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最初，cheems只是一條狗。

2017年，有人發(fā)了一批家中柴犬的照片，柴犬名叫Balltze（球球）。這些照片中，有一張引起了大家注意，因為照片里的狗有種特別的氣質(zhì)，它擺出一副被打敗在地的姿勢，臉上好像還寫滿挫敗。

同時這畫面又透出一股喜感，可能是因為柴犬臉上那抹“關我屁事”的擺爛微笑。

這張照片，就是著名?！癱heems”的原型。當時它只是一張好笑的柴犬照片而已，它的誕生沒有目的，行為沒有內(nèi)涵，它的存在先于意義。

五年后，這只狗會成為無數(shù)反抗虛無主義的視頻的主角，完全偏離它誕生時的定位。但是在這之前，它得先走過自己離奇又多彩的前半生。

回到17年，當時，離doge（神煩犬）的走紅已經(jīng)過了四年，這個創(chuàng)造上億商業(yè)價值的狗頭，掀起了一陣魔性動物梗的狂潮。所以Balltze的照片也被P到各種梗圖中。

doge

兩年后，Balltze的第一個名梗誕生：兩條狗在公園吃漢堡，突然間，愛吃芝士漢堡的Balltze出現(xiàn)，它一口將兩條狗中的一條，連著芝士漢堡一起吞掉。

芝士漢堡的英文是cheeseburbger，而梗的制作人將cheese改成了cheems，就像doge不叫dog，而是得加一個e。那之后，cheems這個名字就流傳開來，越來越多人開始制作它的梗圖。

被賦予新生的Cheems，首先要被各種鈍器一頓棒槌。

在19年，走紅的還有一個柴犬被鈍器敲腦袋的梗，可以用在各種表示自己正在挨揍，或是想揍人的場合。既然和柴犬有關，自然很快就被改編成了cheems的版本，這個梗圖被人叫做Bonk，也就是腦袋挨打的聲音。

同年，另一個看似與柴犬無關的梗出現(xiàn)了。有人將《GTA：罪惡都市》主角面對夜色的圖配上一句臺詞：“我不想再發(fā)情了，我只想快樂”。這句臺詞被人放到P站上大刷特刷，迅速從反黃先鋒淪落為H物貴客，后來還被配上《劍風傳奇》動畫中，主角格斯的主題曲。

接著，又有人將它做成了cheems的版本。Cheems頭戴斗笠，手執(zhí)佩劍，在各種挑逗性視頻即將觸及高潮的前一秒出現(xiàn)，然后用大徹大悟的姿態(tài)拔劍，毅然斬斷一切黃色，并說出那句著名的：“閉嘴，wench。我不想再發(fā)情了，我只想快樂?！?/p>

然后，人們會說：“謝謝你，cheems！”

格斯的主題曲被四處傳唱，cheems越來越火了。

實際上，很多cheems梗，最初都和cheems無關。它仿佛一個梗裝修工，能給各種莫名其妙的梗圖加上某種共性，讓人們產(chǎn)生難以言說的共情，再瘋狂轉(zhuǎn)發(fā)。

比如早在2014年，有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梗：“兒子，你贏了嗎？”。有人畫了一個漫畫：一個父親突然打開兒子的房門，以為兒子正玩游戲，便問他贏了嗎，誰知兒子正在探索用澀圖把男孩變成男人的孤獨之路。

這個梗同樣被改成了cheems版，并迅速發(fā)展出無數(shù)變體。

但也有梗獨屬于cheems。你應該見過這種兩條狗的對比圖，左邊是肌肉版的doge，右邊是羸弱的cheems，以它戰(zhàn)敗的姿態(tài)，完美融進這卑微畫面。

這個梗中，cheems總是那個被對比的可憐蟲。Cheems沒有doge不以為意的嘲諷表情，也沒有健碩肌肉，所以它只能變成一切不復當年、無顏面對、無力成就的事物。

至此，cheems總算走過了自己的前半生，來到今天它站著的地方。

如今的cheems很少再拔劍，很少被棍子敲打，它成了那些對抗虛無主義的視頻的主角。

這些視頻常從cheems的出生開始，讓它滿懷希望地成長，再直面夢想的幻滅，歷經(jīng)人生苦難，在命運的錘擊下幾近毀滅，最后終于找到救贖。

油管上，你能看到很多這樣的視頻。Cheems在其中總是用平穩(wěn)而不帶感情的合成音說話，但它會經(jīng)歷離婚、喪親，甚至荒誕地被卷入著名的戰(zhàn)爭，像狗中阿甘一樣見證世上發(fā)生的災禍和改變。

在國內(nèi)，這類視頻也變得越來越火。B站@蟹VAN堡的《“你是小丑嗎？Cheems”》中，cheems因為加班時打游戲被發(fā)現(xiàn)而被解雇，從此一路下坡，只能進黑廠打工，還因工受傷、患病。

在絕望中，cheems打算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卻在同父母告別時，被父親的真情吐露阻止。最終，cheems意識到了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忍受痛苦爬上高峰，不在于用妥協(xié)換取被認可的社會身份；生命的意義就在活著本身，正如世界的意義在奇跡般的群山和海洋中。

今年六月，就有一個這樣的視頻出圈了，它有個耐人尋味的名字：《“cheems，你要去碼頭整點薯條嗎？”》，它對應的是一對海鷗討論人生意義的著名漫畫，我們曾介紹過它。

視頻中，cheems曾夢想去北極看極光，這個夢想被嘲笑和否決，于是它走上了努力的社畜之路，成為完美的打工人，直到這份完美的重量壓垮它對生的欲望。Cheems不愿再燃燒自己，成就老板和他人，決心追逐童年的夢想，開始拼命存錢，只為去北極看一次極光。

然而高強度的工作壓垮了它的身體，cheems在ICU醒來，醫(yī)生告訴它，起始治療費和去北極的經(jīng)費一致，所以它必須做出選擇。Cheems最終還是選擇了去北極看極光，然而當它站在極光下時，卻只感到一片虛無，沒有任何夢想成真的感動，它的夢變得毫無意義；這時，cheems遇到了那只找薯條吃的鴿子。

我的生活破滅了，我失去了健康和童年，我沒能掙得被愛的權(quán)力，沒能逃離自己的階級，甚至連我賴以生存的夢想，最終也只是虛幻。在這種痛苦之中，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呢？

是去碼頭弄點薯條，不，真的，是去碼頭弄點薯條。

越來越復雜的cheems，變得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梗。它成了一個標志，一個文學意象，一個年輕人用來對抗虛無主義的武器。

它從來就不像一個武器，可能這正是它能成為這些故事主角的原因，因為它像的是我們。

Cheems一路走來，總是在做那些能引起我們共鳴的事。它以頹喪的姿態(tài)誕生，在bonk的梗圖中挨打；在與肌肉doge的對決中一次次落??；在學習成長時，突然被身后的爸媽破門而入……它在那群動物?；锇橹校偸悄莻€受氣的沙包角色。

。

它對著澀圖拔劍，但實際上不是砍向澀圖，而是砍向低劣的網(wǎng)絡文化。最初，“閉嘴，wench”這句話其實是說給Belle Delphine聽的，也就是那個賣自己洗澡水，讓無數(shù)女主播開始跟風做阿黑顏恰飯的網(wǎng)紅。Cheems砍斷了她的視頻，因為它和很多人一樣，不想再忍受靠低劣擦邊球暴富的營銷。

和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一樣，cheems不是天選之子，它與榮華富貴無緣，還得面對命運拋來的重重災禍。所以它就像是我們，對著某個目標拼命前行卻求而不得，努力學習卻不被認可，認真工作卻被解雇，對某人暗藏深情，卻因為自卑無法告白。

Cheems和我們太像，所以它最終成了我們的化身，承受生活給我們的全部重力，成了社畜、失敗者、屌絲、躺平都躺不平的年輕人，在這些視頻中被一次次打倒。然而cheems總是無法被摧毀，它總是能在故事的結(jié)尾，和生命達成某種和解。

這些視頻的內(nèi)核都是類似的，cheems面對的是當下最嚴重的心理危機：虛無主義的復興。而它身上，則是人們曾用來對抗虛無的武器：存在主義。

你不需要盲目升華，就能將這些視頻與存在主義相連。比如在《“cheems，你要去碼頭整點薯條嗎？”》的最后，海鷗對cheems說的話，基本就是加繆的言論換了說法，海鷗甚至像是加繆本人的代言。

存在主義不是第一次復興，每當人們賴以生存的價值觀受到?jīng)_擊，虛無主義就會卷土重來，存在主義也會隨之出現(xiàn)。存在主義從來不能化解虛無，但總是會起身對抗它。

它誕生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戰(zhàn)爭打碎了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所宣揚的那種樂觀、輝煌的人文主義精神。人說存在有意義，人是世界舞臺的中心，理性是生命的光；但人做下的只有剝削和戰(zhàn)爭。

《鋼琴家》

于是最初，叔本華開始宣揚生命就是在痛苦和無聊間搖擺，永不滿足的欲望只會加重痛苦；追隨他的尼采認為資本和技術(shù)的發(fā)展，沒有讓人變得幸福高尚，尼采將自己的哲學形容為虛無主義。他們不被同時代的大眾認可，但兩次大戰(zhàn)后，有人看出了這些看似悲觀哲學深處的生命力，于是催生了被眾人接受的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代表人薩特

存在主義告訴了人們，存在是先于意義的，人的生命不是為了某個目的降臨，沒有什么命定之人，只有一片隨機的混沌——我們不是為了某個意義誕生，而正是因此，生命才有了自由和意義，不止是工具和牢籠中的死物。

這種哲學，或者說，全人類對自身世界的探尋過程，濃縮在了cheems如今的一次次演出中。所以所有的cheems，都會以懷抱夢想開始，走過對生命的質(zhì)疑，直到最后，在極光之下、大海邊緣，遇到那只尋找薯條的海鷗。

從頭到尾，cheems都沒有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氣概，它的誕生是解構(gòu)主義的，逆反著宏大敘事；而正是因此，它成了存在主義的代言，變成年輕人用來自救的象征。

加繆不認為自己的哲學是存在主義，他把自己的思想稱為一種反抗，反抗生命的無意義和荒誕。他在自己最著名的比喻里，將人生比作西西弗斯：被神強迫一次次把巨石推上山頂，又看著石頭從山頂滑落。

每一個cheems，都會在自己的故事里重復這樣的勞作，它們無法透過每日的付出看到意義，就像是周而復始的西西弗斯。有一天，cheems會意識到這些行為其實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源于自己，從始至終，它都是不自由的：在它存在之前，它的意義就被定下了，仿佛在被生產(chǎn)前，就已經(jīng)注定成為扳手的扳手。

于是cheems開始質(zhì)疑存在的意義，這將把它變成加繆《局外人》中的主角莫爾索：一個處于約定俗成的社會模板之外的人，不再認為人必須靠葬禮上的慟哭來證明自己在悲傷；不再認為大流是必須追逐的道路，cheems開始了對虛無的反抗。

在反抗的終點，它們會看到那根薯條——這是存在主義對虛無作出的勇敢回應，它指出了西西弗斯傳說數(shù)千年來的盲點：西西弗斯可以擺脫痛苦，因為推動巨石并不是他生命的一切，他可以因為發(fā)現(xiàn)山坡上長了一株新的草而欣喜，因為在山頂看到一抹白云而愜意。

于是《局外人》中冷漠的莫爾索，在陽光下追逐起了汽車，因這簡單的快樂歡笑；而《鼠疫》中的雙男主游向夜色下的大海，在這質(zhì)樸的玩樂中成了對抗瘟疫的戰(zhàn)友；于是壓力重重的cheems打開電腦，安然享受他的閑暇時光，懷抱肥仔快樂水和漢堡，露出了微笑。

反英雄的cheems，在上演無數(shù)無厘頭玩笑后，用一種獨特的英雄主義打動了人們——直面生活背后的虛無，并用這份虛無掙脫桎梏，以此找到真正的自我。

這時你可能會突然想起，原來cheems一直就帶著英雄色彩。它的歌是《劍風傳奇》里格斯的歌，那個日漫史上極少數(shù)毫無主角光環(huán)，完全草根出身的男主。歷經(jīng)摧殘的格斯幾乎失去一切，但他依舊帶著“掙扎者”的稱號反抗命運，以凡人之軀挑戰(zhàn)虛無殘酷的世界。

原來最初，cheems的劍也并非砍向一個黑紅的網(wǎng)紅，而是砍向了一個消極視頻中，代表上吊的繩索。

沒人知道cheems的后半生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繼續(xù)，它的反抗是否有用。就像是《劍風傳奇》的作者三浦健太郎死在故事完結(jié)前；剛成為史上最年輕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加繆，會被撞死在自己用獎金買下的二手車中。世界是荒謬混沌的，正如所有的cheems所悟。

但《劍風傳奇》的故事依舊在繼續(xù)，不論是否只是商業(yè)運作；加繆的書依舊有萬人閱讀，不論是否成了網(wǎng)紅文化，它們的價值沒有貶值。也總是會出現(xiàn)一個cheems這樣的形象，來引導無人引導的人前行。

它的引導很簡單：生命的意義，就在于自由地吃掉那根薯條，正是因此，生命才會超越一根薯條。不然，在混沌的命運和浩瀚的宇宙間，一個身披模范標簽的人，和一柄上等的扳手，到底又有多少區(qū)別呢？

所以，朋友，這是歷經(jīng)磨難的cheems，它沒什么重要的事要說，只是來勸你拿一根薯條的。

你不想對它說一句：“謝謝你，cheems”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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