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再出發(fā)」。漫漫人生路上，難免有些痛苦和迷茫。這些不如意的時刻，也可以看作成長和蛻變的機會。

今天的小說里，為了開啟新的可能性，主角必須做出生與死的抉擇。

| 劉嘯?|?中國科普作協(xié)會員，老程序員，現(xiàn)居上海。求學時沉迷科幻，現(xiàn)在工作之余也筆耕不輟。曾獲光年獎、未來科幻大師獎、冷湖獎等?！稛o距離時代日記》入選2014年度科幻小說年選。

遺言

全文約14300字，預計閱讀時間28分鐘。

（電流聲）

嘿，空指針，好久沒聊，有兩年多了吧？抱歉我仍舊關(guān)著你的聲音，空間緊張，只能讓你聽我說了。我知道你想問我老爸怎么樣，我告訴你，老爸在睡覺，睡得可熟了。我記得老爸總是說，這刑天號上只存在兩類東西：有用的和沒用的。沒用的都要關(guān)掉、刪掉、丟掉——所以有時候老爸恨不得把我關(guān)掉，哦，他并不是覺得我沒用，他只是……不，不，他也并不是不關(guān)心你，沒有的事。

你也知道老爸并不是真的關(guān)掉你了，你只是睡著了。休眠或者掛起嘛，沒有清醒的時刻，就像做夢一樣，不是嗎？你現(xiàn)在就像呆在老爸這臺安卓古董機的系統(tǒng)后臺，在內(nèi)存足夠的情況下，系統(tǒng)會把后臺的程序保留在內(nèi)存里，以方便下次啟動更快速，避免重新加載。你可永遠都不是老爸優(yōu)先級最低的程序，優(yōu)先級低的可都被真的關(guān)掉并且卸載了——比如那個倒霉的基因仿真系統(tǒng)，而不是像你的存在那樣，有時候還能將其它運行的程序擠下來。

在老爸看來，你的優(yōu)先級可遠高于我。按他的說法，你可是他的長子呢，盡管你沒有投票權(quán)。

我其實沒比你小多少。我記得我四歲開始學習維護飛船控制系統(tǒng)所需要的編程技術(shù)，六歲掌握C語言，八歲時又會了Python和Verilog，算軟硬件開發(fā)勉強都入了門。有一天老爸說要給我介紹你——是時候讓你知道你哥的存在了，他說，他在他屏幕磨花了的手機上給我劃著拼寫你的名字，第一個N，第二個U，第三和第四個都是L，NULL，空指針?？罩羔?，他說，跟你妹妹打聲招呼吧，她也是外太空出生的，和你一樣。那是我第一次聽你喊我名字，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直以來那些應答我的閃現(xiàn)的字符具有像人一樣的溫度。現(xiàn)在跟你這么聊天，真讓人回憶起那個時候啊。老爸說你的名字在C、Java等很多語言里都有，全是熟面孔，頂多大小寫有所區(qū)別。他說NULL可太有用了。從那時起我就確認了你的存在，知道你就算不說話，也會永遠呆在我的屏幕一角，知道你會在我傾訴時聆聽、沉思、發(fā)笑、流淚……即便你總是那么沉默，只有字符，甚至偶爾還會有連字符也不見的絕對沉默的時段。

我們鮮有真正“交談”的時刻，就因為老爸說開啟你的語音功能太耗費系統(tǒng)資源。當時我還小，不懂“耗費系統(tǒng)資源”是什么意思，只哭鬧著要你說話，甚至還模仿老爸老媽的舉手投票，想通過開啟語音的“決議”，不過不出意外地被老爸老媽聯(lián)手否決了。我只能在老爸睡著后，鼓動偶爾精神起來的老媽將你偷偷放出來，大家才能開心地笑談，你還記得嗎？

編寫你、創(chuàng)造你只是老爸編程能力的冰山一角，實際上，老爸的這項本領(lǐng)在他給老媽寫的基因編輯仿真系統(tǒng)中才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個人類基因編輯仿真系統(tǒng)模擬運作時，屏幕上的DNA長鏈在內(nèi)切酶的作用下斷開，又在連接酶的作用下接通，讓老媽驚嘆不已。很長一段時間里，老媽都沉浸于這套系統(tǒng)，據(jù)說還依賴它做出了好幾套頂尖的轉(zhuǎn)錄組測序與轉(zhuǎn)儲方案。不過在我看來，這些基因方案只是利用內(nèi)存和硬盤空間進行單純的模擬與存儲，視覺效果雖然足夠炫目，但總免不了紙上談兵。老爸也說基因編輯像造芯片，用仿真工具是能少走一部分彎路，但最終還是依賴于實地驗證。我問實地怎么驗證？沒人回答我。我想自己去找答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機會了，因為老爸早就把這套基因仿真系統(tǒng)卸載了。

你問卸載那個程序，是因為它真的沒用了嗎？是因為空間變得越來越緊張的關(guān)系嗎？并不是。不全是。其實我一直以為更多的是他為了避免睹物思人……也許有一大部分是因為這樣吧，但并不完全是。

這次好像是出生以來我和你分別最久的一次了。趁老爸熟睡著，我們就抓緊時間好好當面聊聊吧。沒有，我沒哭，我沒哭。只是空氣太糟糕，讓我眼睛有點發(fā)澀。倒是這兩年的夢里，二百五有沒有欺負你？要是欺負了，你盡管跟我說，我來修理它?？?，我袖子都挽好了。

（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別瞎說）

剛才我檢查了二百五的維修報告，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硬件故障數(shù)為“零”，很好。幾十年前的東西也真是皮實，等離子發(fā)動機噴了這么多年推力依舊強勁，光帆展開時也無須擔心真空下的分子吸引力導致太粘打不開，外殼被小塊隕石擊中許多次也沒有明顯破損，不知道造船廠那幫人是怎么做到的。

不過別誤會，空指針，我不是在夸這艘小飛船，其實它破得不能再破了。別看硬件設施還行，但掌控整個飛船卻又三天兩頭出毛病的軟件控制系統(tǒng)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老爸這么認為，老媽這么認為，你肯定也這么認為。

為啥它爛？我跟你說，老爸在我小時候就告訴過我，說當年在地球上開發(fā)飛船控制系統(tǒng)時，需求本身就不夠明確，起飛的工期又緊，任務還是三層轉(zhuǎn)包，整個系統(tǒng)開發(fā)過程中的溝通、編碼、測試、發(fā)布都亂成一鍋粥，除了點火發(fā)射控制模塊勉強調(diào)通了之外，別的都千瘡百孔、時常死機。

老媽曾經(jīng)給我介紹說，那年聯(lián)合國深空探索總署主導的泛奧爾特云播種計劃其實是個非常緊迫的任務。當時地球上出現(xiàn)了一種潛伏期相當長的新型病毒，疫情幾乎同時在亞歐大陸與美洲大陸上爆發(fā)，兩個月后波及全球。這種病毒的致死率雖然不高，卻沒有特效藥，治療僅能阻斷傳染，除此之外只能等待有損的自愈。大部分患者反復低燒、肌肉無力，癥狀能持續(xù)好幾年，最終喪失近半的勞動能力，變得毫無尊嚴地勉強存活。在這種全球面臨嚴重疫情危機的背景下，聯(lián)合國啟動了泛奧爾特云播種計劃，五常各自負責的五艘飛船瞄準了太陽系外的五個不同方向，每艘船上安排乘員一男一女——說白了，不過是將先驅(qū)者10號金屬板上的一男一女套上衣服換成真人版罷了。老媽說，來自中國航天航空部的領(lǐng)導們下了死命令絕對不能誤工，于是航天控制中心那幫人想出了個連天橋下的叫花子都絕對想不到的“高明”主意：他們把整個控制系統(tǒng)的所有源代碼加上開發(fā)工具全打包塞進了飛船的主控電腦，然后給航天員候選人加了一門程序開發(fā)培訓課，趕鴨子上架地培養(yǎng)他當上程序員，讓他一路上隨時解決控制系統(tǒng)出的故障。這招簡直讓人目瞪口呆。

空指針，你一定猜出這位衰神附體的航天員是誰了，沒錯，他就是我們倒霉的老爸。

老爸被安排登上飛船刑天號時只有二十六歲，正是性價比高、工作拼命且還沒有大規(guī)模脫發(fā)的年齡。本來那堆山一樣的代碼沒人動得了，但老爸智商極高，心眼又實誠，居然硬生生地將所有代碼啃了下來。其實他半路出家，技術(shù)也不見得比別人厲害多少，但培訓開發(fā)期間外包公司以全力培養(yǎng)他為由，把平日里別人不干的活都扔給他，幾年下來好幾名航天員候選人里只有他最熟悉業(yè)務，不找他飛還能找誰？

當然，老爸愿意登船，大概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老媽。我記得你一直不太能理解生物學意義上的母親是什么概念，你只有咱爸，沒有媽，我還笑過你是咱爸無性繁殖的產(chǎn)物，你還有沒有印象？我老媽是生物醫(yī)學領(lǐng)域中的胚胎學專家，專長是對細胞形態(tài)變化的研究。她嚴謹敬業(yè)，日常負責航程中刑天號所載的P4生物實驗室以及冷凍基因庫的保障工作。訓練過程中老爸總是來現(xiàn)場調(diào)試，于是兩人就擦出了火花。這火花越燒越大，就這么燒上了天，再后來還燒出了一個我。所以，在我懂事后，我常常想我可能是這艘飛船上的多余乘客吧。刑天，給你添麻煩了！

從我懂事起，我就總是看見老爸躲在狹窄的工作艙里沒日沒夜地敲鍵盤，連偶爾放松玩手機的保留節(jié)目也放棄了，鋁合金工作臺前面那塊區(qū)域被他手臂磨得發(fā)亮。他餓了就吃頓自熱航天餐，困了就趴工作臺上打個盹。無論飛船是變軌、加減速，還是對接空間站、躲開隕石雨，這千瘡百孔的控制系統(tǒng)總是不負眾望地出或大或小的問題，以至于每回老爸都得呆在旁邊二十四小時值守，一有問題就查看日志、緊急解決、重新部署、繼續(xù)執(zhí)行。依賴這種野蠻式的打法，我們一家居然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海王星軌道，進入柯伊伯帶，在熱鬧的彗星群中長久地行進了許多年。

按照泛奧爾特云播種計劃，五艘飛船分別瞄準天空中亮度最高的五顆恒星，我們的刑天號朝著參宿四的方向，將花費三十年時間抵達傳說中的太陽系邊緣。在這之前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會進行一次鄭重其事的全員投票，以決定刑天號是中止任務調(diào)頭返回地球，還是繼續(xù)向宇宙深處進發(fā)。

我是在刑天號離太陽二百五十個天文單位時出生的（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正是正是）。我沒見過精巧的玩具、沒見過漂亮的衣裳，只有永遠滾動著日志的顯示屏一直在眼前閃爍。老媽的身體生完我后就垮了，整日整夜病怏怏的，多數(shù)時候看我的眼神像看遺產(chǎn)。老爸倒是挺高興，覺得我長大后能跟他一塊兒干領(lǐng)航者、維修工、程序員之類的活兒，類似于子承父業(yè)那種。堅強的老媽還曾經(jīng)說她想再給我生個弟弟或妹妹，說人越多越能減輕老爸的負擔?！皽p負”是老媽自我定位的“有用”，可她并沒有等到那一天。

我從小就一直在定期打針，開始感覺很疼，但后面也慢慢習慣了，有時候連用個幾星期的靜脈留置針，也能省很多事。媽媽的手很溫柔，每次當我疼得哇哇哭時，她總是低聲地輕輕撫慰我，同時眼中也流露出無奈的憂愁，在我的淚光中悄悄閃爍。老媽也常常給自己打針，還時常連接顯微探頭。臥艙里的無菌架上擺開一溜標著各種“酶”的培養(yǎng)皿，什么顏色都有，我倆注射的東西大多來源于它們。老爸之前似乎因為打針這件事和老媽爭吵過，但毫無意外地被老媽說服了，不替我撐腰不說，有時候還幫著按住我，說怕痛不是程序員。空指針你瞧，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刑天號硬件挺皮實的基本上不用維修，導航也是全自動，只有控制系統(tǒng)需要老爸這位半路出家的程序員頻繁介入。在老爸的耳濡目染下，我小時候也的確表現(xiàn)出了對代碼的濃厚興趣，不過長大后我才明白，那純粹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的緣故。如果我出生在地球上，沒準能擁有寬敞的房子、明媚的陽光、翠綠的草地、還會有許許多多同齡人朋友，但在飛船上這一切都只停留在幻想里。陽光？太陽早就縮成小小的一團了，寒冷的光芒跨過極其遙遠的距離才來到這里，不僅推不動光帆，還壓根不能給飛船帶來哪怕一絲的熱度，艙室里連各種按鍵都是冷冰冰的。

九歲那年，我開始變得“有用”，或者說老媽口中的“減輕老爸的負擔”。老爸開始教我跟他一起查日志排除故障，他指給我看控制臺后機柜里堆疊的一百六十塊大容量工控硬盤，說飛船從調(diào)試起飛到航行至今，所有的軟件、數(shù)據(jù)與系統(tǒng)日志都記錄在這里，你平時也呆在里頭。這批古老的硬盤防震、耐寒，還不怕宇宙射線，只要不暴力損毀，數(shù)據(jù)存?zhèn)€上千年不成問題。刑天號起航時，硬盤里除了控制系統(tǒng)的源代碼之外，老爸還頗有預見性地提前給我準備了不少精神食糧。我至今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以程序員拯救世界為題材的電影《流浪地球》，瘦瘦的程序員通過改寫行星發(fā)動機的控制代碼點燃木星的氫氣海洋，的確非?？?，不知道老爸在那樣的危機中能不能也體現(xiàn)出類似的水準來。

除了電影外，老爸還替我準備了一堆編程教材，從《21天精通大數(shù)據(jù)》《設計模式從入門到實踐》到《佛系程序員修煉之道》《頸椎病防治指南》，方方面面都有。不過這批精神食糧的體積實在過于龐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從硬盤里刪掉，讓位給愈來愈龐大的系統(tǒng)日志了。說實話，空指針，我真挺懷念那些沒用的東西的?，F(xiàn)在存著的這些日志雖然有用，但真的是太冷冰冰了。不過，還好，還好還有那些64KB的超級馬里奧和128KB的魂斗羅和它們的MIDI音效陪著我。老爸跟老媽強調(diào)，它們跟全站日志一樣重要。當然，它們沒消失主要還是因為它們足夠小。

刑天號的全站日志是旅程中最重要的信息，老爸一直跟我強調(diào)這點。這一點我在真正參與飛船故障排除時才深切體會到。對于規(guī)模龐大的控制系統(tǒng)，任何一個程序員都不可能明察秋毫地在故障發(fā)生時直接定位代碼的故障點。老爸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以前地球上有個壟斷工廠派人替客戶維修機器，隨便在缸壁上畫一根線一敲就開價收取一萬美元，并且還信誓旦旦說雖然畫線只值一美元，但知道在哪兒畫值九千九百九十九。這壟斷帶來巨額利潤的典故在我們這一行斷然不可能發(fā)生，要排解控制系統(tǒng)的故障，我們只能從日志入手，了解分析故障發(fā)生時以及發(fā)生前的表現(xiàn)，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直到解決問題為止。

空指針，你還記得我?guī)屠习峙懦谝粋€故障的時候吧？當時我一個人花了三四天、查閱了近六個月來二十多個子系統(tǒng)的所有日志，最后才找到問題點并順利解決。解決后雖然我挺有成就感，并且老媽也替我高興，說我的思維很靈活、很理性，可老爸卻不以為然，說六個月的日志范圍已經(jīng)很小了，他當年最多查閱過近五年內(nèi)的日志，連續(xù)閱讀分類搜索分析，幾乎累個半死。我問為什么一定要去查閱全站的歷史日志？老爸靠在艙門上抖著腿說你以為我想啊，頭痛醫(yī)頭誰不會？你以為只是發(fā)現(xiàn)拐彎的角度計算偏了隨便糾正一下就沒事了？得找到計算錯誤的根源懂不懂？上次經(jīng)過彗星群時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避讓隕石雨的時候，有塊直徑三米的大石頭居然進入了飛船附近兩百公里的距離，我慌啊，一查，預警系統(tǒng)的速度安全系數(shù)居然比正常值小了十五個百分點，誰改的？沒人動，全靠系統(tǒng)根據(jù)預測模型自動分析調(diào)整。預測模型有二十七個輸入?yún)?shù)、計算公式里有九個核心因子、十三個非核心因子，其中十一個因子固定，剩下的在運行過程中根據(jù)反饋動態(tài)修改。有個非核心因子的數(shù)值在當年掠過海衛(wèi)一做軌道修正時被錯誤地左移了一位，另外有兩個非核心因子在穿越冥王星軌道時運算的數(shù)值發(fā)生了溢出，但當時沒有明顯故障，誰也不知道這里有坑。等到了彗星群這兒，那幾個偏差的值在巧合條件下湊一塊，就出了大問題。你老子我要是不找到錯誤的根源，下回還會埋下同樣的定時炸彈，到時候就不一定是兩百公里了。老媽說你說話文明點嘛，在兒子面前稱什么老子？老爸說我就是他老子咋啦，基因再怎么改我不還是他老子？

老爸老媽于是又吵了一架，他們倆這種動不動就發(fā)動戰(zhàn)爭的現(xiàn)象，我想這么多年你聽下來也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老媽作為P4實驗室與基因庫的保障員，只在航程初期花了八個月時間確認飛船環(huán)境對冷凍基因庫沒有明顯影響，之后便大概只剩下每月定期巡檢這種機械式的任務，近一半時間都是空閑。

老媽閑著的時候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挑老爸的毛病。比如吃東西嚼得太響、進艙時沒脫鞋蹭著了氣密閥門閘輪、刮胡子時漏了幾根等諸如此類的小事，每件老媽都能義正辭嚴一臉嫌棄地嘮叨個半小時，并且越說越氣，末了總是習慣性地歸結(jié)到同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老爸也脾氣好，每回都一本正經(jīng)解釋說你怎么能這么想呢？航程中的資源非常寶貴，刑天號上的每個人、每樣東西都有存在的意義，你看空指針都能陪我們的女兒，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沒用了？老媽見老爸屢教不改還“狡辯”，于是更加憤怒，整日整夜賭氣，我看著都累。

還記得我十二歲那年嗎？我碰到他們大吵一場，也不知道為了一點什么小事，彼此就冷戰(zhàn)了一百四十四小時。本來雙方只隔著一堵艙壁，要說什么卻都叫我居中傳話，我累得要死，便故意在給老爸的話中添油加醋，說每日這樣不如離了算了。老爸一聽就呆住，腦門冒汗嘴里喃喃自語，如此僵了一分鐘，忽然跳起來往老媽的艙室竄去，培養(yǎng)皿都撞翻了好幾個。老媽見這陣勢以為飛船出了頂級故障，嚇得臉都白了，老爸卻徑直抱住老媽，說都到這地兒了你能去哪離去？你只能一直是我的。老媽也哭了，還不忘矜持地照老爸一陣拳打腳踢，末了還是乖乖呆老爸懷里，艙內(nèi)外彌漫著愛的酸臭。老爸一腳踢上艙室門鎖上，于是那兩天我在外頭代替老爸值了四十八小時的班，頭暈腦脹加上頂著兩個大黑眼圈，早知道當時還不如照實傳話呢。

老媽走得悄無聲息。那次大戰(zhàn)后他倆的關(guān)系本來已有了改善，但老媽的身體卻一天天虛弱下去，幾乎起不來床了。當時我正在研究怎樣把刑天號的各個子系統(tǒng)的獨立日志整合在一起，滿腦子都是快速匹配與搜索算法，并沒有去想老媽的病情是不是在惡化，然而不幸卻突然降臨。

那天是刑天號起航第五千六百五十二天，老媽的精神比平時好些，于是在臥艙里跟我和老爸說起她的老本行。她說我們身體內(nèi)的各個零件就像一個大團隊，它們有幸在一起工作很多年，每個都兢兢業(yè)業(yè)，只不過一部分能堅持很久，另一部分有故障壞得早，不得不開除。但無論怎樣，整個團隊終究有全部停工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團隊所有成員會有一場感人的謝幕演出，每個人都會上臺，竭盡全力展示自己。演出完畢后我們各自告別，陸續(xù)退場，燈光熄滅，音樂停止，最終安靜地消散在黑暗中。我說那飛船跟人體也差不多嘛，各種代碼模塊、各種子系統(tǒng)協(xié)作很久，等到了目的地……啊不，等返回地球后才能停工，老爸你說是不是？

老爸不說話，只躲在培養(yǎng)皿架子后面低頭摳指甲，老媽倒是微笑著摸摸我的腦袋說沒錯。

老媽輕聲哼起了歌，古老的地球曲子，有點跑調(diào)。我握著老媽的手，聽著聽著就趴床邊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歌聲在渺茫地遠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我跑出臥艙，只看見老爸呆坐控制臺前，三根手指還捏著根針管，空氣中都是冷寂。

我問老媽哪里去了？去冬眠了嗎？老爸不回答，轉(zhuǎn)過頭看我，我也瞪著他。就這樣瞪了半分鐘，老爸這才像從夢里驚醒似的，痛苦的神色如他描述的黎明晨光一樣浮現(xiàn)在臉上。他張了張嘴，可半天發(fā)不出聲音。

媽媽和群星同在。老爸說。

雖然老爸這么說，但我知道老媽其實一直都離我們不遠。她在刑天的P4實驗室獨立艙凍著，她仍是顆星星，只是現(xiàn)在滅了，宇宙一般冰冷。

唉，空指針，用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我當時那個年齡失去母親的痛苦，我記得我每次哼起老媽留給我的最后的幾句歌詞“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朦……”時你都會及時安慰我，你還記得嗎？每次入眠的時候我都會哼一段，一直將它當成是搖籃曲。那段時間老爸肯定比我更慘。他徹底關(guān)閉并且卸載了基因仿真系統(tǒng)，又把自己關(guān)進臥艙，鎖上艙門呆了一星期，怎么叫都不出來。也許，這就是他消化死亡的方式吧。

還好那個星期飛船沒出什么大的故障，偶爾有些小毛病，我都自己動手解決了。飛船外時不時閃現(xiàn)幾道彗星的尾跡，淡淡地浮在舷窗外，仿佛命運的無形大筆忽然在黑幕上勾勒出了人生的模樣，而飛船就直直沖入稀薄的尾跡里，義無反顧。前方的參宿四不知道什么時候亮度又增加了，甚至已經(jīng)超過了當年一起出發(fā)時乞力馬扎羅號瞄準的天狼星。

于我來說，失去母親的痛苦似乎變成了動力，讓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我咬牙完成了刑天號各個控制子系統(tǒng)的獨立日志整合，這樣通過一個查詢?nèi)肟诰湍芡瑫r查詢各個子系統(tǒng)各個模塊的日志，無需像以前挨個翻找，效率提高了一倍有余。老爸出來時我告訴他這項成就，他抓住磨得發(fā)亮的艙門把手，腦袋靠在門框上，胡子拉碴的臉上毫無反應，像什么都沒聽見。

還有一針，打了吧，打了就沒事了——老爸又喃喃說著，讓我接上顯微探頭，注射了最后一針。

我看著老爸笨拙的動作，又想起老媽，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們每次交替進行短期休眠時，都會進行一次默默的投票，選擇繼續(xù)前進還是中止航程、調(diào)頭返回地球，除此之外，鮮有更多的互動——當然，結(jié)果毫無例外地都是繼續(xù)朝太陽系外進發(fā)。地球?qū)τ谖襾碚f毫無故鄉(xiāng)的感覺，而他們——他，老爸仍與過去老媽還在時有著一樣破釜沉舟的信念，他和老媽一樣，都渴望能完成任務再回家。老媽常說我們一家應該叫奧陌陌家族，我問奧陌陌是什么，老媽說，奧陌陌是人類所知的第一顆經(jīng)過我們恒星系的星際天體，它長長的，形狀就像咱爸珍藏的那根雪茄?！皧W陌陌”這個詞在夏威夷語中有“偵查兵”和“信使”的意思，老爸說，我們是個奧陌陌家族，你，我，老爸，老媽，還有二百五，刑天，連同我們呼吸的混濁空氣，我們是一個偉大的共同體，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偉大意志，我們是偵查兵，我們是信使。說我們家族是人類下個階段文明的晨光也不為過，他說。老媽常說，如果不是參宿四突然亮起來，也許我們會朝天空第五亮的織女星進發(fā)——奧陌陌就是從織女星所在天琴座方向沖進我們星系的，要不是參宿四亮起來，她說，也許我們的目標會顯得更具體，而不是像現(xiàn)在那樣去追逐一個幻影。

說實話，沒了母親這個角色的存在，父親和兒女間的交流只會越來越少，還趨向于機械的含蓄。你一定也意識到了吧？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和老爸敞開聊天了，每日都是簡短的來吃飯去睡覺，要不就是發(fā)現(xiàn)故障、去查日志，或者代替老媽去做每月一次的冷凍基因庫巡檢，然后是聽到老爸的起床聲——他用一首大衛(wèi)·鮑伊的老歌做自己的喚醒音樂，他醒來，找出自己的雪茄，叼在嘴上，投票時刻又到了，然后我進入冬眠艙，哼著老媽的歌睡去。醒來。睡去。如此反復，一瞬十載。老爸仍舊在醒的時候日以繼夜地工作，每次醒來，我都見他的脫發(fā)越來越嚴重，體型也在一步步發(fā)福，心腦血管指標越升越高，航天員良好的體質(zhì)底子最終被耗盡，大齡程序員該有的毛病一個不漏地全冒了出來。

那時我們的飛船恰好又碰到新問題。雖然遠離了太陽系中心，但我們周邊完全是未預先觀測過的黑暗空間，危機四伏。未知的引力源常常輕微地改變著刑天號的行進路徑，脈沖星導航的位置精度又不夠，于是飛船頻繁變軌，航線總要不斷地手工修正。而且不幸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當初飛船設計的燃料儲備上限偏低，再這樣浪費下去，用不了十幾年，我們極有可能迷失在這片無邊的柯伊伯帶中。老爸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整日整夜地憋在工作艙里尋找解決辦法。

老爸思考問題時不喜歡用那種顯示屏上的“腦圖”工具，而是習慣地拿支筆拿一疊珍貴的紙寫寫畫畫，或在古董手機屏幕上手寫記錄要點，雖然筆跡丑陋，但我和他的古老安卓系統(tǒng)勉強也能看懂。我在一堆紙片中發(fā)現(xiàn)老爸似乎想利用航程中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數(shù)據(jù)為基礎重新開發(fā)一個能自動建模的控制系統(tǒng)，但這套系統(tǒng)估算下來工作量相當大，即使我和老爸合作，僅開發(fā)便需要至少四十個人月，還不包括測試發(fā)現(xiàn)問題再返工的時間。刑天號還能跑多少年呢？我心里可沒底。

然而老爸義無反顧地做起來了。他畫了大量模型圖，寫了許多架構(gòu)設計與詳細設計的文檔在他的手機里，我知道這都是程序員比較厭煩做的事。如果不是為了讓我理解并有據(jù)可查，我相信老爸除了代碼外一個字都不想多寫。他給新系統(tǒng)取名叫“二百五”，說是紀念我出生，我假裝不知道他的惡趣味，點點頭高興得兩眼放光，老爸卻又苦笑，說你真是個二百五。

（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討厭）

搭建二百五的框架時我倆還就用哪種語言爭論了一把，同樣誰都無法說服對方，最終決定各用各的。就這樣，我一半多時間花在飛船控制系統(tǒng)的日常維護預故障排除上，經(jīng)常查詢分析愈來愈古老的日志，另一小半時間幫著寫二百五。老爸則全部身心投入，但寫到什么程度了他也不主動跟我說，我對進度的了解也就局限于百分之二十、三十這種遠遠不夠的數(shù)字，如同兩名遠程辦公的程序員。

在老媽走的那些年里，老爸的工作效率開始莫名其妙降低，常常頭暈耳鳴，年輕時長期過勞埋下的各種后遺癥陸續(xù)爆發(fā)。我勸老爸多休息，但他認為最近工作效率下降耽誤了計劃中的進度，反倒變本加厲地加班趕工，好幾次我不得不通過強行拔電源來阻止他勞作，逼他去休息。然而，老爸身體在多年的過勞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架磨損過度的引擎，不光高速運轉(zhuǎn)時有極大隱患，怠速停轉(zhuǎn)過程中同樣因為慣性而磕磕碰碰、嘎啦作響。高血壓加肥胖再加上長期熬夜，弄得老爸的身體真出了大毛病，從時不時的暈厥嘔吐到手腳麻木，甚至有時候敲不動鍵盤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事情的嚴重性，立即強行拖著老爸做全身檢查。

刑天號上的船載醫(yī)療系統(tǒng)并不完備，只能查出老爸的病是慢性腦出血，卻沒有很有效的治療辦法。老爸的眼神一天天呆滯下去，不光說不出話，嘴角也開始歪斜，有點像要中風的樣子。飛船上倉促打造的維生系統(tǒng)同樣沒有合適的應對預案，我驚慌失措，思前想后似乎只剩一個緩解辦法：讓老爸長期冬眠。當我無奈地把這個想法告訴老爸時，老爸一下瞪大了眼睛，費力瞧了我好久，而后又緊閉雙眼，眼角沁出兩滴淚水，最后，他艱難地點下了下頭。

我……已經(jīng)沒用了嗎？老爸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低聲問了一句。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老爸在冬眠艙里靜靜地睡著了，就像現(xiàn)在我看到的這樣，那睡姿離兩年前沒有明顯變化。你當時也被老爸強制休眠了……你問我會不會感到孤獨？哦，就像你不能理解生物學意義上的母親是什么意思一樣，我其實也不太理解孤獨的意思，因為我身處的這個空間從來沒有過人群、沒有熱鬧過，不是嗎？有時候我常常想，讓我一個人在孤單的航程中堅持下來的動力是什么呢？也許是我意識到我有用？我是刑天號一個有用的零部件？我不知道。但至少，在過去兩年里，我是整個刑天號里唯一一個醒著的投票人。

儲備燃料一直在靠近警戒線附近的地方幸運地徘徊，硬盤中持續(xù)增長的系統(tǒng)日志也已經(jīng)龐大無比，雖然定期壓縮歸檔，但剩余的空閑空間仍然越來越小。刑天號起航時準備的各類視頻資料早已刪除，腦圖工具與老爸寫的基因仿真系統(tǒng)也已卸載，都是為了給日志騰出寶貴的存儲空間。我常常在想，隨著航程的持續(xù)，會不會哪天我要動手刪除控制系統(tǒng)核心之外的一切內(nèi)容，會不會哪天還要親手刪掉你？哦，放心，不會的，我怎么會這么對待我的哥哥呢？真碰到空間緊張的時候，我也會想辦法先清空老爸的古董手機，優(yōu)先把你移植到那臺手機里去，而且還會給你發(fā)聲權(quán)限，雖然你總說它像個發(fā)不出聲音的棺材。

（拍打手機聲）

你聽，這不就有聲音了嘛？

開個玩笑。不過，等到有足夠的系統(tǒng)資源時，你的確會得到包括發(fā)聲在內(nèi)的一切權(quán)限的，空指針，未來你的聲音將憑由你的意志決定，但并不是這一刻。

硬盤里除了你，還有老爸留下的完工程度不到一半的二百五。它的代碼非?；逎?，盡管有部分文檔，但也更新不及時，和實際情況驢唇不對馬嘴，我不得不打消了完成老爸未竟事業(yè)的想法。不過老爸有一部分打造自動建模功能的框架代碼似乎挺有亮點，我在它的基礎上改改，加上分詞技術(shù)、詞法和語法樹分析，花了一年多時間將二百五擴展成了一個能自動搜索系統(tǒng)日志并根據(jù)已有策略主動排除故障的工具，順便還附帶做了冷凍基因庫的遠程巡檢功能。這工具一開始挺幼稚，很多問題都解決不了，不過接觸到的問題越多，我給它補充的功能也就越多，后來日常測速、定位、防御中的小故障它都能自動搜索日志分析修補，動作又快又不浪費燃料，也讓我省了不少力氣。我甚至開始考慮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也冬眠個幾年休息休息，大不了有事再臨時喚醒我?？罩羔?，你瞧我這如意算盤是不是打得挺好？

七個月前，我也放心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這七個月里，刑天號上除了二百五沒有一個醒著的。天才的二百五不僅代勞了冷凍基因庫的人工巡檢，還解決了一百三十多個控制系統(tǒng)的小故障，純?nèi)詣樱挥萌斯じ深A，是不是很厲害？

（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過獎過獎）

可是，昨天二百五居然叫醒了我，報告說出了點兒小問題，急需查詢歷史日志。我說你二百五真是個二百五，查日志這種小事還用得著吵醒我？直接上手不就行了？但二百五不會爭辯，只重復在屏幕上打印“日志未找到”的錯誤信息。我滿腹疑惑，手動一搜，這才發(fā)現(xiàn)，飛船的歷史日志居然有一部分——不見了！

（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亂碼）

二百五，你的MIDI音質(zhì)太咶噪了，先給我消停一下！

哦不，讓我想想，所以我才是MIDI文件，我是MIDI文件儲存的樂譜，而二百五你是處理我的音樂合成芯片……老爸，你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怪不得老媽會愛上你。

照道理，飛船的硬盤中應該存儲著自四十三年前起飛到現(xiàn)在的全部日志，可我回溯查下來，硬盤中日志最早停留在二十八年前，更早的已經(jīng)無影無蹤，難怪二百五找不著還叫醒我。我看了看飛船的故障，又是一次意外的航向偏離，似乎附近出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大質(zhì)量引力源，那當量，不是太陽系第九大行星就是黑洞，舷窗外我甚至能隱約看見旋轉(zhuǎn)的吸積盤，像要把我們拉向死亡的深淵。

燃料有限，多體引力問題又求不出解析解，我們親愛的二百五急需找到當年走木星引力彈弓時的日志數(shù)據(jù)，用暴力法來精確逼近計算并校正變軌參數(shù)，只有這樣才能把握住逃離的唯一機會。但在這緊要關(guān)頭日志居然不見了，這到底怎么回事？我又瀏覽了一遍我冬眠期間二百五解決的一百三十多個故障，所涉及的歷史日志都是十年以內(nèi)的小年輕，難怪之前沒有提前發(fā)現(xiàn)問題。

就在我急得團團轉(zhuǎn)，甚至去查老爸手機上可能存在的備忘錄的時候，二百五突然在手機上彈出一封信。是老爸留給我——啊不，留給我們的，空指針。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老爸不正常的心電圖形觸發(fā)的什么機制……哦，放心，老爸睡的可香了，就像我之前告訴過你的，單純的字面上的睡，并不是掛了。那些心跳呼吸數(shù)據(jù)你不是都能直接查看嘛，除了慢一點之外，別的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然而老爸信里的內(nèi)容卻令我大吃一驚，你聽我念一遍給你聽：

?

“兒子，女兒，真希望你們一輩子不會打開這封信。如果你們現(xiàn)在正在閱讀它，說明你們已經(jīng)開始查詢最古老的那批日志了。刑天很可能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對不起。

刑天的全站日志是航行系統(tǒng)中最重要的數(shù)據(jù)，歸檔保留與查詢分析是保證飛行安全的基本手段。然而，我和你……你們的媽媽很早就發(fā)現(xiàn)，飛船上的硬盤設計容量不足，即使分級壓縮，即使刪除部分相對邊緣化的數(shù)據(jù)，即使取消容災備份，仍無法存儲所有日志。這直接導致我們的后半段航程面臨巨大風險。

NULL，請原諒我們也一直將真相將你隱瞞，讓你斷斷續(xù)續(xù)做起夢來。

兒子，對不起。

零，你出生前媽媽經(jīng)常跟我說，保證航程順利完結(jié)是我們最重要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為了確保飛行安全，媽媽在征求我的意見后——我勉強同意，但在隨后的日子里，就算在你長大以后，我們還時不時翻舊帳，就此吵架——我們開展了一項試驗：DNA基因轉(zhuǎn)儲。由于飛船搭載的冷凍基因庫無法在短短十幾年時間內(nèi)培養(yǎng)出供試驗的個體，媽媽只能從自己入手，利用她的生物醫(yī)學知識與我寫的人類基因仿真系統(tǒng)開展基因改造工作，打算利用DNA的堿基對進行數(shù)據(jù)編碼與存儲。

理論上，人類DNA能夠容納的信息非常多，足夠存下所有的航行日志，但媽媽的試驗總是失敗，盡管用于DNA重組的限制性內(nèi)切酶與連接酶的培養(yǎng)工作進行得很成功，但她的基因卻像一群永遠不會被馴服的野獸，無論如何注入，都固執(zhí)地不聽任何來自人類的調(diào)遣。我們幾乎絕望了。

后來，媽媽想到了一個瘋狂的思路：既然活著的基因無法改造其DNA，那死的是否可以？我們知道，死亡轉(zhuǎn)錄組是我們體內(nèi)的一批特殊基因，他們在我們活著時沉默寡言、逆來順受，但只要我們一死去，它們就立刻活躍起來，扔掉生命的束縛，盡情表達自己。媽媽開始改造她體內(nèi)的死亡轉(zhuǎn)錄組，這項試驗進行得很順利，信息編碼與注入僅通過肌肉注射就能完成，并且注入過程都沒有出錯，可是，我們要如何驗證它？

以前我一直沒告訴你，零，媽媽的死，其實是計劃中的自殺——雖然也存在部分安樂死的成份，因為我們的時間實在不多了：你出生后沒多久，媽媽在P4實驗室里做實驗時便不幸感染了地球上的那種恐怖病毒，雖然經(jīng)過及時治療后阻斷了傳染，但這些年她的癥狀一直在持續(xù)惡化。我無法反對媽媽的一意孤行，一方面是因我們的奧陌陌使命，另一方面我也實在不忍看著她就這么一直茍延殘喘。媽媽去世后，我在兩個小時內(nèi)檢測到了她體內(nèi)死亡轉(zhuǎn)錄組的活躍狀況，成功還原出了改造期間注入她體的全部試驗數(shù)據(jù)。媽媽用她寶貴的生命替我們開辟了這條路，她挽救了我們，也挽救了整個刑天。

現(xiàn)在你一定已經(jīng)猜到，你，零，正是我們死亡轉(zhuǎn)錄組基因改造的成果。媽媽在拿自己做試驗的同時，我們也共同孕育了你——雖然一開始你只是個美好的意外，繼而成為媽媽的一個異想天開，媽媽愛你，但零，你從胎兒開始就在接受基因改造這件事，也是我們無法否認的事實。你的死亡轉(zhuǎn)錄組基因內(nèi)部注入了媽媽去世那天之前的所有日志。你和刑天一起，共同存儲著航程中最重要的東西。

二百五的控制框架改造成日志自動分析系統(tǒng)并不難，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點。飛船的醫(yī)療系統(tǒng)里有死亡轉(zhuǎn)錄組基因提取程序，再后面，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了。

女兒，對不起。”

?

老爸的信像是沒寫完，可我已經(jīng)全部明白了?？罩羔槪F(xiàn)在你也了解了吧，原來我就是個試驗品！爸媽一塊造的我，就是為了讓我去死！

（沉默）

（響起火柴點燃的咝咝聲）

二百五，關(guān)閉煙霧警報。

（吸吮聲）

（咳嗽聲）

哦抱歉，不該朝你的“眼睛”吞云吐霧，我覺得老爸這根奧陌陌可能過期了。

你看，老爸就在旁邊冷冰冰的冬眠艙里睡著，不敢起來面對我，我甚至懷疑他的腦出血也是自己故意折騰整出來的，就是想逃避我。那只該死的黑洞——就算是黑洞吧——如果它不在那兒，二百五也不用查這么古老的日志，不查日志我也不會知道真相，大家都皆大歡喜，不挺好嗎？老爸睡覺去了，把生與死的難題扔給我，老爸你就不怕我一氣之下把你的冬眠艙扔進外太空？

不瞞你說，我有一瞬間真有那樣的沖動。

我剛才去了一趟飛船外面。第一次穿宇航服，老媽的宇航服，笨手笨腳，費了半個多小時。氣密閘門有幾十年沒開啟了吧，扭動閘輪時，我甚至能感受到通過身體傳到我耳中的軋軋聲。眼前展開的星空和我入睡前透過舷窗看到過的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陌生的地球和太陽都在看不見的身后，那是老爸和老媽的家鄉(xiāng)方向。我回頭看了眼老媽所在的P4實驗室獨立艙。

我扎著安全繩朝外飄，黑暗的星海在我眼前展開，我忽然有了一種孤獨感，仿佛嬰兒離開母親的子宮來到真實的人世。此刻，我正和飛船一道以極快的速度前進，然而航向已經(jīng)偏離，目的地在另外未知的方向。我們能否抵達目標？我們何時掉頭返航？這都取決于我現(xiàn)在的選擇。飛船側(cè)前方的參宿四亮度比我睡眠前又亮了好幾倍，以前我曾經(jīng)問老爸它為何光度如此強烈，老爸說別以為它現(xiàn)在看起來亮，沒準七百年前就已經(jīng)超新星爆發(fā)了，只不過光一直沒傳到太陽系這邊來。我又問超新星爆發(fā)后會怎樣，老爸說那我哪知道，大概扔掉所有的累贅從我們眼中消失，縮成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吧。我說那這歸宿其實也挺好。老媽說，這是最好的歸去了，并不是誰都能在暗淡前釋放一次光芒的。

老媽說過我的思維很理性，或許程序員都這樣。我知道，與整個航程的成敗比起來，我一個人的生命就像天平一端小小的一顆砝碼，而另一頭有逝去的老媽，有沉睡的老爸，有對勝利回家的渴望，甚至還有整個刑天號。他們沉重地壓在天平的對面，托著我越翹越高，仿佛我要隨著星光飛走，回到屬于我的外太空。

該死的奧陌陌家族意志。

我知道，飛船的硬盤已經(jīng)接近滿載，手機里也滿是珍貴的資料，再也沒有剩余空間能存儲我現(xiàn)在的視頻畫面?？罩羔?，我現(xiàn)在所說的一切不會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聽到。老爸醒來后大概迎接他的只有我灰頭土臉的尸體，除非刑天號能突然玩一把超光速，或許還能追上光，重新看到我的這番告別演出。

（咚，咚，咚）

聽見了嗎？爸、媽，你們倆坑了我一把，我砸?guī)紫吕习帜愕亩吲摮鰵?，不算過分吧？

（咳，咳，咳）

好了，說了這么多，氣出完了——還是該說被命運嗆到了呢，總之，我也該睡了。剛挽袖子的時候我給自己扎上了靜脈針頭，這東西在胳膊上晃來晃去還挺疼的，針管的另一頭連著那個傳說中的提取程序。還有兩分鐘，足量的麻醉劑就會慢騰騰流出來，讓我順利地進入深層睡眠，再后面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了。你們?nèi)ダ^承該死的奧陌陌家族意志吧。

等等……你一下跳出那么長的一堆字符，我看不過來的……讓我看看你說的什么——

0，0，0。0是假、1是真，0是無符號數(shù)的起始值，0是有符號數(shù)中的正負分界線，0是物理地址與虛擬地址的最低端……。NULL永遠指向地址0。我需要你，不是嗎？

不，不，我沒哭。只是被老爸的雪茄煙薰到了。

（啜泣聲）

（擦拭聲）

還有一分鐘。二百五你給我靠譜點兒，你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工具，拿到日志后趕緊擺脫黑洞，趕緊把我們老爸安全送去目的地。航程即將接近終點，有什么小問題自己解決掉，不要再企圖提前叫醒這個叫醒那個了?？罩羔槪僖?，我要去找媽媽了，真的很感謝你這許多年的陪伴與聆聽，希望你能繼續(xù)陪我們老爸。老爸就交給你們了。我們都是在這里誕生的，但他們是在那一邊，一直以來他們就完全搞錯了自己的目的地方向，這可真是太好笑了。

還有三十秒?？罩羔?，你說我會不會反悔？估計針頭拔出來也有點疼……算啦，我實在累極了，還是美美睡一覺吧。我要關(guān)掉手機了。還有十秒，空指針，老哥，我授予了你和二百五對于刑天號航程的投票權(quán)。另外，你的發(fā)聲權(quán)限馬上就會被開啟，到時你能給我唱一下媽媽最后給我唱的那首搖籃曲嗎——

（跌落的手機并未被關(guān)閉，響起了：“……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東，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二百五響起R2-D2般音效的摩斯碼：不對不對，求救求救……）

（煙霧警報大作）

（大衛(wèi)·鮑伊《火星生活》的前奏在一片雜音中悄然響起）

（完）

編者按：“神說，天上要有光體，可以分晝夜，作記號，定節(jié)令，日子，年歲。并要發(fā)光在天空，普照在地上。事就這樣成了。于是，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又造眾星。就把這些光擺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晝夜，分別明暗?！眳⑺匏摹⒊鎏栂?、遺言當然并不一一對應伯利恒之星、出埃及記、圣經(jīng)，但過度聯(lián)想還是多少能令人玩味，且《圣經(jīng)》開篇不就引出了個太空歌劇——換個視角審視，它講述的不就是我們這出還未到來的太空歌劇的宇宙與世界的起源故事嗎？仿佛這樣的開場就預示了人類終將背光而馳，離開他們生息的大地，離開自己熟知的白天世界，駛向暗夜星辰，進入一個注定下半場危機四伏的舞臺——所以，路過的暗夜行路的讀者老爺們，不妨留下你們向死而生的遺言，開啟你們星辰大海的征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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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郭亮

題圖 | 電影《星際探索》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