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62)【花憐】
謝憐是在一陣隱隱的呻吟中轉(zhuǎn)醒的。
方做完噩夢一場,他此刻背上盡是冷汗,連著摸索起身時都帶著半分渾渾噩噩。天色仍是昏暗,謝憐揉了揉睡亂的發(fā),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那陣呻吟是來自肩頭的銀蝶。
睡前他與花城一直以銀蝶作引交談,想來直至睡去,這銀蝶也未失了職責(zé),仍是兢兢業(yè)業(yè)地把對方的聲音傳了過來。謝憐一伸指,那銀蝶便乖巧地停落在他的指尖,謝憐小心翼翼地呼喚道:“三郎?”
對面仍是一陣陣的呻吟,仿佛陷在夢魘里,一時半會兒難以逃脫。謝憐眉間一蹙,心覺不妙,飛快起身披衣,推了門,快步走到花城房前,一推門,推不動,門已落鎖。
他著急地原地打轉(zhuǎn),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雙手合十,朝著樓下打瞌睡的店小二深深鞠了一躬,心里連道抱歉抱歉,之后一定賠償,隨即面向房門,在門上貼了道隔音符,再揮掌朝著那門鎖一劈,那扇門便如刀切豆腐般,輕輕巧巧成了兩半。
門一開,謝憐飛身而入,尋至床榻,見花城眉峰緊蹙,一張俊臉冷汗陣陣,痛苦地幾度翻身,卻根本無法從夢中脫身。他氣息一亂,身旁的東西也遭了殃,連著床頭放置的茶盅也在層層法力的余威下被震得粉碎,茶水撒了一地。
謝憐一膝攀上了床沿,雙手握著花城的雙肩,輕輕晃動,呼喚道:“三郎,三郎?”身下人卻在睡夢中顫抖地越發(fā)厲害,終于,像是恐懼點(diǎn)攀上了頂峰,他驀地睜開眼,雙手將眼前人一推,兩人便倒伏在床榻上。
他明明是鬼,不用呼吸,此刻胸腔卻一起一伏,熱氣一陣陣鋪灑在謝憐面上,連著面上神情也猙獰,裸露在外的左眼紅得厲害,一口森森白牙,像要吃人似的。
謝憐怔愣著看著他,并非是被嚇到,而是被他那只眼里浸染的情緒所觸,不知所措了。
往常謝憐從他眼中讀出的情緒,或是閑散無畏,或是溫柔至極,偶爾帶著半分狂情野氣,很是奪目?,F(xiàn)下卻是失了控,猩紅的眼鮮血似的,緩緩流淌出絕望和悲傷。
那樣的眼神,只消得看一眼,便讓人無話可說了。謝憐迎面直視他的目光,少頃,伸出指尖,替他擦去隱藏在陰影下的淚:“別怕?!?/p>
花城怔愣著睜大了雙眼,隨即沉了目光,低下頭,將腦袋埋在謝憐胸口,聽著胸腔傳出的富有規(guī)律的心跳聲,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起身,面上已是平常神色。他拉了謝憐一把:“哥哥,你怎么進(jìn)來的?”
謝憐順勢坐了起來,聞言不好意思地?fù)狭藫夏槪骸斑@個……咳,三郎,可能又要麻煩你了?!闭f著,他指了下被自己劈成兩半的門鎖。
花城看了那扇門一眼,轉(zhuǎn)頭道:“抱歉,打擾哥哥休息了?!?/p>
謝憐笑著擺了擺手:“沒有沒有?!狈凑约阂矝]睡好,也多虧他把自己叫醒了。正說著,窗外傳來一陣噼里啪啦打砸東西的聲響,謝憐下了榻,開了窗,便見街上一群流民四處流竄,輾轉(zhuǎn)于街巷之間,逢店便砸,見人就打,原本沉寂的夜晚霎時熱鬧起來,一聲聲怨懟咒罵響徹夜空:
“窮痞子,敢砸你爺爺?shù)牡辏?!?/p>
“瘋子!一幫瘋子!快滾出去?。 ?/p>
“?。e打了別打了,我就是路過!”
謝憐懵然——這是作何?又被一陣小兒啼哭聲吸引,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小娃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旁邊一商一庶正打得不可開交,嘴里也罵得不干不凈。謝憐生怕兩人波及到孩子,飛身出屋,輕身落至兩人面前,從地上抱起了孩子,同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陣,尷尬道:“呃,你們繼續(xù)。”隨即就在兩人默契的一聲“你有病吧!”中,又飛身回屋。
花城拾了地上飛散的茶盅碎片,謝憐進(jìn)屋落地,輕聲安撫那小娃娃幾句,又覺這小孩瞧著眼熟,一看那胸前掛著的長命鎖,恍然道:“青茗,是你?”
小孩哭得嘴巴都撅起來了,在謝憐一下一下的輕拍背后,這才稍稍冷靜下來,口齒不清道:“大哥哥,我哥哥不見了。”
謝憐溫聲道:“是上次牽著你的那個男孩嗎?”
青茗點(diǎn)點(diǎn)頭?;ǔ欠鲋把乜粗巴鈦y象,回首道:“哥哥,看這些人行路的方向,大概是要去皇宮?!?/p>
“皇宮?那就糟了……”謝憐蹙眉沉思——皇宮附近基本都有重兵把守,一群流民,身無甲胄,手無兵器,兩邊真要打起來,勝負(fù)即刻揭曉。他立即道,“我們走吧,去皇宮。”
他將青茗安頓在客棧,答應(yīng)她尋到了她的哥哥就來接她,又打發(fā)店小二隨時照顧著,這才同花城一道急匆匆趕去皇宮。
一路上,亂象不斷。不說尋常攤販,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店鋪都逃不過流民的打雜摧殘,聚眾斗毆舉目皆是,白天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民眾,現(xiàn)下因著暴力行徑與粗鄙之語顯得狼狽不堪。如此場景,和“無虞”二字何處沾邊?
轉(zhuǎn)眼到了皇宮,出乎意料的是,雖說此處流民最多,亂象也最激烈,但那群衛(wèi)兵卻不知為何,僅僅靠著手里的兵器阻隔那群流民,讓他們不要靠近,卻無一人真正動手傷人,自己倒是讓流民挨上了幾次拳頭。看得出他們眼底都要噴出火了,卻不知是在忌憚什么,始終沒有動粗。
似乎看出兩人是外來人員,這群流民繞過了花謝二人,直直朝著皇宮大門奔去,并未有人上前挑事,這倒讓謝憐松了口氣。微一抬頭,便見祭師立于宮門之上,深深看著墻下之景,隨即回轉(zhuǎn)身,消失無蹤了。少頃,那皇宮大門緩緩敞開,國師手持權(quán)杖,肅然而出,威嚴(yán)道:“都靜一靜!”
也是奇怪,方才一鼓作氣往前沖的流民,此刻都安靜下來,只是一臉悲憤與希冀,復(fù)雜的情緒夾雜在聲音中,紛紛跪拜道:“國師!”
“國師,求求您了,放我們出去吧!”
“我不想待在這兒了,就是流浪也好啊,拜托讓我們走吧!”
“待在這兒就是身不如死啊……”
謝憐心覺奇怪——流落街頭,心中苦悶實(shí)屬人之常情,但他們?yōu)楹我匀绱思みM(jìn)的形式征求離開?莫非無虞國國民有虐待流民的先例?
國師權(quán)杖輕叩地面,場面立即安靜下來,隨即,他輕咳幾聲,緩緩道:“各位的難處我都知曉,我會向國主稟明的。現(xiàn)今天氣尚涼,屆時我會多準(zhǔn)備些衣物分發(fā)給各位,粥食一并不會少,各位先散了吧?!?/p>
聽著不過是幾句場面話,那群流民卻一改先前激烈的情緒,只是笑著躬身,再次跪拜道:“國師英明!國師英明!”便相互嬉笑著,紛紛離去了。謝憐逆行于人群中,四下望去,卻并未見到青茗口中的哥哥,甚至連孩子也看不到幾個。宮門前的侍衛(wèi)長吁一口氣,晦氣地吐了口唾沫,重回自己崗位上把守。一番更迭,倒是讓看客摸不著頭腦了,謝憐驚異地看著離去的一群流民,訥訥道:“呃,這就走了?”
不過是許諾給些衣食,就把人打發(fā)走了?剛才還打得不可開交呢!
“他們拿到想要的東西,當(dāng)然就走了,還留著干什么?!敝x憐轉(zhuǎn)首,就見梅念卿遣散了旁人,直直朝他們走來,“有些事明面上不好說,你們跟我來。”
他將花謝二人引至偏殿,謝憐道:“師父,來這之后我就一直想問,無虞國國主除了開放國門,引流民入內(nèi),還有做其他什么措施嗎?”
梅念卿道:“你看方才那群人,能為了一碗飯和人干架,那國主能做什么好事?”他氣得甩了下袖子,背著手道,“要不是那幫流民腦子里除了吃喝什么都沒有,這無虞國早被他們掀翻了,每次都要我收拾爛攤子,哼。”
謝憐汗顏,笑了笑,溫聲道:“師父本領(lǐng)高強(qiáng),若畢生所學(xué)無處可用,倒是屈才了?!?/p>
似是被他戳中了痛處,梅念卿恨鐵不成鋼,道:“你師父我'算'字天下第一,這天底下哪里有我算不著的事?可我好說歹說勸那國主給我安排個好職做做,他可好,一天到晚盡是給我安排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想想曾經(jīng)在仙樂,我這名字一出來,誰人不識?誰人不敬?平時給太子殿下你上上課,偶爾主持一下大典,剩下的時間我去打打牌,豈不美哉?你看看現(xiàn)在,一天到晚搞這搞那,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愁得我老人家頭發(fā)都快白了,真是……”
謝憐內(nèi)心腹誹:所以小時候總是找不到師父,果然都是躲起來打牌去了吧。見梅念卿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想是積怨已久,笑著將他扶到座位上,給他揉肩膀,勸慰道:“雖然無法大展身手,但細(xì)微之處可見真知,師父還是很厲害的?!?/p>
花城順勢提了茶壺,給他倒上一杯,兩指將茶碗推到梅念卿眼前。梅念卿一手捏起茶碗,沒有喝,只狀似新奇地看著花城:“堂堂鬼王,給我倒茶?”
花城笑道:“自然,請。”
梅念卿放下茶碗,順勢推遠(yuǎn)了:“不必,我受不起。”明顯是要找茬。
謝憐無奈,抱歉地看了花城一眼,又將那茶碗移至梅念卿眼前,溫聲道:“說起來,無虞國國主為何如此放任那群流民?想來此番亂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吧?”
梅念卿喝了茶,接口道:“基本上每年都要來一次,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至于原因么……”他轉(zhuǎn)首直直凝視謝憐,“太子殿下,你聽說過活人祭祀嗎?”