾年來,踏足這座城市的每一處似乎成了她的首要目標(biāo)——哪怕是某戶人家樓下的小小菜園也囊括在內(nèi)。
? ? ? ?坐到后山要等到最后一站,現(xiàn)在還有些距離。她有些犯困,明天就是交班的日子,一想到馬上就可以休息,她就怎么也提不起干勁來。
? ? ? ?“你的工作是迎接冬天的到來,霜降?!绷⑶锝?jīng)常對她說,“別讓大家覺得秋天是個無精打采的季節(jié)?!?/p>
? ? ? ?霜降看了看車窗外的天空,漸變的藍(lán)色中沒有一點雜質(zhì),偶爾經(jīng)過的飛鳥撲扇翅膀的動作顯得格外有力。她又打了個哈欠,說到底,有些懶散只不過是她自己——作為一個獨(dú)立的個體身上的一些小缺點罷了。
? ? ? ?公交車行駛到最后一站,車?yán)镆呀?jīng)沒什么人了;霜降下了車,四處張望著。后山并不需要門票,只是為了方便才修建了一個廣場作為入口。很久以前,在她還能無憂無慮地到處玩耍的時候,她來過這個廣場一次。那時的霜降以為后山上是大人們才能去的地方,所以只留在廣場上玩風(fēng)箏和氣槍打氣球?,F(xiàn)在這里的樣子和她印象中沒多少區(qū)別,依然有人在放風(fēng)箏,有人在經(jīng)營打氣球的攤子。
? ? ? ?上山的路最開始是一段臺階,霜降站在臺階下,抬頭看向視野能及的最高處。然而她只看到了些許枯黃,大片的紅葉似乎需要到更深的地方才能看見。霜降慢慢地往上走,心里還在想著打氣球的事情。隔三差五的,有人在臺階上售賣礦泉水和洗好了的黃瓜;起初的價格和山下沒有什么差別,而當(dāng)霜降意識到眼前的礦泉水已經(jīng)貴出一塊錢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半山腰上。
? ? ? ?霜降回過頭去,廣場上的攤位只能看見一塊塊顏色鮮艷的棚頂,近一些的建筑高層上,玻璃反射著刺眼的光。臺階已經(jīng)走完了,接下來是平緩的水泥路;一只喜鵲從山上飛下來,停在一棵柏樹上,又嫌不好落腳,往下飛走了。
? ? ? ?確實有幾片紅色的葉子,霜降往腳下看去,她決定接著往山里走走。
? ? ? ?立冬什么時候會來呢?霜降試著哈了口氣,但現(xiàn)在其實還沒多冷。人越來越少了,因為后山的風(fēng)景屬實一般;不過路倒是挺長,沿著這條路走,能走到隔壁的省份去。
? ? ?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霜降逐漸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她自顧自地走著,直到身邊看不到游客,直到水泥路的前后只有她一個人。
? ? ? ?轉(zhuǎn)過一個彎,視野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棟頗為氣派的建筑。應(yīng)該是開在這兒的農(nóng)家樂,霜降心想。那房子大門緊閉,一位老婦人坐在門口,像是在等著誰。霜降從她身邊走過,并沒有多留意什么;但還沒走出幾步,就被老婦人從身后叫住了。
? ? ? ?“咦?我記得你。”老婦人站起身,看著霜降的背影,“你是……你是和我女兒一起在廣場上打過氣球的……”
? ? ? ?霜降回過身,還沒等她開口,老婦人又說道:
? ? ? ?“你怎么,怎么這么年輕……你是她的孩子嗎?”
? ? ? ?“我不是誰的孩子?!彼荡鸬?,“不過打氣球確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 ? ?見老婦人呆在原地,霜降輕嘆一聲,手掌向上一翻,握住一只柿子。
? ? ? ?“您要吃點柿子嗎?”
? ? ? ?老婦人微微瞪大了些眼睛,打量了一下霜降,便又坐了回去。
? ? ? “噢……原來是這樣……”她接過柿子,卻只是拿著,沒有剝開,“原來是這樣?!?/p>
? ? ? ?霜降決定休息一會兒,坐到了老婦人對面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刻著一副棋盤,只不過沒有棋子擺在上面;霜降和老婦人都沒再說話,樹葉也因為沒有風(fēng)而停止了嘩啦啦的響動,就連周圍的鳥都沒有啼叫,時間就像靜止了似的。
? ? ? ?“您在等誰?”霜降開口問道。
? ? ? ?“等我女兒開車接我回去?!崩蠇D人笑笑,“她都是成家了的人了,時間過得可真快?!?/p>
? ? ? ?“是啊?!彼祽?yīng)和著。
? ? ? ?“這兒也是他們安置的?!崩蠇D人接著說,“我也沒什么事做,就來幫忙洗洗菜,掃掃地。平常也沒多少人來,倒也不忙?!?/p>
? ? ? ?霜降點點頭。
? ? ? “主要是現(xiàn)在不是旅游的季節(jié),等再過一個月,就該有人訂年夜飯的座位了。那會兒——”老婦人突然止住了話頭,看了看身旁的霜降。
? ? ? ?“你瞧我這碎嘴子?!崩蠇D人摸著手里的柿子,“我拉著你說這些干嘛?你是有事要做的吧?別給你耽誤了?!?/p>
? ? ? ?“只是來后山轉(zhuǎn)轉(zhuǎn),沒要緊事。”霜降說,“明天我就該走了,這里人少,隨便看看。”
? ? ? ?“安靜點好。看你的樣子就是不愛熱鬧的人。”老婦人說道,“不過也有人走過這兒就是了?!?/p>
? ? ? ?霜降站起身,“我聽說山里有紅葉看,是還要往再前走嗎?”
? ? ? ?“是在前面,但都是些黃葉子。”老婦人說,“你一過去,應(yīng)該就紅了?!?/p>
? ? ? ?霜降向老婦人告了別,接著往山里走去。大山更深處的景色和入口處截然不同,走兩步就能看到土黃色的懸崖峭壁,以及大雨過后山體滑坡的痕跡,那樣子就像一條條裸露在外的傷疤。道路兩旁的巖壁上,有些巨大而完整的石塊被人用油漆刷了些數(shù)字,霜降知道,那是停止從山里采石后遺留下來的記號。
? ? ? ?又走了一段路,從這里已經(jīng)能看見完整的城市了;霜降站在一處土坡上,辨別著城市里的建筑。她不經(jīng)意間扭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也有人在做同樣的事情。
? ? ? ?那是個從外貌上看去和霜降差不多大的少女,腳邊放著一個不短的皮箱。霜降回想起老婦人說過的話,眼前的人應(yīng)該就是在她之前的訪客。
? ? ? ?霜降沒有主動搭話,那人在同時看向了這邊。二人隔著一個豁口對視著,就像馬路旁的兩棵梧桐。
? ? ? ?“你好?”反而是少女先開口,“我以為這地方不會再有人來?!?/p>
? ? ? ?“為什么呢?”霜降問道。
? ? ? “今天是工作日,現(xiàn)在又不是什么旅游季,再加上后山?jīng)]什么好看的地方……熱鬧才會奇怪吧?!鄙倥f,“難不成你真是來看風(fēng)景的?”
? ? ? ?霜降點點頭,“只不過沒看到想看的而已?!?/p>
? ? ? ?“你想看到什么?”
? ? ? “我聽說這里有紅葉看。”霜降回答道,“事與愿違?!?/p>
? ? ? ?她指著山坡下的樹林,那里一片焦黃。
? ? ? ?“至少你還有的失望?!鄙倥f,“我就是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才來這兒的?!?/p>
? ? ? ?“找靈感嗎?”霜降問道。
? ? ? ?“靈感?也許別人比我更需要它們。”
? ? ? ?“那可不一定。”霜降說,“做個好夢就要有充足的靈感?!?/p>
? ? ? ?少女笑了笑,“你這人說話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 ? ? ?“我身處在寒露之后,立冬之前?!彼涤衷囂叫缘嘏跗痣p手,哈了口氣。
? ? ? ?“唔……霜降?”少女想了一會兒,“這名字好聽。我叫戚曚,曚是日字旁加一個蒙古的蒙,戚是……”
? ? ? ?她看了看遠(yuǎn)處的城市。
? ? ? ?“慘慘戚戚的戚?!?/p>
? ? ? ?“喔,戚曚,你好?!彼敌牟辉谘傻卣f。要不要再往前走些?反正立冬也不會找不到她……
? ? ? ?“你有心事?”戚曚問道。
? ? ? ?“什么?”霜降回過神來,“不,不是。我只是在想紅葉是不是還在更深一些的地方?!?/p>
? ? ? ?“這么專一?。俊逼輹溆中α似饋?。
? ? ? ?“你呢?”霜降看向她。
? ? ? ?“嗯?”
? ? ? ?“你的心事是什么?”霜降問道,“就像名字一樣,我們理應(yīng)交換?!?/p>
? ? ? ?“好正當(dāng)?shù)睦碛??!逼輹湔f,“不過我剛才應(yīng)該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
? ? ? ?“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嗎?”
? ? ? ?“你當(dāng)我是在矯情就行?!逼輹涞拖骂^。
? ? ? ?霜降又往戚曚那邊看去。注意到她在看自己,戚曚不自覺地把袖子往下拉了一些。
? ? ? ?“那我給你看樣?xùn)|西?!彼瞪斐鍪终疲皠偤梦乙灿悬c走不動了。”
? ? ? ?一些細(xì)小的塵埃在霜降的手心里飄舞,就像投進(jìn)池塘的魚食。
? ? ? ?“那是什么?”戚曚睜大眼睛。
? ? ? ?“風(fēng)。”霜降回答道,“秋風(fēng)??赡軙行觥!?/p>
? ? ? ?她將手一揮,在她腳下的樹林如同燃燒一般變得赤紅,更暖的色調(diào)像浪潮似的在山間翻涌,把能變紅的葉子都染成了紅色。
? ? ? ?戚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霜降拍拍手,叉著腰滿意地看著漫山的紅葉。
? ? ? ?“求人不如求己?!彼f道。
? ? ???“這是什么超能力嗎?”
? ? ? ?“不如說是本職工作?!彼祿u搖頭,“現(xiàn)在你有靈感了嗎?”
? ? ? ?“我不知道,也許有吧?”戚曚還在驚訝地轉(zhuǎn)著圈四處張望。
? ? ? ?“霜降……霜降……”她慢慢地說著,“你該不會是秋天的神靈?”
? ? ? ?“我還挺自豪的。”霜降揚(yáng)起眉毛,“要吃個柿子嗎?”
? ? ? ?“呃,謝謝。”戚曚接過柿子,也沒有立刻剝開吃掉,而是仔細(xì)端詳著。
? ? ? ?“一時想不起來也不要緊?!彼嫡f,“人們總說春困秋乏,你可能是累了?!?/p>
? ? ? ?“也許還剩有一點力氣?”戚曚喃喃自語道,她打開腳邊的皮箱,從里面拿出一把對她而言長了些的小提琴。
? ? ? ?“我目前最想看到的應(yīng)該是聽眾,謝謝你買票?!比莶坏盟稻芙^,戚曚就艱難地?fù)]起琴弓,拉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
? ? ? ?不太熟練呢,霜降偷偷地想著。一曲終了,戚曚尷尬地收起提琴,把柿子剝開吃了起來。
? ? ? ?“來這里練習(xí)會不會太遠(yuǎn)了?”霜降問道。
? ? ? “總之我已經(jīng)在這兒了?!逼輹湟贿叧砸贿吇卮?,“天黑之前來得及回去?!?/p>
? ? ? ?“現(xiàn)在你想看到的是什么?”霜降又問道,“在聽眾之后?”
? ? ? ?戚曚想了想。
? ? ? ?“兩個聽眾?也許是三個,或者一大批,像這些紅葉一樣坐滿一屋子?!?/p>
? ? ? ?“那就揮一揮手,看看能不能做到?!?/p>
? ? ? ?“我可沒有你這樣的能力?!逼輹鋼炱鹨黄~子,“不過我會……我會……”
? ? ? ?“難為情的話可以不用說出來的?!?/p>
? ? ? ?二人沉默了一陣子。風(fēng)從山上吹來,樹葉嘩啦啦地響著;什么地方的某種鳥類叫了幾聲,像是在驚訝山間的變化。
? ? ? ?“我記得明天就是立冬?”戚曚問道,“那你……”
? ? ? ?“明年再來。”霜降說道,“明年的霜降?!?/p>
? ? ? ?“到時候你還會把山里的葉子變紅嗎?”
? ? ? ?“我不知道,也許它們自己就紅了?!彼嫡f。
? ? ? ?“那……”
? ? ??“還會來吧,這個地方?!彼悼粗爝叺脑撇?,“視線開闊,而且很安靜?!?/p>
? ? ? ?戚曚提起皮箱,“那就說好了。我該走了,再晚就趕不上公交車了。”
? ? ? ?“你可以搭那個老婆婆她女兒的順風(fēng)車?!彼禂[了擺手,“就說是我請她幫忙的?!?/p>
? ? ? ?直到戚曚的身影消失在了山崖后面,霜降還站在原地,就像一片石林里的一根石柱子。
? ? ?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霜降回過頭去,不自覺地打了個噴嚏。
? ? ?“即使今年的氣溫確實不高,你也來得太早了些?!彼嘀亲诱f道,“這就算冬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