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

??????????????????????????王師北/文

????北國某城，有個叫王何的書生。他的才華并不低，但屢試不第，家中也因某些事而漸趨窮困，終至于吃飯都成了問題。王何將此當(dāng)作自己無能的惡果，遂下定決心離家遠(yuǎn)行。一路走去，到了荒郊野外，又鬼使神差地進(jìn)了深山。

????時候已是初冬，王何風(fēng)餐露宿，很快吃完了帶的那點(diǎn)兒糧食；懊惱于自己竟會進(jìn)山尋死，但他卻已找不到出山的方向。繼續(xù)前行，積雪漸多，四處不見活物的影子，惟枯枝殘樹一棵棵聳著。他倚著一棵樹歇息，饑寒交加，沉沉睡去。

????他似乎聽見有水的腳步聲夾在風(fēng)聲中走近，隨即失去了意識。

其一

????王何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間小屋中，正躺在一張破席子上。旁邊窗上，連紙都沒糊。

????轉(zhuǎn)目而望，他的身旁坐著一個全身白衣的女子，正打量著他。他立刻明白了是這個人救起了他。王何要坐起來致謝，女人突然開口道：

????“你先別起來，你現(xiàn)在太虛弱了。稍等，我給你拿點(diǎn)吃的來?！?/p>

????女人起身緩步走了出去。片刻，她拿著一小盤生肉回來了，那肉確乎是生的，帶著血絲，似乎還冒著熱氣，正如從什么身上剛切下來似的?！斑@是熊肉，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給你把它煮熟，就這么吃吧?！蓖鹾我矊嵲谑丘I到了極點(diǎn)，女人把肉放在他旁邊，他便一歪身子，抓起肉來往嘴里塞。平日覺得厭棄的生肉，如今也成了美味佳肴。他狼吞虎咽吃完了肉，大口喘著氣，坐正了身子，才仔細(xì)地看向他的救命恩人；這一看，卻是一驚。

????這女子周身雪白的衣服，但還繡著灰白的花紋，質(zhì)地似乎是達(dá)官顯貴才用得起的上等絲綢；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盤著，還戴著一朵白色的牡丹，大概是銀制；女子的容顏，以“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描述，也只怕是過于草率了，她是如此地潔白標(biāo)致，不親自看到是絕對無以體會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亦是美麗非凡，若潭水的清凈深幽，又像含著永不會改變的笑意?！@一副樣貌，自是令王何有些局促，臉也微紅起來；但最重要的是，他細(xì)看才發(fā)覺，這女子雖素未謀面，卻像在何處見過，又像是上蒼故意讓他在這里被此人搭救。

????“您是……？”王何把視線挪開，低聲問道。

????“我無名無姓，自記事起獨(dú)身生活在這雪山里；這破屋子不知道是什么人蓋的，從我發(fā)現(xiàn)這地方，已經(jīng)住在此處十余年了?！?/p>

????“從記事起獨(dú)自一人嗎？那您……”王何有些驚訝。

????“你還不明白嗎？我正是這山間千古未變的寒氣所生，萬代不化的積雪所育，乃此山間的雪女?！迸泳従彽鼗卮鸬馈Ｋ嫔届o，卻又分明帶著笑意。

????王何點(diǎn)了點(diǎn)頭?！霸瓉砣绱?。對您出手相救一事，我萬分感激?！?/p>

????“你不害怕嗎？”雪女眉毛一挑，顯得有些驚訝?！澳銢]有聽過民間傳說嗎？連我都曉得一些……你不是這里的人吧？”

????王何停頓了一下，才回道：“在下如今流浪四方，本即聽天由命之徒；雖不是這附近的村野生人，倒也在不太遠(yuǎn)的縣里住，故而聽過關(guān)于您的部族的傳說，不過既然放任天命就不當(dāng)懼怕——何況您還救了我?！?/p>

????雪女的嘴角露出笑容?！澳闶莻€有趣的人。如果你剛才想逃，我會直接殺掉你埋進(jìn)樹林的?？磥恚愫湍切┻M(jìn)山的農(nóng)夫不同?！?/p>

????王何正有了興致，就給雪女講起自己的事。他講自己如何有才華，如何是縣里有名的才子；如何不肯迎合考官，屢試不得中舉；又講官府如何腐敗，如何四處斂財；爾后是自己如何下定決心外出闖蕩，又誤入此深山雪峰?！绱酥裕牭醚┡苁歉信d趣。

????“這么說……你是不留戀塵世的了？”雪女問。

????“正是如此?！?/p>

????“啊……很好。你就住在這里吧。我獨(dú)自生活于此，完全沒有人陪我說話，實在寂寞。你留下來，每天都有野味可吃，然后就是與我交談；這就是你的全部任務(wù)。怎么樣？”雪女湊近了一點(diǎn)，蹲下來問道。

????“好，好?！蓖鹾蔚淖⒁饬氐搅搜┡拿烂采?，只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如此突兀的要求。

????“可是你要答應(yīng)我兩件事。一，不準(zhǔn)逃跑。二，不準(zhǔn)生火做飯。如果你違背了這些，我就吃了你。”雪女的笑容變得有些詭異?！澳闳绻恍?，我可以帶你去后山看看。那里的男人尸骨，少說也有三四百具了。”

其二

????王何住下來，已有十余天。

????破木屋有三個房間。除了正屋，兩側(cè)各有一間，也就是雪女自己的住處和給王何的住處。并沒有院子，但此地人跡罕至，整座山都可以算作大院了。每天，雪女都會給王何帶來食物；或是野獸的生肉，或是不知名的野果——不知是何緣故，看似難以下咽的生肉，在此竟都飄著香氣，野果也都美味甘甜。——在王何眼里，雪女也一天比一天美麗動人。

????王何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這一座山頭上。據(jù)說埋著尸體的后山，他也并未去看過。據(jù)著自己知道許多奇聞異說，市井傳言也記得不少，王何每天都會給雪女講這些奇妙的故事。對于不知真假的事，他也一概添油加醋，有時候以致胡編亂造；但雪女從來都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一直專注地聽他講述。

????“越國有個樵夫，在野地里撿了一間紅衣。結(jié)果到了晚上，這衣服就開始說話。他自稱是大戶人家的仆人，死后冤靈附在衣服上……”這天下午，王何吃著果子，給雪女講述這一剛剛想起的故事。

????“衣服……會說話？”雪女的眼睛忽而明亮起來，“這實在聞所未聞！啊，這些天你也給我講過不少東西了，真希望能去看看啊——外面的世界?！?/p>

????王何的身體一抖，沉默了下來。

????“怎么了？”雪女好奇他為何不再說話。

????“外面的世界……”王何斟酌著字句，“太黑暗了。你只在這里聽奇聞，自然覺得有趣，但是一旦出去，就會發(fā)現(xiàn)人們勾心斗角，互相欺騙，互相爭斗……而且……外面……人太多了?！?/p>

????“嗯？人太多就不能去嗎？為什么？”雪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問道。

????“抱歉，我不想說這些話題，好嗎？”王何顯得有些局促。

????雪女看了王何一會兒，目光轉(zhuǎn)而投向地面，帶著一點(diǎn)兒笑意說道：“我只是說說罷了。你也知道，雪山以外對我而言就是地獄。天稍一熱，我就會頭疼；如果是碰了沸水或火焰，我會直接——”她一停頓，“融化掉的?！?/p>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其三

????夜里，王何不知怎地驚醒過來。他坐起來，瞪著眼睛喘氣。月光映在屋里，再加上積雪輝映，并不昏暗。——窗外有細(xì)碎的歌聲若有若無地傳來。

????他似乎做了什么夢，但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好像夢見了什么明亮的東西。

????忽然，不遠(yuǎn)處斷斷續(xù)續(xù)的微弱哭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緩步走向?qū)γ娴姆块g。

????哭聲正是從雪女的房間傳來的。他站在門簾前，愣愣地凝視虛空。

????他又轉(zhuǎn)身折回了。次日早晨，他亦是什么也沒問。

其四

????兩個月過去了。王何的故事也快要講完了。他自以為博覽群書，還是受不住連續(xù)這么久地講述。如此，他只得講起人世間的其他事物。

????他講到朝代的興衰更替，想到忠臣孝子的傳奇；最終開始談及諸如前世良緣的悲喜劇傳說。從前講奇談怪論，盡管信口開河；如今他說起這些，卻慎于詞句，想盡辦法去增添細(xì)節(jié)。那故事里的主人公，必定會被他刻畫得與傳說原貌不同；究竟在向什么方向改動，他自己也說不清。

????每個故事，雪女都會認(rèn)真地傾聽。聽完故事，她就會回到自己的房間，也并不追問什么。王何每天出門散步的時候越來越少，更多地在屋里發(fā)呆。

其五

????那是王何上山后的第五個月。早晨，他發(fā)現(xiàn)窗外在飄著什么東西，再看始知識細(xì)雪。他安靜地坐著，房子里沒有其他聲音，惟風(fēng)聲在低嘶。

????雪女似乎出去了。席邊留著一盤野果。

????王何輕嘆一聲，面無表情地望著飄落的霰雪。破屋門在寒風(fēng)中的吱呀聲，在這漫天的潔凈間顯得更加清晰。他忽然覺得有點(diǎn)兒冷，抖了一下。這似乎是被救以來第一次有寒冷的感覺。

????就在這時，門被打開了。雪女抱著一個人緩步走了進(jìn)來。

????“請幫我取一張席子來。就鋪在你這邊吧。”雪女輕柔地說道，“這個人倒在雪地里快凍死了?！?/p>

????王何忙取來席子展平，和她將這個陌生人放在了上面。這個人似乎很年輕，頭發(fā)有些凌亂，衣服上還有些白霜。他的面色已經(jīng)發(fā)青，臉上還有一道長疤；但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個俊美的青年。

????“他……也是在山里迷路的人嗎？”王何遲疑了一下問道。

????“大概是吧?！毖┡f道，“反正我是在山路上發(fā)現(xiàn)他的?！闭f著，她捋了幾下頭發(fā)，然后拔了一根下來——那烏黑的盤發(fā)，面無表情地將這根頭發(fā)放在了青年的額頭上。

????那根頭發(fā)像融化般不見了。

????“這……”王何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dāng)初你就是這樣被救的，”雪女慢慢地解釋道，“我的發(fā)絲，是雪山間上古的靈氣所化，自然能夠救人?！?/p>

????忽然想起哀婉的歌聲。由遠(yuǎn)及近，由遠(yuǎn)及近。王何悚然瞥向外面的天空?！澳鞘鞘裁绰曇簦俊蓖鹾问晢柕?。他是猛地才想起，自己在這山里聽到過十幾次這樣依稀的歌聲，卻說不準(zhǔn)來自何處。

“那是青鷺的鳴叫罷了，”雪女不以為然，“那家伙也是山里的?？汀！?/p>

天上，一只青白色的大鳥撲著翅飛過，啼鳴的聲音正如之前依稀的曲調(diào)。

“前朝那些傷于亡國的士大夫，死后就化作了青鷺。帶著萬年不熄的怨火，唱著舊主宮廷的御樂……”雪女說著，嘆了一口氣?！氨緛硭鼈兌嘣谌耸琅腔玻@幾十年不知為何，都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在山中?！?/p>

“因為人間在腐壞?！蓖鹾瓮蝗幻摽诙?。

“什么？”

“沒事……”他又垂下了雙目。

就在這時，席子上的青年抖了一下，猛然睜開了雙眼。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隨之爆出猛烈的咳嗽。他的肩膀顫抖著，眼神狂亂迷離。他轉(zhuǎn)頭看見王何與雪女，面部忽然變得猙獰，嘶叫道：“你們是誰？！”伴著厲聲吼叫，他急忙把身子挪向墻壁。

“我們……”雪女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沉默了一瞬。即溫和地回答道：“是雪山中的隱居者。你倒在山里，是我?guī)氵^來的。”

“隱居？”青年起先有些懷疑，但表情終于趨向平靜?！啊?我姑且信了吧，真是如此的話，很感謝你的救命之恩?！?/p>

“不用謝，你先躺下。有什么話一會再說?！毖┡难壑兴坪跤惺裁撮W動了一下，“王何，你先陪著他。我去取吃的來?！闭f著，她轉(zhuǎn)頭往外走去。

王何看見身旁的盤子，急忙叫道：“哎——這里有些果子?！?/p>

“這人剛剛還差點(diǎn)凍死?！毖┡仡^看了一眼，聲調(diào)平緩地說道，“現(xiàn)在吃這么陰寒的東西，會死掉的?！?/p>

王何撓一撓頭不再說話。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那青年，正和青年對上了目。青年人的臉上毫無哀樂之相，看到王何的眼光遞來，他勉強(qiáng)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何心中卻暗驚起來。

青年的眼中流露著野獸般的狂躁，又有些像那準(zhǔn)備捕食的餓狼。王何曾見過一個獄中的囚犯被梟首，聽說那是個連續(xù)砍殺幾十個人的瘋子；而那囚犯被梟首前的眼神，與這個青年竟萬分相似。

其六

????青年住下已有五天。他的元?dú)鉂u漸恢復(fù)，面色也變得紅潤了一些。同時，他的相貌也顯得越來越端正英俊，連本來也算一表人才的王何自愧不如。

????他叫李元，自稱是不遠(yuǎn)處山林間的強(qiáng)盜。從這座雪山望去，甚至能真切地看到那盜匪集聚的矮山頭?！拔沂窍律絹磉M(jìn)城做點(diǎn)事的，不知怎的走錯了路，竟上到了這千年雪山。幸虧兩位隱居于此，才救得吾輩一命。如此大恩自當(dāng)重謝，可惜敝處山頭小，財寶甚是稀少，無以報答?！鼻嗄赀@樣說過。

????在這幾天之中，雪女對李元照顧得細(xì)致入微，他也顯得很恭敬。但王何想到此人是殺人如麻的強(qiáng)盜，就不禁害怕。而且王何似乎有些不對勁的感覺?！┡淮我矝]有提及她自己的妖怪身份，也沒有警告李元不許逃跑，對李元的態(tài)度也不壞。

????王何不禁企盼這個土匪快些逃跑，他想知道雪女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其七

????“我該走了?！边@天中午，李元鄭重地對雪女和王何說道。

????王何一聽這句話，眼不由自主地睜大了一些，側(cè)轉(zhuǎn)去看雪女的反應(yīng)。

????“留下來不好么？”雪女面無表情，似乎很平靜地問道，“這里不會缺你吃喝的?！痹捳f到最后，她的聲調(diào)有些變化。

????“我得走了。回山里……有事要做。”李元說著，低下了他的頭?！爸x謝二位對在下的照顧。如果以后有機(jī)會，自當(dāng)好生報答二位?！?/p>

????雪女看著李元，無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中午，李元收拾好了包裹，帶上了不少肉和野果。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來囑咐道：“請無論如何也不要前往我們的山頭。二位都是好人，請聽我這句勸告?！?/p>

????他并不等待誰的回答，轉(zhuǎn)頭繼續(xù)前行。

????“稍等！”雪女站在門口送行，冷不丁喊道，“你要徑直離開這雪山，山里的危險之處也數(shù)不勝數(shù)。”說著，她伸手指向前方，“就沿這個方向走，下山后再繞路?！?/p>

????李元楞了一下，聽見她說話后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她與王何，露出一絲微笑。他揮了揮手，就斂住表情，繼續(xù)前行。

????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就越來越遠(yuǎn)，漸漸看不見了。

????填上忽而又三四只青鷺飛過，伴著凄涼的歌聲，雪女依舊看著那不見邊際的地方。

????雪還在下，飄舞得越來越密。

????她的目光在閃動。“奇怪?！毖┡⑽椿仡^，但王何知道他在對自己說話?！八谷徊涣粝聛??！?/p>

????王何以為雪女要追去，但她并沒有動。王何的心頭有些發(fā)緊。

其八

????晚上，雪女沒有出去取食物，王何也沒有向她要。

????她一直看著那門外的方向，幾個時辰過去才突然發(fā)話。

????“我決定了?！彼骄彽匦嫉溃拔也恢肋@是否正確，但是我要去找他?！?/p>

????王何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他說不讓我們找他。”

????“但我要去?！毖┡卮鸬?，“無論如何都要去。我要去請教，這奇異的感覺是怎么回事?！?/p>

????“我知道的?！蓖鹾屋p輕地說。

????“什么？”

????“沒什么?！彼俅尉执倨饋?，“就這樣吧。你這就要出發(fā)嗎？”他半低下了頭。

????“明天早晨，”他終于轉(zhuǎn)頭正視著王何，低語道，“囚禁你半年，現(xiàn)在想來非常抱歉。明天你可以離開了。”

????“但我不想回去?！蓖鹾斡行┠樇t地爭辯道。

????“這是嘴上的話，其實我能感覺到你的悲傷；大概是想家吧，對嗎？”

????“這……并不……是的，我確實有些想家了。”王何咬著牙答道。

????“那就離開吧，各自求尋自己想要的東西。”

????雪女對王何露出善意的笑容，看著王何的眼睛慢慢說道。

????王何安靜了好一會兒?！昂冒?。明天早晨。明天早晨就各奔東西吧?！?/p>

????“我必須給你講明白——”雪女收起笑意，以嚴(yán)肅的口吻敘說，“當(dāng)初，算是我將你引上山的。最初只偶爾有農(nóng)夫進(jìn)到這里來。我殺死他們埋在山林中，那片林子附近就有了怨氣，鬼打墻是常有的，進(jìn)來的人也就變多了些。——都是迷路來到了這里。所以，現(xiàn)在有幾百具尸骨，而且積攢了近千年，怨氣自然越來越重。你走的那條路，就正好由這些厲鬼所障，你自然來到了這里?！?/p>

????“從前那些人，我最多玩弄幾天。他們一有離開的意向，我就會殺掉他們。”雪女繼續(xù)道，“你是留下的時間最長的，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同時，也正是你讓我第一次有了對外面世界的向往。所以，謝謝你?！?/p>

????王何坐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但是那個青年人給我的感覺又有所不同?！毖┡娡鹾尾徽f話，就接著降了下去，“按說我們的種族不該有這種感情。但我覺得，我對李元的感覺就是——”

????“毫無來由又勢不可當(dāng)?shù)膼勰?。”王何緩慢又低沉地說道。

????“是的?！毖┡p頰有些微紅，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他們聽著嗥叫的寒風(fēng)，就這么原地不動。

????良久，雪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王何也走回自己那邊。

????他躺在那席子上，呆呆地看著破木屋的屋頂，有些想要哭泣，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只是這樣堵著心口。

????不知多么久過去，他才迷蒙地睡了過去。

其九

????聽到青鷺的歌聲，王何從夢中驚醒過來。

????他忘記了剛才在做的是什么夢，卻忽然想起將要告別的事。

????抬頭望去，一直青鷺站在窗外的枯樹上。王何這才看清，夜里的青鷺是怎樣的形貌。它伸著長頸，周身是潔白的羽毛，棱著修長的尾巴，雙翼攏著，被罩在青綠色的鬼火中，一動不動地看著遠(yuǎn)方，不再作聲。

????“你……在懷念你的國家嗎？”王何輕柔地說著，青鷺并沒有回頭看他，“我就要離開這座山了，我以為能夠像市井故事那樣，與我愛慕的人演一出人生的戲；就算是愛的悲劇也好。卻未曾想到，我們會是永不交會的兩條路——”

????青鷺忽然又放開了歌喉，沙啞地吟唱著。王何終于聽清了。它的歌曲，傾訴著人事變化的無常，懷念前朝大帝的功業(yè)與仁德。

????一曲終了，青鷺怪叫了幾聲，撲楞楞地飛向看不見的遠(yuǎn)方。

????天色微明，東方泛白。

????它立過的枝條上，鬼火沒有熄滅。那火苗搖曳著，漸漸轉(zhuǎn)為黃赤色。

????王何看著那刺目的火焰，站起身向外走去，到了枯樹底下。

????“我要做什么？”他喃喃道，“——我要回家。我要考取功名。我要讓我的名字永遠(yuǎn)流傳下去。我要回到人間。但是，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p>

????他掰下了燒著的枝椏，眼中閃著光芒，默念著什么東西，一步步走回破木屋。

????他站到雪女房間的門口，看著那簾子。

????那火焰會落在她身上，而她將來不及說什么，只是猛地睜開雙目，就化為流淌的雪水。在那之后，房子也會被燒掉。再也沒有人能見到這個地方。

????那火光沖天的樣子，會是多么美麗。會照亮無邊的黑暗。

????王何輕輕掀開了門簾，雙眼漸漸睜大——

????微光照在屋中，席子上早已空空如也。

????“明天早晨……”王何低聲念道，“我來晚了啊，沒想到。”

????他注視著那張草席。他從未如此深沉地看過什么東西。

????“我該走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一句話。他將這燃著的木棍輕抵在了那門簾上。

????火光瞬間照亮的整個屋子。

????“再見，再見?！蓖鹾握f了這句話，扔下木棍走出了那扇老舊的屋門。

其十

????雪還在下。一片片鵝毛般的雪花，隨風(fēng)旋轉(zhuǎn)著、舞蹈著，最終落到地上。

????這是連續(xù)飄雪的第六天吧，積得比平時厚得多。

????王何站在即將結(jié)束的黑夜里，看著在烈火中浮動的木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燒掉它。或許根本不需要理由。

????不遠(yuǎn)處的山間，似乎也閃著這樣的光芒。風(fēng)帶著嘈雜的人語聲。

????那是誰？他們在干什么呢？

????這都不重要了?！白Ｄ阈腋！彼驼Z道。

????王何沒拿任何包裹，徑直向山腳的方向走去。熟悉的歌聲傳來。他轉(zhuǎn)回頭去，三只青鷺在房子上空盤旋悲歌，夾雜著似人的呼喊聲。

????他們又在表達(dá)怎樣的心境？

????青鷺的鬼火流轉(zhuǎn)在夜空上，木屋沖天的火光照耀了山林。雪越飄越大，使這一切有些模糊朦朧。無與倫比的美麗景象，就在王何面前。

????王何繼續(xù)前行。離木屋越來越遠(yuǎn)。他要活下去。

????如同在萬萬里之外的悲鳴與呼喊，漸漸被這漫天飄舞得虛無所遮掩，聽不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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