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黎明軌道——翱翔天空之永恒


　　皓月當(dāng)空。

　　皎潔的光輝照耀下，一輛貨運列車正在貫穿荒原的鐵路上疾行。

　　蒸汽車頭、運煤車、貨物車。僅由三節(jié)車廂編成的小列車，正以一百五十公里的時速——這個時代，即一八九×年的科技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奔馳著。

　　從亞利桑那州的無名小站出發(fā)，開往密斯卡托尼克州(Miskatonic)①的阿卡姆市(Arkham City)②。通常要花上七天的、橫貫大陸的鐵路線，這輛列車只需兩天時間就能走完。

　　不分晝夜，不問耗費，一切都以趕路為優(yōu)先——這輛列車，對不知情的外人而言，可說是奇異的存在；而知道車上所載貨物是什么的人，更是為數(shù)甚少。

　　——事實上，多數(shù)知情者都只能被劃到屬于“人”的范疇之外。

　　在這輛載運著極秘貨物的列車前方，約二十公里處——確切地說，是前方約二十公里處的上空——，此時就飛翔著非人生物的大群。

　　那不僅是非人，而且是根本就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生物。外貌酷似中生代的翼龍，但比古生物學(xué)家所復(fù)原過的、任何種類的翼龍都要大，飛行速度也遠遠超越真正的翼龍；那是在一瞬間中，就連蒸汽機車也能夠追及的高速，幾乎可以稱為世界上飛行速度最快的生物。

　　那些翼龍正以數(shù)十只為群，在空中飛翔。構(gòu)成集群的每一個個體，都是靈活迅速、翼展超過十五米的怪物，對人類而言，是毫無疑義的恐怖之象征，是魔龍的軍團。

　　然而此時，它們——翼龍們自己——卻正被恐怖所攫。

　　翼龍群正被追逐著。在它們后面，恐怖的化身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越迫越近。

　　追逐著它們的，是一只巨鳥。是比翼龍的身軀還要大上數(shù)倍的、鋼之巨鳥。

　　鋼鐵之翼斬開云霧，斬開空氣，斬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常理。它巨大的身體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前進著，然后，以難以置信的角度，急速上升。

　　在那一瞬間，將月光遮掩。

　　上空爆音的沖擊，打散了翼龍的隊列。

　　從高空追過翼龍群的巨鳥，堵在它們前進的方向上，飛速降下，然后，隨著一聲巨響，在空中著陸了。

　　——那并不是鳥。

　　而是有著鋼鐵的羽翼、鋼鐵的手臂、以鋼鐵的雙腿在空中傲立的、鋼之巨人。

　　是被冠以“永恒”之名的③、機械構(gòu)置的神祗(Deus ex Machina)。

　　（別急，阿茲萊德。）

　　魔導(dǎo)書《阿爾·阿吉夫》(Al Azif)④對自己的主人說著。

　?。ㄎ液桶鞫加兄恍嗟纳?，永恒不滅。而你只是血肉之軀的人類；如果忘記此事，哪怕只是一瞬間，你也就將歸于死亡。）

　　“嗯，我知道?！?br/>
　　——鬼械神(Deus Machina)的召喚，在獲得巨大威力的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危險。

　　身為“《死靈之書》之主”的阿茲萊德，此時再次以自己的身體，體會著這個事實。

　　在那瞬間之中，全身的神經(jīng)都感到一陣痛楚的幻覺，在頭顱里回響的聲音，仿佛正啃噬著自己的靈魂。那以人外的知識驅(qū)動的、鋼鐵的巨體正在和自己同化，緩慢、然而確實地侵蝕著術(shù)者的身軀，漸漸將人推向瘋狂和死亡的深淵。

　　可是，即使清楚地知道這些，卻仍要——

　　阿茲萊德喚出更大的威力，雙手結(jié)成維瑞之印(the Voorish sign)⑤的形狀，編織著新的術(shù)式。


　　賜予力量！

　　賜予力量！

　　賜予力量！


　　艾恩那鋼鐵的手中，憑空出現(xiàn)了一對巨大的彎刀。

　　灼熱的雙刀在火焰籠罩中顯現(xiàn)，刀身上漸漸浮出閃光的咒文符記，同時急速冷卻。那就是被冠以烏爾塔爾的賢者之名的武器兼法具，巴爾塞偃月刀(Scimitar of Barzai)⑥。

　　“Ia, Ia!”⑦

　　“Ia, Zs-awia!”

　　從喉中發(fā)出怪異的人聲，翼龍群飛撲而來。那樣子，就像是企圖挑戰(zhàn)巨鳥的蟲群一般。

　　然而，也決不能掉以輕心。“Ｄ∴Ｄ∴”(Darkness Dawn)——“暗夜黎明團”⑧的翼龍，絕對不只是會飛的蜥蜴而已。它們那附魔的鉤爪和喙嘴，連厚重的鋼板也能撕裂、貫穿，而一群翼龍聚集起來的話，即使是最大的蒸汽船，也能輕易地弄沉。

　　艾恩矗立在空中，把雙腕交叉，將兩柄彎刀扛在肩上。鋼鐵的身軀進一步積蓄力量，黑色刀身上咒文的光亮也繼續(xù)增加。這光芒、這熱量、這轟鳴——全都是艾恩的中心術(shù)式“阿爾哈薩德之燈(Alhazred´s Lamp)”⑨以術(shù)者的靈魂為燃料，影響周圍的空間，使之發(fā)生超物理的改變的緣故。

　　它的身體，就像是藏蘊著超強威力的鋼鐵彈簧。下一瞬間，雙刀猛揮而下，刀身在魔法的作用下突然延長，一刀就將數(shù)只翼龍的身體斬斷，把密集的大群切得分散碎裂。

　　那集群開始動搖、混亂。

　　艾恩展開廣闊的鋼翼，向翼龍群猛攻過去。突進、回轉(zhuǎn)，光輝的彎刀縱橫揮砍；斬、斬、不斷地斬——那是帶來死亡的空中之舞，在它周圍，數(shù)不清的黑紅色血花紛紛盛開。

　　突然，翼龍群四散開來。

　　對艾恩進行的攻擊，目的非常明顯——以一隊翼龍為盾，另一隊佯動，掩護著最后一隊向地上高速俯沖。

　　在它們俯沖的方向上，有一點光芒正在移動。是火車前照燈的亮光。一條黑煙劃過大地，由三節(jié)車廂編成的列車正疾馳而行。

　　艾恩狠狠地揮了一下彎刀，將刀身上的咒文變換成投擲用的模式。

　?。▌e管那個了，亞斯拉德！）

　　但阿茲萊德沒有理會《阿爾·阿吉夫》的叱責(zé)。

　　一投，再一投，彎刀向翼龍群飛去。帶著發(fā)光的尾跡回轉(zhuǎn)的雙刃，如同具有生命一般來回飛舞，翼龍的身體被紛紛切開，變成染血的肉塊。僅用數(shù)秒時間，就已經(jīng)有二十只以上的翼龍被斬殺，尸體墜落塵埃。

　　然而，還是漏掉了一只。最后的這只翼龍以更快的速度飛向列車。

　　阿茲萊德給艾恩的雙翼注入力量；鋼翼發(fā)出眩目的閃光，轟響著，將阿茲萊德的靈力轉(zhuǎn)換成超常的推進力。艾恩猛然加速，向最后的翼龍沖去。

　　可它和翼龍之間，依然還有一段距離。在艾恩追及之前，翼龍那附魔的利爪已然猛揮而下，刺向列車。

　　就在這時——

　　貨車車廂的頂部被整個掀開，鋼鐵之拳飛振而出。

　　巨大——無匹的巨大。那比成人身高的一倍還要高的鐵拳，和艾恩的拳頭相較，顯得更加瘦削，而和列車比起來，根本就不成比例，甚至顯得有些滑稽；光這一只手及其手腕，就有整輛貨車車廂那么大。

　　也就是說，這輛列車星夜兼程，只是為了運送一只手——事實正是如此。

　　“Khcie, EeeerOooooh!!”

　　那是憎恨嗎？還是恐懼？被鐵拳碰到的那一刻，翼龍發(fā)出怪異的絕叫。

　　不，在碰到它的時候，拳頭放開了。鋼鐵的五指伸展開來，將飛向它的翼龍的身體一把抓到，再狠狠地握住。

　　“——??？”

　　艾恩猛然在空中停下。

　　它那雙敏銳的眼睛，捕捉到站在運煤車上的一個男人的身形。

　　年齡應(yīng)該有四十多歲吧。右手抓著帽子，一本皮革封面的書——大概應(yīng)該是魔導(dǎo)書——在左手中打開。

　　那個男人正向天空仰望——

　　汽笛長鳴，列車向地平線的彼方馳去。

　?。ò⑵澣R德，差不多到極限了。解除術(shù)式吧。）

　　“……啊?！?br/>
　　阿茲萊德結(jié)著法印，口誦封印機神的咒語，光輝的文字在艾恩全身上下流轉(zhuǎn)，使機體維持物質(zhì)化的術(shù)式被解除、壓縮，變成數(shù)十行的文字，被封在魔導(dǎo)書的書頁之中。

　　把皮革的封面合上，按上封帶。

　　高大的鋼鐵巨軀，正如字面上形容的一樣，魔法般地消逝了。頭頂群星閃爍；在這荒野之上，唯余一名拿著魔導(dǎo)書的青年——亞斯拉德，站在那里。

　　阿茲萊德深深地喘息著。艾恩顯現(xiàn)的時間只有幾分鐘，但它消耗的體力和靈力，就已經(jīng)到了威脅生命的程度。

　?。ㄐ菹⒁幌掳?。）

　　“……還不行。”

　　阿茲萊德?lián)u搖晃晃地走向一只翅膀被斬斷而墜落的翼龍。他站在巨大的翼龍身旁，結(jié)出維瑞之印。

　　（不要再用法術(shù)了?。?br/>
　　無視那警告，阿茲萊德開始詠唱咒文。在空中出現(xiàn)的，是巴爾塞偃月刀——和艾恩所持的刀簡直一模一樣，但大小正適合人類揮動。

　　阿茲萊德那昏暗的雙眸打量著翼龍。

　　和巨大的皮翼相比，翼龍的身體出人意料地小，大約只有?；蝰R那么大。頭部上下都有醒目的尖長突起，但奇特的是，那雙眼睛卻與人的眼睛非常相像，而且，雙肩也很像人類的肩膀。

　　他把彎刀捅進那肩膀，翼龍大聲哀嚎。

　　就在黑色刀身上的咒文符記發(fā)生改變的同時，翼龍的身體也產(chǎn)生了奇怪的變化。翅膀縮短、尾巴縮短、身體和手足縮短、尖長的頭部也開始縮短——一瞬之間就變成了禿頭、全裸的男人的形貌。亞斯拉德使用偃月刀，解開了翼龍“變身”的術(shù)式。

　　那是個黑皮膚、厚嘴唇的男人，但是，長相和黑人之間也有著微妙的差異。男人的樣子不屬于正常世界的人所知的任何一種人種，那外表仿佛是集中了鳥類和爬行類生物、以及失落古猿人身上的一切丑陋之處一般；刀傷的疼痛，使那張臉扭曲得更加可憎了。

　　“羅弗蒂在哪里？”

　　阿茲萊德看著他疼痛的樣子，冷冷地問道；男人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吟誦著令人厭惡的咒文。

　　“……Ia……Ia……Zs-awia……Ia……”

　　那是他們所信奉的異界之神“扎維亞”(Zs-awia)的贊歌。然而在阿茲萊德聽來，只是令人厭煩的聲音的羅列而已；這些話對聽者而言，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我問，你們的頭子在什么地方……”

　　但他話音未落，男人的身軀就開始變形了。全身的筋骨都異樣地扭曲著，細小的觸手從眼窩和嘴中伸出。

　　阿茲萊德面無表情地繪出咒文的符記，向彎刀中注入魔力。灼熱的刀身抑制了男人的變化，并且將更大的苦痛加于那肉體之上。

　　“‘暗夜黎明團’的干部，拉亞爾·羅弗蒂——到底在哪里！”

　　“……I……a……Iaaaaaa……!!”

　　此時，在阿茲萊德的手旁，發(fā)生了另一件奇妙的事情。

　　魔導(dǎo)書的封帶自行開啟了。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書頁吹散在空中，形成小小的龍卷旋渦——數(shù)秒后，就變成了嬌小的少女的身形。

　　少女——魔導(dǎo)書《阿爾·阿吉夫》的化身，輕輕地按住阿茲萊德的手臂。

　　“你怎么問也沒用了?！?br/>
　　阿茲萊德看了她一眼，把彎刀直接拔了出來。

　　男人的輪廓立即崩潰了，變成了觸手和黏液的團塊。這只怪物，就是它的本體。

　　“……I……a…………”

　　在觸手夾縫中的發(fā)聲器官發(fā)出最后的悲鳴；怪物輕輕地顫抖著，很快就完全不動了。

　　“你剛才在戰(zhàn)斗的時候，閑事管得太多了?！?br/>
　　阿璐⑩凝視著阿茲萊德的臉，用責(zé)難的口吻說道。

　　“——而追問這種嘍羅，也不可能得到結(jié)果啊?！?br/>
　　阿茲萊德沒有回答。

　　自己的行為確實有些不合常理。即使是現(xiàn)在，追暗夜黎明團的龍人一直追到這里，可最后還是白忙。

　　但是，阿茲萊德是復(fù)仇者。復(fù)仇本身就是一種不合常理的舉動。

　　“……我不會說什么要愛惜生命之類的話，阿茲萊德，你這注定免不了一死的凡人。不過，如果總這樣浪費你有限的生命的話，最后是不可能完成復(fù)仇的?！?br/>
　　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阿璐這樣說道；阿茲萊德點了點頭。

　　“我明白?！?br/>
　　“……那就好?！?br/>
　　阿璐纖細的手，握住了阿茲萊德的左掌。

　　嘩嘩啦啦的紙張飛舞之聲響過，少女再度變成魔導(dǎo)書的樣子，回到主人的手上。

　　把魔導(dǎo)書收入懷中，阿茲萊德再度起步。以魔法強化的身體，也不是沒有界限的；必須要到附近的城鎮(zhèn)休息一下了。

　　——順著眼前的鐵路線，要向東走，還是向西呢……

　　反正仇敵已經(jīng)從自己的手里溜掉了，往哪邊走都無所謂吧——正思及此，先前那輛貨物列車的事突然浮上心頭。

　　拉亞爾·羅弗蒂麾下的龍人們要襲擊的，就是它吧？

　　“那是像艾恩一樣的鬼械神嗎？”

　　他輕聲問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阿爾·阿吉夫》回答著他。

　　（如果你問‘是不是’的話，我只能回答說‘是’。若能擁有像我這種強力的魔導(dǎo)書的話，當(dāng)然就能召喚出鬼械神來。但是，說到剛才的那個東西——）

　　《阿爾·阿吉夫》沉吟了一下。

　?。ㄒ蕴柗Q‘魔法術(shù)式之最高結(jié)晶’的鬼械神來說，它未免太粗糙了。）

　　“暗夜黎明團為什么要以它為目標(biāo)呢？”

　?。ㄕl知道……也許車上載的是對那幫家伙來說很重要的魔導(dǎo)具之類的東西吧？或者，它們的目標(biāo)是那輛車上的那個人也說不定，甚至可能只是因為他是個魔法師吧。）

　　想起站在車上的那個人，阿茲萊德不禁頷首。

　　當(dāng)時，在雙方眼神交叉的瞬間，那個男人向艾恩——不，是向阿茲萊德本人揮了揮帽子，而且還笑了。那是毫無畏懼的、快活的笑；是如同夏日驕陽般的、開朗的笑容。

　　阿茲萊德的表情，卻永遠是陰郁、低沉的。

　　對一個在黑暗的世界出生、成長的人來說，那份開朗會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即使如此，這無疑也是一條可走的路。

　　阿茲萊德往東方——列車前去的方向，邁出了腳步。

　　在他所向之處的天空中，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曙光。

注：

?、?在克蘇魯神話的故事群中，密斯卡托尼克大學(xué)(Miskatonic University)是以研究舊日支配者及其相關(guān)知識著稱的一所大學(xué)。在這里亦作為虛構(gòu)的州名。

?、?在克蘇魯神話的故事群中，阿卡姆(Arkham)鎮(zhèn)是核心舞臺之一。在這里作為虛構(gòu)的城市名。

　③ “艾恩”是基督教諾斯提派教義中對“神”的稱呼，來自希臘語，一般拼作Aion，但也能寫成Aeon。其字面意義就是“永恒”。

?、?“阿爾·阿吉夫”(Al Azif)就是著名的《死靈之書》(Necronomicon)的阿拉伯文原名。

?、?維瑞之印(the Voorish sign)：《死靈之書》中記載的“第一之印”，舊日支配者的真實象征，用于向舊日支配者祈禱或召喚舊日支配者力量的儀式。

?、?巴爾塞偃月刀(Scimitar of Barzai)：巴爾塞(Barzai)是一名烏爾塔爾(Ulthar)的賢者，最早出現(xiàn)在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蕃神》(The Other Gods)中。他曾登上哈提格·科拉(Hatheg-Kla)山，召喚出舊日支配者，并因此喪命；在《死靈之書》中，記載有以他命名的“巴爾塞偃月刀”，是召喚舊日支配者所需的法具。

?、?“Ia!”（咿呀！）是在向諸舊日支配者祈禱的咒語中常見的一種叫喊聲。無意義。

　⑧ “暗夜黎明團”(Darkness Dawn)：原文寫作“Ｄ∴Ｄ∴”，現(xiàn)采用意譯。
　　　又，“Ｄ∴Ｄ∴”一名即系模仿（現(xiàn)實中的）大魔法師阿雷斯特·克勞利(Aleister Crowley)于1907年創(chuàng)辦的魔法社團“Ａ∴Ａ∴”（銀星社）而來。

?、?阿爾哈薩德之燈(Alhazred´s Lamp)：在克蘇魯神話中出現(xiàn)過的魔燈，在燈火中可以看到超越空間、甚至超越次元的風(fēng)景。在這里作為艾恩的核心機關(guān)的名字。

?、?阿璐(Al、アル)：當(dāng)《阿爾·阿吉夫》化身為人形時，就用這個譯名作為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