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羨三 第三十八章 云深雜談

第三十八章 云深雜談
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姑蘇云深好風光。
當真是,宜室,宜家,宜翹課,宜摸魚。
好巧不巧,聶氏座談會開,藍啟仁攜著雙璧之二的藍湛一起,被一貼邀請函召去了清河,云深聽學離了最重要的藍老先生,便索性公開休沐了幾日。
閑著也是閑著,魏無羨便攜著聶懷桑一起,真誠履行了什么叫做“把云深玩?zhèn)€通透”。
兩人這幾日興味十足,樂嘻嘻地頻頻往云深后山猛扎,上樹下河,掏鳥窩撈河蝦,還一路避著藍氏隨處的家規(guī)執(zhí)法者,與一幫子綁抹額的小古板們斗智斗勇,可謂其樂無窮。
玩得盡興的魏公子和聶小公子暢快得意,來來回回可能也就苦了江澄。
總不知幾時回過神來,身邊不安分的人便又不曉得哪里皮去了。
江少主卻不知,在他苦哈哈地四下尋人的時刻,那些魏無羨朝外肆竄玩鬧的間隙里,某人其實也總在笑鬧中偷空,四下尋些好玩兒的東西踹進懷里,顛顛地跑回去唐三的身邊。
或是一個雜亂花草簇成的花環(huán),一尾烤得焦黑噴香的河魚;
或是他上樹頂著鳥媽媽啄的滿頭包掏回來的一枚鳥蛋;
再或者,是一只白花花、胖乎乎,總四處蹦跶個沒停的小白兔。
懷揣著某些躍動著的鼓噪情緒,魏無羨對此樂此不疲,每每玩兒的滿身大汗,白袍染得四處黑灰,也還總是定時尋回來精舍和藏書閣黏上他哥,手上往往就是他在外折騰了一天的各類小玩意兒。
少年最好、最風發(fā)的年華,桃花眼里落了繁星,笑靨似是可與日爭輝。
仗著精絕天下的鬼魅身法,魏嬰總能輕松避過藍氏之人,興沖沖地翻進藏書閣,也不去管自己皮了一天,好看精致的面容上汗?jié)n晶亮,龍須和墨發(fā)不安分地黏著雙頰和脖頸,手上還總蹭著土,只那么毫無知覺地闖進藍氏素凈的書閣里,像是裹著陽光不講理地撞入唐三的心里,暖了一室清寂。
魏無羨最高興地,就是唐三每每自書案高高的卷宗后抬眸看來,輕暖的鳳眸總望著他止不住的無奈和縱容。
就像自己鬧得再狠、再怎么竄上跳下的折騰,也會被三哥柔軟的眸色化成水,被這人這么望著,就像沐著纏綿暖融的春光,只對上視線看一眼,便能在心頭開出漫山遍野的花來。
其實,唐三為什么泡在藍氏藏書閣,魏嬰是知道的。
聽學拜禮畢了,唐三被青蘅君和藍曦臣等人叫住,回來以后便好似多了幾分心事。
魏無羨心上擔憂,此后幾日的某個夜晚,便尋了機會問起了他。
唐三知魏嬰已非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團子,自是不會隱瞞,撿著大概直截了當?shù)嘏c他說了。
原,青蘅君卸任云游,云深聽學將開之際,藍氏自遠方宗親開始,逐漸發(fā)現(xiàn)了一些門生弟子相繼消失的事情。在外的青蘅君收到了藍曦臣和藍啟仁的金蝶傳訊,心生疑竇,趁著聽學返回云深之際,一路追查而來。
拜禮當日,正值青蘅君尋到了端倪,他攜著一具失蹤弟子尋回的遺體回到藍氏,卻不想機緣巧合,竟然遇上了唐三。因著唐三來歷神秘、出身隱世,又與青蘅君相熟,本著集思廣益,藍家之人便也將此事如實與他說了,還帶他查看了一番尸體,問了問他的意見。
聽著唐三的話,魏嬰還不解:“那具弟子的身體,有什么異常嗎?”
令人意外的,俊美無儔的青年人面上少有的凝重,他點點頭,嗓音磁?。骸澳堑茏拥纳眢w,狀態(tài)不對?!?/p>
“說是死人,體征也與尸體無異,卻仍能受靈力波動影響,尚可活動。且面色青白,臉生血紋,目無瞳眸,就好似......”
魏無羨聽著聽著也蹙緊了眼眉,追著問:“就好似什么?”
“阿嬰,可聽說過‘攝靈’?”
擰著眉的少年人眼皮跳了跳,聲線里多了吃驚:“那弟子是靈識被奪?那豈不是形同傀儡?”
唐三鳳眸肅色難掩,抿緊的唇卻揚起淡笑來,像是因著魏嬰的博學聰慧頗為愉悅的樣子。他抬手捏了捏身前人的臉,引得魏無羨抬首去望他,“我的阿嬰真聰明!”
“那弟子的靈識應是被有心人的邪術所奪,若只是普通傀儡倒也罷了,但恐怕.....那還可能是一具能被操縱的傀儡?!?/p>
唐三的話語引得魏無羨瞳眸深沉,他屈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
“阿嬰?!碧迫姞睿舅?。
“嗯?”魏無羨下意識應聲,定神去看,卻見身前俊美的青年淡笑愈深,伸了掌過來攏著他的腦袋摸摸,眼眉深邃溫和,“三哥,怎么了?”
唐三想起了聽學首日,他聽江澄說起的,魏無羨一番“怨氣”言論惹得藍啟仁攆了他出蘭室的事情。
聽學門生弟子眾多,藍氏便做了幾番安排,并非所有人都在一段時間上課。因唐三前來聽學事出突然,便沒能特意安排著與魏嬰一個時辰同去,因此也就沒能在現(xiàn)場得見此事。
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江澄返述唐三的話語里,如實地將魏嬰的這番話講給了他聽。
唐三深幽的眼底暗色涌動,幾不可見地掠過赤暗的流光,他攥緊了左手,覺得掌心深處隱匿的昊天錘似是也為這句話蠢蠢欲動了起來。
青年想到錘身上的某樣東西,望著魏嬰低笑的瑞鳳眼里笑意更深。
“阿嬰覺得,怨氣可為人所用,卻可知你那第四條道路,會遭遇諸多險阻,磨人心智?”
魏無羨扁扁嘴,明白唐三這是知道了自己前些天的“豐功偉績”,“三哥你都知道了啊.....肯定是江澄那家伙告的狀!”他低眉狠狠地齜牙,卻拽下唐三摸頭的大掌扣進手心,暖意順著臂膀涌上心尖,開口的語調里帶了委屈,卻不改驕傲執(zhí)拗的張揚,“雖說激得那藍老頭生氣,但我可不是胡說!”
“怨靈度化本就不應拘于常理,既有這樣的可能性存在,將怨氣加以利用,造福世人,又為何要憑生偏見?”
“呵——”
唐三平淡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重了,他瞇著眼藏起瞳底的幽光,卻沒能抑住喉嚨里的輕笑聲。
勾人的瑞鳳眼彎彎,魏無羨清亮的眸盯著唐三眼尾的弧度晃了晃神,耳邊卻緊接著入了青年的反問。
“阿嬰為何會有這般想法呢?”
“因為——”
魏嬰拉著唐三的手掌攥得更緊,彼此貼近的掌心仿佛連起了兩人劇烈跳動的心臟,“三哥于異世而來,這般奇異之事都被我遇見了?!?/p>
“世上能有武魂之瑰麗,還有三哥御殺戮之氣己用的先例,為度化陰詭、造福世人而收怨氣為我輩所用,我相信肯定也可以!”
有人的喉結哽咽般上下滾動,像是努力地鎮(zhèn)住了嗓音里的低沉,卻還是泄露了幾分不平靜。
“你可知道,這會很難,也很苦?”
像是有明滅的幻影浮現(xiàn)眼前,唐三恍惚憶起了某些往事,諸如武魂殿內遭人斷去魂骨的悲戚,殺戮之都里滾燙又冰冷的顱血碎肉,還有每一個與體內洶涌的獸性和殺意斗爭的日夜。
他低著眉,另一邊的手掌捧起魏嬰的臉,垂著灼然的眸光定定地看進少年執(zhí)拗的驕傲里,字字句句喑啞得不像話:“......阿嬰可想過這些?”
“哈哈——我才不怕!”魏無羨恣意笑開,就著唐三的手小獸般蹭蹭臉頰,有篤定和堅毅從少年爽朗的唇角弧線里汩汩地溢出來,海潮般淹沒了細細盯著人的唐三,“我知道會很難,還會有很多藍老頭那樣頑固不化的人不能理解?!?/p>
“只不過......”
唐三挑眉,面露不解。
“嘿嘿!”豐神俊朗的少年郎滴溜溜轉著黑亮的瞳,明媚無霾的笑臉擴大,霸道地占滿了唐三眼里的整片視線。
他像極了初生的牛犢,不知苦痛、不明艱險般的澄澈;卻又好似天際穿云破霧的朝陽,勇往無前,仿佛如何跌倒了也能重新站起,突破萬難。
“只不過——我這么聰明,還有三哥在身邊....”
唐三感覺到手上掌心相扣的人松了力度,一副溫熱的身軀攜著歡欣雀躍的情緒迎面而來,跌進了他的臂彎深處。他怔然了一瞬,立時去探懷里。
身前人拱著自己的衣襟,矮了半寸的身子埋進了他左胸膛的心跳聲里。
魏嬰狡黠地咬唇憋住笑,貼耳如愿以償?shù)芈犚娏四橙松眢w里劇烈的鼓噪,眉梢里藏不住的竊喜。
他悶著嗓子從唐三懷里仰起頭,見那人視線看來,聳著鼻子露出了軟乎乎的驕矜和得意:“有三哥在,才不怕受苦!再難,我魏嬰魏無羨也不懼!”
抬首的魏無羨沒能聽見,唐三胸腔里因著他這句話而瘋狂失速的跳動,他凝著眉眸色晦暗,漂亮的瑞鳳眸斂著睫羽投下一片深得不見天日的陰影。俊美絕倫的青年人指間輕顫,他低眉盯著懷里的人不發(fā)一語。
唐三只覺,心頭滾燙的溫度升騰著悸動,他盯著懷里魏無羨飛揚的唇著了魔,身體仿佛失控了一般,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便怔怔然地躬身垂首,灼灼的鼻息隨著緩緩拉近的距離撲在了魏無羨的臉上。
跌進他臂彎的人微微瞠大了眼,俊臉白皙的雙頰之上飛起緋色,看得唐三眼底灼色愈濃。
“三.....三哥?”
魏嬰結巴的一聲輕喚,唐三立時回神!
【我....剛才是想......?。?!】
他后背驚出薄汗,心生慌亂,下意識想要躲避魏無羨的視線,好似欲蓋彌彰般,猛地迎身回擁住了懷里的少年。
魏無羨本來被唐三的動作惹得耳尖發(fā)熱,這一下子被人抱住卻覺出了幾分異樣,腰間箍緊的大手不同尋常的用力,但掛在自己肩上的人掩住了面容,他沒能看清唐三的神情。
“阿嬰.....”唐三沉沉閉眼,呢喃出聲。
結結實實擁緊懷里人的瞬息,他覺得自己身體里的某種情緒,好似在不知不覺間掙開了枷鎖,從此往后,恐怕便再也不受他理性的控制了。
“三哥,你沒事吧?”
唐三緊了緊抱人的雙臂,深吸了口氣睜眼回答:“我沒事。”
“阿嬰說的對!”青年下一秒便恢復了平日的溫和沉穩(wěn),他松開了緊擁的懷抱,握著魏嬰的肩膀挺直起身,瑞鳳眸不避不逃地與桃花眼對視,一如魏無羨所料的溫暖,“有什么事,我與阿嬰一起?!?/p>
“有我在,不用怕?!?/p>
有人聞言,笑得見牙不見眼,用力點頭,像是比唐三自己還要堅定。
“嗯!我知道呀!”
溫情脈脈難得,前路也注定非一路坦途。
那無疑是個難眠的夜晚——
那夜,魏無羨不僅知道了修士攝靈一事,還從唐三口中,得知了一些藍銀王經(jīng)年調查而來的駭人情報;
也是那夜,他也終于從唐三口中確定了,七年前那血色一夜的罪魁禍首,居然真的就是現(xiàn)今仙門仙督,溫氏宗主溫若寒!
——溫若寒已高居修士之首,萬人敬仰,地位崇高,是什么原因令他對唐三,以及唐三的力量如此執(zhí)著呢?
魏無羨深刻銘記著那一夜黑衣人說過的字字句句。
記憶里,那人盯著唐三的目光中掠奪色的灼熱和垂涎,足以令任何人不寒而栗。
每每思及此,他心上的迫切和憂慮便多一分。
起因于那一夜的長談,攝靈之事的突發(fā)以及溫若寒不可告人的目的,藍銀王也回報了溫氏暗地里某些隱晦的小動作,蛛絲馬跡的線索擾亂了仙門平靜安寧的表象,唐三放心不下,便去請求了青蘅君,想要在休沐階段入藍氏藏書閣看看。
一是想多知曉些攝靈、傀儡、怨氣,以及溫氏當年劍毒來歷的事情;也借此掩人視線,好多了解下藍銀王收集而來的情報,彌補起他沉睡的七年間錯過的各種訊息;
二是為迷人耳目,避開世家里那些日日追來精舍想要見他一面的別有用心之輩。
青蘅君與唐三之間似是頗為熟悉,明了了他的目的,雖是遭了藍啟仁的幾句勸,卻也還是同意了唐三的請求。
自此,休沐開始后,這人便總呆在藍氏藏書閣里悶聲不吭地翻閱卷宗,一摞一摞的書冊堆在桌案旁,光是看著就讓魏嬰頭皮發(fā)麻。
起初,因著心疼,魏無羨還巴巴地想湊上去幫忙,誰知還沒看幾頁,就被那人低笑著遣了出來。
唐三自是了解,自家的小朋友性情活潑,雖是天資出眾,卻分明是個靜不下心坐住半刻的主兒,眼下又哪里肯拘著魏嬰做這些不舒心的事情呢?
再者說......
魏嬰在這里,他總下意識地心神不寧。
眼下就算是為了好好把卷案看進去,也還是別讓這人留下為好。
魏無羨并不知曉唐三心里的彎彎繞繞,只覺得唐三這是顧著他喜動不喜靜的脾氣,心尖滲著甜的同時,倒也還是止不住心疼自家哥哥,這才每每尋了空竄進書閣里,過來瞧瞧心里惦記著的人如何如何了。
這日,臨近午膳時分,唐三從藏書閣厚厚的卷宗里探出頭來,長指節(jié)按了按眉骨,俊美的面容上露出兩分淺淡的疲色?,F(xiàn)今,他面前展開的書冊,是一本關于姑蘇藍氏的世族記載。
七年以前,他與此世的仙門百家尚未有太多的關聯(lián),對他們的認知更多也僅限于這些世族的家訓特性、裝扮外表,還有實力修為和招式的區(qū)別。在出入各家秘藏之地時,也不會刻意去查看這些。
但因當年自己沉睡得突然,魏嬰涉入了世家之中,對溫若寒身份的確認也警醒了他,這些天以來,他便也起了興趣想多了解一下這些世家宗族的來歷和過往。
既身處聞名仙門的姑蘇藍氏藏書閣,自是與藍氏相關的書冊案卷最是齊全。
現(xiàn)如今,青蘅君已卸任姑蘇藍氏宗主多年,藍啟仁作為其弟,也早已退居長老之位,除卻教禮修行,便專心輔佐著自己的子侄輩,為姑蘇藍氏付心力。
而在仙門中廣負盛名的藍氏雙璧,藍氏現(xiàn)任宗主藍渙藍曦臣,比唐三年長兩歲,卻已經(jīng)就任一宗之主數(shù)年,溫潤儒雅,君子如玉,高居世家公子榜之首,不可謂不風光;
雙璧之二,藍二公子藍湛藍忘機,十五六周歲的年紀卻已初露皎皎明月之貌,雅正內斂,景行悅目,同樣是世家公子中奪目的存在。
細細想著魏嬰說起的,還有書中記載的內容,唐三不可抑地憶起了當年初來云深時遭遇的事。
仔細說來,他其實并非與藍氏相熟,而是與青蘅君此人有過一次接觸罷了。
在世人傳聞之中,青蘅君溫潤如玉,翩翩君子,卻無端在十數(shù)年前退避幕后,閉關謝客,不理宗門之事,這本就惹得許多人競相猜測。
卻不想在這之后,事情居然還有了反轉,其一雙麟兒誕下后六七年,忽聞青蘅夫人離世,青蘅君卻于此時重回世人面前,大刀霍斧整飭藍氏,飄飄然好似從未頹然避世過一般。
舊事已過去多年,往往只被后人當做飯后笑言談資一用。
只當年青蘅君囹圄自困的那些日子,還有其與青蘅夫人的一段愛恨糾葛,至今仍為姑蘇中人諱莫如深,不敢深談。
其實若是真的聊起來,故事也并不復雜——
起初,大抵就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一見鐘情的古早戲碼;只不過,因為老天爺愛好跌宕起伏的脾性,兩人的故事中間,便加上了更多愛恨交織的情節(jié)。
諸如,女子因其父被殺,復仇而來;男子的恩師恰是其中禍首之一,恩怨循環(huán)間被手刃于女子劍下;
再比如,男子為全自己一腔情深,更為保住女子的性命,冒家族之大不韙,將人帶回了族內,結為夫妻,卻分房而居;
從此——
龍膽小筑,凄冷清室;
一處云深,兩方天涯。
過往繁事,前人恩孽,多是局中人百般傷痛、千種掙扎后的萬一抉擇。
后世評說,晚輩興嘆,也多是局外人的盲目清醒,形如狀問“何不食肉糜?”的蒙蔽。
未經(jīng)他人苦,莫言他人癡——
恩義與情愛的天秤搖擺不定,決一中轉回寰的余地,誰來或許都說不準,男子是對了,還是錯了?
而為他誕下了兩個嬰孩的女子,又到底是懷著恨,還是生了愛呢?
或許,只有時間知道;
只有那顆心知道;
只有個中癡人,自己知道。
唐三初見青蘅君的那個夜晚,別有深意潛入藏書閣的青年人對這些過往糾葛,一無所知。
他不知道他去的那個夜晚的前幾日,閣里發(fā)呆的那個人正好失去了他的妻子;
不知道面前這個失魂落魄的人,是天下仙門之中頂尖世家的一家之主;
不知道那人迎著月光瞠大了眼,凝著淚孤身一人,匿在無人的閣樓里肝腸寸斷。
唐三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卻在初至的驚訝之后,凝神聽清了男人含混不清的囈語呢喃。
也很老土——
就是對不起他的妻子,也枉為人父之類的話。
至如今,唐三端正坐在藍氏藏書閣的深處翻著案卷,擰著眉眼深刻思慮,他也仍對那時少有沖動的自己心有疑惑。
武魂大賽,殺戮之都,月軒.....樁樁歷練后,他本以為,除卻魏嬰之事以外,他大抵也算得上是個冷靜理智、成熟穩(wěn)重之人了,他也一貫是這么高要求自己的。
卻不想,那一晚,也不知是第一次探查被人發(fā)現(xiàn)的淺淡慌亂作祟,還是被這人口中“為人父”之類的字句刺激到了,眼前人弓著背失意恍惚的樣子,與唐三記憶中幼年時的唐昊完美地無縫重合。
只模糊了一瞬,唐三的氣息一滯,心頭忽地便燃起不知名的火。
后邊的事情,唐三的記憶似乎下意識地略過了,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摸著良心說,應該也沒有人會把自己怒上心頭、口不擇言罵了人一頓的話記得有多清楚吧?
青年只斷斷續(xù)續(xù)地記得,那一夜,頂著閣樓里那人怔然恍惚的眼,他像是委屈了許久的孩子,終于有機會對上曾經(jīng)記憶里失意落魄的父親,沖動之下,就那么一股腦兒地將為人子女的那點委屈,那零星的怒氣,還有更多不忍和心疼宣泄而出。
說著他不負責任,未能擔起為人父母的職責;
講著失了父母關懷的孩子會如何如何的寂寞自閉,更是有多么渴望著來自父親、母親的關懷;
最后,他冷著眼痛心,指責那失神之人只知在此囹圄自困,畫地為牢,卻不敢踏出牢籠,為了對得起妻子和兒女做更多的努力。
事后,唐三罵完了才反應過來,面前人并不是他幼年時依戀的醉鬼父親;
而當前所在的空間,甚至也不是他熟悉的斗羅大陸。
他很奇怪自己突然決堤的情緒,這些年他早慧地體貼著父親的痛楚,隱忍情緒,從未將自己的得失委屈說出口。
但更奇怪的,或許還是那個被他厲聲罵了一頓的人。
事后,青蘅君試圖向他解釋,那夜當著他的面又哭又笑的失態(tài),只是因著藏書閣內爐香里燃上的寧神香,還揚言此香有寧神之效,初聞者卻也容易心防動搖,展露真情。
就像那夜成熟穩(wěn)重如他,在做了梁上君子被人抓包以后,居然還能反過來怒上心頭,將人罵了一通。
二人心照不宣,某些時刻大抵就是感情使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
嬉笑怒罵、愛恨嗔癡,怎樣都好。
個中深意,聽了什么話,又到底想通了什么事情,都只有自己知道。
這是一件回想起來并不怎么值得驕傲的事情,起碼唐三本人是這么想的。
但或許,那一夜的那場因緣際會,奇妙的誤會和奇妙的緣分交織,卻的確是點醒了局中的癡人,讓他有了踏出牢籠的勇氣。
便也因此,只不過是淺淡的一次接觸罷了,青蘅君卻也銘記在心;更坦言,唐三于他甚至可謂有恩。
恩孽的界限為何,誰也說不準。
唐三揉了揉太陽穴,抬臂舒展開筋背,正準備起身離了藏書閣去找找他家皮得沒邊的小家伙。
卻在此時,若有所感地側首望向窗外——
云深后山,一條無名溪澗沒在層疊的樹林山石之后,過膝的溪水清涼沁人,兩道挽著褲腿和袖擺的少年身影躬身立在澗流之間,像是在捉魚。
同一個時刻,少年里的其中一人也被什么動靜驚了驚,斂了嬉鬧的笑容,正色著朝遠方云深后山的更深處望去。
“誒誒誒魏兄??!魚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