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聽見一絲不愉快的動靜，所以我覺得，興許是個好日子。我從房間抽屜取出一枝凋謝的白玫瑰，準備帶著它去探望一位多年前結(jié)識的友人。過去我認為自己是悲哀的，從未被神靈眷顧過，到最后所愛一點一點消逝，甚至沒有留下存在過的痕跡，于是我成為了無神論者。我是如此懼怕黑夜，那般死寂絕非常人所能忍受，然而我卻身不由己，孤獨地忍受了幾十年。 天空飄起細雨，不過很快就停了。我仿佛聞到淡淡的花香，摻雜著泥土的味道，這時我注意到一朵紫白相間的野花，并在毀掉它之前將腳懸在上空，我蹲下來小心翼翼地觸碰這朵花的花瓣，緊接著產(chǎn)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我肯定忘記了一些事情，不僅僅是自己的名字。 風吹來的時候，我正躺在湖邊欣賞點綴夜幕的星月，很久沒有這么愜意過了，以至于讓我暫時遠離黑夜的驚悚，我拿出那枝玫瑰，希望它在感受皎白的月光以后與我產(chǎn)生共鳴。在我的記憶中，從擁有它的那刻起，它就已經(jīng)不是完美的模樣，我試過各種方法恢復它最初的樣子，但一直一直失敗，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它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我意識到我的確忘了很多事，甚至回想不起這枝玫瑰的來歷，也許來自一位已忘卻名字的故友，又或許是我親手摘下的，可既然如此，為什么曾經(jīng)的我會選擇遺忘？至少對當下的我來說，這是一種不可寬恕的行為。 真是一段遙遠無比的行程，不知見證了多少次日月的更替，體驗了多少次嚴寒和酷暑，總之就那么一直走啊走，其實壓根不知道目的地在何處，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夢里常常飄去的地方。無數(shù)次從夢中醒來，伴隨而來的是無數(shù)次幸福破滅的絕望，他們仿佛只能在夢中伴我同行，我卻始終記不清他們的臉，不過可以確認的是，我們一定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不然的話，我不可能從他們身上得到那種久違的歡悅，所以這一次，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坐以待斃，我一定要踏入旅程，去見一見我那陌生且熟悉的老友們。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于是臨行前帶上了唯一的財富，一枝珍藏許多年的白玫瑰。 自從度過那個詭異的夜晚，我便再也無法進入夢境。頭一回遇見夜空中出現(xiàn)兩個巨大的月亮，比以往出現(xiàn)過最大的還要大上幾十倍，我靜靜地挨著一棵老槐樹坐下，注視著遠方深邃的明月，如同在和一雙眼睛對視，也許在那雙眼睛的視角下，那個舉著玫瑰的男人只是一粒塵埃，甚至根本不會被察覺。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當我再次醒來，那棵老槐樹已經(jīng)不見了，而我的玫瑰，則安靜地躺在一旁的地上，清晨的露珠滴到我的脖頸，這時一陣微風從我身邊拂過，吹干了露水，并卷走我最后一絲困意，那以后我一直堅信，偷走我夢境的賊，正是這場無影無蹤的風。 幾十年過去了，我仍未停下腳步，就這樣無奈地在風中飄蕩，如同一片枯黃的樹葉。我多么渴望重新回到夢里，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寂寞，所以每天都會對著風祈愿，請求它將夢歸還，然而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明白，它不會再回來了。 黎明的時刻，我身處一片白色的海洋，厚厚的積雪漫過我的雙膝，當紅色的太陽越過地平線，我欣慰地落下眼淚，一切努力都不會白費，我這么告訴自己。 我是在麥田里發(fā)現(xiàn)那個木屋的，它看起來破敗不堪，撲面而來的爛木頭味使我更加堅信里面不會住著活人，我謹慎地推開門，之后聽見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聲音：“你終于來了。”就是這聲音，讓我追尋了數(shù)萬個日夜。從恍惚中驚醒以后，我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朝著屋里望去，一位留著長須的老者正坐在方桌前吞云吐霧，他緩緩放下那支烏黑的煙斗，并示意我坐到他的對面，我想我沒有理由不照做?！澳牢乙獊?？要不您怎么會提前準備好茶。”老者微微點頭?！拔乙呀?jīng)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了，這么多年來，您還是第一個。”老人仍是點頭?！拔蚁肽缇驼J識我了，對嗎？”這一次，老人沒有任何反應，默然良久，從方桌上拿起煙斗?！拔艺伊四芫茫鰤舳枷胗鲆娔?，我從您身上找到了從前的感覺，無論是在夢中還是在現(xiàn)實，可我似乎忘記了許多事情……”我注意到，老人的眼眶開始泛紅，好幾次欲言又止，當我向他展示完那枝玫瑰，他終于開口了：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崩先诵α似饋恚ㄈパ劢腔鞚岬难蹨I，隨后釋然地長呼一口氣。后來我們聊了相當長的時間，以至于忘記白天與黑夜，從他口中我得知許多認知以外的事實，我也終于解開了心中所有謎團。 “我得走了?！崩先溯p聲說，“時候不早了?！薄翱晌覀兒貌蝗菀撞胖胤?，難道就不能不走嗎？”“你知道的，這不可能，我很抱歉?！崩先诵⌒囊硪淼赜|碰玫瑰凋謝的花瓣，“不必傷感，遲早還會再見的。”其實我知道，不一定再見了。 在化為一道強光劃過夜幕之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遞給我?guī)追庑偶斑@些本應在七十多年前和那枝玫瑰一同擺放在你的墓前，但葬禮那天下起了一場持續(xù)六年的大雨?！薄拔抑滥阍隍_我，我們不會再見了，是嗎？”他沒有回答，而是望向不遠處飛舞的螢火蟲，然后牽強地笑著： “你又怎能確定，帶走你夢境的，一定是那場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